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你很孤独,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你一直都很孤独其实你也知道,不过你总是掩饰你自己,装成开朗的样子,竭力表现为不孤独。没关系,现在有我在你身边了,我能理解你的孤独。你不会再孤独了,所以我也请你理解我。我们从此不再孤独。那么,你理解我了?了解我了?真的?真的?真的?那就试试看,试试看吧。你真的了解我,理解我了吗?我们真的不再孤独了吗?来,看着我,好好儿看着我,你认为我下一刀应该扎你哪儿?第二章这时,前方昏暗的小路上传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我又停止了录音。我走的这条路不到两米宽,而且远离大路,路灯也不怎么亮。从我的住处到我打工的便利店大约有两站地,不管是刮大风还是下大雨,我都是走着去上班。我总是避开繁华的大街,走这种僻静的小胡同,因为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找不到我需要的东西,走路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高跟鞋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在胡同里回响。黑夜里这咯噔咯噔的声响犹如一首奇妙的乐曲,使我心跳加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涌上来,冲撞着我的喉咙。我觉得就是现在人气绝顶的摇滚乐手们也演奏不出如此美妙的声音,这声音甚至可以跟古代的音乐大师相媲美。棒槌学堂·出品从黑夜的胡同里高跟鞋的声音里,完全可以听得出,那绝对不是一个吃了就睡怨天尤人谎话连篇大便不通月经不调整天烦恼的普通女性……那种在沉重而昏暗的生活中挣扎的女性形象跟这美妙的高跟鞋的声音是格格不人的,她一定是一个美丽的、性感的、理想的……我的想像力长了翅膀似的,越飞越高……我向高跟鞋的声音迎了过去。借着路灯朦胧的光线,我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挺得笔直的腰板儿,娴静文雅的步子,朴素的套装。大概是因为从事某种严肃的职业吧,身上一点儿年轻女性的华丽都没有,给人一种竭力把所有可以表现出性感的地方都掩盖起来的印象。她的右肩上挎着一个大号的挎包,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购物袋。我还看不清她的脸,想像中的她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翻新,一个比一个漂亮。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为什么在这个时间里跟我处于同一个空间呢?……出现在我面前的,将是多么神秘的异性,多么迷人的肉体呢?根据以往的经验,看到她们的正面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总是叫人痛苦不堪的失望。我终于看见她的脸了。长得不错!现实并不总是那么残酷。她二十五岁左右,头发剪得短短的,浓眉毛,大眼睛,泾渭分明,没有一丁点儿暖昧,唯一让人觉得有些异样的是她那紧闭的嘴唇。她直视前方数米处,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看。我被她那专注的神情迷住了。她左手提着的那个塑料购物袋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那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购物袋,在便利店打工的我可以由此推断她很可能是独身。跟她擦身而过之后走出去没多远,我就转身尾随起她来。我寻求的音乐开始从内心涌出。高跟鞋的声音有节奏地给我打着拍子,她那优美的线条激发着我的想像力,刚才还混混沌沌的乐谱变得清晰起来。她穿过通向北方的一条黑乎乎的小胡同,走进一座非常漂亮的公寓楼。公寓楼很小,看上去是专门为单身准备的,外挂清一色的空调。我站在公寓楼前边,把便携式录音机举到嘴边,又从口袋里掏出从来不往手腕上戴的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开始录音:“九点三十四分,音乐形象,子安町二丁目……”我看着公寓楼门口的牌子念完门牌号码,掏出口琴吹起来。令我满意的旋律录进了磁带里。这时,三楼一个房间的窗户亮了。第三章俺迷迷糊糊地开开门,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拉开了电灯。俺上班的时候穿的是职业妇女常穿的那种平底鞋,但回家的时候换上了高跟鞋。在丸之内一带上班的职业女性时兴上班穿高跟鞋,下班穿平底鞋,我反其道而行之,上班的时候穿平底鞋,下班回家的时候穿高跟鞋。俺把购物袋扔在厨房里,走向俺那不到十平米的卧室,挎包从无力的肩膀上滑落到地上。也不管会不会把套装压坏了,没换衣服就倒在了床上。最近由于忙着破案,那个声音不在俺耳边叫了。不是俺忘了,而是俺把那个声音暂时存放到意识深处去了,这不,那个声音又开始在俺耳边叫了:“快来找我呀……快点儿来找我呀!”“知道,俺知道。”“知道啊?在找啊?真的吗?真的是在拼命找我吗?”“当然,当然在找啊!”棒槌学堂·出品“可是,我回不了家啊!”那个声音悲愤地抗议着,“我还在那个深夜里徘徊呢,在你抛弃了我的那个深夜……”“俺没有抛弃你。”内心充满了负疚感的俺,用肯定的语气强调着,“俺根本就没有抛弃你,俺找了你好久好久,现在也还在找你,还在继续找你……”想喊出声来,可又不能喊出声来,俺憋得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前出现了一双发光的眼睛,吓得俺尖叫了一声,心脏一下子停止了搏动,紧接着又狂跳起来。“尼奇……是你呀!吓死我了!”俺定睛一看,原来是跟床一般高的玻璃茶几上坐着的那只叫“尼奇”的身上有茶色花斑的白猫,正默默地盯着我呢。“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俺早就认识隔壁女大学生养的这只猫。因为这座公寓禁养宠物,所以偷着养猫养狗的住户从来不让猫狗外出。这只猫原来是一只没有家的野猫,在公寓附近转悠的时候,隔壁的女大学生经常给它吃的。有那么一天,它悄悄地跟着那个好心的女大学生上楼,赖在她的房间里不走了。俺本来就不讨厌猫,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小公寓只有十八个住户,负责这个公寓物业管理的是半公里以外的一家房地产公司,难得有人来这里看看。隔壁的女大学生白天经常逃学在家睡大觉,晚上在某个夜总会打工却是出满勤,这个时间她应该是把“尼奇”锁在家里的呀。“不好!忘了关窗户了!”俺惊叫了一声,起身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没有开着的。下意识地隔着窗玻璃往外一看,只见公寓前边站着一个男人,他把右手捂在嘴上,好像在说着什么,怎么看也不像个正常人。在这寒冷的秋夜,只穿一件短袖T恤衫……对了,这不是刚才在胡同里跟俺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吗?莫非他是尾随俺来的?要是那样的话,真不该一进家就开灯,那不等于告诉他俺住在哪个房间里了吗?独身女性需要注意的事情之一就是:晚上回来晚了,千万不要一进门就开灯。那样做等于把自己的房间告诉坏人。这时,那个男人抬起头来向上看,俺赶紧藏在窗帘后面。在三楼上,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看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向上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突然,身后有响动。俺本能地回过头去,在警官学校学过的动作忘了个一干二净。“碍…”大门开着一道缝,刚才进家以后没有把门锁好。俺已经记不得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了。从我这个角度,看得见大门和虚掩着的卫生间的门,却看不见厨房,莫非有坏人藏在厨房或卫生间里?俺没有立刻走过去。职业习惯和长期以来独身女性的生活经验告诉俺,直接走过去是危险的。俺开始四下搜寻俺那个挎包。挎包掉在了卧室和厨房之间,幸运的是挎包带伸向卧室这边。俺蹑手蹑脚地匍匐着移过去,穿着长筒袜的脚直打滑,样子好狼狈。要是什么人都没有的话,简直就是小丑表演嘛!不!不对!即便是什么人都没有,也得当成有人!在警官学校的时候,为此不知挨过教官多少回骂。“年轻人!你知道多少警察由于轻易认为什么人都没有而丢了性命吗?!”总算抓住了挎包带。刚把挎包拉过来,突然觉得小腿碰到了一个又软又热的东西。扭头一看,又是“尼奇”!俺瞪了它一眼:尼奇!别老吓唬俺嘛!“尼奇”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对它一向和气的俺为什么要生气。俺不敢有丝毫大意,轻轻拉开了挎包的拉锁。挎包被文件塞得满满的,那些文件里,有我正在经手的一个案子的资料复印件。案子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发生的连续抢劫案。最近,在俺们八王子市警察署的管辖范围内,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案件。根据目击者提供的情况和监控录像来判断,犯罪分子可能是同一个人。犯罪分子穿一身黑,戴着骑摩托车时用的头盔,手握一把硕大的匕首,用发音很怪的英语叫喊着“Money! Money! No money, kill you!”(钱!钱!没钱就杀了你!)然后强行打开钱箱,大把大把地抓走现金,夺路而逃。警察署里有人认为犯罪分子可能是从某个贫穷国家来日本打工的。俺虽然是负责侦破盗窃案的,上边也让俺参加了这个抢劫案的侦破工作。因为俺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支援东南亚贫困国家的志愿者活动,会说一点儿泰国语和马来语,加上目前负责侦破抢劫案的刑警人手不够,上边命令俺加入了负责这个在便利店里发生的连续抢劫案的侦破小组由于俺本来不应该属于这个侦破小组,上边根本就不给俺交代工作。俺再三要求,才给了俺这些复印件。还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你先大致看看吧。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新手,参加这个侦破小组,希望能对你将来办案子有些参考作用。”世界上爱说“不管怎么说”的家伙怎么这么多呀!想跟俺结婚的人说:“不管怎么说,先结婚在一起过吧!”不希望俺当警察的人说:“不管怎么说,先辞了你那个警察,不管怎么说,为了家里人也应该……”俺知道希望俺马上就辞职的人是谁,就是俺们警察署那个叫赤松秀树的科长。但是,俺不能辞职,俺非得把那个俺想找到的人找到不可。这些复印件里,还有三年来十六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在东京失踪后,家人报警时填写的表格和照片,以及最近在八王子市警察署管辖区域内被发现的两具女尸的检验报告,她们的名字跟那些失踪女性之中的两个人同名同姓,不过,因为尸体严重变形,单从她们的照片来看,根本无法跟那两具女尸对上号。俺把那些资料的复印件掏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把手伸进挎包里找起俺的武器来。像俺这种找法,紧急时刻绝对来不及。“要是在美国,像你们这样的警察,早就被犯罪分子打死了!”警察学校的教官不只一次地这样煞有介事地教训过我们。“可是教官,在美国,警察可以带枪回家。”俺不服气地说。“你要是在美国,当然可以随时带枪。不过,就算你带着枪,能在关键时刻扣动扳机击毙犯罪分子吗?”教官毫不客气地挖苦俺。总算在挎包的角落里把护身用的家伙摸了出来,那是一个可以放出高压电流的电棍,能把人电得短时间内动弹不了。这个电棍俺一次都没用过,从来都是把套子套得好好儿的放在挎包的角落里。要是真让俺把手枪带回家来,俺也会拔掉弹夹,套好枪套,放在挎包的最下边的。摘掉电棍的套子,打开开关,就像抓着一支手枪,双手举着向厨房移动。“朝山警官,要是没有人在厨房里,多滑稽啊!”俺故意把嘲笑自己的话说出声来,给自己壮胆。除了给自己壮胆以外,俺还有一个目的:如果真有坏人潜伏在厨房里,知道了俺是个警察,恐怕就不敢反抗了吧。俺右手举着电棍,腾出左手抓装尼奇”的脖子,心里对它说,对不起了“尼奇”,谁叫你刚才吓了俺一跳来着,这是对你的惩罚。移动到厨房的拐角处,俺先把“尼奇”扔了进去。“尼奇”摔在地板上,嗷地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俺举着电棍冲进了厨房。厨房里没有人。俺立刻转身冲向卫生间,一脚把门踹开。一个黑影向俺扑过来,伸出双手来掐俺的脖子。这回俺用上了在警察学校里学来的格斗技术,左手啪地将对方的手腕打到一边,右手紧握电棍,捅在对方脖子上。俺仿佛听见了高压电流放电的声音。对方的身体痉挛着向俺倒下来,俺正想再放一回电,对方已经瘫倒在地上了。长长的头发扫过俺的手腕,卧室的灯光照在对方那粉红色的衣服上。是个女的?俺不敢放松警惕,右手握着电棍,保持着随时可以放电的姿势,打算用左手去撩她的头发。还没等俺伸出手去,“尼奇”已经撒娇似的叫着扑到它的主人身上去了。“我本来想把咱们的朝山警官吓一跳来着,结果……”隔壁的女大学生木崎京子躺在俺床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今天有点儿感冒,没去打工。听见你回来,想带着尼奇来你这里玩儿一会儿,你不是没关门嘛。进来一看,你在床上躺着呢,就想吓吓你……”结果,被俺朝山警官用电棍电了一家伙。要是把手枪带回家来,今晚非出人命不可。“对不起,京子……”棒槌学堂·出品“不用道歉了,我这是自作自受嘛。”“去医院看看吧。”“不要紧了。刚才有点儿恶心想吐,这会儿没事儿了……刚才你说你是警官,让我大吃一惊,是刑警吧?”“隶属刑警队……”“专门抓杀人犯的?”“不,抓小偷的。根据人们东西被偷以后报警时提供的情况,抓小偷,一点儿都不惊险,更没有一般人想像得那么浪漫。”“为什么瞒着我?”“没有瞒你呀。”“你只说过你是公务员。”“警察也是公务员嘛。”“我承认警察也是公务员,不过差别太大了。特别是女人当刑警,太……”京子没有把话说完,但俺知道她想说什么。在歧视女性的问题上,最可悲的就是连某些女性都歧视女性——俺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其实,俺自己也不能免俗,俺不能否认俺下意识地隐瞒了警察的身份,虽然俺当警察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甚至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如果早知道你是个警察,我才不敢吓唬你呢,挨一枪就见阎王了。”京子又说“俺一般不带手枪回家。”“是吗?可是,这个电得人全身发麻的东西是什么?”“防身用的。”“工作需要?”“也不完全是因为工作需要。”“那……因为是单身女人?”“这个嘛,主要还是因为工作需要吧。俺要是个一般的公司职员,大概就不会带了。”“就是,日本嘛,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现在很难说了。”“不过,朝山警官,你也太不注意了,回家以后也不把门关好就上床睡觉,要是有流氓闯进来……”京子突然站起来,伸出双手模仿流氓来掐俺的脖子。俺不喜欢这种玩笑,一边躲一边问:“喝点儿什么?渴了吧?”“哈哈!太好了!有啤酒吗?对了,警察不喝酒吧?”“没有啤酒,不过有葡萄酒,小瓶的,便宜货。”“啊?喝葡萄酒,够时髦的呀!”“时髦吗?穿着运动服,对着瓶嘴吹喇叭,算得上时髦?”“哦,莫非也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京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眼神:没有男朋友,当然不能放松啦!俺有点儿生气,心想:臭黄毛丫头,你懂什么?!嘴上却说:“啊,也许吧,你等着,俺给你拿葡萄酒去。”俺站起来刚要去厨房,突然想起茶几上还放着那些复印件,赶紧弯下腰去抱了起来。一位失踪女性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个跟俺的年龄差不多的女性……在她的下面,还有很多。从日本最南端的冲绳,到最北端的北海道,几乎哪儿的人都有,甚至还有泰国人和台湾人。她们有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从很远的她方来到东京的,有的本身就是东京人。其中有学生,有公司职员,有导游,有梦想当歌手的打工者,有陪酒女郎,有出演成人录像的演员,还有离婚以后一个人过日子的……在这些报警的表格和照片里,有多彩的生活,多彩的人生,而且从照片上的表情来看,好像谁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更叫人感到悲哀的是,她们大多是失踪很长时间以后才被察觉的。一个人生活虽然很自由,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很久才会有人想起她们。想到这里,俺心里感到一阵凄凉。在俺们八王子警察署辖区内,仅仅是因为休假以后迟迟没有返校而被认定为失踪的女性,一年来就有十几个。两个月以前,在八王子火车站正西十五公里的要仓山的森林里,发现了一个有志当女演员的二十二岁的女孩子的尸体。尸体被郊游时常用来铺地的那种塑料布胡乱裹着埋在泥土里。发现她的尸体的是一位摄影师,当他追着野鸟拍照时,被露出地面的塑料布绊了一跤,紧接着闻到一股腐臭味儿。用脚尖挑开塑料布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头!八王子警察署接到报案,立即派人前往,挖出来的是一具全裸女尸。三天前,一个二十七岁的陪酒女郎的尸体在奥多摩警察署辖区内的一条河里被发现,也是全裸,也用同样的塑料布裹着。这两具女尸还有许多共同点。例如嘴都被胶带封了起来,手腕脚腕都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身上都被尖刀刺伤多处,致命伤都是刺中了心脏的那一刀。另外,俩人的阴道和肛门里都没有一般强奸杀人残留的精液,看不出奸杀的蛛丝马迹。还有一个更突出的共同点,那就是俩人都是失踪以后一两个月以后才被杀害的,很可能被非法监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个警察署共同在八王子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哎,那是你们警察的内部资料吗?”京子好奇的问话打断了俺的思绪。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京子接着说:“将来我想当记者,你能让我看看警察的内部资料是什么样的吗?”她的眼睛里闪着期望的光,就像是一个盼着得到生日礼物的孩子。社会上的人们就是用京子那样的态度看待所有的案件的。从某个国家的内战,到相扑横纲的败阵,电视明星的离婚,年轻女性被非法监禁乃至杀害……都是如此。只要与己无关,今天发生的杀人事件,明天就成了人们嚼舌头的材料。俺真想问问京子:想看?你知道那两个失踪以后被杀害的女人死得有多惨吗?衣服被扒光,嘴被胶带封着,引用负责这个事件的一个老刑警的话说,她们像动物似的被人饲养过!她们活生生地被一刀一刀割开皮肉!可以想见,她们死前可怜地求饶,血流得到处都是……俺默不作声地把资料放进抽屉里,并把抽屉关得严严的。听见京子在俺身后讽刺地咂嘴,俺逃也似的跑到厨房里去了。俺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好。走进厨房里一看,“尼奇”正探头探脑地往俺刚提回来的购物袋里张望呢。“去!”俺把购物袋拿起来,“这里边没有合乎你口味的东西!”“尼奇”恨恨地瞪着俺。俺一手抱起“尼奇”,一手拉开了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一个人过日子,除了星期天为了消磨时光做顿饭以外,平时基本上不动火,不是下饭馆儿,就是在便利店买点儿东西瞎凑合。在冰箱找了半天,结果只拿出来两小瓶白葡萄酒。“朝山警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肚子饿了。”京子在卧室里叫道。“只有刚买的熟食。”“可以可以,在大街边上那个便利店买的吧?”“是。”“我打工回来,也经常在那儿买熟食。”俺把买来的熟食放进微波炉里,打开了定时开关。“朝山警官!”“哎!”“你知道了吗?”“什么知道了吗?”“肯定知道了。你是刑警嘛!”“……什么事啊?”棒槌学堂·出品“就是三天前在多摩川发现的那具用塑料布裹着的女尸,她死以前就住在这附近!说不定我还在路上见过她呢!你说多可怕,说不定哪天自己认识的人也会突然失踪,过几天尸体漂在河面上呢!”俺不想马上回卧室去跟京子继续这个话题,再次拉开冰箱,又拿出一盒牛奶来,慢腾腾地往杯子里倒。“电视上说,那个女的是失踪一个月以后才被人杀死的。如果刚失踪就好好儿找的话,也许就不至于死了吧?”的确,她们都不是失踪以后马上被杀害的,而是在失踪一个月以后才被杀害的,从失踪到被害那段时间里,一定被非法监禁在某个地方。“朝山警官!现在女孩子要是失踪了,警察会认真寻找吗?离家出走的女孩子警察不管吧?在电视剧里,警察不是经常说,在日本,每个月都有很多人失踪吗?那天那个电视剧里的警察对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的父母说,放心吧,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的……如果真是单纯的离家出走,可以说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但很多人失踪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说是不是?”牛奶从杯子里溢了出来,“尼奇”见状惊讶地看着俺。“朝山警官!”京子又唠叨起来了,“要是我失踪了,你可一定来找我呀!我肯定不会离开这里出走的。我家在静冈县乡下,一般不回家,男朋友也跟我分手了,你要是有几天看不见我了,那我就是失踪了,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呀!拜托你了!”“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俺的声音沙哑了。京子没听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知道了,一定去找你!”俺大声说。“真的?说定了啊!”京子夸张地叫了起来。这时,“尼奇”瞄地叫了一声,把俺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俺拿了一个盘子,往里边倒了一些牛奶,打算喂喂“尼奇”。白色的牛奶在盘子里扩散开来,好像是一种不祥之兆。第四章凌晨两点五十三分,一个裹着运动衫的年轻男人买了一罐可乐和一袋薯片,然后站在放杂志的书架旁边翻看了半天,最后又买了两本黄色杂志才出去。便利店里没有客人了,但需要我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擦地板,整理货架,有监控摄像机盯着我呢,一分钟都无法休息。但是,收拾完了,我还是躲到监控摄像机照不到的死角里去,从口袋里掏出便携式录音机和口琴,继续创作来上班之前尾随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的时候浮上心头的曲子。工作了几个小时以后,心里的旋律更完善了我在这家便利店干了一年了。我的工作时间是夜里十点到清晨五点,星期天休息。工作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这是一家连锁店,遍及全日本。为了保证服务质量,有一系列严格的规定。比如卖盒饭,你必须问客人要不要热一下,如果客人要热,你得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一边热还得一边招呼别的客人,不能叫客人等。客人买杂烩,你必须先洗手,然后问客人是要大碗还是要小碗,还得问客人要不要筷子,要不要芥末。除了当售货员,还要当搬运工、清洁工……要是碰上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就更叫人头疼了。便利店最忙的时间就是夜里十点到清晨五点,工资虽然相对高一些,但能坚持一年的几乎绝无仅有,有的连三天都干不下来就辞了。我能干这么长时间,主要是嫌找工作麻烦,还有就是在这里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可以丰富阅历,对我的音乐创作有启发。在东京这个大都市里,夜生活非常丰富,从午夜到清晨,光顾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客人很多,而且千奇百怪,叫你永远都看不腻。独来独往的客人数量占第一位,有大学生,有喝完了酒要回家的公司职员,有值夜班的保安,有出租车司机……有时候还有漂亮女人,来店里买一份三明治加咖啡。其次是一对对的情侣,我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可以判断出两人之间是否有肉体关系。也有同性恋,他们喜欢手拉手在店里转。管他呢,只要不影响我,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有来自国外的妓女,跟着嫖客在店里大摇大摆地转来转去。干的时间长了,几个常客的模样自然也就记住了。凌晨两点以后必定光顾这里的是一个模特儿似的长发女郎,二十五六岁,每次都是从出租车上下来,买一份只够一个人吃的快餐和咖啡,有时也买本杂志什么的。天亮之前总是来这里站着看上个小时杂志的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这简直就是他的必修课。还有一个老头儿,每次都要转遍店里的每一个角落,一边转一边嘟囔:“这是什么世道啊!”最后只买一个面包走人。隔一天来一次的是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书架前边抽出一本大厚书看半个小时,最后喝一杯热咖啡就走。再有就是那个大概是来自东南亚的小姑娘,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经常用生硬的日语跟我打招呼,不过,好像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这些人有的叫我觉得讨厌,有的叫我觉得可怜,有的叫我觉得高兴……看到他们,总能激发我作词作曲的灵感。当然,即便没有这些客人光顾,我也会沉醉在我的词曲里。对于店外那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大街来说,我这个清净的便利店,就是漂浮在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除了我自己,没有第二个会出气儿的活物,我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在广大无边、虚无缥缈的宇宙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像夜空中的一颗小星星,若隐若现……虽然有几分寂寥,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却油然而生。从我内心深处不断涌出新的歌词和乐谱的时候,就赶快打开录音机把它们录下来……我把录好的歌词和乐谱带回我的住处,再用吉他或电子乐器整理一遍。有了好歌曲,不是送到通俗歌曲大奖赛上去,就是录到磁带上送到唱片公司去。分别送过两次了,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我还有一个发表自己作品的地方。我加入了一家音乐爱好者协会,当然不是那种拥有明星的演出公司,而是收取学费、发掘新人,类似于音乐学校的地方。入会费五万日元,此后每月交一万日元会费。有人会考试,按照实际才能分为ABC三个等级,每周有两次基本功训练课,当然我不是为了每周那两次无聊至极的训练课才入会的。这里吸引我的有如下几点:第一是不需要走后门;第二是这里有录音设备,要是晚上借,很便宜,我可以用来制作音质较好的磁带;第三,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每个星期该音乐爱好者协会都要组织一次演唱会。但是由于入会的人比较多,协会就让这些人抓阉分成六个小组,不问水平高低。我虽然是水平最高的A组的,也是每六个星期才有一次登台的机会。即便如此,也比自己去找演出场所省劲儿多了。协会说,给我们提供了出道的机会,经常邀请专业音乐制作人前来观看演唱会,但我并不相信他们。只要能给我一个在众人面前演唱的机会,抚慰一下我心里那头狂吼乱叫的小野兽,我就心满意足了。演唱会上,我一个人可以唱三十分钟。本来,为了让大家都有机会表演,协会要求尽量以组合的形式出常我不愿意跟别人组合,争了好久,总算争到了一个人出场的权利。我的乐器是一把吉他,自弹自唱。我的演唱不入流,只不过想把我心里想的唱出来,并且希望在演唱的过程中碰到一个能够理解我的知音。“嘿!润平!”突然听见有人叫我,赶紧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回头一看,是我的搭档——中国留学生小高。“干吗呀?大惊小怪的!”我一边掩饰着,一边不满地问。“你在呀!监视器画面上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还以为……”小高说。最近便利店的抢劫犯罪案件有所增加,上边要求店里夜间至少要有两个人,但由于人手不足,两个人并不能完全得到保证。就拿我来说吧,六天里总得有两天是一个人,我的搭档也不是固定的。今天这个小高,说是来留学的,其实打工的时间要比学习的时间多得多。以前他打工的那家工厂,由于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来,就到这儿来了。小高二十三岁了,比我大四岁,但穿着打扮显得比我还年轻。跟小高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他的心理要比外表成熟得多。也不知道是中国人都这样,还是本人的性格决定的,小高特别倔强,而且特别遵守纪律,严格按规定办事,不肯通融一点儿,甚至连擦地板这种无所谓的小事都认真得让人无法理解。跟他在一起,喘气都觉得不匀实。这不,本来是他休息的时间,看见监视器画面上没有人影,也要出来看看,真讨厌!我把录音机装进口袋里:“没问题,你歇着吧。”说完把脸扭向一边,不想再理他。“没客人了……”小高又说话了。棒槌学堂·出品“……我这就擦地,你歇着去吧。”我宁愿一个人干。不管有多忙,一个人我就觉得轻松。我一个人独惯了,跟那些根本不理解我的人长时间呆在一起,简直无法忍受。就在这时,自动门开了,我赶紧趁机离开小高去迎接客人:“欢迎光临!”我大声对客人打招呼。是那个凌晨必定光顾这里的模特儿似的长发女郎我冲小高扬了扬下巴颏,意思是,行了,你休息去吧!小高压低声音说:“那好,我再休息一会儿。”我在心里说,你永远不回来才好呢。长发女郎二十五六岁(我是这么认为的,实际年龄也许更年轻一些),如果换个角度看,浓艳的脂粉下边是一张年幼的脸。她喜欢穿高档套装,几乎每天换一身,其中虽然有耀眼的粉红色和淡青色的,但最多的还是紫色为基调的,看来她喜欢紫色。今天夜里穿的也是紫色的,连衬衣都是紫色的。我悄悄给她取了个名字,叫O女士,还以她为原形创作过歌曲。她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时装杂志,随意翻阅着。我很早以前就想跟她说话,但不是有别的客人在场,就是有别的搭档在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半年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机会,可借由于心情太激动,没说成。我拿起墩布假装擦地,向书架那边移过去。干吗要跟她说话呢?说不好反而被她耻笑。心里是这么想的,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过去。她肯定是个独身女人,从她买的东西上就能知道。她住在可以养狗的公寓里,养着一只小狗。她一点儿都不讨厌独身生活,甚至可以说一个人过得很快活。她也爱一个人的世界,但并不想把自己完全孤立起来,不想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她也想跟别人说几句话,想跟谁说呢?当然不是想跟那些一心想占有她的男人,而是想跟某个不会随便闯入她的世界里的人,跟一个尊重她,她也尊重的人……“天凉下来了是吧?”她突然跟我说起话来。她背冲着我,仍然低着头在看杂志。我吃了一惊,没有马上回答她。“够辛苦的吧?”她的声音比我想像的要低,如果唱歌的话,一定是个女中音,“别人睡觉的时间你上班,不觉得冤枉啊?”她抬起头来,看着映在玻璃窗上正在擦地的我,我也利用玻璃窗看着她。这样,谁也用不着不好意思,谁也不用担心无意中进入对方的敏感领域,说起话来就比较轻松了。“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冤枉。”我看着玻璃窗里的O女士说。“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工作的人也不只我一个,挣钱也比较多……”O女士笑了:“是啊,我也是刚下班。”“还有,这个时候上班,跟我打交道的人也比较少……”“麻烦事儿少,对吧?”我跟O女士都笑了,我们有共同语言。但是,有共同语言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携手同行。我们甚至会互相躲避,最多在镜子似的玻璃窗里相视一笑。自动门又开了,又进来一个顾客,打乱了我们两个人的空间。O女士看了玻璃窗里的我一眼,又埋头看起杂志来,我也回到了收款台里边。刚进来的这个顾客也是常客。一个月以来,基本上是平均三天来一次,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几乎在哪儿都可以见到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比较高,却一点儿也不显高。不胖不瘦,五官长得还算端正,但绝对谈不上英浚可以说是一个再平凡不过了的小市民。今天穿一条纯棉长裤,翻领衫外边套一件对襟毛衣。表面看起来属于工薪阶层,但经常夜里一点或四点左右光顾,所以他做的应该是跟夜间有关系的工作。开始他在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留下痕迹,现在要是在大街上碰见我也认不出他来。只不过因为我对看起来好像很孤独的人感兴趣,有一次他在店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我觉得有点儿奇怪才注意到他。这时,O女士进入了我视野的死角,于是我借助玻璃窗来观察她。与此同时,我发现那个三十多岁穿对襟毛衣的男人也在借助玻璃窗注视着O女士。这也不奇怪,只要是男人,都会看O女士几眼的,她属于那种回头率很高的女人。不过一般人都没有勇气死盯着她看,擦肩而过的时候看上一眼就足够幸福二十分钟的了。可是,现在玻璃窗里那个男人的目光却很不一般,那目光里包含着某种鲜明的意志,不是随意看上一眼,而是注视她的每一个微小的举动,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浑浊的光。我正要确认一下自己的观察到底是不是正确,小高又来了。“三点了,该我当班了。”小高对我说。本来我应该去后边的休息室休息,可是O女士还在店里,我真不想离开。“润平君,三号!”小高催促道。“没关系,我不累。”我说。一号是上厕所,三号是休息,五号是吃饭,太郎是小偷,花子是蟑螂——这是我们的暗号。“不要违反规定嘛!”棒槌学堂·出品“也许是太郎,我得再呆会儿。”小高当真了,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这时,O女士向收款台走过来,小高则向那个男人走了过去。男人放下杂志,又向日用杂品货架移动。小高更觉得他的行动可疑了,于是假装整理货架,跟男人拉开一定的距离,监视他的行动。又不是偷自己的东西,要是换上我,才不会那么认真呢。像小高这样的年轻人在日本是很少见的。这时,O女士把买东西用的篮子放在了收款台上。“谢谢!”我说。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O女士身上来了。她没看我,我也没看她。但是,刚才通过玻璃窗对视产生的亲近感并没有消失。她的篮子里装着一罐咖啡、一个三明治、一个热狗、一块高级巧克力,还有一本时装杂志。我用收款机扫描商品的条形码,一个一个地朗读商品的名字和价格,忽然感觉到她有些不耐烦。在我把合计金额说出来,在她从高级真皮钱包里往外掏钱的时候,我把她买的东西很规整地放进了购物袋。“谢谢光临!”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看她了。她也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我的心中鸣奏起欢快的乐曲。目送她走出店门的时候,美妙的旋律不断地从心底涌出。我得赶快把这美妙的旋律录下来,不然它们会很快消失在我心中的浓雾里,我的灵感是极其短暂的。我掏出录音机,对着麦克风哼唱起来。“喂!”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打断了我的灵感。抬起头来,看不见任何人,只有虚无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店铺,我在一瞬间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能力。回过神儿来四下搜寻,终于发现了日用杂品货架那边那个男人,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郊游时常用来铺地的塑料布,一脸不满地问我:“这个,就这么一块啦?”确切地说,他的脸虽然冲着我,但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上货是小高的工作。这个小高,怎么搞的?干什么去了?我连录音机的停止键都没顾上按,就用眼睛四下搜索起小高来。就在这时,自动门开了。我回头一看,一只巨大的“黑鸟”,带着深夜的寒风扑进来,一直扑到我面前,黑色的翅膀几乎把我覆盖起来。“Money!”(钱!)“黑鸟”大叫一声,黑面罩黑头盔逼到我面前,“Money! Money!”“黑鸟”浑身上下都是黑的。黑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风衣,黑裤子黑鞋,面部表情一点儿都看不见。“Hurry up!”(快点儿!)“黑鸟”继续大叫,从声音里可以判断出是个男人,英语发音虽然很差,我还是听懂了。但是,由于我的脑子全乱了,“黑鸟”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黑鸟”那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向我伸过来,我的心脏部位感到一阵冰凉。低头一看,“黑鸟”手上握着一把大号匕首,在我的胸前闪着寒光。这时,我终于想起电视新闻说过的,最近在便利店里经常发生抢劫案的事。巡逻的警察曾经微笑着提醒过我们,店长也指示我们,要是看见戴黑头盔的,一定要请他摘下来以后再进店。可是,对于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个手持匕首的家伙,我敢请他出去,让他摘下头盔再进来吗?“No money, kill you!”(没钱,杀了你!)“黑鸟”在叫喊的同时,把匕首向前顶了一下,又滑过我那工作服上挂着的写有我的姓氏的胸牌,向我的头部移动。匕首在我的脸上停下来,我感到一阵烧灼般的麻痹。皮肤虽然感到冰凉,皮肤下边却感到烧烤般灼热。我下意识地拉开了钱箱。“黑鸟”把左手伸进钱箱,抓起里边的钞票就往他那大号的风衣口袋里塞。“黑鸟”从进门到把钱抢到手,急共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但我却觉得好像连续做了一个小时的噩梦。棒槌学堂·出品那家伙抢完钱以后,透过黑面罩上的两个洞,看了我一眼,蛇一般的眼睛闪着青白的光。我感到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发抖、在哭泣。他要杀了我……他……要杀了我……内心的恐怖涌到几乎就要破裂的喉咙口,我觉得从我身体里就要爆发出一声尖叫。就在这时,我那敏感的细胞捕捉到一个信息:抢劫犯的气势退潮般减弱了,他要逃跑。快跑吧,拿着钱跑吧!我目送你跑——我在心里祈祷着,僵硬的身体开始放松。就在这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一直监视小偷的小高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抢劫犯身后,举着一把墩布向抢劫犯的脑袋砸下去。小高,别干傻事!这钱又不是你的,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但是,小高跟我的想法不一样。第一,他把自己工作的地方当做自己的家,不能眼看着抢劫犯把自己家里的钱抢走。第二,日本人向来歧视中国人和其他亚洲国家的人,他怕被人怀疑为内外勾结。我认为,抢劫犯既然已经准备离开,就让他滚蛋算了,没有必要跟他拼命。于是我想对抢劫犯说,您等等,这里还有钱,您再多拿点儿吧。只要我随便说句什么,小高就会停止行动,离开危险。可是,我的喉咙就像死了似的,正如那些紧张过分的歌手,站在舞台上,嘴巴一张一合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当心后边!”突然,一声呐喊钻进了我的耳朵。我不相信我会喊这么一嗓子,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呢。不对,这喊声抢劫犯也听见了,他闻声猛地转过身去。正因为这一转身,小高的墩布没有砸在抢劫犯的头上,而是砸在了左肩头上。抢劫犯的高领黑毛衣被墩布砸下去,皮肤露了出来,我好像看见皮肤上有一小鲜明的印记。我说好像,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抢劫犯跳起来向小高扑了过去。小高发出一声惨叫,抢劫犯立刻转身逃跑了。只见小高直' '地站在那里,像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红色的液体浸染着他的衣服,以他的前胸为中心向周围扩散,我的眼睛被红色完全占领,别的东西全都看不见了。我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玻终于,那红色的液体淌下来,滴滴地落在地板上,小高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我本来应该跑过去把小高扶起来,可是,我的两腿发抖,动弹不得。有人跑过来了,是刚才蹲在日用杂品货架那边问还有没有塑料布的那个男人。我以为他是过来救小高的,没想到他却跑出店门,追抢劫犯去了。“行啦!抢劫犯跑了就跑了吧,快来帮帮小高吧!”我大声叫喊着,但喊不出声音来。我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从小高身上留下来的红色液体。我一直抓在手上的录音机的磁带转到了头,录音键弹起来的时候发出叭哒的一声很大的声响。这声音惊醒了我,终于想起来应该打电话报警。第五章他,把车倒到自家的车库前。一辆很不显眼的国产车。见到这辆车的人,恐怕会有人说它是白色的,也会有人说它是灰色的。这种车型遍地皆是,在哪儿都可以看到。他用遥控器把车库的卷帘门打开,把车倒进去以后,又用遥控器把卷帘门关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卷帘门徐徐降到底。车库里变得黑咕隆咚的,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在车里坐着,等待着自己那兴奋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卷入那样一个事件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从车上下来,打开了车库里的灯。狭窄的车库被荧光灯照亮了,他锁好车,往车库后部走去。车库后部的墙上有一扇门,打开门,上几个台阶就是他家的大门。这所房子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可以从车库直接走进家里。房子是一座普通的日式二层小楼,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不过二十多年前他的母亲请建筑公司翻新过,所以看上去还不太旧。房子离八王子火车站不远,附近有两个小学校,还有大型住宅小区,属于居民较多的地带,但由于离开主要交通干线比较远,周围还是很安静的,有时甚至听得见北边的多摩川潺潺的流水声。他掏出跟车钥匙串在一起的门钥匙打开家门,眼前一片光明——他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关灯。锁好门,又利用门旁边的并联开关关上了车库的灯。脱鞋的时候,发现皮鞋上有血迹。“一定是那个便利店的店员的血……”他想。他提着鞋穿过宽敞的客厅,打开浴室的门,把鞋放在浴室里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浴室里放着好几张叠好的郊游时用来铺地的塑料布。走出浴室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然后凝神静气地看着天花板,好像要听听上边有什么动静。其实听也是白听,因为在他六岁上小学那年,母亲为了能让他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整个房子都是隔音设计。他从碗柜里拿了四个高脚杯放在桌子上,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然后拿起装狗食的纸盒摇了摇,没有一点儿响声,知道是空了,于是把纸盒扔进垃圾箱,从放食品的架子上拿了一盒饼干。他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一个很讲究的托盘里,又拿上一个起瓶盖的起子,再次穿过客厅,顺着大门一侧的楼梯上楼。二层楼道的两侧都有房间。他托着托盘推开了右侧房间的房门。这是一个非常整洁的房间,大红地毯,高档家具。他把托盘放在红木桌子上,按下组合音响的放音键,一边听音乐一边换衣服。明快的曲调充满整个房间。那是一位日本的女歌手演唱的通俗歌曲,曲调轻松明快,歌词的主题是失恋,但强调不要因失恋而垂头丧气,要向前看。这首通俗歌曲很受女高中生、女大学生和年轻女性的欢迎,已经跟他离婚的妻子以前为此曾嘲笑他“不像个男人”。棒槌学堂·出品胡说什么呀?这首歌有什么不好?曲子也好,歌词也好,可以给失恋的人们精神上的安慰,鼓励他(她)们擦干眼泪,迎接新生活,还鼓励说,不要丢掉理想,要沿着自己选定的路一直向前走。他在女歌手那透明感很强的歌声中脱掉外衣,挂在衣架上,然后一边随着音响哼着歌,一边把内衣、短裤、袜子逐一脱掉,站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大穿衣镜前欣赏自己的裸体。虽然没有经过锻炼,但刚刚三十一岁的他身材还是很匀称的。五官说不上漂亮却也说得上端正,给人的印象是恬静温和,初次见面一般都会对他产生好感。他披上一件深蓝色的睡袍,继续哼唱着:“不要丢掉理想,你所信赖的人,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他走到摆着高档电脑的写字台前,拉开抽屉,从摆得整整齐齐的软盘旁边拿出一把银白色的钥匙,又回到红木桌子那边,端起放着葡萄酒和饼干的托盘。“不要只是被动地等待,真正的爱,是需要用裸体去追求的……”他在歌声中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了对面房间的门前。由于房间的隔音效果好,听不见里边有任何动静,但隐约可以闻到一股臭味儿,是那种馊汗味儿、霉味儿和臭肉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味儿。房间里好像使用了芳香剂,结果反而更让人觉得恶心。他左手端着托盘,右手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臭味儿更大了,冲撞着他的鼻黏膜,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臭味儿,很爽朗地喊了声“我回来了!”进屋以后,他马上按下门旁边的电灯开关,一种模模糊糊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原来这个房间上上下下都贴着那种郊游时用来铺地的半透明塑料布,连窗户带房顶上的日光灯都贴上了,像一个封闭的密室,也像一个菌类培养室。不,不是像!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个菌类培养室。他在这里培育着未成熟的爱,他要把这未成熟的爱培养成真实的爱,就像培养菌类那样……“今天我卷入了一个根本不该卷入的事件。”他继续爽朗地说。地板上铺着好几层塑料布,走上去就像走在地毯上,柔软而舒适。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木制大方桌,桌子周围摆着四把椅子,其中三把椅子上坐着人。“爸爸,我回来了!”他先向左边椅子上坐着的一位头发花白、穿白色睡袍的人打招呼。接着又微笑着对右边椅子上坐着的、留着齐肩短发、也穿着睡袍的人说:“妈妈,我回来了!”随后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拿起三只高脚杯,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他一边用起子起瓶塞,一边靠近第三个人,问:“你知道我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吗?说出来肯定吓你一大跳。这种事难得碰上一回的。”第三个人坐的椅子跟别的椅子有所不同,除了看上去非常结实以外,椅子下边还有一个换气扇似的东西在呜呜地叫。椅子上坐着的人呢,是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可惜身上散发着臭味儿。他靠近女人的脸说:“今天的早饭就免了吧,没想到在便利店会卷入那么一个事件。不过嘛,那可称得上是个杰作。来,咱们干一杯红葡萄酒!”他分别往四个酒杯里倒满玫瑰色的液体,然后拿起装饼干的盒子,走到墙角处往喂狗用的盘子里放了几块饼干,“对不起了派鲁,狗食也没买来,你就凑合着吃饼干吧。”说着摸了摸坐在墙角里的那条柴狗的头。他回到桌子旁边,举起酒杯说:“来!干杯!”说罢分别轻轻碰了碰桌子上的三个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在长发女人对面坐了下来:“就是你常去的那个便利店。还记得吗?一个月以前,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忘不了吧?”他又用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女人面前的酒杯,“为了美好的回忆,干杯!”他一口气把杯中酒干了,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我在那个便利店里,又看上了一个女的。她比你的皮肤白,也比你个儿高,穿着紫色套装,显得挺时髦,也很高傲。我敢肯定她也是个单身女人,因为她买了些什么东西,我都看见了。她跟咱们一样,也养着狗呢。大概急着找男人吧,没准儿连做梦都渴望男人紧紧地抱她呢,怪可怜的……怎么?我这么说你吃醋啦?嗨!问你呢!吃醋了吗?”他站起来走到长发女人身边:“吃醋是什么意思你懂吧?虽然你不是日本人,也不会不懂吃醋是什么意思吧?婕拉西小姐,你吃醋了,对不对?傻瓜!用不着吃醋嘛。只要你能够理解我和我的父母,我是不会抛弃你的。我也好我父母也好派鲁也好,是不会以脸蛋儿和身材来决定我们所喜欢的人的。皮肤的颜色啦,国籍啦,都不是问题。”他把手放在女人裸露的肩膀上,那个褐色皮肤的女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不是日本人,并没有影响我选中你嘛。我相信你能为了理解我和我的父母做出努力的。”他微笑着,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肩膀,“刚才呀,在那个便利店,我碰上了抢劫犯。穿一身黑,戴着黑头盔,用匕首顶着那个年轻店员的前胸,用英语威胁他。就是那个年轻的店员,你不是经常跟他打招呼吗?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是不是啊?”他抓住女人的肩膀使劲儿掐,可是,女人一动都不动。“那个店员是个混蛋!这种打工的,都是找不到正式工作的社会渣滓。还拿着个录音机似的东西对着嘴自言自语地瞎叨叨呢,简直是个神经玻对,就是神经病!塑料布就剩一块了,我问他吧,他就像着了什么魔似的,理都不理我。就在这时,抢劫犯闯进来了。”他的手从褐色皮肤的女人肩膀上离开,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荆喝完以后,他喘了口气,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当时我也愣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抢劫犯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因为当时我蹲着呢,他看不见我。抢劫犯用匕首顶着那个店员的前胸,吓得那小子直哆嗦。抢劫犯抢了钱正要走,他身后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店员,那个店员举起一把墩布就向抢劫犯头上砸去。”他轻轻地把女人的头发抓起来一把,又松开手让头发从手指缝流下去,然后又把头发给她整好:“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告诉抢劫犯后边有人,真是太缺德了。”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提高声音说,“抢劫犯听见喊声猛一回头,墩布打歪了。一般来说,店主人是不让店员反抗的,抢劫犯也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才敢跑到店里抢钱。不过他们心里是非常胆怯的。正因为胆怯,才会狗急跳墙。结果呢,抢劫犯扎了那个店员一刀,扎得可深了。”“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没精神呢?爸爸!妈妈!出什么事了吗?”他回头问另外两个人。没有人回答他。 -出命他又看着蹲在墙角的狗问道:“派鲁,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柴狗派鲁一口饼干都还没有吃。“那就喝点儿红葡萄酒吧。”他把手伸到女人的下巴底下,把她的脸托起来。模糊的白光照在女人的脸上。那是一张雕塑般的脸,从长相上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来目南亚某个国家的年轻姑娘。她赤裸着身体,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他把姑娘嘴上粘着的胶带撕了下来。胶带早就干了,揭的时候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姑娘的嘴唇看来已经烂了很久,胶带一揭弄得更烂,几乎看不出是嘴唇来了他把倒满了红葡萄酒的蔷色的酒杯靠近姑娘的嘴唇,姑娘还是一动不动。红葡萄酒流过姑娘那失去了生命的颜色的嘴唇,流到她那细细的脖子上,流到她丰满的胸脯上,最后流到了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第六章俺拼命地挣扎着。俺的手脚都被尼龙绳捆住了。隔壁的女大学生木崎京子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以后,俺躺在床上翻阅着那些失踪的年轻女人的材料,京子“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呀”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俺觉得很累,头疼得厉害,于是冲了个热水澡,可头还是疼。俺想大概是感冒了吧,就吃了片感冒药睡了。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忽然感到有个黑影向俺扑了过来,还没等俺反应过来,俺的嘴已经被胶带粘上,手脚也被尼龙绳捆上了。俺记得把门插好了。京子走后,俺把门插得好好的……不对,后来俺发现京子的猫还在俺房间里,又开门出去给京子送过一次猫,那次回来是不是把门插好了,俺可就记不得了。还有窗户,窗户是不是都插好了俺心里也没数。俺进屋以后隔着窗户看见一个可疑的男人,莫非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握着匕首要杀俺的人就是他?手脚不能动,嘴也说不了话,只有眼睛还看得见。俺看得见那闪着寒光的匕首,也看得见要杀俺的那个人的狞笑——露着白色的牙齿,叫人恶心的狞笑。俺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原来是在做噩梦。俺环视四周,看见了睡觉时总是点着的小电灯——俺在漆黑的房间里睡不着觉。俺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到嘴边,没有什么胶带。站起来看看门,不但插着,连防盗链都挂着呢。俺又查看了一下所有的窗户,也都插着呢。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往街上看,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单身一人在东京的生活。俺老家在宫崎县,在当地信用社工作的父亲因病离职休养,母亲身体还好。当初俺到东京来上大学,父母都是反对的。大概是因为俺在上初中的时候发生过那么一件事吧,最后父母还是同意了。那件事招来的闲话,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被人们遗忘。俺来东京的保证人是比俺大七岁的哥哥。哥哥毕业于大阪的一所大学,现在是东京附近的川崎市一家大公司的技术科长。嫂子跟哥哥是一个公司的,自由恋爱结的婚,女儿五岁了,儿子三岁。俺决定到东京警视厅工作的时候,也多亏了哥哥支持。他同意俺去,但要求俺住在他家里。但是,俺参加工作还不满一年的时候,嫂子生了第二个孩子。为了不给嫂子添麻烦,更主要的是想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俺从哥哥家搬了出来。俺大学时代很长时间没有男朋友,因为高中时代的恋人脚踏两只船背叛了俺,使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刚到东京的时候,嫂子经常劝俺不要老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但是,俺觉得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心里才感到平静。既然如此,俺为什么非要让异性闯进俺一个人的世界里来,把俺搅得心烦意乱呢?其实俺并不是不希望异性闯进俺的世界里来,只不过希望跟一个真正理解俺的异性,一个与俺相互平等的异性来往而已。俺有时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寂寞感越来越强了。大学二年级那个冬天,一个同学带俺去参加一个联欢会,在那里俺认识了一个别的大学的男生。他自称是搞音乐的,刚认识俺就拼命邀请俺去看他们乐队的演出,俺不好意思推辞,就去看了。那是一个水平很低的乐队,但是他却说他将来的理想是搞音乐。他的话让俺觉得他是一个特殊的人,是一个不愿意随波逐流,想靠自己的力量,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的人。俺认为,他跟俺一样,是有意识地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的,这样的人也许对俺很合适。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有过期待,也有过快乐。但是,随着交往时间的延长,俺觉得自己的生活领域被他占据得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感到喘不过气来了。他认为,为了支持他搞音乐,俺这个恋人做多少牺牲都是应该的,既然爱他,就得为他付出一切。最初俺还能忍受,但跟他发生肉体关系以后,他就更过分了,俨然一副“你是我的女人”的态度。比如说,他给俺打来电话时一听说俺不在家,马上就大发雷霆。有时他还命令俺给他们乐队所有成员每人做一份三明治送去,而练习一开始就把俺赶走,说是俺在场会影响他们练习。俺抱怨为了他耽误了俺的时间,他就生气地大喊大叫,为了老子的音乐你就给老子忍着点儿吧,你的时间就是老子的时间,你既然跟了老子,老子的世界不就是你的世界吗……俺父亲跟俺母亲吵架的时候也经常这么说。老子上班把钱挣回来养着这个家,你就给老子忍着点儿吧,为了这个家,老子付出的还少碍…俺跟俺母亲一样,没有跟他争论。俺对他这套理论很反感,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而且一想到反驳他,心里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类似犯罪感的感觉。俺想说,俺的时间不等于你的时间,即便是俺爱的人也不能侵犯俺的世界……可是,难道不是俺想跟他在一起的吗?难道不是俺焦急地盼着他闯进俺的世界里来的吗?更主要的是俺觉得俺喜欢他,现在分析起来,俺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传统的道德观,俺被这种道德观束缚着,无法得到自由。不光是那时没有得到自由,就是现在也没有得到自由。号称将来的理想是搞音乐的他,刚上大学四年级就开始找工作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地对俺说,理想是不能当饭吃的。毕业以后他去了一家很大的汽车制造公司。俺呢,为了实现自己在中学时代的一个并不被人们认为是理想的理想,毅然进了警官学校【注】。【注】在日本,大学毕业以后要当警察的话必须进警官学校学习。他大声责备俺,说俺的决定简直无法叫人相信。俺说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气势汹汹地质问俺:“你的理想是什么?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对!现在俺也不想对你说!这是俺自己的世界里的事情!终于,他从俺身边离去,把兴趣转移到跟他在同一个公司里工作的女职员身上去了。在警官学校里接受严格训练的俺,无法把俺的时间变成他的时间,而那个女职员却有的是这样的时间。当时俺还住在警官学校的集体宿舍里,还没有细细品味失恋滋味的环境。棒槌学堂·出品从警官学校毕业以后,俺选择了离哥哥家比较近的多摩中央警察署,在交通科干了一年。第二年,俺利用警察定期调动的机会,不顾父母反对,来到了八王子警察署,并在八王子市内租了一间公寓,开始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好自由啊!可是,这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俺下床去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现代文明为了生活的方便,把本来非常清洁的水污染了,人们不得不买矿泉水喝。一个人过日子,特别是单身女人,自由是自由了,但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大的。回到床上刚躺下,电话铃突然响了。吓得俺一激灵,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一看表,凌晨三点二十八分。俺首先想到的是父亲不行了。去年夏天,父亲由于常年糖尿病加心脏病突然发作,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医生说要是晚来一个小时就没救了。当时俺和哥哥都赶回去看望父亲。在医院里,哥哥很客气地对俺说:“你要是能辞了警察署的工作,回老家跟父母一起生活,是再好不过的了。”当时俺真想顶他一句:哪能那么随便,想干就干,想辞就辞啊?可是看到父亲病得那么厉害,母亲也累得要死,俺忍下了。其实冷静地想想,哥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父亲再犯病,不管是卧床不起还是离开人世,俺还真得辞职回老家照顾母亲去。俺真不想接这个电话,但还是拿起了受话器。一个沙哑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开始俺还以为真的是父亲呢,仔细一听才知道是一直教俺怎样当一个好刑警,怎样破案的老刑警河原崎。“朝山君,把你吵醒了吧?”“是……啊,不是……”“是还是不是啊?”河原崎苦笑着叹了口气。河原崎比俺大十九岁,俺总是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跟俺父亲相同的味道。“案子,刚来。”俺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些失踪的年轻女性里边的某一个人,赤裸着身子,嘴被胶带粘着,身上被刀扎得一塌糊涂……“作案手法几乎是一样的。”“那,又是……”“不过这回扎伤人了,急救车已经出动了。”“还活着哪?”俺说话的语气里一定包含着某种希望。“死了就麻烦了!”河原崎用训斥的口吻说,“今天我不是值夜班吗?刚得到情报,正往那边儿赶呢!”“有人看见罪犯了?”“戴着头盔,穿一身黑……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作案手法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这回把店员给扎伤了。”“头盔……店员?”棒槌学堂·出品“行了,现场见吧!离你住的地方不远。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你怎么迷迷糊糊的?”河原崎告诉俺便利店的地址的时候,俺的错觉才纠正过来。俺关心年轻女性失踪案件的事,一直对河原崎保着密呢。俺向河原崎解释说,对不起,还没醒过味儿来。放下电话,俺换上衣服就冲出了家门。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咯噔咯噔的声音提醒了俺,还穿着高跟鞋呢。赶紧回去换了一双低跟儿的,朝容易拦出租车的大马路上跑去。第七章倒霉!倒霉透了!警察一进来就把我当成了抢劫犯的同谋。不,最早出现的那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对我还有过几分同情。磁带转到头发出叭哒的一声响以后,我才回过神儿来,给急救中心和警察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一对年轻的恋人走进店里来,看见了趴在地上的小高和流了满地的血,女的吓得尖叫起来。我把他们请出去,锁上店门,回头把小高翻过来让他躺好,又去休息室拿了条毛巾堵在他的胸口上。毛巾很快就湿透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抓起货架上的毛巾就往他的胸口上堵。小高已经失去了知觉。从打完电话到那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出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傻子似的跪在小高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把湿透了的毛巾换下一条又一条。其间小高急促地喘着气,还叫了声“ma”。我不懂中文,但我认为那肯定是母亲的意思。我安慰他说,不要紧的,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的,不要紧的……浸透了鲜血的毛巾在小高身边堆成了一座小山的时候,警察终于来了。在急救车到来之前,警察打着哈欠问了我几句话。“罪犯呢?”“跑了。”“看见他的脸了吗?”“又戴着头盔又戴着面罩,看不见。”“你没事儿吗?手上都是血。”“都是他的。”“你的脸怎么回事儿?”棒槌学堂·出品“啊?”我早把抢劫犯在我脸上划了一刀的事儿给忘了。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我脸上受伤的部位一直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热感。急救车来了。急救人员给小高把血止住,往急救车上抬的时候,又来了很多警察,全都戴着手套。其中一个看上去很阴险的中年刑警对急救人员喊了声:“等等!”看到这情景,我气得要命——现在就是早一秒钟把小高送到医院也是好的,你怎么能为了破案耽误了救命的时间呢?是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你破案重要?我对那个中年刑警立刻产生了反感。虽然他耽误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坏,心说碰上这么个警察是我最大的不幸。中年刑警个子不高,身体强壮,大家叫他河原崎。我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是这个叫河原崎的刑警过来向我询问事件发生的经过。谁知河原崎就像摸准了我的心思似的,径直向我走了过来。看着他那双混浊的眼睛,不但使我更加反感,而且还让我想起了我那当中学老师的父亲——父亲也长着这么一双眼睛!“什么?高中还没毕业你就要退学?你可是教师的儿子啊!”父亲狂怒地吼叫着,“搞音乐?那东西能当饭吃?你想打一辈子工啊?什么?等搞出名堂来就不用打工了?你知道有多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做这种白日梦吗?你有什么音乐才能啊?噢,背着我参加过县里的摇滚乐比赛是不是?不顾学校的禁令,组织了一个乐队,在镇上得了个第一是不是?为了这事儿你挨了个停学处分,忘啦?你送到唱片公司那么多磁带,哪盘成功了?在镇上得个第一,说明不了你有音乐才能!留个纪念而已。在甲子园球场得了全国第一的都能成为职业棒球选手吗?怎么你也得把高中给我念下来!退学?没门儿!”那个叫河原崎的刑警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又用严厉的目光反复盯着我那留得长长的,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的头发,以及我脚上那双脏了吧卿的旅游鞋。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知道他想说的话跟我父亲的完全一样。这种人我碰到过好几个了,对他们特别敏感。“就是他?”河原崎问那个最早过来的年轻警察。年轻警察诚惶诚恐地点着头,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河原崎。我吃了一惊——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芳川润平!你是干什么的?”河原崎盯着我的头发,眼睛里的话是:什么玩意儿!女人似的!我没回答他的问话。“打工的?”我看着他,沉默着,用沉默表示我对他的反感。“有休息室吧?咱们到里边去,我们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这边还得拍照、采集指纹什么的。钱箱里的钱总不至于是你递到抢劫犯手上去的吧?”我不打算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但我打算配合警察破案。于是我对他说:“找不到指纹的,抢劫犯戴着手套呢。”“只有你看见抢劫犯了吗?”“埃”“他,”河原崎向地板上的血迹一努嘴,“被抢劫犯扎伤的时候,你也一直看着?”警察们忙着照相,我一直盯着地板上小高流的血。“你在哪儿看着来着?离他们有多远?你想没想过跟他一起抓抢劫犯?他被扎伤的时候,你到底在干什么?”听他这么问我,我配合警察破案的心气儿一下子就没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脸上的伤疼了起来。“你一边打工一边搞音乐,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要实现你的梦想,你要把长发留得长长的,这也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同事被抢劫犯用刀扎的时候,你就站得远远地看着,什么都没干吗?”在休息室里,河原崎一直就是这种口气。这哪里是了解情况,分明是审问嘛!“你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抢劫犯没有?巡逻的警察一般几点过来,店里一般几点客人最少,这些告诉过你的朋友或别的什么人没有?”我的情绪从迷惑不解到惊奇,最后变成了愤怒。我抬起头来正要给他两句难听的,忽然看见河原崎身后多了个女的。怎么?这种时候竟然有女人?只见她腰板儿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真挚而诚恳。一道白光闪过,我的眼前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种类似呕吐的感觉从我心底涌上来,我怀疑我的眼睛出了问题。白光终于消退,我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河原崎身后的确站着一个女的,正看着我呢。便利店又开门了吗?是客人,还是看热闹的?她那真诚的表情里没有一丁点儿暖昧,她那澄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使我感到惶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她面前被怀疑,简直是天大的耻辱。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怒地质问河原崎:“你什么意思?见过没有?告诉过没有?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河原崎好像说了句什么,我没理他,又去看那个女的,她正在用一种在我的表情里寻找什么的目光看着我。我更生气了,冲她大喊起来:“你是干什么的?出去!这里是店员休息室!”我企图用大喊大叫来掩盖刚才意识到的耻辱感。那个女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头发剪得短短的,浓眉毛,大眼睛,径渭分明,没有一丁点儿暖昧。但是到底在哪儿见过,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不要紧吧?”她关切地问着,仲手来拍我的肩膀。我惶惑之中,奋力一挥手,试图把她的手扒拉到一边去,不料却被她把我的手腕抓住了。那是一只细小的、白哲的手,如此漂亮的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那么一只细小的手抓着我,我竟然一动都动不了了。“从现在开始这里就不是便利店了。”她非常冷静地对我说,“莫非还要俺们把你请到警察署去,向你了解案件发生的经过吗?俺的意思你明白吧?”她抓着我的手腕,关心地看着我。她那富有魅力的眸子强烈地吸引着我,肯定是在哪儿见过她!我在休息室接受了河原崎的询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的也参加了进来。我刚要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负责照相的警察对着我咔嚓咔嚓地照起相来,我顿时沐浴在闪光灯里,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为了把我脸上的伤照下来,他们命令我把刚贴上不久的创可贴揭下来,从各个角度照了又照。这时店长赶来了,他看着地上的血,歇斯底里般地大喊大叫起来。我听见那个女的向店长自我介绍说,她是八王子警察署的,姓朝山。河原崎对我的询问结束以后,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也像店长一样歇斯底里了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朝山拍拍我的肩膀,说这里太乱不方便,让我跟他们到警察署去,我没有反对。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说什么我都会照办的。到了警察署,他们反反复复地问我,从抢劫犯进店,到划上我的脸,抢走现金,刺伤小高,以至最后逃走,问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大脑都被他们弄得麻木了。朝山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血往上涌,我甚至觉得血都要从脸上的伤口里流出来了,不由得用手摁住了警察给我贴的创可贴。朝山伸手把我的手拉了下来。“我知道我是在警察署里,但是没关系……”我想大喊大叫,可惜嗓子眼儿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叫不出来。我干咳了两声,接着说,“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这么反反复复地问我,不就是等着我出纰漏吗?放开我的手!朝山……小姐吧?我的手就那么有魅力吗?”“……有。”她说完就把我的手放开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使我不禁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手指肚上的茧子真厚,弹吉他弹的?”“你懂什么?”棒槌学堂·出品“怎么不懂?从茧子的厚薄程度就能看出你对音乐的迷恋程度。”我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一针见血的话来,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忽然用起了恶语伤人的怪招儿,挖苦道“你以前的男人就是弹吉他的吧?摸着我的手的感觉是不是跟摸着他的手的感觉一样啊?”她皱起了眉头,凛然正气的大眼睛在一瞬间发生了动遥我觉得伤了她,有点儿后悔,但并没有停止对她的攻击:“你可真够可以的呀!你真是当刑警的吗?跟这位大叔可不大一样啊!你不是姓朝山吗?叫什么名字啊?朝山——什么?”“喂!少说废话!”河原崎砸了砸嘴说。无赖!我知道他心里在骂我无赖。好,我就是无赖!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今天就无赖出个样儿来给你瞧瞧!“少说废话的应该是你们!”我把身子转过去,正对着河原崎,“我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你们还问!那好,我再给你们说一遍!抢劫犯穿一身黑,戴头盔,我看不见他的脸!身高跟我差不多,不胖也不瘦!闯进店里以后说的台词是英语,Money! Hurry up! Kill you!因为戴着面罩,声音特征我能说得清楚吗?英语说得好不好?告诉你们,我的英语老师说英语时满口关西方言,我的英语好得了吗?我还能判断出别人的英语说得怎么样?皮肤的颜色嘛,他穿着高领黑毛衣,戴着黑手套,我看得见吗?他跑了以后,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的追了出去,那男的是个哪儿都看得到的工薪阶层模样的人,这小子后来干了些什么,我也想知道,你们能告诉我吗?至于是不是我让我的同事遭到了袭击,是不是我给抢劫犯打过手势使过眼色,等我那个同事醒过来一问不就知道啦!”“你让你的同事遭到了袭击?谁说过这话?”河原崎故作吃惊地问。“你!你们!”“不!我们没有说过这种话。你是不是心里想过我们可能要问这个问题呀?”“……卑鄙!”“怎么卑鄙了?”“你!你们!都卑鄙!”我扭头瞪着那个叫朝山的女刑警,“你也这么拐弯抹角地问过我!也不知道你当了几年警察了,警察的劣根性学得倒挺快的!”朝山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最好先改改你那说话的方式!”河原崎说话了,“你父亲是个中学老师吧?他就没教过你跟大人说话的时候要用敬语吗?”“……什么?你们都调查过我了?”我的肚子里就像捅进了一根烧热的铁棍,难受极了。“说不上什么调查,只不过是确认了一下你的身份而已。你父亲可是个既严肃又认真的人哪!”“……你们告诉他了?”我的声音沙哑了,“我只不过是个受害者……”“你受了伤,精神上也受到了刺激,你父亲很为你担心。所以呢,明天早上坐头班飞机来东京看你。”愤怒、屈辱、憎恨、轻蔑各种各样的阴暗心理一起涌上来,嘴巴不听使唤了,膝盖上紧握的双拳不住地抖动着。“那,咱们谈谈你的朋友吧。”河原崎换了个话题。“我没有朋友!”“什么?”“朋友那玩意儿,没有!”“不可能没有吧?至少也得有一两个的嘛!”“一个也没有。”“不要瞒着我嘛。像你这个年纪,如果一个朋友也没有的话就是有玻你是搞音乐的,朋友肯定不少。”“……没有朋友就是有病吗?”“反正是不正常。”“你有朋友吗?”“有啊,有好多呢。”“都是像你这样的混蛋吗?”河原崎的表情变得可泊起来。棒槌学堂·出品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在你那些个混蛋朋友里边,你可以请来把你的脸切一刀的混蛋有几个?”我又转向女刑警朝山,“你呢?你有朋友吗?有恋人吗?先说恋人,你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你的恋人?肯把你的生命交给他吗?在你的恋人和朋友里边,脸被朋友切了一刀还能保持沉默并表示理解的有几个?看见自己的朋友杀了人什么也不说的有几个?没有这样的所谓朋友就是有病吗?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让他们看见了就等于我输给他们了。我用拳头捶打着膝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小高平时的笑脸,以及受伤后倒下的那一瞬间的影像,出现在我那噙着泪水的眼睑里边。小高……千万别死……别死……你这个混蛋……第八章 “受害者昏迷不醒,重伤……凶器是一把匕首。”在那个贴满了塑料布的房间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角里那台大电视,另外三个人还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早上的新闻节目里正在报道几个小时以前发生在便利店的抢劫事件。电视播音员说,抢劫犯抢走了二十多万日元,一个店员重伤。警察正在把最近发生在这一带的连续抢劫案件联系起来追踪破案。新闻里没有提到目击者。他来到那个自称是从泰国来的姑娘坐的椅子后边,蹲了下去。姑娘坐的椅子跟便器组合在一起,还装着活性炭和小换气扇,用来吸臭排臭。人坐在上边不用动,就可以把下面的便器摘下来,把流下来的污物倒掉。他关掉小换气扇的电源,把便器摘下来,又用毛巾擦了擦椅子下边的塑料布。本来以为流不下什么东西来了,可是拿出来一看,还流下来不少,大概是肌肉里边的水分也控出来了吧。他端着便器走到一楼的厕所里,把便器里边的东西倒掉,把刚才用过的毛巾装进一个纸袋里,封好口,再装进一个半透明的可燃性垃圾袋【注】,又在垃圾袋里装进一些烂菜叶和吃剩下的鱼骨头什么的,把垃圾袋系得严严实实的,不让里边的臭味儿跑出来。弄完以后洗了手,重新回到二楼那个贴满了塑料布的房间里,对桌子两边坐着的两个人说:“爸爸妈妈,我走了。”然后微笑着对褐色皮肤的泰国姑娘说,“虽然你没能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最后还是让你看看我们的录像吧。”【注】日本施行垃圾分类,分为可燃性垃圾、不可燃性垃圾和可再利用型垃圾。他按下录像机的开关,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很可爱的五六岁的男孩子。大概是因为摄像机不太好,画面比较粗糙,也没有声音,但可以看出孩子在冲着摄像机的镜头笑着喊“爸爸妈妈”。看完录像,他向墙角里的狗喊了一声:“派鲁!我该走了!”出来以后锁好门,回到对面的房间里,先把钥匙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打开音响听音乐。还是那个女歌手的那首“不要丢掉理想”的通俗歌曲。他在音响前边跪下,祈祷似地双手合十:“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要忍耐,要像演戏一样,为了实现所有的理想,一定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他反反复复地祈祷着。女歌手的歌唱完了,他闭上嘴,抬起头来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他表睛平静,完全是一个在哪儿都可以碰到的工薪阶层。刮胡子,梳头,换上一身灰色西装,穿上朴素的皮鞋,左手提着朴素的皮包,右手拿着垃圾袋,八点以前准时离开了家。走出二十多米就是垃圾站,他把垃圾袋扔在可燃性垃圾里,向偶然在这里碰到的邻居家的主妇点了点头。他跟邻居家没有任何来往。他的祖父母活着的时候跟邻居们还是有来往的,祖父母去世以后,他跟着母亲搬到了这里,赶上左右两边的住户都换了,谁都不认识谁,跟邻居家的来往就断了,见了面最多点个头。先坐公共汽车到八王子车站,再坐电车奔新宿。上班高峰时间,挤得人喘不过气来。他随着人流,终于在九点上班之前走进了新宿的一座大楼。他以前在一家很大的商社工作,离婚以后他辞了那家商社,来到这家规模不大,但非常重视本人实力的软件开发公司。具体工作是到各个公司或银行去,为他们安装各种不同的系统软件。这三个月期间他负责在新宿的一家保险公司安装系统软件。现在这个工作属于出差的性质,而且基本上属于一个人的工作,整天跟电脑打交道。周围的人不管有多少,都不是自己公司的同事,系统调整好以后走人,谁都不认识谁了。以前在那家商社工作的时候,虽然也是负责电脑软件之类的业务,但整天跟人打交道,时而强装笑脸,时而假装为难,整天累得要命不说,精神上也非常痛苦。一个人太好了。埋头于工作的时候,自己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演戏的痛苦多少会减轻一些,也能离开复杂的人际关系远一点。为了使自己憧憬的生活能够维持下去,还是得出来工作挣钱。他是搞程序设计的,在家里也可以工作,但收入比较低,无法维持他现在这种生活。虽然系统软件的设计需要跟客户反复交换意见,但决定下来之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了。“松田先生!”突然有人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吃了一惊,原来是这个保险公司的三个年轻的女职员。“怎么了松田先生?午休时间早到了,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哪?”“就是,你不是一直挺开朗的吗?”棒槌学堂·出品“是不是叫女朋友给踹啦?哈哈,叫我猜中了吧?”他感到有些迷惑,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碍…是啊,叫你给猜中了……”女职员们突然满脸放光,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那我们来安慰安慰你,一起去吃午饭吧!”“我们发现了一个又便宜又好吃的饭馆儿,这个时间去人也不多。”“把女朋友的事,啪地忘了它!走吧!”三位女士一起拉着他的胳膊往起拽,他觉得实在推辞不掉,就站起来跟着她们去了。他长着一张看上去很温柔的脸,加上演技高明,所以不管到哪家公司去安装系统软件,都会有人约他一起出去吃饭。人家约他晚上去喝酒,他总是以回家还要设计程序为由谢绝,但约他一起吃午饭他一般都接受,他不想被大家当作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