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歌[ 日] 驰星周著目录那家伙本不是头脑单纯,冷血无情的怪物——这个原本老实本分的人,现在竟彻底陷入了疯狂。不得不承认,这完全是他自作自受。但并非所有责任都在他。那怎么可能呢。——迈克尔·吉尔莫《贯穿心脏》镇魂歌我做了个黑色的梦。我躺在浓稠的黑暗中,身边睡了一个女人。我紧紧盯着那个女人,她没有脸。那本应是脸的地方,被抹成了一团浓重的黑。小莲。我想不起小莲的样子了。我连她的照片都没有。小莲。是我杀的。是杨伟民让我杀的。她是我唯一的女人。是唯一一个与我生存在相同世界的女人。小莲躺在我身边,没有了脸。那团黑,似乎在向我诉说着什么。小莲死了。歌舞伎町变了。北京来的崔虎渐渐有了势力。失去老板和二把手,变成一团散沙的上海帮也有了新头领,重新汇集起来。现在,歌舞伎町已经成了崔虎和朱宏——上海帮新老板——的囊中物。二人将这块地盘分而食之,和乐融融。当然,双方也在暗中打探彼此的底细。还有,杨伟民。只有杨伟民没变。那一夜,他让我杀死小莲,自己则大赚了一票。肮脏的钱,带血的钱——但钱总归是钱。杨伟民用他手上的钱把崔虎和朱宏治得服服帖帖。我也赚了一笔,肮脏的钱。我做了个黑色的梦,小莲对我笑也不笑。我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被涂成一团浓黑的脸,在向我诉说着什么。但她的脸连个形状都没有。我静静地看着,那记不起长相的小莲。我等待着,等待身体内部的冷气积聚。为了杀掉杨伟民,为了履行对小莲的诺言。驰星周1杨伟民打来电话,把他从大雪纷飞的札幌叫到了春风送暖的东京。他已一年未曾踏足新宿。郭秋生收拾出一个行李箱,向千岁而去。他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拦了一辆出租车。四谷的公寓已经打扫干净了。这证明杨伟民已经付过房租,管理得一丝不苟。秋生从冰箱取出冰乌龙茶,坐在床上。他无事可做,从行李箱中翻出一本书,那是一本被翻得十分破旧的犬类图鉴。无论翻看多少次,他都不会感到厌倦。总有一天,他要养条狗。乌龙茶喝完,图鉴也翻到了最后。他决定再从头翻看一遍。当他看到爱尔兰猎狼犬的图片时,电话响了。“我是杨伟民,一小时后在‘香妃园’见。”电话挂断。久违的台湾话。若非与杨伟民对话,他一般没机会用到那种语言。秋生冲了个澡。杨伟民先到了。他被服务员带到包间,坐在杨伟民对面。饭菜已经端了上来。“还好吗?”“还好。”对话到此为止。秋生默默地吃饭。杨伟民看着秋生,啜着茶水。“是北京那帮人。”待秋生吃完,杨伟民又说。“几个?”“不知道……”杨伟民扔来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地址和房间号。那是位于大久保的公寓。他在脑中确认了地点。“明天晚上,十一点。在场的所有人。”“工具呢?”“随你喜欢。”“既然不知道人数,还是用枪吧。”“今晚给你送过去。”“事成之后呢?”“你就待在四谷。”二人再没说话。杨伟民在桌上放下一个信封,里面是钱。看那厚度,应该超过了一百万。秋生伸手拿过信封,招呼也没打就走出了包间。回到四谷的公寓,他又翻开了犬类图鉴。怎么看都不厌烦。爱尔兰雪达、阿富汗猎犬、德国牧羊犬、杜宾、斗牛……隐居深山,与爱犬相依为命。这是他毕生的梦想。玄关传来响动,似乎有人离开了。邮箱里多了一个包裹。那是一把被层层包裹的黑星——中国产托卡列夫[1]。弹匣三个,子弹五十发。他拆开黑星,又组装起来。插入弹匣,黑星复活了。秋生把手枪放到桌上,又捧起了犬类图[1] 前苏联军用制式手枪。鉴。分开散发着热气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酒精、胃液、小便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嘈杂,静寂,嘈杂。霓虹灯光和黑暗——他选择了黑暗。从歌舞伎町途经职安大道,向大久保走去。走进旅馆一条街,妓女们的视线一下聚集过来。金发的哥伦比亚美人,褐色皮肤的东南亚女性,还有上了年纪的人妖们,以及或聚成一群或孑然独立的男娼。妓女们背后还藏着皮条客和小白脸,以及毒贩子。他们都不与秋生搭话,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找到了纸片上写着的公寓。刚走进门,周围的气氛就起了变化。他没进电梯,而是沿着楼梯盘旋而上。他戴上手套,在耳朵里塞好棉球,拔出了黑星,将子弹顶上膛。冰冷的金属声。他确认了夹克衫口袋里的备用弹匣。今晚应该用不上。秋生停在五〇四号房门前。这扇门旁边没有名牌。他敲了敲门,原地等待。“谁啊?”里面传来普通话。“我来给崔虎大哥送货。”他用卑微的声音回答。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锁孔转动的声音。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猛地伸手进去拽开了大门。里面的男人一脸讶异。他一脚把那男人踹进了屋里。1DK[1]的房间里有三个男人——其中一人正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其余二人则对着一张小桌,[1] 一室一厅一厨房。像是在分拣什么东西。“你是哪家的!?”“你想干什么?”他朝右边的男人开了一枪,血和脑浆溅了一屋。左边的男人正要起身,他枪头一晃,扣下了扳机。男人直直向后倒去——还把桌上的东西拨拉了一地。双腿间一阵炙热。他硬了。“上海猪……”开门的男人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他一脚踹过去,男人仰面朝天地倒下了。又是一枪,男人身体一阵痉挛。“我是台湾人。”秋生用普通话平静地说完,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三人的体内。血肉和塑料卡片四处纷飞。卡片——原来那是柏青哥[1]的储值卡。妓女、皮条客、毒贩子、醉汉、无人管教的孩子、穿超短裙的女子、拉客的、黑道、流氓、条子。他径直穿过歌舞伎町。腰间插着黑星,口袋里藏着弹匣,鞋底还沾染着血迹。以及勃起的男根。没有人对他说一句话。回到公寓,他又冲了个澡。拿着冰乌龙茶,捧起犬类图鉴。房间里空无一物,他也不需要别的东西。秋生微笑着,沉浸在犬类的照片中。[1] 即一种弹子赌博机。2“我有事找你,马上过来。”“知道了。”泷泽诚对着话筒说了句蹩脚的普通话,便挂断了电话。他正经历着严重的宿醉,脑袋胀痛不已。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谁打来的?”宗英在床上说。她光着身子在床上扭动,被单早已落在了地板上。“蠢女人,你就不知道遮一下吗?”床上一片凌乱。弹力绳、皮鞭、蜡烛、振动棒。想起昨夜种种,他不禁感到股间一阵胀痛。脑袋钝痛、胸口灼热。“是谁打来的……女人?”“是崔虎,他找我有事?”“要是有钱拿就好了。”“是啊……”泷泽在床边坐下,揉着宗英的手腕。那里有一大片淤血,且随处可见残留的蜡迹。林宗英——北京来的女人。虽然长相欠佳,但她从不嘲笑泷泽。崔虎——这个盘踞在新宿的北京流氓头子,没有人会嘲笑他。应该说,凡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试图靠近崔虎。钱。就是钱的问题。最近姓杜的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催债。老虎的血盆大口,口中是两排尖利的虎牙。若不敢投身其中,就别想拿到一分钱。“我先出去一趟。”泷泽换了身衣服,走出门去。宗英依旧光着身子,朝他挥了挥手。迎接泷泽的是一张阴郁的脸,他们约在了名叫天乐苑的中国餐馆见面。这跟崔虎的身份一点都不相衬,但他总是会指定这个地方。崔虎坐在店中央,正在吸溜一碗面条,他的太阳穴爆出了条条青筋。身边只围了一圈小混混,并未看到干部的身影。泷泽在崔虎对面坐了下来。“昨天,我们的人被干掉三个。”不等他坐稳,崔虎就开口了。他操着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就算没有翻译,泷泽也能听明白。“是谁?”出人命了。这是他根本没想到的。泷泽感觉背后升起一阵凉意。“老张死了,其余两个不太重要。”张道明。脑中浮现出那人的脸。他是北京帮“四大天王”之一,最擅长操纵金钱。“是那帮上海人干的吗?”“除了他们还能是谁?”崔虎大吼一声,“你说,还能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张负责管理柏青哥的储值卡,我把那活儿交给他全权处理了。这下亏大发了。”“的确是亏大了,不过你叫我来干什么?”“只有我们内部成员才知道老张会在那天、那个点儿出现在那里。”泷泽咂了咂舌。“这说明咱们出内奸了。你觉得呢,嗯?”“这得想办法摆平啊。”“所以我才找你来啊。”“不行。”“怎么不行了,你以前不是个条子吗?他们都说日本警察是最优秀的。”“那不是一回事……”“那你是想说,不接受我的请求啦?”泷泽闭上了嘴。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动摇。崔虎能够给他带来的金钱和恐惧,以及麻烦和不快。很快,金钱和恐惧就占了上风。向来如此。“你想让我做什么?”“找到叛徒,带到我面前来。”“你心里有人选吗?”“只有我和老魏、老陶、老陈知道老张昨天在干什么。”魏在欣、陶立中、陈雄。这三人都是崔虎一手提拔起来的流氓精锐。再加上张道明,四人合称“四大天王”。“莫非……”“我也不愿意往那边想。可是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了。其中肯定有人跟上海帮串通了,也有可能是跟杨伟民那个死老头儿。我绝对要干掉他。”崔虎说要杀谁,那人最后一定活不成。做错事的,办坏事的,一律逃不过。泷泽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坏了事。“我给你安排个能当翻译的人,随便你怎么使唤。”里屋站起来一个干瘦的男人。崔虎又开始吸溜面条。面谈已经结束了,泷泽慌忙开口道:“老板,四处打听是需要资金的。”崔虎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泷泽紧握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很快,崔虎便点点头。“给我找到叛徒,我给你二百万。另外,这是你的行动经费。”崔虎从鳄鱼皮钱包里扯出一沓大钞,粗鲁地摔在饭桌上。泷泽伸出手去捏了捏——大概有五十万。镇魂歌3是时候给“药房”打电话了。“你好?”那头传来的是日语。“我是秋生。”秋生用普通话说。“昨天辛苦你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回札幌吗?”“不。你暂时先待在那所公寓里。”他心中一阵悸动。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杀人,藏身。这是不变的模式。“我搞砸了?”“没有,只是这次有点麻烦。有可能还要用到你。”“到时候我再过来。”“不行。你必须给我待在那里。”“老爷,我……”“听明白了?你待在那里,随时等我联络。有需要的尽管直说,我派人送过去。”“老爷……”“别担心,一切交给我来处理。不会亏待你的。”电话挂断了。他连狗的照片都看不下去了,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发生什么事了?杨伟民究竟想让我干什么?想不通,所以不安,所以害怕。这种杀人时都没体验过的感情让他全身颤抖不已。他的身体冰凉,思绪混乱。秋生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真纪……”真纪抽了秋生一巴掌——中国人也敢如此大胆。真纪刚刚出浴的裸体散发着奇妙的光泽。被浑蛋侵犯了的真纪,私处还流着白浊的精液。看到那幅光景,他难以控制欲望,失去了自我。他爱着真纪,也鄙视真纪。真纪从心底里憎恨秋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台湾弟弟,只因为他总是说不好日语。真纪已经不在了——她死了。淤血的脸、凸出的眼球、血——飞溅的血和脑浆。大久保的公寓,昨日那场屠杀又在脑中重现。颤抖一发不可收拾。不应该这样的。他现在应该坐在新干线的列车上,或飞机的机舱里翻看犬类图鉴才对。他早该忘记了那场屠杀。秋生睁开眼睛,从裤袋里抽出匕首。扳开保养良好的瑞士军刀刀刃,他凝视着自己倒映在钢刃上的脸。那张脸毫无血色,还爬满了油腻的汗水。他咬着下唇,将钢刃插入了枕头。一下,又一下。他只想弄掉刀刃上那张脸。颤抖还是不能停息。秋生强行撑起颤抖的身躯,如同行尸走肉般离开了房间。4“我该做些什么?”男人头上满是汗水。蔡子明,他是崔虎配给泷泽充当翻译和打杂的男人。泷泽以前见过他几次。这人虽然自恃日语很好,但既无地位亦无胆量。总是一脸讪笑地看着上头的脸色过活,说白了就是个小混混。“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事再找你。”“崔虎老大说,叫我跟着泷泽先生,寸步不离。”“联系方式。”泷泽瞪了蔡子明一眼。他说话的方式和态度虽然很卑微,但眼中不时闪现着饿狼般的光芒。他当然不能信任这种人,看来崔虎给他派了个麻烦人物。蔡子明移开视线,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手机——只要是个流氓都会人手一部。他牢牢记住了那串号码。“再见。”泷泽挥了挥手,丢下蔡子明独自离开了。泷泽回到房间,宗英不见了。恐怕是去了华圣宫吧。那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台湾老太婆主持的寺院。里面供奉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神明,老太婆还以布施为名捞了大把的钱。不知为何,宗英每天早上都要去那里拜拜,然后给老太婆进贡一笔。床已经被收拾好了,完全看不出昨夜的疯狂。被绳子束缚了身体,私处插入假阳具,面露痛苦的宗英。手执皮鞭和蜡烛,喘着粗气的泷泽——种种光景在脑中复苏。昨夜,他久违地花了很长时间折腾宗英。他当时喝得烂醉,因为如果不那样,两腿间的那玩意儿就站不起来。倦怠感日益积累。每天被中国流氓指手画脚,每天被中国高利贷催债。可是,他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厨房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他看了看,原来是鸡肉粥。他把粥烧热了,一边吃一边打电话。“我是铃木。”“是我,泷泽。”“是你啊。有事吗?”“昨天大久保不是出了桩杀人案嘛。三个中国人被杀的那个。”“你有线索吗?”铃木的声音突然深沉起来。“不,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但被杀的其中一个人好像是我老婆的熟人。”“你说谎能高明点吗?”“给我透露一下呗,我需要消息。”泷泽干脆直说了。铃木是他过去的搭档,性格癖好都为他熟知。“放屁。你想毁掉老子的事业吗?”“我出五万,这外快不差吧。”他听到对面传来叹息声。泷泽和铃木曾经是对好搭档,二人都钻进了钱眼儿里。“今晚十点,在宫田店里见。”“大恩不言谢。”泷泽挂断电话,和衣睡到了刚收拾干净的床上。泷泽原是新宿署防范课(现在已改名为生活安全部保安课)的便衣,与他搭档的则是铃木正光警官。二人曾走遍歌舞伎町的大街小巷,靠查办妓女、皮条客、黑道分子和毒贩子为生。转变的契机发生在三年前。他为了寻求单纯的性爱,走进了区政府大道背后的一家中国人酒吧。他不喜欢泰国人和菲律宾人的褐色皮肤,找日本人又太多讲究。而且,无论是泰国人、菲律宾人还是日本人,只要态度稍显粗暴,她们就会埋怨个不停。所以他想找的是中国女人。她们长得几乎与日本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语言不同。而且,就算稍微施暴,她们也不会有怨言。在她们那里,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事后只要甩甩手走人就好。当时是非勤务时间,但上衣内袋里还装着警官证。掌管生意的中国人一见到他,就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可是有警官证摆在那里,若是激怒了泷泽,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那男人带过来的就是宗英。那竟是店里最丑的女人。看到宗英的瞬间,泷泽忍不住咂了咂舌。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抱怨。不管怎么说,这趟都是免费的。只要下面没问题,他也就没资格抱怨什么。从那一夜起,泷泽就迷上了宗英。面对泷泽初时小心翼翼,渐渐又大胆起来的暴力性爱,宗英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除了灌肠和后庭花之外。那简直是一场又一场混合着普通话和日语的欲望盛宴。宗英曾这样说:“我以前经常被父亲毒打,与之相比,你算是温柔的了。”在此之前,只要看到泷泽拿出绳索,那些女人就会开始谩骂。而身为一个在黑道人尽皆知的防范课警察,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出入SM 俱乐部。只有在遇到宗英之后,泷泽的畸形欲望才终于得以满足。为此,泷泽死死抓住了宗英的身体和心灵。没日没夜地在脑中描绘他与宗英的激情场面。过了不久,崔虎出现了。宗英所属的色情酒吧是崔虎的地盘。崔虎与他取得联络,是遇到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