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家丽,打发着时间。十点半,店门敞开,朱宏和三名手下走了进来。女人们赶紧把客人打发走,纷纷围到朱宏身边。朱宏等人在店中央的卡座里坐定,家丽很快就走了出来,在朱宏右手边坐下。从她的裙摆开叉中露出的白嫩大腿。朱宏的手搂住了家丽的腰。胸口一阵钝痛。他喝了一口乌龙茶,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夹克衫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和腰间的黑星——试图用这种动作来缓解胸口的疼痛。“郭先生,老板请你也过去坐坐。”他点点头,隔着衣袋的布料按了按瑞士军刀。“你总算来了,喝一杯吧?”他赤红的脸上散发出了酒精和汗水的味道,家丽看都不看秋生一眼。“我工作时不喝酒。”“哦,是嘛。那你想喝点什么?”“喝茶吧。”紧贴一名手下而坐的女人朝酒保招了招手。“怎么样,家丽是不是很任性,很难伺候?”“没有,怎么会。”秋生在朱宏左手边坐了下来。“真不愧是老杨推荐的专业人士,连牢骚都没有。你们几个也要学学啊。”手下们发出了谄媚的笑声。“真是的,照你这么说,我不就是个不懂事的笨女人啦。”家丽抚摸着朱宏的大腿,脸上露出媚笑。“我说的都是实话嘛。”“老板,太太其实还是很懂事的。”其中一名手下奉承道。太太——听到这个称谓,朱宏显然十分受用。无聊的对话,无意义的笑声,秋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怎么样啊,郭先生。不如你给这几个小子讲讲什么叫专业精神吧。”“其实也没什么……就像喝茶一样干活儿罢了。”“关键就在那里啊。那叫啥来着,平常心?听到没,这就是专业人士跟你们这些小混混的区别。别以为总是眼睛一瞪袖子一撸就完事了。”“不过,秋生有时也会气昏了头,是不是?”家丽。平时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旦坐在朱宏身边,却像变了个人。“过去的确是这样。”“郭先生,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离朱宏最远的男子开口问道。他的年龄看起来最小,脸上还带着蔑视秋生的表情。“十五岁的时候。”“我是十三岁。那年我把总在我家附近作威作福的小混混一刀捅死了,当时我可是冷静得不得了。”“你叫什么?”“我吗?我叫江军。”“江军,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说这种一下就会被拆穿的大话。我头一次杀人的时候,吓得差点没尿出来。我当时没头没脑地朝那人冲过去,直到那人已经死挺了,我还在疯了似的揍他。”他本不打算说出来。于是,他又把手伸向了茶杯。“你也是吧?”“郭先生,你是想说我是个骗子吗?”江军的小眼睛里射出凶恶的光。“江军,冷静点。郭先生没打算羞辱你。”朱宏做起了和事佬。“老板……”“江军,害怕是理所当然的。杀人很恐怖,只要明白这一点,总有一天是能克服那种恐惧的。但如果硬要说自己什么都不怕,总有一天会被弄死的。”“没错,郭先生,你说得一点没错。”朱宏夸张地拍了拍秋生的肩膀。江军似乎还是一脸的不服气。家丽,以及其他男女,都盯着秋生,专注地听他说话。“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郭先生。”“什么?”“你第一次杀死的是什么人?”真纪。他百般不愿意,话却自己跑了出来。他知道的。家丽在泳池边上的提问——杀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无法给出答案,他很想知道家丽是怎么杀人的。“是我继父和义姊。”空气凝滞了,但他并不打算闭嘴。“杀了他们两人之后,我吓得腿都软了,全身动弹不得,也根本不想动。我跟那两具尸体一起躺在地板上。一天又一天。没过多久,尸体开始腐烂,还长满了蛆虫。即便是那样,我还是没法动弹。”“好了,我们别说这个话题了吧。”家丽叫了起来。但他没有住嘴。他无法住嘴。“我只记得气味,人腐烂的气味。那股气味就像鸦片烟,让人闻着闻着就没有了思考能力。然后还有蛆虫,我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当我发现时,它们已经覆盖了整具尸体,啃噬着上面的腐肉。没过多久,那些蛆甚至爬到了我这个活人身上。”“秋生,别说了!”“若没有那个人救我,我真的就会那样死去。那个人知道,我已经被恐惧、腐臭和蛆虫逼得快要疯了,所以我没有对他虚张声势。害怕就是害怕,我从来没有忘却过恐惧。尽管如此,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能明白吗,江军?”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秋生耸了耸肩。“朱老板,您好不容易来喝个酒,我却说了这么扫兴的话,真是抱歉。”“没、没什么。倒是郭先生,你因为江军的一句话想起了这么不好的过往,请允许我替他道歉——江军,你也快给人家道歉。”“郭先生,真是对不起了。”他喝了一口茶,表现出了大人的态度。现场的紧张气氛很快便缓解了,人们又说起了毫无意义的话题。粗俗的笑声,香烟的烟雾,酒精的气味,卡拉OK。家丽——还是看都不看秋生一眼。秋生如同顽石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等待朱宏厌倦。他脑中不断回荡着家丽的话。“如果我在酒店开了房间,秋生,你会来吗?”真纪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很快又消失了。深夜十一点过后,朱宏总算走了。没过多久,家丽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秋生走在前面,护送家丽走出大楼。区政府大道的光景依旧与往常无异。醉汉、窃贼、女人,没有什么可疑事物触动秋生的警戒天线。他伸手想拦出租车,却被拉了回来。“不用拦出租车了,从这里走走就能回去。”“你不去老板那里了吗?”“一般像今天这种喝酒的日子,他不是在路上随便找个妓女,就是醉得倒头就睡,根本不需要我在那里,所以我可以回自己家去。”家丽的住处在明治大道另一头,一个高尔夫花园背后。时髦的公寓,入口处有密码门。秋生越过家丽的肩膀,看着她输入密码,并记在了心中。七八九一——他不知道那串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升降梯内,家丽的体香。秋生照旧往上按了一层。仔细查看走廊后,再从楼梯走到下层。他接过钥匙,手握黑星打开房门。等待他们的只有一屋子的黑暗。“你还带着枪啊,我都不知道呢。”家丽打开灯,室内是一片雪白的墙壁。光亮无瑕的地板,1LDK[1]的格局。“进来吧,我给你泡茶。”“可以吗?”[1] 即一间卧室,带客厅(Living Room)、餐厅(DiningRoom)、厨房(Kitchen)。“没事,我相信秋生。”家丽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让他无法违抗。沙发、茶几、电视、放映机、电话、橱柜、冰箱。作为一个女人的住所,那寥寥几样家具难免显得有些寂寥。“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家丽打开冰箱,取出瓶装的乌龙茶,“不过我也只有这样的茶。”“没关系。”家丽的举手投足与在外面和店里时不同,显得有些自暴自弃。“累死我了。”家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伸长了双足,“他每周大概都会去一趟店里。本人的说法是为了让店员记住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板,但实际上就是来突击检查,看我有没有外遇。而且他来的时候我也不能去陪别的客人,烦死了。”秋生默默地喝着乌龙茶。“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嗯。”“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继父和义姊?”“我从没告诉过别人为什么。”家丽气愤地皱起了眉头。“我想知道,秋生你为什么……”“不行。”“说出来会很痛苦吗?”“说出来会很痛苦的事情满大街都是。”“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又要跟我说那种事情呢?”“因为小姐你想听啊。”“我从没说过那种话。”“说了,在酒店泳池里。”家丽抱起双臂,烦躁地扭着肩膀。“那跟这是——”“小姐当时问我,杀人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他打断家丽的话,继续说道,“我当时跟你说没有感觉,但那是骗人的。”“骗人?那你当时真的很害怕啦?”“不,是兴奋。每次杀人,我那里都会硬起来。又热又硬。”“哦,那可真让我意外。不过我知道的,秋生,你有时光看着我也会变硬不是吗?”戏谑的视线几乎要将秋生射穿。他感到嗓子开始冒烟,赶紧喝了一口乌龙茶。但饥渴并未缓解。二人坐在沙发上,家丽与他近在咫尺。家丽的身体倾斜过来,肩膀上多了一个重量。耳边的气息,家丽的体温灼烧着他的皮肤。“我们……”电话铃响了。家丽咂了咂舌,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你好。”家丽的背影突然僵硬了,她瞥了一眼秋生,仿佛觉得他十分碍事。家丽的声音压低了。“我这里有客人,能以后再说吗?”秋生站了起来,走向厨房。可是,他还是竖起耳朵倾听着家丽的话。橱柜,他挨个拉开抽屉,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把钥匙。那好像是这个住所的钥匙,秋生将它放入自己口袋中。“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家丽的怯意通过声音传达过来。他握紧了瑞士军刀,喉咙的饥渴早已消失无踪。家丽被威胁了,我要杀了他。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杀了他。家丽用上海话喊了几句,就把听筒摔了回去。秋生回到客厅,电话铃又响了。他见家丽一动不动,就拿起了话筒。“你好。”电话被挂断了。他放下话筒,回过身。家丽紧紧地盯着他。“那是谁打来的?”“跟秋生没关系。”“只要你告诉我那是谁,我就去杀了他。”“你回去吧。”冰冷的话语,冰冷的态度。疯狂的感情开始泛滥。“有事随时找我。”秋生转过身,离开了房间。——你不适合当职业杀手。刘健一的话在脑中回响。14“你昨天对我做了什么!?”宗英的骂声响起。在他完全清醒之前,胸口就遭受了一记重击。“你干什么啊。”宗英光着身子,头发凌乱,流着泪撕扯着泷泽。“你就是个魔鬼,你根本不是人。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情?”散落在床周围的绳索、鞭子、管子、还有铝箔。他想起来了。昨晚那场用了冰毒的性爱。泷泽和宗英都忘我地贪恋对方的身体。“白痴。”他一脚踹开宗英说,“你自己不也叫个不停,爽得不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时把我绑着,还把我眼睛蒙住了。等我回过神来,那里就滚烫滚烫的……我怎么想得到,你居然会做那种事情呢。”“吵死了。”“我一直很相信你。认为就算被你绑起来也不会有事。因为我一直认为,你不会真的伤害我。”他觉得脑袋里像塞满了大粪。宗英尖利的声音则如同一根搅屎棍。泷泽叼了一根烟,点上火。“现在你竟然对我做那种事情,我不干了,你别想再绑我了。绝对不行。以前大家都说你是变态,我都忍下来了。我这么尽心尽力地侍奉你,为什么你要对我做那种事情……”终于清醒了。“你刚才说什么?”泷泽一把抓住宗英的手腕。马上听到了细小的呻吟。“你刚才说,谁管谁叫变态?”“我、我不知道。”“快说!”他掐住了宗英的脖子,“再敢装傻我就真下狠手了。”“所有人都在说,泷泽那个日本人是喜欢虐待女人的变态,说你喜欢吃我的屎。天天跟那种人生活在一起,连我也是个变态。他们都在嘲笑我。”视野一片赤红。发作——再也无法抑制。掐住宗英的手越来越用力。杀掉——“你、你干什么……”“到底是谁那么胡说八道!?”宗英的脸——在颤抖。渐渐失去了血色。杀掉——“你、不要……快住……”“是谁!?是谁说的?!”“……杜启光。”杜,从南京来的高利贷——杀掉。手心里有东西在颤抖,宗英煞白的脸猛地映入眼帘,他慌忙把手松开。“杀人犯……”宗英激烈地喘息,向他抛来带着憎恶的目光。“真是杜那浑蛋说的吗?说我是变态。”“没错,还不是因为你总是不还钱。那家伙就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说你是变态。还说我也是变态。”干掉他。“不仅是杜。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只会欺负女人的浑蛋,他们都在暗中嘲笑你。不知道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气息开始急促,视野再次泛红。冷静。“抱歉,宗英。我下次不会这样了。”他诚恳地道歉。因为自己决不能失去宗英。能够满足泷泽那些阴暗欲望的,只有这个女人了。泷泽伸出手,宗英却一扭身躲开了。“别碰我,我刚才差点被你掐死了。”那是看蛆虫的眼神。看变态的眼神。血液一下冲上头顶。泷泽一把推倒宗英,骑在她身上,朝那张脸挥出了拳头。他一直打一直打,直到宗英不再动弹。逃也似的走出房间,春风吹拂在身体上。如同宗英的诅咒。他掏出手机,看到手上沾满了鲜血。鲜红的,宗英的血。他咬紧了牙关。他本不打算打她。同时,他本来也不打算让宗英接触冰毒。刘健一——因为跟那家伙见了面,跟他谈了话,让自己脑中的某些部分陷入了疯狂。他拨通了杜的电话。“你好。”不耐烦的声音,他回以一句臭骂。“你好像跟别人说我是变态,对吧。”“泷泽先生吗?一大早的找我什么事啊。”“我要干掉你。”“在此之前,你能先还钱吗,然后随便你怎么杀。我也不会到处去说泷泽先生是喜欢虐待女人的变态了。”血液逆流。“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几百万日元……”“泷泽先生,连区区几百万日元都还不起,你又以为你自己是谁呢?对我口出狂言时,麻烦你先还钱好吗?”“喂!”“你很吵哦。”话筒另一头变成了普通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不耐烦。“我可是一个人在做生意,跟北京和上海都混得很熟。要不要我跟他们说说你的事情啊?让他们帮我除掉一个日本变态简直轻而易举。”泷泽握紧了手机。“你试试,在此之前老子先把你干掉——”电话挂断了。无处发泄的愤怒,脑袋的钝痛,急促的呼吸。他按下了重拨键,被转到了语音信箱。“可恶。”当他准备再次重拨时,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泷泽先生,早上好。”是蔡子明。“老板请我们一起去吃饭。”“在哪里?”“天乐苑,还能是哪里?”“几点?”“现在。”“知道了。”他找到一个公共厕所,大开着水龙头反复搓动双手。他想洗掉手上的鲜血——却不能如愿。血液已经渗入了皮肤的纹路里。他用过鞭子,无数次抽过她的屁股,但他从未打过宗英的脸。因为昨晚的冰毒,他的神经还是十分亢奋。泷泽摇摇头。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过现在先去听崔虎有什么话要讲。然后再去把杜拽出来揍一顿。最后才是干活儿。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天乐苑。崔虎——依旧坐在大堂里吸溜面条。蔡子明和他的几个手下站在一旁看崔虎吃饭。已是午饭时间,店里却没有别的客人。“哦,快坐吧。”崔虎抬起头,让泷泽在自己对面坐下。“有什么想吃的随便点。”没有食欲。可是,他不能浪费崔虎的好意。于是便点了饺子和啤酒,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就这么点儿吗?不吃饱可干不了活哦。”“我来之前吃了点东西。”“听说宗英熬的粥很美味啊,嗯?”满脸是血的宗英——他努力挥去了脑中的那副场景。“她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回答他的是快速的普通话。崔虎脸上露出微笑。泷泽看着蔡子明。“老板说,那种丑娘们儿还是有这么一两样好处的。”太阳穴的青筋爆了出来。冷静。那又不是蔡子明说的。“对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也才刚开始没多久而已。”他瞥了一眼蔡子明,对方避开了他的视线。“听说你昨天突然消失了啊,嗯?”“昨天有点别的事情要做。”“喂。”崔虎的眼闪出了凶光,“你以为你是靠谁在歌舞伎町过活的?”“老板……”“愿意照看你这种人的,可就只有我了……”剩下的话语他都没太能听懂。他又看了一眼蔡子明——对方正尴尬地呆立着。他的手下脸上都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给他翻译过去。”蔡子明开口了。“老板说,只有他才愿意罩着你这种变态。”泷泽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血色。“你那是什么表情?对我有意见是吗,有意见你就说嘛,臭变态。”泷泽站了起来,背后很快有一双手控制住他。他试图挣扎,向崔虎伸长了手。太阳穴感到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