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杨伟民。那家伙也在找刘健一,你去问那老头啊!”秋生的声音在脑中复苏。——杨伟民和……刘健一……他知道的。枪口指向前方,女人们大声哭喊起来。蹲下身照顾受伤同伴的男人们——一枪。两枪。男人们喷溅着血液倒在地上。“你干什么!?”杜开始挣扎。“谁要你小看我了啊。”日语的喃喃,听起来竟十分遥远。杜充血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住手——”扣动扳机。血和脑浆四处飞溅。搜索杜的尸体,钱包里装着三十几万。他用枪威胁那个目光凌厉的女人打开了店里的收银机,不到十万的现金,加起来有四十万。他把钱揣进怀里,走出店外。用店里的擦手巾擦掉了沾在身上的血和脑浆。尽管如此,皮肤还是紧绷着。戴上墨镜,套上风衣,口袋里装着托卡列夫。四月的歌舞伎町,腋下已经渗出了汗水。警察们的视线集中在背后——那是错觉。他不断自我安慰,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樱花大道——离“药房”越来越近了。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气味。每往前走一步,就越发黏稠。泷泽拉开半朽的门走进店里,正在看报纸的杨伟民抬起了眼睛。“找我有事吗?”杨伟民用标准的日语问道,点头哈腰的商人面孔。泷泽掏出手枪,杨伟民眼神一变。“刘健一在哪里?”“……你是叫泷泽吧?脸怎么变成这样了?”“回答我的问题。刘健一在哪里?”“我也在找他。”“你应该有线索了吧?”“你知道了想干什么?”“杀了他。”“很多人都在找你。”“我知道。”“你不跑吗?”“秋生交给我一件事情。要我杀了刘健一,还有你。”“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是谁把秋生变成那个样子的!?”“秋生相信了刘健一,而刘健一却利用了他的信任。那男人简直连蛆虫都不如。”“那你呢?你不也利用了秋生吗?”“是我把他养大的。”“少他妈胡扯!”叫出来的瞬间,杨伟民笑了。倒映在那副眼镜中的风景——回头。店外出现几个容貌稚嫩的中国人,像等候命令的忠犬般围在那里。“在他们动手前,我就能把你杀了。”“那你就永远不知道健一在哪儿了,这样真的好吗?”“他在哪里?”“杀了我和刘健一又能怎样?被警察追捕,被黑道追杀,被流氓追杀……你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问题,轮不到你这个日本人出场。你不觉得现在不应该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搞清楚要怎么逃跑才是上策吗?”“我答应了秋生。”“那个承诺有那么重要吗?”点头。“不是自夸,我从来都是把承诺当成放屁的人。不过,秋生是特别的。”“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如果你回答我,虽然我不会把自己的小命给你,但健一还是可以考虑的。”“什么?”“你和秋生,到底是谁杀了天文?”杨伟民浑浊的目光深处,有某些东西蠢蠢欲动。“是秋生。我和秋生向彼此开枪,结果秋生却打中了天文。”杨伟民举起一只手。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杨伟民和男人开始用闽南话交谈。“讲普通话。这小鬼应该也会讲普通话吧。”“你别那么烦躁。事已至此,再算计你也没什么意义。”杨伟民面色平静——男人的面容却十分凶险。“好了,刘健一到底在哪?”“还没经过确认。可是老爷,他绝对在中野老谭那里,不会有错。”“原来跑去找那些浑蛋福建人了啊……”“老爷,怎么办?”“你把这个日本人带到老谭那里去,要看着他杀了健一。结束之后,把他干掉。”杨伟民笑了,“这样没问题吧,泷泽先生?如果你运气好,就把这个叫徐锐的小伙子解决了,再回来杀我吧。”“我现在开枪不是更简单吗。”“那你就会让健一给跑了。”互相瞪视,杨伟民浑浊的双眼丝毫没有动摇。“告诉我一件事。”“什么?”“为什么要让秋生杀了张道明?”“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对我来说,那是一切的开端。秋生杀了张道明,崔虎命令我去调查。所有人都说你不想破坏上海帮和北京帮的平衡,但我不相信。这里面肯定有别的理由,对不对?”“如果我说我不想告诉你呢?”“那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杨伟民闭上眼睛。泷泽等待着。杨伟民又睁开了眼。“徐锐,你去外面等着。”“老爷——”“没关系,我马上叫你。”徐锐瞥了泷泽一眼。马上转身走出了店外。“你能答应我,接下来的话,你要一直带到地狱里去,绝不说出来吗?”“嗯。”“是天文来求我的。”“天文?”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骗人,也想个靠谱点的理由啊!”“谢圆消失后,张道明着了慌。最后他跑去求天文,要他给介绍一个熟悉电脑的人。”杨伟民似乎没听到泷泽的话,兀自说了下去。“天文是个正直的平民,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尤其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其中当然也有很多学电脑的小伙子。”“你给我等等,张道明为什么要跑去求天文?”“你知道张道明些什么?”路边听来的传言——贪婪的小白脸,讨厌女人。很多女人主动送上门去,都被他一一拒绝了。“莫非……”周天文竟然一点都没露馅。“张道明是同性恋,他经常跟天文睡。”所有人都疯了——泷泽摇摇头。他只能做出如此反应。“天文拒绝了张道明的请求。结果那家伙却威胁他,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所有人。”“然后,天文就来求你杀了张道明吗?”他向周天文抛出是否同性恋这一问题时,对方那近乎异常的反应——周天文极度恐惧自己是同性恋这一事实遭到曝光,原来都是因为张道明。——我认为,张道明最后跑去求刘健一了。周天文在四谷的公寓里曾经这样说过。被求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周天文,张道明被杀了。但是,周天文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装模作样的同性恋平民——肚子里跟杨伟民和刘健一一样,都装满了黑水。“天文说,能不能想想办法?所以,我就给他想办法了。”杨伟民本来面无表情的脸开始崩塌,变成一个饱受苦恼折磨,伤心疲惫的老人的脸。他为了保护天文叫来了秋生,秋生却把他的天文杀了。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你们这帮浑蛋,都给我下地狱去吧!”泷泽恶狠狠地说。“现世便是地狱。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杨伟民并不领他的情。徐锐和另外两个小鬼。尖刻的目光,粗重的呼吸。大致观察一番——只有徐锐有枪,另外两个小鬼都带着匕首。他推断。其中一个小鬼开着破破烂烂的塞利卡带他们沿着小泷桥大道往北前进,在大久保大道向西折去。“老爷还有一些事没告诉你。”徐锐用普通话说。“什么?”“先把刘健一折磨到半死,再杀了他。”“他不说我也会那么做。不过,那家伙不是被福建那帮人藏起来了吗?”“老爷这会儿应该在跟老谭交涉了。”杨伟民的话在几乎所有中国人那里都有些分量。当然,也有不怕杨伟民的人。可是,绝对不存在轻视杨伟民的人。“你也认识健一吗?”“当然。”“你也想他死吗?”徐锐没有回答——相反,副驾上的小鬼却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无比刺耳。塞利卡停了下来。他们现在位于堀越学园旁边的住宅区里,正对着一栋白色外墙的高档公寓。“等着。”徐锐开门下车,走向公寓门口。徐锐的背部从视野中消失——不安开始弥漫。“徐锐那小子头脑灵光吗?”他问其余小鬼。“大叔,你在小看锐哥吗?”副驾上的小鬼眼露凶光。“我不是那个意思。”“健一哥跟老爷吵架了,天文哥又死了。老爷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锐哥身上了。”驾驶席上的小鬼说。副驾的小鬼也发出了尖锐的笑声。他的神经不断受到刺激,今时今日,这些小鬼的态度——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都一样恶劣。“喂,大叔。”副驾的小鬼说。“听说你最近到处杀人?那是什么感觉,杀人的时候?”从座椅上探过来的小鬼的脸看起来毫无教养,完全找不到任何知性的碎片。他拔出枪,对准小鬼的额头。“要不,我现在把你杀了?”笑容从小鬼脸上消失。“别这样,大叔。你激动什么啊?”“那就给我闭嘴!杨伟民没教你替他干活儿的时候少他妈废话吗?”“知道啦。闭嘴就闭嘴。”苍白的沉默,二人的敌意弥漫了整个空间。泷泽把手枪放在膝上,转头看向公寓。漫长的思绪,疯狂的念想。宗英死了,远泽死了,一大批流氓死了,黑道也死了,家丽死了,天文死了,铃木死了,秋生死了,是泷泽杀死的。但刘健一和杨伟民却活着——这让他无法忍受。有动静。出入口——徐锐出来了,后面跟着刘健一,他们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刘健一……”低声喃喃着。健一脸上未见疲惫,既没有焦虑,也没有恐惧。他紧紧握住膝上的手枪。健一走近了。狠狠瞪着他——健一却毫无自觉。徐锐伸手拉住车门,健一终于发现了,他的唇角吊起,嘴巴动了起来。——是你啊。杀意膨胀。车门被拉开。“上车。”徐锐的声音。健一跟在他后面坐进车里。“你还活着啊,泷泽先生。你的脸变成这样,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呢。”握枪的手——砸到了健一脸上。沉闷的呻吟,健一捂着脸蜷缩起来。危险的气氛瞬间扩散开来。“白痴!”徐锐的咒骂声。右手被按住了。“开车!”关门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突然的加速让他失去了平衡。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把目光从健一身上移开。“老爷想办法从福建人手上搞到了这家伙。你却在他们面前出手揍他,要是被他们看到了,那就是面子问题了。”“反正最后都要把他给杀了。”“那也得在别的地方。”不容置疑的言语。徐锐有枪,他只能听从。“真是的,你那一激动起来谁也挡不住的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啊,泷泽先生。”健一抬起头,变形的鼻梁,满脸鲜血。“我要杀了你,刘健一。秋生死了,天文也死了,他们都死了。”“我知道。”健一掏出手帕擦拭脸上的血迹。“这都是你一手安排的。”“没错。我骗了家丽,骗了朱宏,骗了你,骗了秋生,这都是为了让杨伟民吃苦头。怎么样?听完我的自白,满足了吗?”健一的眼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怯懦。泷泽举枪指住他。“杀了你——不,我不会马上杀你。我要弄死你,用你们中国人最擅长的方法慢慢弄死你。”“大家迟早都要死的,泷泽先生。”盯着自己的两只眼睛——他在虚张声势,一个声音在叫嚣。“健一,不如我们看看,你那种话还能说到什么时候吧。”“在此之前,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健一的嘴角又吊了起来——太奇怪了。“你接到崔虎的命令展开了行动。你知道为什么,宗英会在同一时间求你帮他寻找谢圆吗?”徐锐和两个小鬼——都闭口不言。“那女人借钱给谢圆了,叫我去帮忙讨钱——”笑声回荡在车内。变形的鼻子,满脸的血——健一夸张地笑着。“那女人存起一点钱就会寄回家乡去,哪里来的钱借给别人。”“那,她为什么——”“大约一个月前,那女人跑到我这来了。”他被卷入了健一的节奏里。别让他说话,别让他开口。他举起枪——从腹部移到额头。“她当然是有事求我。”太迟了——健一并未停止叙述,“要我帮她卖个孩子。”呼吸停止了。“什么?”“那女人,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健一的言语——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日语还是普通话了。“胡说八道。”怀孕——宗英从未跟他提到过此事。“你能帮我卖多少钱?”健一用普通话说,“那女人先是问我了我这个。”这次又换成了日语。“胡说八道。”每次与宗英上床——最后都是在她嘴里射出的。“我跟她说,外面到处都是愿意花大价钱买胎儿的变态有钱人。那女人听完,眼睛都快发出光来了。”想起来了。去年年末,宗英对他撒娇,求他偶尔也像正常人一样做爱。当时手边没有套子,宗英说射在里面也没问题——“胡说八道!”他举起抵在健一额头上的手枪——手腕被谁一把抓住了。原来是副驾上的小鬼。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黑洞——是坐在健一另一边的徐锐手上的枪。“别动,日本人。把枪放下,好好听大哥说话。”“你们不是杨伟民的——”“一天到晚跟着那种老鬼根本没有前途。”副驾的小鬼再次发出尖锐的笑声。枪被夺走了。“宗英啊,想把你的孩子卖给我,再用那笔钱回老家去。她说,她早就受不了你了。后来啊,她还把你是怎么欺负她的,连说带比画地全都告诉我了哦。”“你这……”头盖骨里燃烧起莫名的火焰。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健一的脸开始扭曲。“以帮她卖孩子为交换,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她帮我算计你。那女人很高兴地答应了。”宗英走上了歪路,选择了生活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可是——他知道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欺骗他人,伤害他人,杀死他人——到最后,却害得自己快要淹死在这个粪坑里。“我要杀了你!”“已经不行了。你猜我把你孩子卖了多少钱?”“我要杀了你!”憎恶已经凌驾了一切感情——诅咒。他试图揍健一,却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枪口被捅进嘴里。“二百万。你这种男人的孩子能卖那种价钱,已经很难得了,不是吗?”车停了——他被拖到车外。公园。没有人,一片寂静。“虽然事情没有照我的计划发展,但多亏了你,天文死了。我很感谢你哦,泷泽先生。”健一便下车便说。“杨伟民也撑不久了。那帮啰唆的老头子都回台湾去了,年轻人又都受够了他的做事方法。”双手被拧在背后,脖子上还架了把刀,两个小鬼发出了渴望鲜血的野兽般的粗重呼吸声。徐锐的枪口一刻不停地指着泷泽。“现在北京帮和上海帮暂时都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这些人又都抛弃杨伟民选择了我。你知道吗?陶立中好像袭击了崔虎。崔虎虽然把陶立中给干掉了,但自己也受了重伤,逃出了新宿。接下来,我只要接过杨伟民的大权就成功了。”“然后你就能完成复仇大业了吗?”“复仇?”干涩的笑声,“少说蠢话了。我这叫……生存。我和杨伟民,注定要有一个死去,一个存活。事情就是这样。”健一的眼——似乎瞬间闪过了无尽的憎恶。“为了你们的生存游戏,有多少人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明明是个日本人,却擅自跑到了我们的世界里来。还有秋生,我又没叫他,他却自己跑来找我了。你们都用自己的双脚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你自己惹了一身骚,怎么能怪别人呢,泷泽先生。”秋生的心愿——杀死健一和杨伟民。看来是没法实现了。温热的风,昆虫的鸣叫,远处公寓亮起的灯光。“喂,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健一说。听上去十分好奇。“我答应秋生了。”“答应他什么?”“杀了你和杨伟民。”健一没有笑。冷静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泷泽。“然后呢,你和秋生睡了吗?”几乎听不到的呢喃。他试图站起来,却被拽回了地上。喉咙里似乎插了一根冰柱——血红的飞沫喷溅出来。“是吗?我还以为你跟周天文合伙推倒了秋生呢。”“我要杀了你!”大叫——但他什么都听不到。健一揉着变形的鼻子,转过身去。“等等!我要杀了你!!”仿佛从漏气的管子里发出的声音。健一的背影远去,徐锐的枪口逼近。“等等!”向健一伸出手——却无法触及。视线一隅发出了闪光。“下地狱去吧,大叔。”小鬼的声音——刀子挥落下来。我做了个黑色的梦。在深沉的黑暗中,我身边睡了一个女人。女人被笼罩在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苦闷的呻吟。现在,我已忘了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我已彻底忘了小莲的长相。让身体从内而外彻底冰冻的感觉——这就是我想起的全部。药房——失去在里面盘踞了几十年的主人,成了一座空屋。杨伟民消失了。尽管老朽,他的嗅觉却依旧灵敏。我和徐锐杀了泷泽回去一看,“药房”早已人去楼空。杨伟民——人在横浜,在横浜窥视着东京。他在等待我犯错,而且不打算等很久。徐锐已踏上前往横浜的路,去杀杨伟民,去把杨伟民的人头带回给我。徐锐应该会成功,他对我一片痴心,他觉得我的做法很酷,就像过去的我一样。药房——所有权归了我,我用肮脏的手段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