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小偷进去。”“你说我……我是小偷?”谷田部一把抓住健治的胸襟,一个耳光打了过来。他的这种气势一下子把健治压了下来。但是,这次我一定不能输给他。“我没有那么想!”“那……那……为什么锁门啊?”谷田部指了指门上的锁,艰难地吐着一个个的字,咆哮着: “你是故意气我的?”“不是。”健治还想继续辩解,但他的脑筋已经转不过来了。这时,细想了一阵子的谷田部突然笑了起来: “你这……这个混账!”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他擅长的便笺开始写起来:“你是怕昨晚的那个女人跑了吧?那是犯罪。这是危险的,赶快让她走!你……会被警察抓住的!”健洽一个劲儿地摇头。谷田部愣愣地望着健治,他再次在纸上写着:“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成为共犯。”写完后,谷田部把便笺撕碎扔掉了。但是,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虽然不想承担责任,却十分想得到阿娜。如果真是那样,自已是应该高兴呢?还是悲哀?健治完全茫然了。几天过去了。阿娜已经可以毫不在乎地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了,她总是在睡觉。健治端来食物时她拈上一点点送往嘴里,平时总是哼着健治不知道的流行歌曲,看来她并不寂寞。但是一星期后,阿娜开始变了,她开始抱怨起来:没电视啦,想听CD啦……面对她的抱怨,健治渐渐觉得厌烦了,于是一听到她开口,便把她狠狠地推到一边,这样过后又可以安静几天。一天晚上,睡梦中健治感觉阿娜的手放在他的胯下,耳边传来阿娜沙哑的声音。“做爱吧!”但是健治知道,没有谷田部在墙的另一侧窥视,自己是兴奋不起来的。如果没有谷田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那么,自己将永远受谷田部的控制了。健治不禁抱住了头: “我该怎么办?谷田部,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阿娜抚摸着健治硬硬的头发,发着牢骚:“阿美想做爱嘛。为了做爱我才留在这儿的,对吧?因为想做爱,所以才不买电视,对吧?如果不做爱,那健治一点也不温柔哕。”她真是为了做爱才留在这儿的吗?健治在黑暗中思考着。是我想和这个女人做爱才把她关在这儿的吗?不,好像不是。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如果对方是安藤实即真正的阿美的话,就好了。如果自己是谷田部的阿美,就更好了。想到这儿,健治突然清晰地看到了满足自己欲望的应有姿势,他呼吸急促起来:我只有谷田部!我渴望永远在谷田部的怀里!“喂,做爱吧!阿美想要。”“明天再做吧!”健治把逼上来的阿娜一把推到了墙角。阿娜怒气冲冲,她下了床,在榻榻米上来回走着:“为什么不呢?要是不喜欢阿美的话,就让我出去吧。”“不行!”“不,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阿娜抱起衣服朝门边跑去,健治跳起来,一把抓住阿娜的头发,把她向后拖倒在地上。阿娜猛地摔倒在地,面颊立刻肿了起来。健治自己捉住阿娜时的那股力量、那种气势,正是谷田部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然后他拿出捆绑行李的胶带,捆住了不断哭泣的阿娜手脚,扔在榻榻米上。他不顾一直哭个不停的阿娜,自己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晚上,健冶开着灯与阿娜交媾了。 “我可不喜欢女人!”但想到就在一米外地方的谷田部正看着自己时,一股无法抑制的快感涌了上来,那快感让他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麻痹了。白天在工厂里时,他悄悄告诉谷田部: “谷田部先生,今晚看看我吧!”听了这话,谷田部像是明白了似的,不住地点头,并浮出浅浅的笑容。看来,他果真是在窥视我!从墙壁的另一侧不断有指令发出:捅进女人身体里去!揉她的乳房!一时间他感到自己的背上谷田部压了下来,和他一起抽动着腰部。对,就像自己还是中学生时,谷田部对自己所做的那样。“你,真是可爱!”谷田部会愉快地笑了起来吧,这是他从前拥抱我之后必定要做的事。他会抚摸着我的面颊这么说。如果能让过去的时光再次回来,该多好啊!为什么自己长得比谷田部更高大呢?健治觉得自己十分可悲。事情结束后,健治把阿娜推到床上,自己来到了走廊里。不知等了多长时间,谷田部始终没有出现。他一定在装傻,因为他认为囚禁阿娜是犯罪,他不想把这事牵连到自己头上来。健治感到了强烈的不满,他知道谷田部是听不见的,但还是敲了敲他的房门。谷田部的房间里传出很大声的电视声,其他则什么也听不见。健治叹了口气,透过走廊上的玻璃窗仰望着向远处延伸开来黑漆漆的天空。繁华街上的霓虹灯不能照到这里,这里是昏黑的夜空啊!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可是与谷田部在一起时就不一样了,那时什么都能做到。也许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与谷田部新生活的形式吧。只要为谷田部提供快乐,他就不会离开自己。健治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思路,回到了房间。“我,我要离开!”阿娜穿着已弄脏了的T恤和短裤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小钱袋。钱袋里除了没有用过的安全套外应该是一无所有,薄荷烟抽完了,钱被健治偷偷拿去花了。小巧玲珑的阿娜在健治房间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仿佛变得更加萎靡了。唉,她可是个老吃亏的贫寒女人啊!健治不由得生出了怜悯之情,就像自己被谷田部捡到时一样。那是浑身泥污的小狗、贫瘠的猫!我要善待她,我要让她留在这里。 “阿美,我绝不再打你了,留下吧!”“我不信!”阿娜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你,说谎,我知道的。你不喜欢阿美。”“我喜欢的。”健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拉起阿娜黑黑的小手。阿娜满脸的疑惑,歪着头看着健治的脸。那副神情宛如孩子,还真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女孩子身上还真有几分动物的特征啊。那,玩一些动物不能做的游戏让她高兴,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例如扮演学生,阿娜不懂日语,我可以教教她呀。二年级的课本内容我也能教的。于是,健治对阿娜说:“阿美,我买个书包给你。”“那是什么?”“就是背着去学校的书包呀。红色的好,我每次用的都是别人用过的黑书包,给你买红色的吧,拿来学习。”阿娜又歪起了头,她无法理解健治在说什么。但是,健治却一个劲地描述着自己的梦想。今后我们三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教阿娜日语,让她跟自己一起变聪明;然后谷田部想要时,我就抱着阿娜让他获得满足。今后的生活只能是这样了。两年后的夏天,阿娜突然体衰身亡了,死因可能是大出血,出事时不可能带去看医生的,所以悲剧就发生了。健治想:这是阿娜的命运。一天,阿娜说有了孩子,于是每天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叨念“需要钱”啦, “要结婚”的,但这都是我办不到的事。没有她我会感到寂寞,但是她要离开就让她离开好了,我总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就连谷田部好像也厌倦了这种关系,最近不再给我写“今天干吧”的纸条了。听说有了孩子后,自己每天都心惊胆战的,心想,阿娜的肚子会不会像要涨破似的变大。但有一天,阿娜说肚子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后出了很多血,肚子反而瘪了下去。阿娜卧床不起了,学习也中断了。她独占了床铺,每天都脸色苍白,无力地闭着眼睛,看着真让人有点厌烦。但是,要是她死了的话,只留下红色的书包,我会十分寂寞。阿娜的尸体在谷田部的嘱咐下埋在后院里。用铁锹挖坑时费了不少时间,谷田部急得大嚷:“健、健治,去借一个电锹来,再这样下去,到天亮也挖不好的。”但是,阿娜小小的,还好在天亮前就把她给掩埋好了。这件事让谷田部十分不高兴,有好一阵子都不理健治。问他原因,谷田部在本子上写着:“你他妈的应该对女人更好一些,她们太可怜了。”健治回答: “对不起,谷田部先生!我下次一定注意。”“你,真是愚蠢!”谷田部怒吼着,但他的眼里闪着温柔的光。为了这温柔的光,我必须再去捕获猎物。可是,哪个成年女人会来这工厂的二楼呢?就连阿娜,看到自己的房间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说: “就在这里干?”所以,这次找个小女孩就好。以前还没有和小女孩在一起过,谷田部一定会高兴的。另外,自己与阿娜在一起学习时非常愉快,要是小女孩来了的话,我一定会呵护她,和她一起愉快生活的。残虐记 6我高中时写的小说里,没有一部写到过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事件。书里主要描写了我被诱拐之前的健治与谷田部的关系,以及那种扭曲关系导致的一个女子的死。社会上人们风闻一个高中女生写了一部有关性的光怪陆离的小说后,为此躁动。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与我的事件有关的任何细节,对媒体的采访也是极力推托,发表了一张模糊的照片后就此打住。所以没有人把小说中的故事与我的诱拐事件联系在一起,同学中也没有人察觉“小海鸣海”就是我。世人只不过是以人的外表及行为来含混地、模糊地推测判断一个人。朴实而不引入注目的我实际上是个“性情中人”,每日每夜都做着充满毒汁的梦。即使我把这一情节明明白白地坦露出来,也一定没有人会相信的。母亲对我的获奖兴奋不已,但读了我的小说后却陷入了沉默。也许我的内心充满性幻想一事让她有些不快了吧。母亲因我而苦恼,因为我的脑子被不可改写的记忆充斥着,还因为不能抹掉那次引发了一切后果的事件而深感绝望。至今也难以填补的与母亲间的隔阂,也许从这时就已开始了。我现在与再婚后的母亲间,几乎没有任何来往。“小海老师,恭喜了!”那是一个四月的黄昏,我因小说获奖后所引起的骚动刚开始平静下来,我则若无其事地升上了高二。在公寓的自行车停车场,宫阪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天细雨霏霏,天气阴冷,浑身淋湿的我想赶快回家,于是匆忙地走着。当时我受出版社委托,正专心创作获奖后的第一部作品,宫阪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刚从自行车置物篮里拿出的书包竟没有拿稳,宫阪用他那只健康的手托住了我正在下滑的书包。就在这时,我的手碰到了宫阪的义肢,橡胶做成的手坚硬且是暖和的。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缩回了自己的手。“很暖和吧?”宫阪若无其事地说着: “那是因为有血液流过。这可是我自己的哟。老师,这次也写写我的事吧。”为什么宫阪知道小海鸣海就是我呢?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想,我必须来庆祝你新的人生,所以特地从四国的深山里赶到这里来。”官阪用有些发黑的义肢手指擦了擦他的下颚。“你怎么知道作者就是我?”我抬头望着渐渐暗沉的天空,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恰好雨过天晴,樱花树上刚长出的鲜嫩树叶映入眼帘。那棵树枝繁茂得像是要压到自行车车篷上的染井吉野樱,让我想起了T川河堤上一整排的樱花树。“我不可能不知道的。说实话,我的想象与你写的小说十分相近。我也在怀疑谷田部与安倍川有某种关系,也许还是共犯。但是安倍川什么也没有说,谷田部也消失了。没有证据呀。透过证词而写的调查纪录与我脑子里出现的奇异故事完全不同。我每次接受一个案件时都会为自己满脑子的想象而苦恼,你的那次事件可是让我兴奋了很久。我的脑子里总是不断地在制造故事,然后毁掉,又制造,又毁掉。”愉悦!我的小说又点燃了宫阪的想象之火。我眺望着公寓里母亲与我的房间,窗户外还晾着母亲忘记收回去的衣物。“当我打电话给你说我发现了谷田部时,富阪先生不是就只说了句‘通知警察’吗?”这时,宫阪有点着急了,连忙解释:“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不是真相。”“那,想要什么?”“是接近真相的想象。我想要的一定是催生我想象的素材,所以,安倍川与你都缄口不语,这在某种意义上让我更兴奋。”我默默地用简陋的锁锁好自行车。官阪为了其自身的想象不惜来到这里,在自行车停车场中等着我,这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执著,但由此也生出了不快。无论是我还是宫阪,都在那次事件中失去了某些东西。这也许就是以前官阪曾对我说过的“现实的真相”吧。我们都被想象剥夺了灵魂。宫阪仍继续在说:“《c犹如泥泞》里你没有写你自己的事吧。让我听听你自己的真实故事吧。我是为了听这个而来这里的。”“在这里说吗?”从补习班回来的小学生来这里停放自行车,他以疑惑的目光盯着我们。宫阪于是邀请我:那我们散散步吧!我拎着书包朝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宫阪稍后半步跟在我后面。我们进了公寓后面的一个小公园。雨停后的公园地上还积着一个个大大的水洼。我回过头去对宫阪说道:“宫阪先生,在我说之前,你先说说你自己的事吧。”“好啊,想听什么?”“你的左手是怎么回事?”一阵凉风刮来,掀起了宫阪的衣角,他用右手压了压。“好吧。但是听了后可别吃惊哦。在我五岁时,母亲把我的手从手肘处砍了下来。母亲沉溺于新兴宗教里,听说她认为我的左手上有魔鬼附体,就疯狂地用劈刀把它砍了下来。幸好在邻居家的祖父听到我的惨叫后赶了过来,立刻把我送往医院,我才得救,我差一点因失血过多而死。”“要说这件事是痛苦的,我看倒未必。为什么呢?因为对我而言,左手的欠缺是我创造故事的出发点。我总觉得你也在编织什么故事,对吧?遭遇到这样一件道不明、理不清事件的孩子,总会寻找什么来弥补精神上的缺损,慰藉心灵的创伤,而由此开始新的人生。所以,我想说欠缺是伟大的。如果不是这样,是不可能生存下来长大成人的。你比起你的年龄来显得更成熟,也不向任何人倾吐什么。我倒是在想,你一定会在什么时候说出真相的,不,不,一定是把它们变成文字。我一直这么期待着。”“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宫阪指着沙地旁的单杠,说:“所谓真相是最难的事吧。我不会吊单杠,医生还劝我说平衡不好最好也不要去玩滑板,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于是我就张开我想象的翅膀:幻影般的单杠,梦中的秋千、滑板。当然,幻想中的这一切,与现实是有一定距离的。有一丁点儿吧,假如你认为你已经说出了真相,那么我又会在你的幻想与真相的沟壑间展开我的想象,这样一来,我就会无限地膨胀我的想象。所以为了我的想象,我想知道真相。”宫阪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我绕过水洼,把书包放在地上,伸手握住被雨淋湿的单杠,一股铁锈味传了过来。“那样做很愉快吗?”宫阪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啦!人要是被剥夺了想象力,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特别是像我这样,已经让自己的想象变得十分发达了的人。”“我曾经对健治说‘你去死吧’。你真的把这话转告给他了?”“转告了,可是我向你撒了谎。当我把你的那句‘你去死吧’告诉安倍川时,他似乎很高兴,说:那我去死。但是后来呀,你又跟他说要他活着,偿还罪债,他听了很惊愕。这是为什么呢?”这次该轮到我惊愕了,健治竟然更喜欢我对他说“去死吧”。见宫阪在窥视我的反应,我昂然地抬起头来。“那,该我说了。我认为健治诱拐到还是小孩子的我之后,去向谷田部汇报过捕获了一个新的猎物,但是,谷田部知道了是诱拐后便追问健治,并对他发怒。说这是重大犯罪,与自己无关,逼着健治把小孩送回去。可是健治不再听谷田部的话了。”这时,我很快地发现宫阪的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你是说安倍川要脱离谷田部自立?”“是的。健治在控制阿娜期间,对谷田部的态度一点点地在发生变化,他发现再像过去那样对谷田部唯命是从已经没有什么魅力了。另外,他决心要把我变成只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所以他就擅自饲养起我来了,就像对待野猫野狗那样。到了晚上,他知道谷田部会偷看,所以健治只有在白天才让我脱光衣服。健治是在报复谷田部。”“让你脱光了衣服?仅仅如此而已,另外没……”“健治看着我自慰,仅此而已。当然,健治的行为对还是孩子的我来说是十分厌恶的、不能忍受的。但他不再做别的了。他曾殴打过我,但在晚上我们会像同班同学那样,一起学习,一起聊天。”“是好朋友,对吧!”宫阪的眼睛故意刁难地望着我,那副表情好像在说:看吧,果真如此!我以前不是说过吗?但我对他的这番嘲弄已不再介意了。“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健治不是弱智,但他有软弱的地方,所以有时候我还是有点骄横。如果当时我再大一些的话,也许会彻底征服健治的。”可是,没能等到那一天。我望着映在单杠下水洼里树木的倒影。“彻底征服吗?真有意思!”宫阪笑容满面: “那,课本上的‘太田美智子’这个名字是谁写的呢?是安倍川吗?”我摇了摇头: “字迹不同,大概是那个菲律宾人写的。健治会写字,但笔迹与课本上的完全不同。当我发现壁柜中的书包与课本时真是害怕极了,后来我就开始想象起另一个女孩子是怎么生活的,于是就战胜了恐惧。正如宫阪先生您所说的那样。想象会引发恐惧,但也可以让人战胜恐惧。”“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呢?为什么你不对任何人说出案件的真相呢?我想你应该是意识到了被人任意想象的屈辱。我完全能理解,因为我也曾为左手的事,无法摆脱人们想象的罗网。但是,我难道就不能够帮助你吗?你如此不相信他人,理由是什么呢?”宫阪的声音里带有~丝愤怒。“那是因为宫阪先生无尽的想象了。”“正是如此!”宫阪大声地叹息着,之后自嘲似的笑了:“你拒绝他人对你的想象。”“我把谷田部奉为神明,还以为隔壁的人能够拯救自己。但当我后来知道谷田部是健治的同谋时,我彻底地被击垮了。那样的伤痛与绝望,是任何人都不会明白的。即使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有了这样的体会,谁都会像我那样做的。宫阪先生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呢?”“还活着,住在一起呢。母亲每天都在向我道歉。”宫阪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他的脸融进黑暗中,已看不出表情了。母亲也该回家了吧,四周已完全暗了下来,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当我拿起放在地上的书包时,宫阪把手伸给了我,是那只义肢。“握握手吧,两个撒谎的人。”我吃惊地抬眼望着宫阪的眼睛。他并没有笑。我握住了义肢。它已不再暖和,并且被雨淋湿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宫阪。我以前曾写过:这部作品在我死后也会留在电脑里。可是我无论如何写不出真实的事情来。同样地,我今天一边望着二十五年前那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张,一边读着前几天健治的来信。 “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健治,我不会求你原谅的。我记录的应该是我眼睛看到的事实,而且我把文字当成了我的职业,但是,不能用文字来表达的真相不断地打击着我,没有一刻停息。被它唤醒的感情让我喘不过气来。和健治在一起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在这部书稿的初页已经提到过了。我在十岁时被健治诱拐,受到殴打与威胁,被关在健治肮脏的房间里度过了一年的时间。健治每天都在改换角色,白天他凌辱我,晚上却对我友善,与我关系和谐。那样的记叙里没有任何谎言,但是我却没有详细地写下我内心的变化。我与健治之间渐渐培养起了与此前不同的感情。在这里我就坦坦白白地记录下来吧。我喜欢上了健洽。我在健治去上班后总是内心焦急,盼望着他早点回来。和健治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也曾帮助过他自慰。有入会认为,十岁的少女与二十五岁的男人之间不可能出现爱情,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我正是因为被囚禁于密室才爱恋上健治的。我在想象,把健治当成恋人是多么愉快的事啊。这其中我被自己的梦想所框住了。人的心啊,会发生多么奇怪的变化啊!当我一旦喜欢上了健治后,那间房间便成了我与健治,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王国。健治每晚都抱着我说:“快点长大吧,阿美,那样的话就能成为真正的恋人。”但是我不能放弃外面的世界,那爱是因为密室,但我也想获得外面的世界。 “太田美智子”的存在也让我产生了小小的嫉妒,让我痛苦。我写信给谷田部明显是个背叛,健治是要保护我不受谷田部的凌辱。此外,健治没有把与我相爱之事告诉任何人,自己却过了二十二年的牢狱生活。健治当然不会原谅我,但是现在的我已不能写作了,这样的我也只能平淡地生活着。我的想象力看似到了极限,实际上却变得巨大起来,已超过了我的表达而出卖了我。即便我憧憬那种王国,但我再也得不到它了。我再写一遍。即使我死去,这部书稿也会留在电脑里被人看见,那便是我唯一的救赎。残虐记 生方淳朗的信文潮社出版部书籍编辑矢萩义幸先生前略。感谢您前日特地打电话来,十分抱歉让您担心了。我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正如矢萩先生所指出的,我也认为妻可能去了安倍川健治那里,于是与保护司取得联系,对方回话说没有那种事。听说安倍川依然在医院做勤杂工。当然,我已向警察局递交了失踪报告。至于您说读了妻的书稿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矢萩先生是与妻来往时间最长的编辑。矢萩先生问起这部书稿是否是妻的纪实性作品,我有些冒昧地认为它还是虚构的。虽然她把所发生的事件原委基本完整地写了出来,但有几个地方是虚构的。想必矢萩先生也有所察觉。我不太了解出版界的事,但妻身为一名职业作家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现在也还在不断地进行创作,为什么她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才能枯竭的作家”呢?这大概是妻的一种预感,唯有她自己才能察觉的预感。我认为妻在作品后半部的“夜之梦”中采用了更多的技巧使之更加逼真。啊,对不起,对小说全然是外行的我有点班门弄斧了。另外,事件发生后,虽然妻的双亲已经离婚,但我与妻的母亲并未疏远,现在仍有联系。可是,由于妻的母亲最近疾病缠身,于是妻失踪之事也就暂时对她保密了。从我所知道、所能理解的范围来看,妻对其事件进行了既不是忠实也不是任意篡改的虚构与加工,这虚构与加工是很有魅力的。她对其心理的变化进行了细腻的描写,而对背景却处理得非常模糊。有些部分原本是不知道的,却又令人惊讶地被猜中了,这令我也感到战粟。我不知道妻身为作家具有何等的才能,但在她的笔触下, “夜之梦”那样的幻想却产生、培育出了真实。矢萩先生说过《残虐记》里谜团重重,其中之一便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妻在芭蕾课结束后的归途中去了K市。从妻所住的社区车站到终点站的K市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跨过夜晚的T川,身无分文,到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陌生城市,对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孩子而言可以说是一次很大的冒险。而且正如《残虐记》里所描写的,K市是为那些性情粗暴的工人而存在的城市,夜晚的娱乐街上常常发生吵架斗殴,所以也是个危险的地方。为什么妻会因为不想见到神经质的母亲、不想回家这一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去了陌生的城市呢?这对我而言也是个很大的不解之谜。妻从没有谈起过这一点。我曾经问过妻的母亲,我岳母开始时稍有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当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K市有了别的女人后,终日很烦躁。一次丈夫说去K市赏花,并带了当时小学二年级的妻去了K市。一天,妻正要出门去上芭蕾课时,岳母对她信口说道: “回来的时候顺便去趟K市,到那女人那儿把你父亲带回来吧。你不是见过一次面吗?你认识的。”岳母懊恼地说:当然,说那话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妻真的就去了K市。听说那次事件以后,岳母便成天沉湎于酒精里了。您也发现了,《残虐记》里总是流露出妻对母亲的反感、对父亲的蔑视,但妻在小说里并没有写出自己的双亲当时是何种状况。就连妻的母亲为丈夫的拈花惹草而极度痛苦,成了酗酒者,以及父亲很少回家等事都没有作个交代。妻的父亲与K市自行车店店主的老婆再婚了,妻与父亲像是断绝了任何关系。但我曾见过他,他是个小心谨慎但和蔼可亲的善良之人。妻的父亲好像也知道一点当时妻去K市的理由。母亲说了一句:去把你父亲带回来。于是就去了K市,对这样的女儿,妻的父亲说:还十分年幼竟然就这么有责任感。听说去看樱花时,自行车店的那女人也在一块儿。真是让人痛心疾首的事啊。妻的父亲不由得悲从中来。但这件事在公审时均耒提及。另外一个谜应该是谷田部的出现。据妻说,她确实是见到过像谷田部那样的人物,但是谷田部很快就辞去了小学的工作,消失了。关于谷田部与健治之间的关系,是否就如妻在《犹如泥泞》那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呢?现在是不得而知了;关于谷田部房间的壁柜里是否真有窥视孔一事,也因那栋建筑物已经不复存在而无从考证了。如果真有窥视孔,妻所受到的打击与伤害是何其的悲痛啊,我认为周围的成人们没有一个能够理解。可是,此后有一种奇怪的说法传入了我的耳里。听说K市里在悄悄地谣传,说那个失踪了的女孩在铁工厂。谣言主要是在一些非法组织即与黑社会有牵连的组织里传播。我模仿我的妻,也想让我的幻想膨胀起来吧,如果我也编织起夜晚的幻想,那内容就是这样的。我那可怕的想象是:铁工厂的社长夫妇、谷田部三人都知道妻被监禁一事,而且他们用谷田部房间里的窥视孔来赚钱。这实在是邪恶大人们的想象,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同时我又想象安倍川是被这三个人给利用了。铁工厂后院里埋的那个菲律宾女性,她的死也许与其他三人也有关联。听说案件侦破后,铁工厂夫妇关闭了工厂,卖了土地搬离了那里。谁也无法知晓的“真实”已是云开雾散了,但是与妻一样,我的脑海里有一粒种子正在发芽。本来安倍川的任务是要去找那些成年女子的,但他出于个人的缘故绑架了小学生,也就是我的妻。这事让铁工厂的社长夫妇、谷田部伤透了脑筋吧。如果是外国成年女性的话,即使失踪了也还能牵强附会地找到些理由,但监禁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子则是重大的犯罪案件。但事情发生了,已无法妥善解决,于是他们三个人就假装不知。总是被他们小看、受他们指使的安倍川在得到自己“可爱的小东西”之后,渐渐地开始反抗起他们来。也许解救妻的并不是社长夫妇而是安倍川。是安倍川发现了妻的求救信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求社长夫人去假装发现的。我认为这种假设也可以成立。安倍川信中的那一句“您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不正是将所有罪责一身担起的安倍川的抗议吗?我不得不这样认为。信写到这里,也许矢萩先生产生疑问了吧:为什么我对妻的那次事件知道得如此详尽?您曾在电话中顾虑重重地问过我,是什么时候知道妻的那次经历?又是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与妻结婚的?那时我没能明确地回答您,但现在可以说了,其实,我也在《残虐记》里出现过。那个叫宫阪的只有一只手臂的检察官就是我。这下您可以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那次事件看成是我自己的事的原因了。我在小时候由于交通事故失去了一只手臂。《残虐记》中是这样写的: “在我五岁时,母亲把我的手从手肘处砍了下来。母亲沉溺于新兴宗教里,听说她认为我的左手上有魔鬼附体,而疯狂地用劈刀把它砍了下来。”遗憾的是在真实人生中,那样戏剧化的事情并不曾发生过。我生于福岛县一个双亲都是普通教师的家庭。《残虐记》中那位检察官的形象与实际的我大致相同。妻曾写到我在思考该事件时感到了“愉悦”。确实如此。我对妻的事件抱有异常的兴趣,刚接到此案件时,因为是一件众人皆知、十分有名的案件,所以抱有一种幼稚的功名心态:弄清它,让自己的美名远扬。事实当然不仅如此,当与受害者的妻(下面写为景子,当时十一岁)见面时,我还企图求她告诉我真相。我很想了解二十五岁的嫌疑犯安倍川健治与十岁的孩子是如何度过那一年的时光的,那次经历带给了景子什么变化?为什么呢?因为景子是这样一个孩子,她用好几层厚厚的铠甲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人看透其中的内容。“她到底被那个男人怎么了?”被他人这种卑劣的想象所包围,景子的外表朦朦胧胧地罩上了一层厚膜,给人一种暖昧、模糊的印象。“真是可怜!”但我的同情毫不留情地被她的厚膜抵挡了回来。我感受到了她的拒绝,同时也感受到了她是一个隐藏着深深愤怒的孩子。不可思议的是,在我心里出现了与她的愤怒贯穿在一起的某种情愫,显然那不是单纯的正义感,夸大一点说,那是对人的所作所为的一种仇恨。我不知道这种仇恨是否鲜明地出现在景子的意识里,但我感觉到了那一点。景子是一个搅动人们心中某种黑暗情愫的孩子。是因为那次事件吗?还是景子的这种资质唤起了事件的发生呢?我的兴趣逐渐从事件转到了景子身上。“不一定,会考虑景子的意思。因为他无视你的意愿而把你当成了他自己的玩偶嘛。”这是宫阪,即我的台词。我还清楚地记得,听了我的话后,景子大滴大滴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捉住了景子愤怒的内心,。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欢呼雀跃。 “成了玩偶的自己”,虽然没有明确地用语言表达出这一含意,但人们心里都在这样想,这是何等的残酷啊!我所做的事是何等的泯灭良心呀。仅仅十一岁的景子不吐露任何细节,让我在弄清楚事件的真相上束手无策,这让我着急不已,于是便主动进攻了。这是一个谜团重重的案件,但只要受害者什么都不说,我将无法彻底揭开这些谜团,对此我感到了一种愤怒。当时的我还不够成熟呀。在审讯安倍川健治时,让我吃惊的是,面对安倍川,我竟有与面对景子时类似的反应。安倍川同样在他的内心深藏着对某些事的愤怒,并为了隐藏此种愤怒而用牢固的铠甲将自己包裹了起来。有人说安倍川弱智,但经过鉴定发现,他除了语言能力十分低下外,智商属于一般水准。他的律师还提出了他是恋童癖的精神鉴定报告,该报告并为法庭所接受,但我还是抱有疑问。我总觉得景子与安倍川之间没有实质上的性关系,这可不是因为我是她丈夫而生出的愿望。如果我的直觉是正确的话,有人就会问了:书中健治的自慰是怎么回事呢?我认为那有可能是景子编造出来的。安倍川出生在北海道的日高支厅,正如《残虐记》里所描写的,他上小学时孤儿院因火灾而丢失了所有的纪录,所以他正确的年龄、出生地均不清楚。那以后的安倍川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呢?据他本人供述,他是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这样成长起来的,十八岁时终于在K市的铁工厂里安居下来,此后的七年就在这个工厂里居住和工作了。谷田部,即谷田部增吉,是什么人?始终没有弄明白。谷田部增吉这个名字是写在铁工厂履历表上的一个假名。谷田部与安倍川几乎同时住进铁工厂的,因此《残虐记》的最后对《犹如泥泞》这部小说进行的讲述也许就是真相了。即被谷田部带着四处转悠的健治,也许就是以身为谷田部的孩子的身份成长的。谷田部是个重要人物,但警察却漏掉了对他的调查。景子与安倍川这两个成长背景全然不同的人,他们的共同世界到底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景子曾在书里写道: “官阪与健治有着相同的快乐,也与我有共同的好奇心。把我与健治联系在一起的,也许就是这个宫阪了。”的确,当时的我像是被卷进了该事件中一样,深陷了下去。我在那个案件结束后继续当检察官,长期一个人生活。七年前我改行当了律师,在横滨开了一家事务所,那时下决心与景子取得联系。景子出入意料地接受了长她二十一岁的我的求婚。景子自始至终都想忘记那次事件,却没能做到。因为景子创作的动力深深地根植于事件之中。另外,我几乎也跟她一样,我们俩像是分别与事件结婚了。我深爱我的妻。妻逃离了我,这让我十分悲伤,但是也可以说妻一方面是一名作家,另一方面又不能承受人的一些可怕的行为。那可怕的行为就是“想象”了。我不断地想象着孩童时代的妻子周围那些邪恶的人们,同时又毫不声张地享受着这一切,如果妻感到这样的我是最可怕的人的话,那是因为妻的脆弱。我也想对妻这样说: “您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想,我也不会原谅老师的。”最后不由自主地竟写到了我的私事,甚是失礼!可是,我想我已经把矢萩先生想知道的事说明白了吧。祈求景子的平安,就此搁笔。生方淳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