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陶立中站了起来。“还有五分钟呢。”“再说也没用了。日本人,你在怀疑我们,你觉得世上哪有被怀疑的人跟怀疑者开怀谈笑的?”“应该没有。”“下次你再想找我谈话,就把能证明是我干的证据带过来。到时候你想谈多久我就奉陪多久。”“我知道了……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情。”“什么?”“听说张先生是找了个电脑狂人来伪造储值卡的,你是否听说过那个人呢?”“日本人,张其实是个小气鬼,我们根本没听他谈过任何商业秘密。”退场——陶立中自始至终都冰冷无比。冰毒的药效快过去了,手上的剧痛又再复苏,他重新陷入了头痛与不安的旋涡中。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四处奔走。在西新宿结束工作,下一个目标就是百人町的公寓,那是魏在欣的老窝。在3DK 的起居室里挤满了他的手下,没有女人的气息。魏在欣一直被认为是充满侠气的大哥。面露凶相的年轻人带他到了最里面的房间,魏在欣正等着泷泽。秃头,剃刀一样的眼神,被唾液濡湿的厚唇。“你好像在怀疑我啊。”魏在欣随手弹了一下烟灰说。陈雄的忠告。换句话说,魏在欣在“四大天王”中十分特殊这个说法完全是扯淡。尽管如此,他还是只能用那个传言来展开进攻。“怎么会呢,魏先生?我来这里是跟你打听事情的。我知道你不太高兴,但这也是老板的命令啊。”蔡子明不停向他使眼色,魏在欣的手下们——室内气氛剑拔弩张。“我是不高兴,但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道明。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魏在欣叼着香烟说话,让泷泽没有听清最后那部分,只得请蔡子明给他翻译。“不好意思,现在坊间传闻,是魏先生杀了张先生。”“我为什么要杀道明?”“那,魏先生是无辜的?”“当然。”恫吓般的声音,他的目光却是淡然的。“传闻还说,魏先生跟其他‘四大天王’的关系不太好。”“胡说八道。”“你过去好像替老板处理过一具女人的尸体吧?”“那又如何?”“听说那女人是刘健一的情妇,为什么老板要帮那个小小的二道贩子呢?”“那跟杀死道明的家伙有什么关系吗?”死路。他又抛出另外一条传闻。“还有人说,魏先生在搞老板的钱哦。”魏在欣脸色骤变,本来就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泷泽被他盯得几乎无法呼吸。“听谁说的?”“传闻而已,老板自己也说那种传闻完全是瞎扯淡。”“日本鬼子,你少给我嚣张。”魏在欣手中的香烟被捏断了,他握紧的拳头上浮现出条条青筋。什么东西碰到了泷泽的肩膀——原来是蔡子明的手,蔡子明不断朝房间入口张望。年轻的手下们都恶狠狠地盯着泷泽,只要魏在欣一句话,他们随时都会扑过来。值得赞叹的兄弟情义。这里所有人都疯了。“可是,魏先生,流言七分假,却也有三分真啊。”呼吸变得急促,蔡子明的恐惧明显传染了他。“你什么意思?说什么呢你?”“魏先生,你最近跟老板有没有过争执呢?搞不好一点小小的口角,就会被添油加醋,传得越来越离谱啊。”“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反抗过老板。”胡说八道。他直觉地想。但本能告诉他,不能再深究。“我明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谁杀了张先生?”“不知道。”魏在欣的怒火平息了,“上海那帮人吗……不,不可能。那只能是道明的小弟失心疯了,或是‘药房’的老头有所企图……”“‘药房’……是指杨伟民吗?”“除了他还有谁。”“为什么会扯出杨伟民这个人?”脑海中翻腾着各种名字和各种脸。在刘健一店门口与他擦肩而过的男人的脸。秋生这个名字。杨伟民带来的人。魏在欣继续说,蔡子明露出了惊异的神色。“蠢货,快翻译。”他不禁大叫起来。魏在欣立刻警戒起来,起居室里也升起了阵阵杀气。“魏哥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歌舞伎町出现了异状,背后肯定有那个老头在搞鬼。那时候也是这样。因为那个老头和他手下的杂种,老板差点就没命了……”杂种——刘健一。那时候——两年前。脑细胞发出了高速运转的声音。可是只有空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发生什么了?”警戒的表情和探索的目光。魏在欣又点了一根烟。“都是过去的事了,跟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又是死路。“张先生好像找了个电脑狂人专门负责伪造储值卡。对此,你是否听说过什么呢?”“没听说过。”“那你对谢圆这个男人有印象吗?”“那是谁?”“谢谢你。”警察的直觉。魏在欣身上并非尽是清白之处。不管他是不是下令杀死张的人,至少他贪了不少卖药钱是肯定的。跟陈和陶相比,他的手下多得离谱。要养这么多手下,需要大量金钱。杨伟民和刘健一。两年前和现在。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联系,因为魏在欣完全有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才提到那个名字的。可是,他很想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杀了自己女人的刘健一——杀死宗英的自己。冰毒造成的幻觉与现实交错,双腿开始颤抖。去见远泽之前,得先把蔡子明支开,不能让他看到冰毒。而且要寻找谢圆,蔡子明对他来说也是个碍手碍脚的人物。“子明,抱歉,你能去找跟魏在欣买药的人打探打探吗?”“怎么了?”“魏在欣贪了老板的货。”“怎么可能?”怀疑的目光。泷泽冷笑一声。“他肯定混了不少杂质进去充数。不信你去找那帮瘾君子问问,他们肯定都会嚷嚷最近的货质量太糟。”“泷泽先生不一起来吗?”“我还要去见远泽,问问他窃听的情况。你打听到消息之后,马上给我打电话。”远泽的老窝是上落合的一所破烂出租屋,那里还能隐约听见穆斯林的祈祷声。他打开门,一股酸臭扑鼻而来。垃圾场一般的房间,远泽坐在床上,脚边滚落着CD 机。“屋子太乱,不好意思,能活动的只有这一小块了。”泷泽在床上盘腿坐下。“怎么样?”“我把昨晚的录音听了一遍,几乎全是普通话。我反正是听不懂了,你拿去吧。”“窃听用的录音机什么的都没问题吧?”“嗯,我都藏在公寓的配电盘里了。除非有人去搞电力维修,否则不会有人发现。另外,我还叫几个流浪汉时不时去查看一番。”“流浪汉?”“你就放心吧,他们只要两三千日元就愿意干任何事情。这年头已经很难找到这么便宜的人手了,而且我还派了次郎去管他们。”“次郎,是过去四谷警署的那个次郎吗?”“没错,就是猛犸派出所的大个子次郎。我让他负责安装和回收录音带。”次郎——一个因为女人问题被迫离职的警察。他捅死了欺骗自己的女人和她的小白脸,为此进了监狱。过去他身材清瘦,现在却健壮得像个职业运动员。此人在西口用纸箱搭了个窝,每到夜晚就兴致勃勃地跑到中央公园去偷窥。“如果是他,那应该没问题了。把录音带给我。”“在此之前,泷泽老爷,你有带来的吧?”远泽笑着暗示道。泷泽掏出冰毒小包,扔了过去。“质量应该不坏,我这儿还有更多。”远泽连眼睛都变了颜色。他贪婪地捡拾着散落在床上的小包,就差没留下口水来。远泽还不知道这些都是新诚会的货。“远泽,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什么?”“是两年前的事情。那年不是发生了中国流氓间的争斗嘛,到底是怎么回事?”毒瘾患者的眼睛紧紧盯住泷泽。泷泽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剩余的冰毒,在他面前晃了晃。远泽马上笑得满脸褶子,脱落的门牙,如同长期患病的老人的脸。那就是不久以后的自己。泷泽眨了眨眼,拂去脑中的想象。“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哦。据说啊,事情的开端是吴富春那个蠢货头脑发热,把元成贵重要的左右手给杀了。”重新翻找记忆。吴富春——曝尸在东京医大墓园的尸体。元成贵——当时上海帮的头子。“吴富春一开始逃到名古屋去了,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在一年后回到了歌舞伎町。于是,元成贵就命令刘健一去把吴富春抓来。”“你等等,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刘健一的名字?”“那家伙过去跟吴合伙做过生意,元成贵就是抓住了他这个把柄。刘健一先是把吴富春的女人抓住了,吴富春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回到歌舞伎町的。当时只要把吴富春引回歌舞伎町就好了,谁知道刘健一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对吴的女人一见钟情了。后来北京的崔虎也掺和进来,想把元成贵和吴富春都干掉。再加上暗地里活动的人,以及杨伟民和刘健一,渐渐就演变成了激烈的枪战。”“刘健一喜欢上的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被他亲手干掉了。”“为什么?”“在吴富春回到歌舞伎町以前,曾经在名古屋袭击过一个中国流氓,并抢走了他的钱财。为了让名古屋的人平息怒火,必须要有那女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被魏在欣沉入了海底。“那我知道,可为什么刘健一要亲自下手呢?”“谁知道。要是我能理解那帮人的想法,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辛苦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等一切结束以后,杨伟民就把歌舞伎町掌握在手中了。在那场战争里,获益最多的就是那个老头。”“是杨伟民在背后操纵刘健一吗?”“应该不是。他们肯定是尔虞我诈,最后杨伟民获胜了吧。”大致的状况都清楚了。两年前的争斗,跟这次北京帮的内讧应该没什么关系。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执着于此。杀死自己女人的刘健一——掐住宗英脖子的自己。那些光景渐渐充满整个脑海。喉咙干渴,泷泽摇了摇头。他把剩下的小包都扔给了远泽,然后接过四盒录音带。“有关那年的战争,知道现场真实情况的应该只有杨伟民、刘健一,还有崔虎了吧。要是你想知道更多,就找他们其中一个去问吧。”远泽马上拆开一包冰毒,倒在了钢勺上。并与蒸馏水一起放在火上烘烤,又用注射器注入体内。在关门之前,他听到了远泽长长的叹息。录音带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闲聊。家人打来的电话,好几个不同的女人打来的调情电话,手下们的报告,生意的话题,无聊的电话。他没时间一点点听完,干脆把那些卡带一股脑儿都塞进了手套箱。卡带下面是冰毒小包,以防万一的准备——泷泽摇摇头,踩下了卡罗拉的油门。漫无目的地闲逛。泷泽找到了一个停车场,把卡罗拉停了进去。他一边警惕着新诚会,一边打听着歌舞伎町的传闻。毫无收获,如同废水一般无用的话语。上海看中了北京的地盘,崔虎根本不拿他们当回事。这样下去可能又要爆发争斗,所以朱宏才会给自己的情妇请了个保镖。朱宏的情妇——乐家丽。色情酒吧“魔都”的老鸨。她与上海女人有什么关系吗?而且那个叫秋生的保镖,他出现的时机真是太巧了,搞不好杀死张道明的就是那个人。可是,他实在搞不懂为何秋生完成工作后还留在歌舞伎町。不管怎么说,他很有必要跟乐家丽谈一次。街上的毒瘾患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诚会的成员。疲惫,胆怯,烦躁,充满杀气。不小心招惹到他们的平民都会被教训一顿。在远处围观的无名市民,警官来了,人群马上就散了,只剩下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个不小心被卷入了战场的天真日本人。他又试着寻找杜——但没有找到。大久保随处可见沿街问话的刑警,其中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他担心被他们抓住把柄,便快步离去了。接着又去监视“人战”的事务所。七点过后,事务所熄了灯,林明季出现在外面。跟踪。林明季径直向东中野的出租屋走去。他连谢圆的影子都抓不到。一切仿若徒劳。自己的人生都仿若徒劳。他从来只会欺负弱小,掠夺小财。蔡子明没有联系他。毒瘾患者也遍寻不见。他们都害怕撞上新诚会的人,躲在了自己的老窝里。他打电话给铃木。约好一小时后在宫田的店里见面。招牌变了。上次来的时候还叫“萨拉”,今晚却成了“麻里子”。估计是随便从什么地方偷来的吧。泷泽沿着昏暗的楼梯向下走去,内部装修没有任何变化。如雾如霭的灯光,毒品上瘾的吧女,小混混一般的酒保。“欢迎光临。”小混混记得泷泽,并向他殷勤地鞠了个躬。看来宫田已经调教过他了——泷泽那家伙以前是警察,现在只是个人渣,但你要冷静,因为他以前的搭档还是个现役警官。他的好搭档很快就出现了。软塌塌的西服,皱巴巴的脸。他目光所及皆是人类的软弱,鼻子嗅到的全是铜臭味,跟泷泽是不折不扣的同类。他们从结为搭档的第一天起,就是臭味相投的知己。“有什么消息吗?”泷泽一边将不够冰的啤酒倒入杯中一边问。“一头雾水。调查本部那边也在叫着说要把崔虎和朱宏扯出来。你呢?”“我这边也还没消息。上次说过了,上海那帮人是清白的。一定是北京帮的什么人请杀手干的这件事。”“动机呢?”“金钱和权利的纷争,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能赚到钱?”铃木的死鱼眼睛突然发出光来。仿佛在说,让我也捞一笔。“找到凶手只有两百万,不过是苦力活儿而已。”“最近手头有点紧,得赚点零花钱。”“你想敲诈我?”“白痴,谁会敲诈你这个穷鬼。我想说的是,咱们可以像过去一样,合伙办事。”“干什么?”“找到杀死张道明的北京帮成员,从他那里敲诈金钱。然后杀了他,再告诉崔虎。怎么样?”泷泽假意啜了一口啤酒,趁机思考片刻。这主意不坏。两百万完全有可能变成一千万——只要他们不搞砸。“再看看吧。不管怎么说,要是找不到真凶,我们就无从下手。”“干吧。你不也挺需要钱嘛。难道你要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跟那个中国女人肯定没办法过一辈子的,难道不是吗?”握着菜刀的宗英的脸,只是回想一下就浑身颤抖。泷泽已经失去了归宿,那张脸上如此述说着。与宗英在一起的日子——廉价而寒酸的日子。每日贪图爱欲和享受,尽管如此,他也并非失去了全部——野心和虚荣。心中依旧燃烧着小小的火焰。要得到更好的女人,要吃到更好的食物,要住到更好的地方。总之,他想要更好的东西……“泷泽,你没事吧?”“嗯。”“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脸色也很糟哦。”“这是跟女人打架被挠的。”泷泽露出苦笑,“脸色不好是因为睡眠不足。先不说我了,今晚新诚会那帮人好像杀气挺重啊,发生什么事了?”“听说有个疯子把伊藤的冰毒给抢走了。不过量也不是很多,但伊藤还是快气炸了。他手下那些小伙子也都杀气腾腾的。”“知道是谁干的吗?”“估计不是其他黑帮的成员。应该是中国人或伊朗人……或者是脑子烧坏掉的瘾君子。你知道吗,伊藤有两个手下都被暴揍了一顿。那帮人现在都认为那是中国人干的。”“新诚会有什么动作?”“据说井上组长一听说有可能是中国人干的,就成了缩头乌龟。不过二把手尾崎倒是挺冲动的。还叫着说要跟他们开战。”尾崎,真正掌握着新诚会大权的其实是尾崎。他有胆识,有头脑,而且还很执着。他绝不会原谅任何驳了组织——他面子的人。泷泽抓起酒杯,手心都是汗。他不应该盯上新诚会的冰毒——这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真是疯了。他的头脑已经在一点一点地崩溃,并陷入疯狂。“我今天见到新诚会的几个年轻人对一个平民拳脚相加。他们应该会被抓住吧?如果能卖他们一个人情,也不算是坏事。”泷泽把那几个人的名字报了出来,铃木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出卖两个小混混,完全是无谓的挣扎。尾崎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收手。可是,他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此时,他不禁万分羡慕铃木手上的那个警徽。“对了,关于刚才那件事情——”铃木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被泷泽打断了。“你再让我考虑考虑。他们要死撑,因为这事关乎性命。要是搞砸了,不仅是我们,连你的老婆孩子都会被杀。他们跟我们的世界不同啊。”“这我还是明白的。我跟你说,泷泽,其实我也打算洗手不干了。”“你开玩笑的吧。”“说真的,最近某个县的县警闹出了假出差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我们所里也越来越啰唆了。而且从你辞职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开始怀疑我了,你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吗?我打算最后再捞一笔就金盆洗手,回老家去。这种事情我可不随便跟别人说,只有你,我是……”泷泽缺钱。只要找那个生活捉襟见肘的泷泽,他有可能愿意赌一把。不顾铃木的假意奉承,泷泽还是说。“再让我想想。”他喝完剩下的啤酒,点燃一根香烟。“这几天我会联系你,你耐心等等吧。”泷泽拍了拍铃木的肩,起身离去了。铃木的声音在脑中回响。想赚钱。想开始新的生活。想找新的女人——这都需要钱。崔虎的脸在脑中一隅摇晃着。毫不留情地杀人,泷泽早已清楚了他们的做法。从强行切开的腹部中拽出浑身是血的胎儿,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当时有一对马来西亚夫妇把北京帮的情报卖给了上海人,男人被一路追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