“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我对御手洗洁说道。门外的风雨声,还依稀可闻。 “众人把静香扶进桥本的屋子,安顿好后,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她并无大碍,便各自回自己屋子睡觉去了。可是,据村上宏说,他在神社里找到静香的时候,听到她说了一句让人不解的话。” “噢,她说了什么话?” “她趴在雪地里,突然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笑了笑,说道:‘藤堂己经死了!……这是老天爷刚刚显灵告诉我的。’” “那可太好了!”御手洗洁双手合十,微笑着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这么说,那个人真的死了吧?” “是的。推测他的死亡时间,是半夜一点钟,凶器是一把四十五毫米口径的手枪。藤堂的身体上,连中了三发子弹。秋元静香和几位男子,都一致以为,这是津津见干的。可是,事后他们才发现,保暖桌下的那把枪里,子弹竟然真的少了三发!” “他们几位查看过那把枪没有?……凶器真的就是这把枪吗?……”御手洗洁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点没人检查过,也没人能保证,静香当初把枪放在桌子上时,弹匣是上满的。也许那会儿枪里,就己经少了三发子弹。走私枪支的人也许骗了她,这也并非不可能。 “总之,由于十二点四十分左右,来要酱油的那个人能证明,当时他们全都在场,没有人会把藤堂被杀的事,和他们几个人联系起来。可是,如果凶手不是出在这几个人之中,这把枪就没理由成为杀人凶器了吧?” “嗯。如果距离凶杀时间之前十二分钟的时候,那把枪还在恋洼的屋子里,从科学的角度上看,这把枪绝不可能出现在凶杀现场。那么,这把枪的存在,没有被警方和公众知道吧?” “没有。事后他们把枪包得严严实实的,沉到晴海附近的海底去了。关于这把枪的事,他们始终也没向别人提起过,所以,这把枪是否就是杀死藤堂的凶器,现在巳经无从调查了。” “可是,这把枪和被害人身上的子弹,口径是一样的啊。” “也许只是偶然的巧合吧?” “另外我想问问,那四位男子冲出门去,寻找静香时,房门并未锁上吧?” “没有上锁。其他三位自己住着的屋子,都己经上了锁,唯独桥本的房间没有锁上。也许是因为太慌张,来不及锁门吧。因此,如果有人趁此机会,进到屋子里,是有可能把手枪偷偷取走的。也不排除津津见做这种事的可能性。不过,即使当时他偷出了手枪,除非长了翅膀,否则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赶到凶杀现场,作完案后,又把枪偷偷地还回来?……凶杀案中使用的手枪,绝不可能就是这一把,这个结论,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吧?” “嗯。那好,咱们这儿有东京都的分区地图吗?”御手洗洁突然问道。 我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找到地图,放在御手洗洁的膝头。御手洗洁东翻西找了一番,盯着一张图看了一会儿,便合上了地图,丢在了一旁。 “原来是这样!……”御手洗洁满意地说道,“那以后,他们五个人怎么样了?” “快客服务公司只好散伙了。依田三郎投靠了大学的一位学长,到他的设计事务所里,替人干活去了;桥本找了家外资企业上班;村上在神奈川的一家摩托车专卖店当店员,而泷口则自己出资,在世田谷区,开办了一家摩托车店;秋元静香早就对时装设计感兴趣,因此很快便出资,开了家时装公司,自己当老板,那家店也一直开到现在。四位男子至今都尚未结婚。他们每年都相约,聚会好几回,关系也一直很好。那个叫做津津见的男子,不久后因犯上其他案件,被警察逮捕了,但他矢口否认,参与过杀死藤堂的案子。总之,这桩案子至今,还渺茫的一无头绪,成了一桩糊涂案。”我这样告诉他。 “这桩案子中,五个人均已被确认,与此案无关了吗?” “是否有定论,我也并不清楚,但事实上,案件调查并未涉及他们几个人,也可以说,警方认定他们与案件无关吧。至少他们五个人,都认为自己已经洗脱了嫌疑。所以秋元静香才说,这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才杀了人。另外,从动机上看,津津见基本不可能有杀死藤堂的理由。他只不过是哲夫店里的常客,与哲夫私人关系较密切而已。” 御手洗洁站起身来说道:“是吗?……这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案子,倒很适合让我在睡觉前,练一练头脑。今晚我可以伴随着门外的风雨声,彻底睡个好觉了。不早了,你也去睡吧。晚安!……” “喂,睡觉有什么可着急的?……还是说,这桩案子的真相,你已经完全破解了……” 御手洗洁一听,不耐烦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反问道:“不睡觉还能做什么?难道你还有别的打算?” “就连案件中的凶手都还不知道,怎么能说案件的真相已经大白了呢?……” “哦,你说的,是这件事啊!那我早就知道了!” “你是说,谁是此案的凶手,你已经知道了?” “那还用说?……这案子本来就不算太复杂,只要联想到那以后发生的一切,就很容易理解了。只不过,连我也很受触动啊!……这问题该怎么办,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晚安!……” 御手洗洁快步进了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每次他想独自好好思考一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这样。 “喂,你还没告诉我呢:凶手到底是谁?”我凑近他的房门边,大声地追问道。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案件己经过了十五年,而且当事的每个人,也都过得很好,何必去翻这种旧账?……”御手洗洁大声地回答。 07 三天以后,另一个细雨纷飞的傍晚,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拿起话筒一听,没想到是秋元静香打来的。我感觉十分意外,问过她以后,我才得知,此时,她正站在我们住所门外,想进来拜访我。 我偷偷看了看御手洗洁的脸色,他现在正好也不忙,只是沉着脸,翻看着手里的杂志。我大喜过望,连忙请她进来。能和她这样的美人,一起坐着聊聊天,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心里也不禁偷偷生出几分慌乱。 秋元静香身披一件闪着光泽的、质地优良的风衣,打着伞站在门前。她进屋后,脱下风衣,挽在手里,里面是一身整齐的西式套装。我示意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无论谁见了,都会为她浑身上下的高贵气质,和优雅的举止而倾倒。 “御手洗洁先生在家吗?”她用清脆的嗓音询问道。 “哦……我这就来。”御手洗洁在阳台边上的桌子旁,大声地回答。他又看了几眼杂志,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合上,不耐烦地往这边走过来。 我连忙上厨房泡茶去了。 “我带了一些甜点,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她小心翼翼地问着,把手里的一个白色点心盒放在桌子上。 “真是过意不去,谢谢你了。我和石冈君最喜欢甜点了,尤其是石冈君,简直嗜甜如命,哪怕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巧克力,他也愿意呢。”御手洗洁一边说,一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噢,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在整个二月份,他每天早晨,吃一大块巧克力当早饭,中午吃的是杏仁巧克力,晚饭是巧克力蛋糕,夜宵时,再来几个酒心巧克力当点心。多亏他和牙医亲如一家。不过,下回你再来,就别带东西了,凡是第二回来访的客人,再给我们带东西,我一律都以贿赂论处,早就立下规矩,不让这种人进门,” “哇,你这儿的规矩还挺严格的。”秋元静香带笑说道。 “因为我在这个缺乏实心诚意的社会上,混得实在太久了。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你这位有名的大侦探。我正要去元町我自己那家店,顺路经过这里。我一听别人说起有趣的事,就总想亲自来看看,见到你之后,觉得你这个人真的挺有趣,果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你这么想,只是因为刚刚和我见面,要是一起过日子,你可就该对我烦透了。不信,你问问石冈先生。可是,我在外面真的那么有名吗?” “已经有好几本书介绍过你了。” “喂,刚才你说什么事,让人烦透了?我一边问,一边把盛放着几杯茶的盘子,放在两人旁边。 “石冈先生,那天晚上,你不是来出席我的结婚典礼了吗?……我们告诉过你的那桩案件,你已经转告给御手洗洁先生了吧?” “是的,告诉过他了。怎么,有什么不合适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御手洗洁先生,你对那个案子怎么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御手洗洁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听他这么说,倒让我感觉十分意外。 “可是,我倒很想问问,你对那桩案件的想法,我对此很感兴趣。”御手洗洁说着,像正在估摸着对方出价的高人,目光冷冷地盯着秋元静香。我不解地抬头注视着他们俩。 “你是说,想问问我的想法?”她迷惑地问道。 我也被弄糊涂了,不知道御手洗洁的葫芦里,到底在卖的是什么药。 “我至今也想不通,津津见为什么要那么说。” “你是说,津津见始终否认自己杀死了藤堂?” “是的。” “因为人确实不是他杀的,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真是那样吗?……这样一来,我就更加不明白了……难道只能用‘老天爷杀了他’来解释了……” “我认为,你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就是过去的那段经历。我想你也许也一样吧,会永久地怀念,那段女王般的日子一一每天有四名最忠实的骑士,围在自己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爱护和关怀你。可是,你在怀疑是上天帮你报了仇之前,难道就从没想过,这件事,或许是那四位骑士中的哪一位,替你干的吗?” “你是说,藤堂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杀死的吗?……会是他们……” “他们既没有钱,也不是什么大财主的儿子,对吧?……” 秋元静香沉默了。她愣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道:“御手洗洁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比他人地位髙的人,必须充分认识到属下的功劳。如果他们替你干的事情,冒着丢脑袋的危险,就更应该这样了。要想稳坐众人之上,这种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你是说,我早该意识到的事,却并没有意识到,是这样吗?可是我真不觉得,我在这方面有什么过错。我自认为至今为止,每件事我都己经尽心尽力了,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啊!” “你的确凡事都处理得很周到。你所看重的,只是交往对象的巨额存款,作为礼物赠送给你的宝石,以及他所拥有的房地产的价值。你这一生的目的,都只是在拥有巨额资产的男人的圈子中,去寻找更理想的伴侣,然而,你却失落了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因为你把它完全遗忘了。” 秋元静香慢慢地站起身来,说道:“好吧,打扰你了,看来我还是来错了地方。我自认为自己是一步步地往上走的,可是坐在我对面的人,却并不这样想;你对我的一切,彻底地给予了否定。” “这话怎么说呢……我认为,真正对你的生命和灵魂,有所救赎的良药,它必然是苦口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并不是人人都会每天在你面前赔笑脸,又往你嘴里塞糖果。” “那我告辞了。”她坐直身子,把风衣穿在身上,抄起了放在身边的雨伞,说道,“说实话,我这辈子也见过不少人,虽然不能说个个对我都非常客气,但也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开口侮辱人啊!” “这些话是为你好我才肯说。秋元女士,说实在的,恰恰是你,无缘无故地侮辱了肯为了你,而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当然了,这也许并非出自你的本意吧。” “我对你说的话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你要是肯对我解释一下的话……” “不,我现在并不打算那样做,实在抱歉。” 秋元静香猛地站起身来,拿起伞,自己打开了房门。 “秋元女士。”御手洗洁在她身后呼唤道,“我说得没错吧?……咱们还没相处多久,你已经就对我烦透了吧?” 门被从外头关上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脸色因抑制不住的愤怒,而变得苍白,对御手洗洁有违常礼的举动,实在忍无可忍。如果他对我这么不客气,我多少还能容忍;可是对我的朋友如此无礼,我实在看不下去,况且,这也超过了我所能容忍的限度。 “石冈君,你要上哪儿去?” “这还用问?……我要追上她,向她道歉。”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进出这句话。 “若是想好好安慰她,她那位身价在数亿日元以上的丈夫,会做得比你好十倍。”御手洗洁若无其事地背靠着沙发,轻轻松松地口吐狂言。 “你这人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大傻瓜!……”我愤怒地吼道,“况且,连最基本的待人礼仪也欠缺,对一位女性竞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人家好心好意地专门来看你,你却这样对待她!” “你倒真以为是女王亲自驾临了吗?她要是为我带来了谁也解不开的谜题,那我倒要好好谢谢她。我会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先从她脖子上挂的珍珠开始赞美,一直说到她左手上戴着的钻戒,然后再彬彬有礼地吻她伸出的指尖。要做到这些,对我来说也不难。遗憾的是,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难道不就是来找我看稀奇的吗?……这盒甜点只是她的参观费。我可不是什么大熊猫,有什么好看的?……” 御手洗洁甩下这番话后,就站起来,快步往他刚才未读完的杂志那边走去了。我却因为难以抑制的怒火,而气得浑身发抖,呆呆地站了五分钟,挪不动脚步。 08 可是,没想到事情刚刚过去一天,我就收到了一封厚实的来信。读过这封信后,我终于了解了那桩事件的全部真相,开始,对我的不明事理,而感到万分羞愧,也对御手洗洁的内心的真意,有了初步的理解。因此,昨天本来已经打算,从此和他彻底绝交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 这封信,若是借用御手洗洁的话来说,是那位女王的四位忠实的奴仆之一写来的,也正是由于他的这封信,才揭开了隐藏久远的事情真相。 下面便是来信的全文: 石冈先生敬启: 既然我肯给你写这封信,那就说明在我内心深处,依然希望,有人能知道我十五年前所做过的事情。至于“有人”是谁,我只能肯定,绝不是指秋元静香——不,现在该成为远藤静香了——绝不是指她。 从你所写过的几本书里,我看到了你朋友智慧非凡,无所不能的形象。我知道,那天出席静香结婚典礼的晚上,你听到了我们几个之间,说起发生的事情以后,回去一定会告诉你这位朋友。而在他面前,我的这点小秘密,顷刻间就会暴露无余的吧。十五年前,我在恋洼(这个地名是多么形象)所布下的那个迷局,在你这位聪明过人的朋友面前,无疑将不再成为秘密。 其实说穿了,那也不算多么复杂的迷局。我一直都以为,我的三位伙伴,对我十五年前所做的一切,一定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们全都明白,如果条件许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会像我那么干,因此大家也就绝口不提了。 是的,我的行动从计划到实施,完全是我独自一人完成的。从表面看,这代表了我们四人共同的心愿和想法——不,准确地说,甚至也包括静香在内,是我们五个人的共同愿望。 但这里毕竟还有差别。秋元静香是下决心要杀掉藤堂,而我们四忽然人,虽然也对藤堂恨之入骨,但并没有想过要杀掉他。我们四人——不,最后当然只是我——之所以想杀掉藤堂,完全是为了静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理由。 那天晚上,静香哭得很惨,忍不住光着脚便冲出桥本的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最早找到她的其实就是我。 在我们所住的恋洼简易公寓附近,有一间小小的稻荷神社。自从藤堂离开我们以后,我就发现静香经常自己一个人,去那里朝拜和祈祷。当我追了出去,和大伙儿分头去找时,头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那里,于是我马上往稻荷神社,飞奔而去。 我抄了个近道,直接穿过小树林,到了神社的后头。一看,她正赤着脚,没命地朝这间狭小的神社跑来。 我躲在树荫背后,一直默不做声地看着她。只见她扑倒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移了几步,然后双手合十,祈祷起来。我正躲在神社的正后方,因此从我这边看去,她几乎就像在下跪求着我一样。 她浑身乱颤,哭得特别伤心。见她独自跪在漫天雪花之下的样子,我不禁心如刀割,悲从中来,几乎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我仅仅在雪地里站了短短几秒钟,但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似的,把对她的一切思慕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其实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以来,我的心便片刻也未曾从她身上离开过。当时我的想法,恰似那时刚刚看过的影片《梦幻骑士》②中堂吉诃德拥抱着杜尔西内亚那样,不但一相情愿,而且脱离常轨,终将完全得不到回报。可正是因为这样,那份恋情,却显得分外纯洁动人。 明知这份爱情没有未来,我心中时常郁郁不乐。但同时,我也曾感到过幸福。静香和藤堂要好的那段时间里,我总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幸福,那样满足。对于心存爱慕之情的我来说,只要见到所爱的人活得幸福,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我见她双膝跪倒在雪地上,因为极度的悲哀和绝望,而浑身发着颤,泣不成声,我的心就像被刀剑穿过一样。同时,我也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只是袖手旁观,得尽一切力量,去帮助她做点儿什么。 那时我的心里,突然闪过《梦幻骑士》中的一幕——自己心爱的女人杜尔西内亚,受到醉汉的侮辱,精神多少有些不正常的堂吉诃德,不顾年迈体弱,颤颤巍巍地舞动一支长枪,把醉汉赶跑了。接着,被问到自己为何还要继续如此艰辛的旅途时,他站立在庭院中,挺着瘦弱不堪的身躯,悲壮地唱起那首名曲《不可能的梦》。 去做那不可能的梦, 去和那打不败的敌人战斗; 承担那无法承受的哀愁, 奔向那勇者们不敢去的地方; 去修正那无法修正的错误, 从远处献上纯洁的爱。 当双臂都已疲累的时候, 仍将继续努力…… 伸手—— 去探取那遥不可及的星星, 这就是我的理想。 去追寻那颗星星, 无论希望多么渺茫, 没有疑惑…… 永不休止地, 为正义而战; 只要我, 忠于这璀璨的梦想。 当—— 我被安葬的时候, 我的心, 将会安静祥和; 而世界, 也将变得, 更加美好。 因为, 有个备受责难、 满身剑伤的人, 仍然在…… 拼着, 他最后一丝的勇气 去探取, 那遥不可及的星星…… 当我记起在银幕上,听到过的这首歌,以及堂吉诃德这位头脑不正常的老人,挺直胸膛的模样,我对自已感到无比羞愧,泪流满面地坐倒在地。那是多么感人的情景,多么令人赞叹的老人啊!而我与他有着相像之处——为了无法实现的恋情,当时的我,竟然伤心成那个样子!…… 不,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像他那样心髙气傲,相像的,只有他对杜尔西内亚的那份,一相情愿和不该有的爱。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静香就是我的一切。只要为了她,无论冒多大的危险,落得多么悲惨的下场,我也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而,我的这份情感,所得到的待遇,就和电影中的杜尔西内亚——其实那是堂吉诃德的幻想,她只是荡妇阿尔东萨——对待他一样;我的感情,对于静香来说,只会让她感到厌烦而巳。 电影中的那个发生在旅馆院子里的场面,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虽然当年的记忆多少有些模糊,但至今仍在我的精神上,深深地留下了烙印。 当阿尔东萨走近堂吉诃德,问他为何倾力帮助自己,到底有何需求时,老人回答:不,我什么都不需要。而她从自己的经历出发,只能想到对方一定是对自己的肉体有所妄想。 你在撒谎!她大声地责难道。堂吉诃德却回答: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有一个请求。于是她又嚷了起来:你看,这不又是假话?而实际上老骑士的请求,却与她的猜想南辕北辙。 “只要让我为你效劳,把你的音容笑貌留在我心中就够了。”老骑士回答道,“把我的胜利献给你,当我失败而面临死亡时,请让我在内心轻呼你的名字。” 他就是这样回答的。而我内心的情感,完全与此相同。当时我所面临的选择,简直与这部我所喜欢的影片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作为快客服务公司的一员,骑上摩托车到处奔走送货时的感觉,就和一位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秋元静香的骑士一样。 那时的我深信不疑,自己平常无法为她舍生忘死地拼命,今天终于如愿以偿,迎来了天赐良机。我立下决心,要为自己暗暗倾慕着的美人,去实现她那无法实现的梦想,修正那无法修正的错误;为她承担哀愁,奔向那勇者们不敢去的地方。不管希望多么渺茫,也要奋不顾身地,鼓足最后一丝勇气,争取遥不可及的胜利,追寻那不可能的梦想,而世界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好。当时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我悄悄钻出小树林,使尽全力在雪地上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如月庄。我先回到桥本的房间,取出手枪,放进兜里,又开门进了自己房间,把从铁路工地上捡来、用作杠铃的四个车轮,从轴上卸了下来。 其实这个办法,我以前曾经周全地考虑过。我从小就是个车迷,尤其喜爱儿童游乐场里的玩具小火车。而我也早就发现,自己醉心其中的小四轮车的轮距,竟然与日本的铁轨宽度基本相同。我自己早就有过一个梦想,要把我的车,改造得能在铁轨上行驶。夜深人静,没有列车通行时,我就可以开上轨道,随心所欲地飞驰一番。 当然以前这只是个幻想,根本没有真正实行的勇气。万一半夜三更,铁路进行施工,或者被哪位铁路职工发现了,都将面临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不但我的赛车比赛参赛资格,会被永久取消,甚至连普通驾驶执照也将被没收。 尽管如此,我还是私下进行过许多试验。比如,把小轮车的轮胎卸下,换上铁路上使用的火车车轮部件,或者把轮距偷偷改装得与轻轨铁路完全吻合等等。我从大学开始,便偷偷积攒电焊用的器材和工具,有时会在公寓的角落里,动手进行加工和焊接,就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看来今天这些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我拿着头盔,和从杠铃上卸下的四个车轮,离开房间,急忙往停放车辆的地方奔去。到了那里后,我掀开车上的罩布,干净利索地拆下四个轮子,换上这四个改装好的铁制车轮,死命扛起沉甸甸的车子,在漫天飞扬的雪花中,向武藏野铁路线狂奔而去。 我各个方面都资质平平,身材也很矮小,又没有桥本和依田那样吸引女性目光的相貌。为了偷偷倾慕的女人,而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对我来说,正是日夜向往的人生目标。不,应该说,这才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 我来到铁遒边,先把小轮车系上绳子,靠在铁路拦网上,然后翻身攀爬过拦网,再拉动绳索,把车子吊了过来。我随即把车子架在,左边前进方向的铁轨上试了试,轮距果然分毫不差,车轮跨在铁轨上,正好合适。这是当然的,因为之前我已进行过彻底改造,把车轮轴距调整得与铁轨完全吻合了。 鉴于当晚雪下得过大,除了进行必要的除雪作业,以及偶尔会到线路上施工的铁路工人以外,极少有人会在那时露面。我一不做二不休,完全豁出去了。对于只有二冲程的摩托引擎来说,发生故障的可能性也很大,在这种条件下使用,车子随时都可能报废,以后参加四轮车比赛的愿望,可能就此破灭。可是这些后果,我心理上巳经有所准备。今晚冒险出发,去实现几乎不可能的心愿,即使丢掉性命,我也在所不惜——或许这就是那时,我的真正心理吧。即使是争一口气,也要向她证明:世上除了那个津津见可以信赖以外,还有别人愿意为她献身。当时,我真的是那么想的。 我戴上头盔,拉下护目罩,套上皮手套后,发动了引擎。我抬起手腕瞄了一眼,时间已是差五分一点了。我急忙坐稳身子,摸了摸,兜里的手枪依然还在,便在茫茫雪雾中,径直朝埼玉县方向,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我双手紧紧抱住方向盘,不让车轮脱开铁轨。油门加大以后,我心里渐渐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但是走了一段路后,又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了。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段下坡路,车速越来越快,地面就像裂开一道缝似的,分向两侧,整个把我吞没了,两边就像悬崖峭壁一样,而我就在山谷底下穿行。四周的雪堆得很深,但由于末班火车,刚刚驶过不久,轨道上面并无太多积雪。 进入隧道以后,我把油门加到最大,因为这里完全见不到雪。小轮车的引擎发出的轰鸣声,伴着车轮与铁轨的刮擦声,在隧道内引起巨大的回声,隆隆作响。虽然我也害怕,惊动警察和铁路员工,起床看个究竟,可是,当时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管目视前方,踩住油门,把一段段钢轨甩在身后。漫长而空旷的隧道内,只见一盏盏朦胧的壁灯,排成长长的一列,依次在我眼前掠过。 四轮车并未安装速度计,可是仅凭感觉,我也能大致估计出来,当时的时速,至少接近一百五十公里。由于这段铁路修得笔直,没有任何拐弯,对于保持速度极为有利。不过,那时的我,也早巳把生死置之九霄云外了。 我在心中,把自己比作那位梦幻中的老骑士,只把秋元静香的音容笑貌,牢牢地记在心中,向着那座大风车,孤独地向前冲,因为时间巳经所剩无几了。 从地图上来看,武藏野铁路,似乎向右画出一道弧线,可是沿着铁路飞驰,却感觉是条永远也走不完的直线。因此,即使我把油门加到了最大,其实并未出现任何危险。 途径新小平车站的站台时,我尽力把头和身子伏得低低的,一冲而过,通过下一个车站新秋津时,也是如此。通过站台时,我的神经几乎绷断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站台上居然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在中途也是一样,我一个人都没有遇到,那天夜晚,无论是护路员工,还是空驶的列车,都没有出现过,仿佛我就是整个地球上,唯一幸存的活人。 直到冲出隧道,眼前又见到一片飞雪后,我的泪水才猛地夺眶而出。自己竞然如此可悲,如此愚蠢,只会用这种不为人知的行为,表达自己心中的爱情。 过了新秋津站以后,周围地面的髙度,慢慢降至与铁轨保持平行。原来围在髙处的防护网,也降到和我差不多髙的地方了。我开始逐渐放慢车速。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隐约可见一个身材髙大的人影,正倚靠在前方的铁路护栏边,身子蜷缩成一团,抵御着刺骨的寒冷。我把手枪从怀里掏了出来,右手紧紧按住扳机,慢慢踩下制动踏板。 由于铁轨上传来的奇怪响动,藤堂已经察觉到了异样,慢慢向我这边扭过头来。我很清楚,他一直保持着警惕。由于我带着头盔,眼前又遮着护目罩,藤堂并未看出我是谁。不过我们之间太过熟悉,或许,他巳经一眼就从头盔式样中,认出了我,也未可知。 隔着一道铁路网护栏,我和藤堂之间的距离,顶多不过三米。 “你等了好久吧?”我掀起护目罩问道。 “原来你是村上!”藤堂喊了一声,本能地缩起身子往回跑。 可是已经晚了,我巳经双手端枪,瞄准了他。我跨在车上,没有下来,就这么连续朝他开了三枪,结果全都命中了。藤堂顿时扑倒在雪地上。 出乎意料的是,当时我竟然相当冷静,开枪的或,技能连手都未曾抖动一下。我朝那个中了三枪后,还未断气的家伙,鄙夷地留下一句话:“从恋洼赶到这里,花了不到十分钟,快客服务果然名不虚传吧?”然后,我把小轮车换转方向,发动引擎返回恋洼。回到出发点时发现,就像计算好了一样,汽油竟然正好用完了。来回的途中,没有被任何人碰上,只能说真是天助我也! 我仍然按照来的时候一样,颀利地爬过铁道的护路拦网,扛着车子,快步返回如月庄院内的停车场,卸下四个轮子后,再把轮胎恢复原状,把车轮和头盔等防护用具,悄悄地放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再把手枪塞回桥本房间里的保暖桌的棉被下。 接着,我又向稻荷神社走去。这回我不再抄近道,而是顺着大路,从正门进入了神社。静香仍然像一尊雕像似的,跪倒在雪地上。我慢慢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抱起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静香像冰块般、几乎冻僵了的身上。 让我意外的是,此时她缓缓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在我身边徹笑着,小声说道:“藤堂已经死了。” “他真的死了?”我只能假装不知,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其实,从她口中听到藤堂的死讯时,我惊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真想告诉她,这件事就是我干的,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忍了回去,最后我还是没有把它说出来,默默地把它埋在了心底。 我咬紧牙关背起她,把她送回了桥本的小屋里。我当时想,绝不能连累静香,一旦事情败露,我宁肯自己来承担一切。背着她往回走的时间,虽然不过仅仅几分钟,对我来说,却像沉醉在美梦中那般幸福。我甚至觉得这就足够了;我舍生忘死所做的一切,已经完全得到了回报。 从那以后,巳经过去了十五年。期间,这段冒险的经历,我一个字也没向秋元静香,以及那三位好伙伴提过。我只把在那个雪夜里,自己为了静香,而赌上性命干过的事情,当做自己的骑士精神的具体表现,心中暗暗觉得自豪。 藤堂被枪杀的尸体,在次日便被发现了。他在“十卒会”内部树敌过多,围绕争夺青木里沙而引起的纠葛,也层出不穷,加上藤堂本人,在待人处世上又非常强势,与他不合的人,实在数不胜数。因此,这桩案子,始终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来,令我暗自感到庆幸。 警方虽然也找过我们,并且,还走访了不少邻居和熟人,但由于那位前来讨酱油的邻居出面作证,他在案发时间前的十二分钟时,还见到我们五个人,都聚集在如月庄桥本的房间里,因此,我们的不在现场证明得以成立。更重要的是,我们几个人,对于当时持有手枪的事情,都一致守口如瓶,警方根本无从得知。 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可是细细一想就知道,只要为静香提供枪支的那位走私商不被逮捕,警察完全无从查出,我们手里那把杀死了藤堂的凶器手枪。 在那之后,我们一起寻机把那把手枪,沉入了晴海附近的海底,然后又解散了快客服务公司。手枪里少了三发子弹的事实,除了静香以外,其余的伙伴们,个个心知肚明,可是,对此,谁都始终三缄其口。 自己的仇报过了以后,秋元静香的心绪,也恢复了平静,感到十分满意。我只要从旁偷偷见到她这副样子,心中便感到无上的幸福。能让她的心情得以平复,也是我的极大荣耀之一。 以上所记述的,就是一九七四年的那个雪夜,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回想起来,也正是由于自己当时还年轻,有着充沛的体力,才能办成那件事情。自那以后,我虽然心里还一直偷偷地仰慕着秋元静香,但她最终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对于这个结果,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的。这桩事情,巳经整整过去了十五年,我想,我把这个秘密,守在自己心里的决定,也巳经到了头,完全可以告诉别人了。 在这封信寄出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国外,而且立志移民,永不返乡了。至于我的信中,所提到的一切,应该如何处置,一切都仰赖石冈先生的明断。 你能抽出宝责的时间,来阅读我这封稚拙而无聊的来信,我深表谢意。 衷心希望:我们终有一日,能够再次相逢。祝身体永远康健。 平成元年二月二十八日 村上宏拜上 附注:请代我问候你的那位朋友,告诉他,我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哦。 “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啊,真想不到!”御手洗洁一读完这封信,我便迫不及待地感慨道,“不管是谁,一旦得知这位勇敢的男子,为了秋元静香,曾默默地以命相拼,确实不会再对她那么客气了。不管怎么说,她对人的态度还是……” “还是太过分了一点吧。而且,据我的分析,她早就知道,这个仇是村上宏替她报的,这个可能性,起码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她来我们这里,是专门探听消息的,看看我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没有。” “我看你有点儿过虑了吧……可是,她为什么不肯对村上宏有所表示呢?” “即便她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总觉得,村上宏配不上自己,因此在整整十五年里,一直假装不知道吧。”御手洗洁笑着说。 “我看还是你把事情考虑得太复杂……”我双臂交叉,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不再说下去, 而御手洗洁却笑眯眯地看着我:“既然这样,她为什么又要专门来一趟,看看这桩案子的真相。是不是被你知道了呢?……我告诉你的这番心里话,请你好好记着:凡是像她这样,对自己十分有自信的女子,总是不断地在周围的男子中,物色最为优秀的角色。当她选定目标后,处理方法不外两种:想方设法把他弄到手:如果不能如愿的话,她也不肯让给其他女人,而会集中火力,把他狠狠地消灭掉。” 我听了,一时哑口无言,答不上来话来。 “你一听我频频对她进行指责,一定又和往常一样,重弹‘御手洗洁讨厌女人,是女性的敌人’这种陈词滥调了吧,还打算把这些写进书里面。可是,我只是把女性,作为平等的竞争者来对待,并不存在厚此薄彼的事。人们往往有个毛病,那就是,对待男女两种性别的人时,不能做到一视同仁。如果是男人之间的话,比如你和我之间,无论说了对方什么,别人都不会往坏处想。可是,万一对个别自以为是的女性人物批评两句,马上就上升为对女性如何如何。把对于个别女人的批评,当成对女性整体的抨击,就像不管是美国人也好,意大利人也好,我们日本人总是一言以蔽之,说‘外国人如何如何’,这是同一个道理。这种陈旧的观念,如同日本闭关锁国时期,认为太阳围着地球转一样,而与这种不正确的认识作斗争的,无疑也只有我了。你别忘了,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热爱女性、热爱孩子的人中间,可也有不少是那种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呢! “总之,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是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女性陪自己的人。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今天难得有好天气,我们一起到海边去散散步吧?” 说完,御手洗洁站了起来。 ①古希腊的数学家芝诺提出的,一系列关于运动的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最著名的两个是“阿基里斯曲不过乌龟”和”飞矢不动”。 ②《梦幻骑士》(Man of La Mancha)是1972年出品的意大利音乐电影,柑橘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名作《堂·吉诃德》改编,主演为彼得·奥图尔和索菲亚·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