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没处可躲。突然,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被谁扔了过来,正好滚落在俺膝盖前边。还没等俺辨认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大砍刀又落了下来。俺感到死神降临了,陷入极度恐慌时的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俺,俺闭上眼睛,等着大砍刀把俺的脑袋劈成两可是,大砍刀没有落下来。俺听见了犹如两头野兽咬在一起的时候的怪叫。抬头一看,头上的砍刀闪着寒光摇晃着,砍不下来。有人在后面抱住了那个男人。由于逆光的原因,俺看不清抱住了男人、救了俺的命的人是谁。男人挣扎着,胳膊肘向后一杆,正柞在抱着他的人的腹部。那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曲着身子,站不起来了。男人见状不再理会那人,转身又向俺扑了过来。他脱着牙狞笑着,举起了大砍俺吓得动弹不得,束手待毙。这时,刚才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欠起身子,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拿起来!”他的声音里含着悲痛,更含着期望,“快拿起来啊!”俺伸出右手,一把抓起面前那个亮闪闪的接力棒似的东西,照着扑过来的男人胸部捅了过去。那个接力棒似的东西闪着寒光,深深地捅进了男人的胸膛。这时候,俺大脑里残存的那一小部分意识告诉俺,俺抓着的是一把尖刀的刀把,这把尖刀应该是男人被俺打下楼梯的时候掉在地上的。右手好像被热水冲洗着。男人胸部涌出来的红色液体顺着俺的手腕流下来,流到胳膊上,又顺着胳膊流到了身上。男人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大砍刀掉在了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俺想松开刀把,但不知是因为神经麻痹了,还是因为肌肉僵硬了,就是松不开,左臂也由于受了伤抬不起来。男人瘫倒下来。因为俺仍然紧紧地抓着刀把,跟男人连在一起,他面向俺跪在了地板上。他呆呆地看着俺,本来还算端正的脸扭曲了,鼻子歪得不成样子,脸上又青又肿。尽管如此,看上去却像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他剧烈地喘息着,急速的心跳通过刀把传到俺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俺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跟他完全一致起来。他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好像一个年幼的少年发现了某种秘密。他面对面地跪在俺面前,好像在聆听着什么。他突然莞尔一笑,问道:“你感觉到了吗?”俺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也感觉到俺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跟他一样了。“你感觉到了吧?……感觉到了,是不是?”他又问了一遍。俺瞪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没有!”说完,俺慢慢地摇了摇头——真的,俺真的摇了摇头,没有点头。男人的笑容僵住了。突然,俺紧紧抓住刀把的右手好像被解放了,俺轻轻松开了手指。男人盯着俺那只涂满了红色液体的手,在俺把手缩回来的时候,突然伸出手来想抓住它,似乎是希望俺永远跟他连在一起……但是,由于他的血涂满了俺的手,太光滑了,他没能抓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倒下之前,他的眼球转动着,好像在搜寻什么,转了几下停留在一点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的目光停在了那个穿女装、戴女式齐肩假发的架衣服用的模特儿上。他使劲儿盯着那个模特儿,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似的,张开了嘴巴。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倒在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了。挡在俺面前的男人倒下以后,俺终于看清了那个倒在地上痛苦地蜷曲着身子的人。是润平!只见他浑身泥土,喘着粗气,兴奋地看着已经倒下的男人。润平为什么在这里?俺虽然无法理解,但并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俺觉得他跟俺同处一个空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润平……”俺柔声叫道。棒槌学堂·出品后来,润平告诉俺,当时他看见俺在这里的时候,也感到无法理解,但他在闯进来以前就已经感觉到俺在这里了。他仰起脸看着俺。“还没变……”他强笑着,显得很痛苦,既像是在对俺,又像是自言自语,“终于接过去了……”俺没听懂润平的话。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身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京子醒过来了。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人敲门。原来是报警中心根据这里的电话号码查到了地址,命令附近派出所的警察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松田隆司被送进医院做紧急手术,留住了一条命。尖刀只差一点点就扎着他的心脏了。俺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背上一个杀过人的心理包袱。但是,一想到也许还有其他失踪的女性是松田杀的,又有些后悔没捅着他的心脏。松田精神错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神智清楚的时候又交代出两个被他杀害的女性的埋藏地点。根据松田的交代,警方找到了两具女尸。亲人把她们的遗骨接回去厚葬,她们终于回到了亲人的身边。搜查本部彻底调查了包括他的前妻在内的所有有关人员,还认真分析了他让那些受害者看过的录像带,最后把调查结果送到了检察院。检察院认为,起诉之前需要精神病医学专家的鉴定。至于将来松田是否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现在还不知道。俺找到负责调查松田履历的赤松,详细询问了松田的人生经历。虽然俺是个心理学方面的门外汉,但马上断定松田受他母亲的影响是很大的。可以说,松田从小在身心上就受到母亲的逼迫和重压。但是,逼迫他母亲的又是谁呢?不!不应该问是哪个人,而应该问是什么?松田的外祖父是个严谨正直的人,属于那种非常传统的日本男人。工作方面也好个人品德方面也好,都是非常优秀的,处处受到人们的赞扬和尊敬。他对女儿,也就是松田的母亲管教特别严格,简直就是把女儿当做自己的私有财产,没有给过女儿一丁点儿自由。女儿跟一个有妇之夫,也就是松田的父亲发生关系怀孕以后,他就把女儿赶出了家门。那时候,作为父亲,他想保护的到底是什么呢?那个有妇之夫也是个对家庭对工作都很认真的人,周围的人对他的评价很高。但是,他为了他自己的家庭,两次强迫松田的母亲堕胎,甚至强迫她辞掉了公司的工作,最后还是抛弃了她。他的妻子呢,当然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庭,到处说松田的母亲坏话,甚至把怀孕堕胎的事抖落出来,让松田的母亲无地自容。他们想保护的到底是什么呢?牺牲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们觉悟到了码?但是,不管怎么说,松田所犯的罪行都是不可饶恕的。他残酷地监禁、折磨、杀害了那么多单身女性,给她们的家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谁也说不清他们还要在痛苦中挣扎多久。就算判松田极刑,也无法使他们心灵的创伤得到愈合。当他们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结婚的场面的时候,他们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或姐妹;当他们看到爷爷奶奶送给外孙生日礼物的场面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如果女儿还活着,他们的外孙也该这么大了……用他人的幸福来治愈自己心灵的创伤,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整个社会做出更大的努力。木崎京子外伤好得很快。身上的伤口虽然多,但大都不太深,需要缝合的伤口不多。淤血造成的青紫也渐渐消失了。但是,心理上造成的创伤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谁也说不好。出院以后,她决定回老家去跟父母一起祝动身前一天,俺陪她去给那只叫“尼奇”的猫立碑,京子双手合十向“尼奇”祈祷,说托这只猫的福,自己被活着找回来了。俺把京子送到车站,京子笑着对俺说,以后还一个人到东京来。可是,俺看出她笑得很勉强,忘掉这个事件是不可能的。但是,俺相信,将来她一定能遇到一个她喜欢的人,并能从对方身上得到开始新生活的勇气。上车之前,京子突然抱住俺哭着说:“谢谢你……谢谢你守约来救我……”她的眼泪把俺的脸都弄湿了。这眼泪似乎把俺内心深处的犯罪感冲走了一些。俺身上的伤也不是太重。左肩缝了十针,右侧乳房下边缝了五针,骨头和神经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俺一个人悄悄化装侦查的事没有向上边汇报,只说是夜里去便利店买东西,偶然被松田抓走了。当然,作为一名刑警,竟然被罪犯绑架,实在是一种耻辱,为此没少挨上边的骂。但毕竟俺也为破案立了功,功过相抵了。赤松和河原崎都猜到了俺是一个人悄悄化装侦查去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俺跟他们的关系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润平虽然对自己的伤满不在乎,但实际上是很重的。全身严重挫伤,小腿骨骨裂,肋骨折了两根,其中一根刺伤了内脏,内出血也很严重。紧急手术救了他一命。医生说,要是送医院晚了就没救了。谁也想不到,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骑着摩托车追踪罪犯那么远,爬一百米左右的大坡,最后从卷帘门下边钻进去爬上二楼跟罪犯展开搏斗……医生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能做心脏解剖的话,真想看看润平的心脏是什么做的……已经决定了的润平的个人演唱会,当然得延期了。对于这个几乎等于取消的延期,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芦田特别生气。润平倒没怎么在意:“本来就不是我要求开个人演唱会的。经过这个案件,我作的词曲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很多从来没有在脑子里出现过的音乐形象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通过这个案件,润平好像抓住了某种对音乐创作非常有用的东西。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俺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那天,俺去医院给润平送两张奖状和一份奖金。两张奖状里一张是奖励他抓抢劫犯的,另一张和奖金是对他这次破案立功的奖励。正好已经出院的小高也来看望润平。小高又回那家便利店打工去了。店长很喜欢小高,好像还提前发给他一些工钱,以解他的燃眉之急。“润平,伤好了,还回店里一起干吧!”小高真诚地笑着说。润平呢,既要赔那个大学生的摩托车,又要还亲戚为他垫付的住院费,得找一个收入更高的工作,婉言谢绝了小高的好意。小高非常遗憾地;“因为出了事,润平不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啦?”“看你说的,真的是为了多挣钱。”润平掩饰地把脸转向俺,“你看,这回警察给我送了点儿奖金来,我觉得太少了,甚至怀疑她偷偷地抽走了几张。”小高“氨了一声,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俺。俺刚想辩白几句,小高和润平对视了一下,大笑起来。“好,我走了,你多保重!”小高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谢谢你,润平!”“谢什么?”棒槌学堂·出品“替我抓住了……敌人。那小子把我毁了……我失去的太多……我恨那个抢劫犯……谢谢你,润平!”俺和润平目送小高走出病房门口以后,依然愣愣地看着那边,半天没有说话。大概润平和俺都在回忆制伏松田以后的那段对话吧。当时,俺到一楼为从派出所来的警察开了门,又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然后回二楼把京子搬到另一个房间,由派出所的警察看守松田,俺陪着润平坐在楼道里。过了一会儿,润平小声问俺:“风希,真是这个人吗?”俺不知道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没回答。“……真是这小子吗?”他又问了一遍,既像是问俺,又像是自言自语。“什么?”“真是这小子喊了一声吗?”“啊?”“那时候,抢劫犯闯进便利店的时候,‘当心后边’那一嗓子,真是这个人喊的吗?”“当然是他喊的了,你这是怎么啦?”“我……刚才……风希,我刚才也喊了一声‘当心后边’……那声音还在耳边响……跟那时候一样,完全一样……那时候也是我喊的吧?”“你胡说些什么呀!是那个人喊的嘛!”“就那么一嗓子,到底是谁的声音,其实是听不出来的吧?”“当然听得出来。声音完全不一样嘛!而且通过监控录像的画面确认过了嘛!”“……不过,当时……我想来着。”“想什么来着?”“小高举起墩布要打抢劫犯的时候,我心里想,别干傻事,钱又不是你的……我想说些什么引起抢劫犯的注意,想把他吸引到我这边来……不过,我也想过……”求求你,别说下去!俺想制止他,但喉咙发堵,什么都没说出来。“我也想过,万一小高打不晕抢劫犯,惹急了他,首先挨刀的很可能是我,因为我离他最近……所以呢,如果小高下手之前被抢劫犯察觉到,我就没有那么危险了……”“但是,那一嗓子并不是你喊的。”“我想喊来着,这是不可否认的。”“你不就是想了想吗?人嘛,谁没有一念之差呢?多么丑恶的东西,多么过分的东西,多么肮脏的东西,谁都是有可能想过的……但是,你没有喊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这么说,风希,你也想过?”“想过。”“想过以后,后悔吗?”“……后悔。”“就像是背着很重的包袱?”“……是。”“以后也是?”“……说不好也许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是嘛不过,笑得真好看,风希,你笑得真好看”“什么意思嘛?”“尽管后悔,尽管背着很重的包袱,笑得还是那么好看……必须得这样是吧?不这样不行……是吧?”该时,警察们接到报警以后赶来了,急救车也来了,俺和润平的对话到此为止。现在,我们在病房里,相视而笑。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互相是不清楚的,因为不论是什么人,心里想的东西都可能是瞬息万变的。但是,从润平的笑脸上,从俺的笑脸上,可以肯定地得出一个结论: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理解。是啊,互相之间彻底了解是一种无法达到的奢侈,只要有互相信任这一点,就足以使人感到幸福的了。“你的个人演唱会,俺一定要去,什么时候演,千万告诉俺一声。”“告诉了你也记不祝”“绝对记得住,肯定去!”“那——这个!”润平把装着奖状的纸简递了过来。“干吗?”“要是有招待票,一定给你送去。不管是在武道馆,还是在音乐厅,保证你免费入常”“这奖状给你贴在音乐厅的入口处?”润平顽皮地笑了,上下动了动眉毛。“……俺明白了。”“风希跑得够快的。”润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俺点点头:“上中学的时候是田径队的。”“真的?”润平瞪大了眼睛。“当然是真的。你出院以后咱们赛跑好不好?”“跑过接力吗?”“当然跑过。”“跑第几棒?”“永远跑最后一棒!”听俺这么说,润平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起来。刚笑了一下,就痛得蜷曲起身子,捂着嘴不敢笑了。“不要紧吧?”俺关心地问。“啊,不要紧。”“你笑什么?”“没笑什么。叫我给猜中了。风希就是这种给别人擦屁股的角色。”“不过,撞线的时候那个痛快劲儿,只有俺一个人体会得到。”“那倒是,只有你能享受这种特权。跑完以后,也用不着往别人手上交棒了。”“不过,如果没有前边三个人,也轮不上俺这个跑最后一棒的。要是有人掉了棒,俺就得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那儿等着,不管被落下多远都得等着,俺没有决定起跑的权利……后边的人跑过来,把接力棒往俺手里一塞,嗨!该你了,能不能跑第一就看你的了!也够叫人讨厌的,你说是不是?”“也是……”“等着三个人跑完的那段时间,觉得特别孤独……俺常常自己问自己,他们真能跑到俺这里来吗?”“没问题的。”“干什么!问题?”“有风希在那儿等着,要跑过去的人多的是!……多的是?是好事吗?”“别问这么难的问题。好不容易约好要赛跑的,别破坏情绪嘛!”“,你还真来劲儿了!”“讨厌!快回去吧,说不定有人已经起跑了。”啊?润平静静地举起了手,就像跑第一棒的站在了起跑线上。俺稍稍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笑了笑,冲润平摆了摆手,转身走了.没有说再见。走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打在脸颊上一一好疼!冬天要来了。树叶差不多已经落光,金黄的叶子被风吹着满地乱跑。一堆树叶打着旋向前滚动着,在一个垃圾箱前边停了下来。俺一定要去听润平的个人演唱会。即使他是个超级明星,需要数万日元才能买到一张入场券,俺也要去!不管怎么说,这回已经跑完了,接力棒暂时用不着了。俺走到垃圾箱前,把装着奖状的纸筒扔了进去。俺知道,这是润平所希望的。俺挺直腰板,跨着大步向警察署走去。润平说得对,说不定在一场新的接力赛里,已经有人起跑了。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为了寻找接棒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孤独地奔跑着。如果没有人接他的棒,让他一直孤独地跑下去,他会垮掉的。俺忽然像接棒似的把手伸到背后去。被寒风吹落的一片叶子,轻轻地落在了俺的手掌心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