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橘子给你吧。”我望着健治递过来的橘子,眼泪又涌上了眼眶。一星期前我才吃了妈妈从社区超市买回来的橘子,那是我今年第一次吃橘子。我把眼泪硬逼了回去,感觉喉咙咸成的。当我吃完这个橘子后,我又将独自一人在噪音的侵扰中度过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这种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恳求起健治来:“叔叔,让我回家吧!”“不行!再说那种话,看我会对你做什么!”“不行!”昨晚健治就是这样一边说一边殴打我的。我胆怯了,退缩了。健治用成人般的眼光盯着我说:“不行的,阿美!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没有呀!”我小声地反驳道。健治用牙签剔着牙缝,一边用手抚摸我的面颊:“阿美的脸蛋儿滑溜溜的,真可爱!”我不由得警惕起来,我感觉健治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果然,他突然猛地扯下工装裤,并急不可待地褪下了白色的三角内裤。已勃起的阴茎“腾”地直蹦出来。我的身子僵硬了。“阿美,脱光衣服躺到床上去!”“不要!”“不行!必须听我的!不行!不行!”健治紧握拳头,哈着气威胁我。我赶忙照他说的行动:脱下粉红色的毛衣、解开深蓝色短裙上的扣子。健治一边摆弄着他的阴茎,一边看着我脱衣的样子。 “总比挨打好”,我狠下心,脱下了自己的内衣裤。十岁的我已模模糊糊知道一些性的事情,因为班上女生中喜欢谈论的话题里就有关于性的。 “男人的小鸡鸡插进女人的那个洞里。” “真恶心!好下流哦!” “怎么能进去呢?” “听说小鸡鸡会变硬。” “我看过女人咬着小鸡鸡的照片。”“真的!”“我才不做那种事呢。”这一类的对话不知不觉中对旁人产生了启蒙作用,晚熬的我总是处在别人的教导下,而且从不曾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躺在床上,感觉健治站在我身旁。我用手紧紧捂住双眼,害怕自己看见什么。健治凝视着我的身体,入迷地自慰着。当我知道他只是看着我的裸体而不会对我做什么时,我开始从指缝阆窥视起健治来。我看到了他黑红色的巨大阴茎,还有快速移动着的手指,以及满是黑油污的指甲。当健治嚎叫着并射精时,我把遮挡眼睛的手塞到嘴里,极力压抑着从心中直射而出的悲鸣。健治午休时回到房间,一定要我脱光衣服看着我的裸体自慰。我认为这是工厂的噪音煽起了健治的性欲,这一点我坚信不疑。这种环境使我都变得古怪起来,每天在现场做工的健治自然会变得更令人恶心。我固执地这样想着、思索着。但这件事我既没有告诉警察,也没有告诉精神科医生。我很清楚,警察很想知道健治与我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性关系。我预感一旦我说出午休时发生的事,一定会使人们的神经躁动起来,他们会凭空想象出令人厌恶的情节。纵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还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害怕白昼,不管是工厂的噪音还是蜕变了的健治。白天的健治是一个要刮胡须、在工厂做工的大男人,饭量极大,讲话也很普通。他对待我就像是对待捡回来的猫一般,一会儿疼爱一会儿轻视,然后午饭后看着我的裸体自慰。但是,夜晚的健治却变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四年一班的“健治”。不堪入目的行为之后,健治在内裤上抹了抹弄脏了的手指,满不在乎地套上了工装裤。我被健治的邋遢惊得目瞪口呆,竟忘了穿上自己的衣服。他现在就要用那双手去工作,去触摸机器了。我满脑子都是他那双肮脏的手,再加上工厂的噪音,我对白天的健治生出了强烈的厌恶感,唯一让我感到释怀的是,他那双手不会碰及我的身体。突然,我发觉自己还光着身子,于是急急忙忙地穿上了衣服:我可不能惹得健治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健治端着放着空碗的托盘回过头来对我说:“今天很忙,不能给你拿点心回来了。”我连忙说: “叔叔,我要去上厕所。”我知道浴室与厕所在走廊里,我想,只要能到走廊上,说不定就能见到谷田部先生。但健治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我的妄想。他打开破损的壁柜门,从壁柜里拿出了一个幼儿用的便壶,那是一个制成鸭子形状的塑胶便壶。我看了一眼壁柜,看见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衣服与纸箱。“用这个。”“我想在外面上。”“不行!”随着一声“不行”,健治的眼睛开始发直,我识相地不再坚持,健治的那一声“不行”就是一个警告。我在前面曾写过,健治是狡猾的,但健治也是十分巧妙的。首先,他用暴力对付痛哭流涕的我,打垮我反抗的意志;而后在我违抗时,他便用付诸暴力时使用的语言来威胁我。就在健洽离开房间,即将关灯之时,我瞥见那个便壶上沾有污迹,像是有人用过的样子。那片污迹让我心里产生了隐隐的不安。如果有人使用过这个便壶的话,那就是说,在我之前这里还囚禁过别的孩子。想想健治对付我时那驾轻就熟的样子,再想想拐走我时那巧妙的手法,我心中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团:我会成为第几个牺牲品呢?以前的那个孩子到底怎样了呢?那个孩子也许就叫“阿美”吧。这些思绪伴随着黑暗的再次降临而无限地膨胀起来,逐渐演变成新的恐惧,紧紧地笼罩着我。健治的脚步声消失后不久,工厂开工了,轰隆隆的声音再度袭来,带动了房间的共鸣,这次连同便壶也一起颤动起来。“我会被健治杀死的。” “壁柜中的那只纸箱里装着什么东西呢?”我蜷缩在健治那满是汗臭味的被子里,脑中被这两个可怕的念头占据着,一个人度过了长长的午后。这一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但是,唯有一种希望可以让我战胜恐惧,那就是谷田部先生的存在。谷田部先生一定会救我出去的!我紧紧抱着这个希望,不停地为它浇肥,帮它成长。在我的培植下,希望渐渐长大了,在我一年的监禁生活中,谷田部先生是要来拯救我的救世主,是我的憧憬,不,甚至成了我的信仰。所以,每晚睡觉前我总是要这样进行祷告:“神啊,谷田部先生啊,请早点来拯救我吧!请让我回家吧!回家后我一定做个乖孩子。”但是,谷田部先生的身影却从不曾在健治的房间里出现过。早晨有他离开房间关门的声音,有他“啪嗒啪嗒”在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有他的咳嗽声。对我而言,谷田部先生仅仅只是个声音,而这一点反而加深了我的期待。我每天都侧耳倾听着,细微地捕捉着谷田部先生的各种声响。即便在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的日子里我也满怀感激,只因为我们住在同一栋建筑物内,住在同一个楼层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不知厌倦地想象着:有一天谷田部先生发现了衰竭的我,轻轻地把我抱起,嘴里说着“真是可怜”,而后转过身去凶狠地痛击健治: “你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些什么呀!不知羞耻!”打过之后,谷田部先生看着我,一副懊悔不已的模样,一边哭着一边道歉: “就在隔壁啊,我竟然没有发觉,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啦!”在我的想象中,谷田部先生有点像我班上一个男同学的父亲,我还记得那个男同学叫米田。米田的父亲原来在电子工厂工作,后来因糖尿病加重、视力下降等原因辞去了工作。自那以后,米田的父亲总是面带阴郁地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眯着眼睛读报、抽烟,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由于在白天,社区里很少见到成年男子,所以每当我外出时,总是习惯性地搜寻米田父亲的身影。他坐在公园角落椅子上,与我对望时即便认出了我也不曾露出一丝笑容,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的脸。那态度、那表情让我深感忧虑,我开始时常挂念起米田的父亲来。所以,谷田部先生会来救我这一想象,对我而言是十分甜美的。在健治的房间里,我每夜每日地做着这个梦。“一年多的监禁生活?真是难以置信!”人们常这么说。无论警察还是父母都无数次地这样问我:这一年多你是怎么度过的?寒冷的冬天怎么办呢?炎热的夏天呢?怎么洗澡上厕所的呢?但是,说实话,我只有最初一个月是处于恐惧中,整天萎靡不振,之后就逐渐适应了那个环境。上班时健治从不回来,在这期间我不是睡觉便是沉湎于想象之中;盛夏时健治会替我把冷气打开;寒冬时虽然有健治的禁令,但我还是会擅自打开暖气取暖。监禁生活并不是艰苦生活,只要适应了节奏,也并不是不可忍耐的。还是言归正传吧。现在我来说说晚上下班后的健治,是怎样跟我度过夜晚的时间。“喵……阿美,我回来了。”晚上下班后,健洽捧着盛有晚饭的托盘,兴高采烈地打开了房门。他也偶尔加班,但一般来说,健治每天五点半都会准时下班回到房间里来。为什么我知道时间呢?因为工厂附近好像有一所小学,每到黄昏五点, 《晚霞》这首歌曲优美舒缓的旋律便会响起:让我们陪伴小鸟,回家去吧。我就读的小学播放的也是同样的歌曲。第一次在健治房间听到这首歌曲时,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但从第二天起我便不再哭了,因为我想我不能再惹健治生气了,我只能等待谷田部先生的拯救才能回家。这时候我的想法十分现实。如果说十岁女孩的想法是幼稚的,那么这种认识根本就是错误的。孩子习惯于生活在大人的指令下,并本能地意识到听从大人的话时最为安全。 “与大人抗争”这样的想法,在幼小的我身上从不曾产生过。“阿美,今天做了什么?作业做了吗?”到了晚上,健治突然变成了小孩,这让我感到十分恶心。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接受,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另外,我还不能忍受白天健治肮脏的手触摸过的一切,比起健治的肉体来,我更厌恶他抓过阴茎的手。可是,晚上下班后的健治像是洗过澡,浑身散发着香皂味,显得十分干净。健治曾说过,下班后为了去除油污而用香皂洗过澡,还说那香皂就像是湿润的沙子。不过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宁愿相信是谷田部先生逼迫健治清洗的。我越是厌恶健治,谷田部先生就越发变得高尚起来。当时,我就是如此地崇拜着谷田部先生。“喵……喵……肚子饿坏哕!”健治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叫我一起吃饭。中午总是面食或炒饭,晚上有一道菜是肉类或鱼类,外加一碗酱汤。对这样的粗茶淡饭,健治也是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说是住在附近的社长夫人做好后送到工厂里来的。饭菜味道很重,吃完饭后喉咙必定干渴难忍,但健治总是有滋有味地吃着。我呢,一来一往,竟然完全习惯了用嘴直接对着水壶口喝水了。“谷田部先生呢?”“在机器前一边看体育报一边吃呢,说是巨人队赢了,正高兴着呢。”“赢了哪个队?”“阪神吧。哎,我搞不清楚。”健治歪着头,像是没有任何兴趣。“谷田部先生的房间在二楼吧,他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阿美总是问谷田部的事呢?”健治不满地嘟起了嘴巴,我读出了他眼中的猜疑。但那时候我不打算把健治看成是一个成年男性,而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进行反击。因为我发现夜晚的健治希望我这样做,他喜欢扮演小男生,一个总是受到班上心高气傲的女生欺负的小男生。“为什么我不能问谷田部先生的事呢?”“并不是不能问。”“既然如此,那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呢?你必须向我道歉哦。”健治根本不如班上那些男生能说善道,在我的追问下,他必定老老实实地道歉。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十岁小女孩驳倒一个大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但这是事实,因为夜晚的健治渴望这么一种关系。“阿美,今天做了些什么?”健治看看形势对自己不利,便换了个话题。“睡觉。我只能睡觉啦。”“做做作业吧!书包呢?”健治环视着房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根本不会有书包。我不是在芭蕾课结束回家的路上被你诱拐了吗?”健治只字不提诱拐一事,他找出芭蕾包,从中拽出我的黑色紧身衣,但立刻捏住了鼻子。“好臭啊!”这下我真的生气了。“还不是因为你把我强行带到这里来的?我想回家。”看到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悔恨之泪,健冶慌了手脚。“对不起,阿美!我,我想要朋友嘛。”对夜晚的健治而言,我确实是他的朋友。白天的健治是个自私、武断、性欲旺盛的大男人,而夜晚的健治却愿意变成与我同龄的少年。夜晚的健治对我友善,而且比白天的健治干净卫生,渐渐地,我接纳了夜晚的健治。假如没有夜晚的健治,那我的监禁生活想必更加悲惨吧。奇妙的是,健治认为夜晚的自己是在为白天的自己赎罪。也就是说,白天的健治是个极其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是真正的健治。但夜晚的健治因痛恨白天的健治而扮演起了孩子,意识到自己给我带来了这种厄运而特意安抚我、向我赎罪。正因为如此,夜晚的健治总是在取悦我、善待我。但是,我对健治如此巨大的角色转换甚为不解,并曾问过夜晚的健治:“为什么健治一去到工厂后就变成可怕的叔叔了呢?还对我做那种恶心的事?”健治想了一会儿答道:“因为在工厂里必须成为大人。”“大人都要做那种恶心的事吗?”“因为成天想着恶心的事,那才叫大人呀。”“所以啦,真正的健治是很让入恶心的,你才不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呢!真正的你是大人,是叔叔。”健治把手肘靠在桌子上支撑着下巴,思考起来。他半眯着眼睛,像是困倦了。这时的健治,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丑陋的青蛙。“是啊,我的身体已经长大成人,但我还是想进阿美的班级,我要重新当一次小学生,希望阿美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做朋友。所以,大人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我并不相信健治这个时候的话,我认为他的分身是有意为之的。因为诱拐我的是夜晚的健治,嘴里说着“不行”对我施暴的也是夜晚的健治。夜晚的健治与其说是赎罪,还不如说是让白天健治的行为正当化,是打开白天健治欲望之门的向导。我曾写过夜晚的健治总是想抚慰我,他确实想了各种方法来取悦百无聊赖的我。有一天他对我说:学学猫叫吧。见我没有反应,便站起来大声唱歌:新的早晨来到了,充满希望的早晨。我的心充满喜悦,向着天空飞翔……唱完之后,他开始做起了广播体操。 “广播体操第一节——”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说着,然后“一、二、三、四——”地边打着节拍边做起来。我觉得十分有趣,笑出了眼泪,笑倒在地板上。健治看我笑个不停,也十分兴奋地问我: “我,有趣吧?阿美,我,有趣吧?”有时我与健治之间保持着这样一种和谐的关系,但我并不认为我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即人质与犯人之间产生的一种连带关系。我与健冶绝不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另外,只要有白天的健治存在,我就绝对不能原谅他。或许有人会问:只有夜晚的健治的话,你是否就原谅他了呢?我的回答是:更不能原谅!因为他的聪明,健治清楚地知道他是出于自己的欲望而绑架了我,如果不用小孩的那一套来安慰我的话,他的欲望也就无从实现。有一天健治又提议道:我们写日记交换看吧。我的芭蕾包里装有一本漫画,我每天都拿出来翻看,就像在阅读《圣经》,书早就被翻得破烂不堪,但里面的对话我一字不漏地全背了下来。于是我同意了健洽的提议。我突然受到禁锢,不能看看电视、读书、看漫画,也不能去上学,因此对知识的渴求越来越强烈。另外,也想写写字了。“如果把汉字写错了,我可是要打×的。”健治缩了缩身子,满脸为难的神色。“我,不会写汉字。”“一丁点儿都不会吗?”我的语调里满是轻蔑。健洽一副很受伤害的样子。“不太会写。我,我才读到小学三年级嘛。”我惊讶地望着健治。要是在今天,拒绝上学的儿童激增,健治的这种情况也许并不奇怪;但在当时,我的周围几乎没有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的大人。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不去上学呢?“为什么不去上学呢?”“爸爸死了,妈妈扔下我不知去了哪里。”健治向我说起了他的身世,说自己是在北海道的孤儿院中长大的,孤儿院在深山里,冬天大雪纷飞,上学极为艰难,慢慢地也就懒得去了,最后终于彻底辍学了。“每个人都必须上小学的,有一点点雪算什么呀!”“那倒是。”健治开始含糊其辞起来。我故意不怀好意地说:“健治好懒惰哦!”不知我的直觉是否准确,我认为健治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而捏造了一个神话。那神话便是:因为家庭而没能读完小学的自己,通过与我这个小学四年级学生的交往,而达到实现其未竟梦想的愿望。健治无非是将自己的欲望与未实现的梦想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编造了一个监禁女孩子的理由,并且根据自己的状况分别利用了这个理由,有时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充分满足自己欲望的无情大人;有时他又把自己变成一个童心未泯的男孩。在后来的审判中,人们了解到健治的儿童时代是在贫穷中度过的,他在小学三年级时就辍学了,此后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没有人能够了解健治自己对此事是否感到空虚或是焦虑,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健治擅长结合或是替换事实来为自己所用,不管这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其最高杰作便是白天健治与夜晚健治的转换。健治寻求的是自己能够独占的对象,同时也是能够满足自己性欲的“可爱小巧的东西”。开始时,他追寻的对象是小猫小狗小鸟,但是动物并不能激起他的性兴奋,也不能开口说话,很无趣,于是他便把目标转到小女孩身上来了。为此,他毫不在乎地制造了一个个谎言,并且不借成为双重性格的人。“那,从健治开始吧。”我在白天完全处于健治的支配之下,但在夜晚我却想尽办法来折磨健治,让他出丑,以此来维持我心理的平衡。“提建议的人要先写哦。”我毫不退让。健治无奈地、毫无信心地东张西望。“写在哪里呢?”“你连本子都没有吗?”第二天,健治拿着一本大学生用的笔记本回来了。这本笔记本像是向人要来的,上面沾有污垢,而且已经用掉一半了,不过用过的那一部分已用刀子胡乱地裁掉了。我以老师的口吻对健治说:“日记必须全部要写真话哦,不能撒谎。”于是健治舔了舔铅笔芯,开始写了起来,而后把写好的递给了我。我一看,整篇几乎都是用平假名写成的,而且句子也十分幼稚。“阿美来了,我每天都很快乐。白天在工厂里谷田部说压芯台脏了,于是就打我,社长也经常骂我。但我想到我有阿美,也就无所谓了。社长常把抹布扔到我脸上,说:我看到你那张愚蠢的脸就生气。听了他的话我也有点生气。我想过干脆一把火把工厂烧掉算了。但是,现在我要为阿美着想,我在白天好像除了阿美以外,什么也不想了。”这天晚上,有了笔记本成了我监禁生活的一大转捩点。但我被监禁在此已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甚或一年多了。第二天一早,我听见健治走进工厂之后,便打开了房间的电灯,还打开了电暖炉的开关。白天健治严禁我用电,他在关门前总要拉下电闸,切断电源。但自从有一天我偶然看见他的动作后,便开始在他进人工厂后踩在桌子上把电闸推了上去。如果没了电,我会在漆黑的屋子里郁闷死的。我会在健治午休回家前重新拉下电闸,切断电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夏天,健治自己也无法忍受房间里的闷热,买了一台冷气机,当然,我是从早到晚地开着它的。监禁时间一长,我渐渐变得越来越大胆,也习惯了工厂的轰鸣声,在没有任何声响的安静的周日,我反而觉得怪怪的。人不管是被置于何种环境下,都会经由某种方式来适应这个环境。即便是十岁的孩子也是如此。啊,不,也许正因为我只有十岁,所以才适应得了吧。假如是成年人,他总要去揣摩对方的心思,预测可能出现的情况,反而就难以适应了。渐渐地,我对健治白天午休时归来也不觉恐惧了。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只要照健治说的去做,便不会挨打。另外,白天的健治虽说是极其不卫生的、令人厌恶的,但他的手法总是固定不变,而且留在屋里的时间也很短暂。我很幸运,健治没有把小女孩当成自己性交的对象。于是,一吃完午餐我便自动地迅速躺到床上,脱光衣服等着事情的结束。在健治自慰时我什么也不看,用力闭上眼睛,这样倒也就毫不在乎了。健治一拉上裤子的拉链,我便起身穿上衣服。我不大明白我身体的哪一部分让健治的阴茎变成了那样。直到今天,有一点是我能够理解的,那就是健治把他最隐秘的东西暴露在我面前,可以肯定的是,他把我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伙伴;但可悲的是,那是健治单相思的结果,我也清楚健治同样对这种结果感到悲哀。白天没有健治,那明亮温暖的房间就是我自由的空间。窗户、门都被封死了,外面的天气不用说了,连一丝阳光都不曾透进,但我还是为白天而心荡神驰。我趴伏在桌上,打开笔记本,写起了日记。“我在写日记之前有几个问题想问健治。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健治要叫我阿美呢?我真正的名字不叫阿美,但健治自从见到我开始就叫我阿美,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请告诉我理由。另外,请叫我的真名。我真正的名字叫北村景子。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健治白天一回来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自己变成了另外的人,你不觉得难受吗?第三个问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你认为我像你那样不去上学也没关系吗?”写到这里,一个念头涌现出来,我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我家的地址与电话号码后,又写了下面一段话。“请救救我!我是M市市立新町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叫北村景子。我被诱拐了,请与我的爸爸妈妈联络。拜托了!”我想,等谷田部先生从门外经过时,我就从门下的缝隙间把这封信塞出去。虽然谷田部先生总比健治先出门到楼下厂房去,要把信送出去并不容易,但一定会有机会的,我一定会把信送出去的。我把信折叠成小小的一块,塞进床板与床垫之间藏匿起来。做完之后我不由得兴奋起来,想看看壁柜中的纸箱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本来那只纸箱让我感到无尽的恐惧,但随着我越来越不怕健治,那纸箱也就不再让我恐惧了,后来我甚至渐渐忘了它的存在。我拨开纸箱上充满健治体臭味的毛衣和衬衫,拉出了那只纸箱。打开来朝里面一看,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纸箱里有一个红色的书包!我心惊胆战地打开了书包盖,发现里面装有小学二年级的国语课本和数学课本,另外还有笔记本、粉红色的垫板和红色的文具盒。文具盒里有自动铅笔、橡皮擦、红色铅笔以及几支HB铅笔。笔记本上写着“二年二班太田美智子”。果真有个叫阿美的人!那,阿美到哪里去了呢?除了书包以外,说不定还有别的阿美的东西。我看了看壁柜的角落,但除了书包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物品。我翻开课本,因为是小学二年级的课本,课文多用平假名写成,看起来甚是无趣,不过我却感到异常的亲切。书页边缘上的随手画、计算题……啊,我真想念书,想去学校,想和以前一样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回家。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这眼泪源自我心底的战栗,我也许也会像这书包的主人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深信真正的阿美已经死了,是被健治杀死的。我的心底又重新升起了对健治的恐惧,我连忙收拾好纸箱,放回壁柜。我开始担心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那几个问题。我虽然还是小孩子,但这时的我也在想,也许不应该写那些话刺激健治。身边没有橡皮擦,我突然想到了红色书包里有。正当我想要取出文具盒里的橡皮擦时,工厂的噪音戛然止住了。我慌慌张张地关上电暖器的开关,拉下电闸,飞奔到床上。这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阿美,午饭!”白天的健洽回来了,他一进门便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已不再说“吃午饭啰哟”了。就像养猫,刚开始时觉得十分有趣且充满爱心,但当猫的存在已变得理所当然,他也就不用再特别宠着它了。白天的健治对我的态度就像是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那些极其普通的年轻男子一样,生硬、粗鲁、没有礼貌。“唉,真累呀!他妈的!”今天我明显感到健治的烦躁不安,一定在工厂里遇到不愉快的事了,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以往也有过这样的事,但唯有今天,我从健治愤怒的肩上以及发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我蹑手蹑脚地从健治手中接过托盘,看见上面放着一碗油腻腻的炒饭和一碗漂着葱花的.茶色的汤。由于健治阴沉着脸默不作声,我便无聊地数起炒饭中粉红色的鱼板片来。“房间是不是有些热?”健治抬眼瞅了一下电暖炉,我紧张得不敢动弹:那电暖炉刚关上,他只要摸一下就知道我刚刚使用过了。但健治没有再深究下去,他脱下工作服,里面是一件白色T恤,领口已洗得变形了。健治还是一言不发,接着,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猛地端起碗来开始喝汤。因为没有叫我~起吃,我便双手抱腿坐在桌旁,用指尖轻轻地把日记推到床下。我清楚地知道,要是被白天的健治看到了日记上写的内容,我一定会像真正的阿美一样被杀掉的。我看着健治的手,那只捏着汤匙的不慌不忙地把炒饭送进嘴里的粗大的手,却看到他的指甲处有一个伤口,还在渗着血。我情不自禁地想,他在工厂里到底做什么工作呢?健治的双手一年到头不断出现新的伤痕。阿美是怎样被杀害的呢?是被这双手掐死的吗?我脑海里浮现出健治掐死阿美的画面,害怕得喉咙发涩。“气死老子了!”健治一边用汤匙敲着铺有装饰板的桌子,一边怒吼着。 “说我用电太多,社长狠狠地打了我。我说我没有用太多电,社长还说:你这个家伙!健治!真是蠢透了,揍揍你就会变得聪明些。还拿棒球棒打我,我受不了啦。阿美,我不在时你没有用电吧?你是在黑暗中等着我回来的,对吧?夏天就另当别论了。”“嗯!”我使劲地点着头,却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我擅自用电,害得健治挨社长骂了。我紧闭双唇坐在床上,健治还在用他的北海道口音继续咒骂着:“总说老子愚蠢、愚蠢,要是他们知道我和阿美交换日记的话,又会怎么想呢?”健治扔下汤匙笑了起来。我赶忙把汤匙捡了起来,舀起残留在盘里的炒饭,匆匆吃了起来。因为健治没让我吃早饭,我肚子早已空空如也。在获救后我才知道健治总是自己在工厂里吃早饭。工厂给健治与谷田部先生提供食宿,饭每天都由社长夫人做好后带到工厂交给他们,早餐一般是面包、牛奶和煮鸡蛋,十分简单,而健治自己则是在工厂里吃,从没有拿上来给我过。据说有时午餐也是在下面吃了一半后再端上来给我的。后来我听说了这件事后,更增加了对健洽的憎恨。对我而言,难以忘却的痛苦不仅仅是突然被绑架的恐怖,还有饥饿感以及没有娱乐的生活。就在那一天,监禁生活中由我引爆的第一次事件发生了。突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而且“咚咚咚”的声音极大。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硬梆梆的饭粒从我嘴里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健治抓住我的头发,使劲把我摔到床上,同时应声道: “来啦!”外面的人像是没有听见健治的回答,继续敲着门。“是警察吗?”我的一阵狂喜,心就像要蹦跳出来一般。健治飞快地拉开了门,慌乱地闪了出去。好像不是警察,不过是谷田部先生!我对着门大叫起来:“谷田部先生,救救我!”我跑到了门边,从里侧猛敲房门。我想这样一来,外面的谷田部先生一定会发现我的。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健治气得浑身颤抖,一进屋便劈头盖脸地把我一顿暴打。只听“咚”的一声,我便木然地倒在地板上,竟来不及发出惨叫。我双手护着头,而健治的拳头则一下又一下地击在我的头部,一边又说着那句话: “不行!不行!”“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我哭着向健治求饶。他气喘吁吁地问道:“真的不敢了吗?再也不会大声嚷嚷了吗?”“不会,绝对不会了!”为什么谷田部先生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和呼救呢?见我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健治第一次露出了恶意的笑容:“谷田部那老家伙是个聋子。”我像神一样顶礼膜拜,被我视为唯一希望而日夜思念的谷田部先生竟然是个聋子!神啊,您完全没有听见我求救的呼唤声吗!那天,我捂着被健治殴打后肿起来的脑袋躺在床上,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抽泣。深深的绝望让我沮丧,我满脑子缠绕着这样的念头:我也会像真正的阿美那样被杀死的;我的芭蕾包、紧身衣会被他当成纪念品,塞进壁柜中的纸箱里……楼下的工厂依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我想,谷田部先生一定是因为长期从事这种工作,耳朵才聋掉的吧。如果真是这样,长期被关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的耳朵也会听不见的。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户外的阳光了,我的视力也在衰退吧。我突然想起生化课上老师说的话:栖息在洞窟里的鱼没有色素,眼睛也退化了。这让我浑身簌簌地颤抖着。无法上学,我一定会变得很蠢;被关在小小的屋子里,我完全不可能运动;从未洗过澡,每天只是用毛巾擦擦身体,我的身体一定肮脏不堪了;原是齐耳的短发如今已跟肩膀平齐,散乱地飘着;指甲是用牙齿啃下来的,所以很不平整。健治的房间里没有镜子,我无从知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过着野兽般的生活。我怀着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见到爸爸妈妈。但另一方面我又被深深的绝望笼罩着。看到我被救出去,爸爸妈妈会不会有一种特别的失落感呢?我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看到喝醉酒的父亲时那皱着眉的表情。果真,我的这段想象在我获救后得到了印证。我想,健治也会如此。健治终究会厌倦四年级的我,就像他厌倦了猫与二年级的阿美一样,他还会去诱拐年龄更大的女人。总之,我会被杀掉、被抛弃。我本能地感觉到健治是在渴望成长。二年级的“太田美智子”消失了,只留下“阿美”这一呢称。作为“第二代阿美”,我也会消失的。往后还有六年级的第三代阿美,然后是国中生、高中生、成年的阿美,健治是在将他猎物的年龄逐渐提高吧?我无法抹去这个猜疑。在后来的审判中,健治被怀疑为“恋童癣”,但我却认为健治不是单纯的恋童癖,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是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并能想办法把它弄到手的聪明男子。那天夜晚,健治很晚了都还没有回来,工厂早就下班了。看来他是外出了,这对健治来说是很少见的。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健治并不是厌倦了真正的阿美而杀害她的,而是阿美想逃跑才被杀的。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我就活不过今晚了,因为我向谷田部先生求救过。恐惧让我浑身颤抖。但无论多么恐惧,我都无法逃避,处在这种状态下,人们会变得渴求死亡。那时的我刚满十一岁,而我竟一个劲地祈求死亡的降临。无论死亡是否痛苦,我都无所谓了,与其一个人在恐怖中挣扎,还不如赶紧死亡来得痛快。我是绝望到了极点。八点过后,健治终于回来了,满脸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他的情绪依旧低落,既没有像平常那样“喵……”地对我打招呼,也没有带晚饭回来给我。那天晚上的健治,还是白天发怒的那个健治。我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身体,抱着头以防他的殴打,默默地面朝墙壁,一动也不动。健治偷偷看着我的脸: “肚子饿了吧?”那语调像是要重提白天的事,又仿佛带有一丝担心。“真可怜!可是,是阿美自己做错了事,我是不得已的呀!”他把一纸袋东西窸窸窣窣地放在桌上,房间里顿时飘起面包的香甜的味道。纸袋里装的应该是面包吧。我的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但我还是不理他。健治不知如何是好,便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日记本读了起来。这时,我原本绷得紧紧的心反而放松了,困意不期而至。就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健治写起了日记。半夜我醒来时,电灯还明晃晃地亮着,健治仰躺在榻榻米上,已酣然入睡。我撕开包在面包外面的纸袋,大口大口地猛啃起来。面包已经变硬了,应该是商店最后卖剩的,但我吃在嘴里却是香甜无比。我把掉下的面包屑都捡起来吃了,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日记读了起来。“今天十分抱歉。我认为是阿美背叛了我,这才发怒的。对不起打了你。我再也不这样做了,今后我会对阿美更好的。我不愿意阿美离开这里,所以给你带回吃的,还偷了漫画回来。我希望阿美也对我好。关于阿美提的问题,我从后面开始回答。现在阿美和我一起生活,你不能再见到家里的人了。这一点请你死心吧。现在回答第一个问题。虽然阿美有自己的名字,但我要把我喜欢的女人都叫做阿美,所以你是阿美。好几年前,有一个女人和我一起生活过,她也叫阿美。阿美离开家后十分悲伤,她整天都在哭泣。阿美也不吃饭,最后生病死了。我接连好几天都为她的去世而流泪,而且无法入睡,所以上班时常常打瞌睡,我也就常常被社长责骂。社长非常傲慢,是个秃头,十分讨厌。他对他太太、对谷田部也是大喊大叫的。可是,要是工厂不要我的话,我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只好忍耐。要是阿美离开了我,我又要睡不着觉了。那样我会被解雇的。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所以拜托了,请不要离开我!”真是令人费解的回答。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从最后的问题开始答起。是因为答案明确吗?那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所以我说健洽是机灵的,聪明的。但我内心深处惶恐不安的,是那个被称作“阿美”的女孩子曾在这个房间里待过,后来又因病死去。“太田美智子”真的是因病去世的吗?我望着堆着皱巴巴的被子的床,为在这个房间里去世的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子感到悲伤,但渐渐地,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与自己的重叠在一起。我也有可能步入同样的命运,虽然健治恳求我“请不要离开”,而且我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离开这里,我难道不是在束手待毙吗?我突然觉得健治的矛盾、自私、任性是不可原谅的。我想起了白天藏在床垫与床板间给谷田部先生的求救信,便悄悄地把它抽了出来。现在也许是个机会,把它从门缝间塞到走廊上去。那样,谷田部先生一定会发现的,因为他总是比健洽先出门到工厂去,谷田部先生的耳朵听不见,他只能读了。于是我开始行动,终于成功地把写在纸片上的信从门缝间塞到了外面。我的孤注一掷让我的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着。要是谷田部先生走过了没能发现这封信,而被健治发现了的话,我一定又要挨打了。这次说不定会被杀死,也有可能像真正的阿美那样生病而卧床不起。“阿美?”突然,健治含糊不清的叫声从身后传来。他应该睡着了呀!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但我还是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去。健治直起上半身,正揉着眼睛。工装裤的前裆很不雅观地敞开着。“刚才你在玄关那里做什么?”“我想喝水。”我指了指放在横框处满是污迹的水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