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身边的几个人,就是魏在欣、张道明、陶立中、陈雄——也就是今日的“四大天王”。仅有五人的黑帮,前途无疑是一片黑暗的。崔虎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当时上海帮也难以为继。最后,还是台湾的杨伟民向他伸出了援手。崔虎利用杨伟民的首肯,以及他提供的金钱,成功地东山再起了。杨伟民。中药房“诚汉堂”(中国人管那里叫“药房”)的主人。虽然台湾流氓在歌舞伎町早已没落,唯独杨伟民还保留着实力。所有人都会告诉你,想知道歌舞伎町的中国人现状如何,就去找杨伟民。对同时失去了一、二把手的上海帮,杨伟民也给出了同样的援助。朱宏就是在那个时候崭露头角的。最后,歌舞伎町形成了北京、上海两派割据的局面。现在,北京帮在歌舞伎町稍占优势。可是,没有人能预测出明天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杨伟民这个台湾人会出钱援助上海和北京两派呢?如果你问了这个问题,新宿的中国人都会给你一个同样的回答。——当然是因为,让上海和北京两派龙争虎斗,台湾才有机会坐收渔利啊。虽然多亏了杨伟民的帮助,崔虎和朱宏才当上了大帮派的老板,但二人好像都不太感激杨伟民的恩情。关于这一点,新宿的中国人也都看法一致。——杨伟民本来就没打算给那帮贪婪的野兽施恩。换句话说就是这样。如果放任小混混胡闹,新宿就会陷入危机。有了北京崔虎和上海朱宏的震慑,新宿的黑帮才能勉强保持在一种安定状态。杨伟民就是想制造出那样的局面。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创造一个让自己予取予求的美好世界。跟蔡子明再次碰头后,泷泽从他那里得到了自己无法深挖的传言全貌。魏在欣传闻的源头,是由一个亲眼目睹张道明和魏在欣争吵的人传出来的。问题一:是谁看见的?没有回答。问题二:他们在吵什么?没有回答。后来又打听到了别的传闻。魏在欣贪污崔虎钱财一事,证据何在?魏在欣最近基本不在崔虎面前出现。“不仅是魏在欣先生,‘四大天王’各自都很忙嘛。老板只要收得到钱,就不会多说什么。他们顶多一个月能跟老板见上一面。相反,倒是经常通电话。”问题继续:为什么外面只有魏在欣的传闻?怎么没人编排陈雄和陶立中?回答——魏在欣以前替崔虎做过特殊的工作。因此,崔虎特别看重魏在欣。嫉妒。“四大天王”中只有魏在欣一人最受宠信,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想尽办法搞倒魏在欣。问题:什么特殊的工作?没有回答。他感到越来越焦躁。虽然可以直接问崔虎,但他不一定会老实回答。围绕魏在欣的其他传闻——都大同小异,就连传闻的出处都一样。于是,他把问题转到了储值卡和电脑高手上。区政府大道、东大道、樱花大道、职安大道、旅馆街、大久保。这些地方在日落前,随处都能看到平民的身影。与此相对,中国、台湾、马来西亚、泰国、菲律宾的小混混和妓女们,这些生活在新宿黑暗世界的人们,随着警察数量的增多,渐渐都看不见了。尽管如此,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还是挤满了各个角落。储值卡。最近一个月,市面上出现得越来越多。只要跟北京帮说一声,他随时可以拿到一堆。蔡子明肯定地说,过去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储值卡的数量都一致被日本的黑道控制着。那天张道明说过,今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售价是面额的百分之十,只花一千日元就能买到面值一万的。于是,除了一些蠢货,再也没有人买上海人的储值卡了。上海那帮人自然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他们从日本黑帮那里买卡的价钱就是面额的一成,要是不往上加价,根本赚不到钱。可是那样一来,根本不会有人来买上海人的卡。上海的贾林闹到了上家,却并没有闹出个结果来。因为北京那帮人早就没从上家那里拿货了。“蔡子明,你和北京那帮人都赚得盆满钵满的,真是羡煞我也。”褐色皮肤的马来西亚人用广东腔的普通话说道,蔡子明露出了十分受用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地位一下提高了不少,正得意得紧。在大久保的马来西亚餐馆中,渐渐聚集起了刚刚起床,前来觅食的妓女和男娼。“哪里哪里,我也就是个小混混。人啊,还是得有点出息——”语速飞快的普通话,他根本跟不上节奏。能听懂的大约只有七成。泷泽干脆不听了,坐在一边默默地喝酒抽烟。他走了太多路,早就累坏了。至于问问题,交给蔡子明就好。“怎么会呢,老蔡。”一个妓女说,“我们还是羡慕你们啊。前阵子我跟‘人战’的人去喝酒……”猛地回过神来,啤酒洒了出来。宗英狭窄肛门的触感突然在脑中复苏。“泷泽先生,你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了?!”“没什么啊……”泷泽一把推开蔡子明,逼近那个妓女。“喂,你刚才说什么了?”“这人是怎么回事啊——”“你慢慢说。刚才你说你和‘人战’的人怎么了?”女人犹豫不决,泷泽等待着。“泷泽先生,你到底怎么了?”蔡子明的声音。“你给我闭嘴。”对方甩过一张气愤的脸——泷泽只当看不到。“快,小姐,快告诉我。你跟‘人战’的人干什么去了?”“大概十天前,‘人战’一个叫古逸和的人请我吃饭了。怎么了?”“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说什么啊?”“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人战’那帮人有什么好羡慕的?”妓女用普通话飞快地说着什么,他看向蔡子明,却只看到了一张愤愤不平的脸。泷泽一脚踹向他的膝盖,蔡子明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那个叫古逸和的,前段时间似乎突然有钱了。以前他也只是个小混混,却突然要请她吃饭。然后还给了她一笔零花钱,叫她休息几天,不要站街了。但是他给了钱,却没有要她服务。”泷泽突然想到宗英的钱。一百万。再加上崔虎给的两百万,就能还清高利贷了。他很快就要重获久违的自由身了,必须找回那笔钱。“他有没说为什么突然有钱了?”“我没仔细问。”这回他不用翻译也听懂了。“‘人战’的谢圆最近失踪了,你知道些什么吗?”泷泽不仅看着那女人,还瞥了一眼另外一个男人。最后开口的是女人,蔡子明把她的话翻译成了日语。“只知道他失踪了,但具体怎样不太清楚。”再看看男人,他也摇摇头。“我知道了。储值卡的事、电脑高手的事、还有‘人战’谢圆的事,有消息了就打这个电话。绝对有重酬。”泷泽递给男人一张名片,离开了饭馆。“泷泽先生,‘人战’?跟我们在查的事情有关系吗?”蔡子明的话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人战”的男人手头变宽裕了。那是宗英的钱,还是有别的来源?看来只有彻底调查一番“人战”的内部人员了。“蔡子明,我想起一点事情要办,你一个人没问题吧。继续帮我打听打听。”“不要呀,你有什么事吗?”他死死盯着蔡子明的双眼。“你不是想出息吗?只要你办成了这件事,崔虎会记住你的。”“这要是让老板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的。”略带恶意的反驳。泷泽一笑而过。“就今天一晚。要是有什么事,随时跟我电话联系。”说完,他便丢下一脸埋怨的蔡子明,向歌舞伎町而去。走进职安大道旁的小巷子,穿过大久保公园,人民战线的本部就在不远处的楼房里。泷泽走进了楼房附近的电话亭。呼叫信号音。一次、两次、三次。那头传来一串结结巴巴的日语,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这里是中华人民战线。”“你好,我找谢圆先生。”那头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请问您是哪位?”“我叫田中,是谢圆先生的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试探性的问题。“那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快把谢圆给我叫来。”泷泽模仿起了黑道的说话风格。“非常抱歉。”女人不为所动,“谢圆不巧外出了。”“我找他有急事。他不是有手机吗?快把他的号码告诉我。”“非常抱歉,我不方便告知。”“喂——”电话被挂断了,泷泽只得离开电话亭。他快步走上楼梯,很快便看到了与大门风格十分不相称的“中华人民战线”门牌。泷泽连门也不敲,径直走了进去。狭小的房间中坐着一名素颜的妇女,正对着话筒用普通话飞快地说着什么。“我觉得那人是个黑社会,虽然人家说他是谢圆的朋友。你说,谢圆是不是被黑社会给抓走了?”他关上门,女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惊讶的目光投向泷泽,她条件反射性地放下了话筒。“你是谁?!”普通话。泷泽轻轻皱眉,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女人又用日语说了一遍。“你是哪位?”“失礼,我是新宿警署的铃木。”他从内袋里掏出警察手册。那是他从警察周边饰品店搞来的假货。只要不翻开,一般人看不出有诈。“有事吗?”“你的姓名?”“林明季。”“职业?”泷泽很快又问了下一个问题——这就是警察的做法,不管什么事情,先一股脑儿地问一堆问题,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时间。“你为什么要问那些?我什么都没干。”不安和愤怒让林明季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失礼了。是这样的,我们接到了被中国人骗走钱财的报警,经过一番调查,好像与这里的成员有些关系。”“那肯定是假的。我们只是在认认真真地搞运动,根本不会去犯罪。”“不好意思,请问你持有外国人登录证和护照吗?”泷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对方反抗的目光,女人的视线很快软了下去。她把手伸向桌上的包。林明季,籍贯北京,三十四岁,现居住于东中野。泷泽牢牢记下了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谢谢了。”结束警察问话的流程,把对方恐吓一番后,泷泽马上改变了态度,“唉,其实我们也不认为‘人战’的成员会做那种事情。但这毕竟是工作,请你见谅。”他交还登录证的时候,发现林明季的手明显在颤抖着。“我还想问问,到哪儿能找到谢圆先生呢?”“他现在不在东京。”回答问题的语速太快了,林明季明显在隐瞒什么。“哦,那他在哪里?”“在大阪,他去跟那边的朋友聚会了。”“原来如此,那他什么时候回东京呢?”“这礼拜他都会待在那边。”“那我下周再来拜访吧。啊,请你不要把警察来过的事情说出去哦。我只是过来问问话而已。”“我知道了。”女人的话全是瞎扯。尽管如此,泷泽还是对她露出了微笑。镇魂歌9涩谷、青山、六本木。离开“台南好吃”后,他就被带着各处去购物了。家丽对待秋生如同对待空气,只在试穿的时候叫他一声。“你觉得这件怎么样?”秋生实话实说了。“秋生品味不错啊。”家丽勾起了嘴角。但她的目光依旧冰冷如雪。每当看到那双眼睛,真纪的亡灵就会在秋生脑中复苏。——学习好又怎么样,别洋洋得意。不管你怎么努力,都只是个下等的中国人。——不愿意你就回台湾去啊。我乐得耳边清净。憎恶、侮蔑、恼怒。真纪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发泄在了秋生身上,甚至不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在流血。家丽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秋生赶紧甩甩头,将真纪的亡灵抛到脑后。家丽不是真纪。她们一点儿都不相像。他将购物袋一股脑儿塞到后车厢里,坐到了家丽身边。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四周,胸中冰冷得如同寒冬。我不是拎包的,两手塞满东西怎么当保镖——但家丽对此充耳不闻。“你的意思是说,那都得我来提啦?”家丽用看奴仆的目光看向秋生。秋生一时无法反驳。出租车悄无声息地启动。目的地是新宿,家丽要先回公寓一趟。待她休整一番后,二人再出去晚餐,然后就要去上班了。据说家丽的工作是在一家高级酒吧里当老鸨,里面的陪酒女都是来自大陆、台湾、香港和东南亚的女性。家丽花大把金钱将她们打扮得艳丽逼人,专门去伺候那些有钱的日本人。以前我也是被卖的一员——坐在青山的咖啡厅里,家丽如此说道。她似乎想试探秋生。“秋生的日语讲得不错,在这待了很长时间吗?”出租车缓缓向新宿驶去,车流时进时止。家丽正看向窗外,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打发时间。“我刚满十岁不久,就跟母亲一块过来了。除去回台湾服役那段时间,我在日本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秋生已经三十多岁了?”“今年三十一了。”家丽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秋生。“我还以为你比我小呢。”“我经常被人说长得小。”“不是长得小的问题。你看上去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少爷嘛。”“小姐您也很年轻啊。”“你觉得我有多少岁?”“二十二三吧。”家丽高兴地笑了起来。“说谎也不打打草稿。我都已经二十八了。”“可是,看起来真的只有二十五岁上下。”“我们别聊年龄了,越聊越伤心。你为什么会到日本来呢?”“我父亲患癌症死了,因为他生前是个流氓,没有资格买寿险,所以他死后,我和母亲就身无分文了。那时台湾人把日本说成了黄金的国度,我跟母亲就东拼西凑地买了两张前往日本的机票。”从台北到东京,再到新宿,这是来时的路线。母亲——李美娜当时三十三岁,要是画个妆,看起来就只有二十五岁上下。于是,她顺利地在歌舞伎町的台湾酒吧里找到了工作。后来,真纪就出现了。某日,李美娜把那个小混混带回了家。井上昭彦。那是个连黑道都算不上的小混混,他的女儿就是真纪。真纪比秋生大三岁,染着红色的头发,把眉毛修得又细又长,身穿裙长及地的制服裙子,拎着个压得又扃又破的书包。书包里只有香烟,没有教科书。她总是随身带着两枚粘在一起的刀片,还浑身散发着香蕉水的气味——真纪只有在吃豆包[1]吃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时候,才会对秋生好一点。“单程机票吗,然后呢?你们在日本是怎么过活的?”真纪的面孔又出现在脑海里。“别谈过去了,越谈越伤心。”秋生换了个话题,“不是说最近总有人跟踪你吗,你心里有没什么线索?”“没有。”[1] 因从塑料包装袋中闻香蕉水的动作很像吃豆包,故名。回答的速度飞快——假话。“他是怎么跟踪你的?”“一般都在晚上,通常是在我把店留给年轻人照管,自己离开的时候。不管自那之后是去玩,还是回家,我总能感觉到有人在监视我。”“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你的?”“刚才你打败的那个姓李的男人,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见到我,正想对我打招呼,结果就发现了那个跟踪我的男人。李当时追过去想抓住他,但还是被他逃了。”“后来他还是继续跟踪你?”“不知道。朱宏后来给我找了几个保镖,但那种被人监视的诡异感觉还是没有消失。虽然那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你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吗?”家丽盯着秋生说。“没有。”那双满是谎言的眼睛仿佛在对秋生说,你不信也无所谓。家丽走进区政府大道最繁华地段的一栋崭新大楼里。乘坐电梯上到四楼,出来便看到了门口挂着“会员制”铭牌,名叫“魔都”的酒吧。时间是晚上九点,再过五分钟左右就该有客人进来了。每位客人都有两三个小姐相伴。店内只有昏暗的灯光,让人十分安心。身材匀称的女人,有口音但流畅的日语对话,偶尔响起的卡拉OK——这是一个典型的卖春俱乐部。只有角落那桌看起来像白领的三人组高声谈论着下流的话题。家丽浓妆艳抹,身穿一袭大红旗袍,随性地与每一桌的客人周旋。秋生坐在吧台的角落里,啜着乌龙茶,眼中只有家丽。从高高的开叉里露出的肌肉紧实的长腿,丰满的胸部。这些都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家丽。她笑的时候下巴会微微突出,就像真纪一样。不过她在家里几乎没笑过。因为家里只有不是烂醉如泥就是呼呼大睡的浑蛋父亲,以及刚从台湾过来,根本不会说日语的继母和义弟。——每次看到你我就烦得要死,就想狠狠欺负你。真纪整天皱着眉头,只有在朋友们打电话给她时,才会露出笑脸。她的笑声从来都只会送给听筒那头的人,而秋生则总是假装上厕所,在一旁偷偷看着她的笑脸。夜晚,那个浑蛋又带着一身酒气回到狭小的公寓里。真纪马上收拾东西出去了,秋生则把自己关在真纪的房间里。公寓里只有厨房兼餐厅、母亲和浑蛋的房间,以及真纪的房间。秋生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睡在兼做餐厅的厨房里。不久后,母亲回来了。家里很快响起日语和普通话混杂的怒骂、暴力以及性交。他躲在真纪的房间里,闻着她留下的味道,听着外面的一切。他要是敢对母亲施暴,我就杀了他——秋生低声重复着咒骂。临近黎明,真纪回来了。她看到擅自闯入自己房间的秋生,气得眼角都吊了起来。一个巴掌。——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什么都没干,我没碰真纪的东西。秋生苦苦诉说,但真纪充耳不闻。她的眼神好似看着一个变态,凌厉的目光在秋生心中射穿了一个大洞。——那家伙打完我妈妈,又开始干她了,我还能待在哪里啊。奋力的呼喊,真纪退缩了。他被抱紧,从真纪身上传来酒精的气味。心脏越跳越快,神经却完全麻痹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两个人一直哭到天亮。那是他唯一一次美好回忆。第二天晚上,暴力和夫妻间的强奸行为又再度上演。秋生再次试图逃到真纪的房间里——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