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只是想知道这名跟自己老爸截然不同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罢了。他才会想说:如果他去,那我就去看演唱会。”“真是这样吗?”“有个没用老爸的难受感觉,我再清楚不过了。为了做个了断,只能不断尝试啊。”哦……我不经意地回了他一声。“所以啦……”阵内转身对我说:“你非得来看我的演唱会不可喽。”“为……为什么?”“明不来,我会很头痛。为此,你就一定得请大和先生到场。拜托你了。”“即便你说拜托我,我也……”就算我面露困惑,阵内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他只注意到我手上的今川红豆饼,问我:“泥状内陷好吃吗?”9隔天,吃了家裁所门口买的便当后,我拨了通电话给大和修次先生。上次调停时,我问过他上班地点的电话,于是直接打到教授室找他。由于我没想过他的上课时间是如何安排,原本还以为他可能不在,但幸好嘟了几声之后,就有人接起电话。“喂?”话筒另一端传来修次先生本人的声音。“我妻子打电话给你了吗?”他以很平板的语调劈头问道。“您太太吗?没有……”看样子他似乎很期待太太会主动放弃监护权。我向他致歉,并直接切入正题。“请问这周六能与您见个面吗?”这种简直像是要找他约会的说法,令我感到蛮郁闷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教授的语气显得更为讶异。“我有个朋友在玩乐团……”我一边说明,心情也跟着沉重了起来。这算劳啥子提案啊?这根本就不该是家裁调查官应有的行为。不过,在我狼狈不堪地说完之后,原本沉默不语的修次先生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回答:“可以啊。”原本我早有觉悟,可能会被他大骂:“你在说什么玩意啊!”并挂电话,不料结果令人意外。我再确认性地问:“真的可以吗?”“可以啊。你们一定是想借机调查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吧?”“呃,其实并没这个意思……”“无妨。”他很冷静地回应:“我就去听听你所说的演唱会,之后咱们再来好好谈一谈吧。”“这……真的可以吗?”反而变成是我有点诚惶诚恐起来。修次先生紧接着辩解:“我看起来可能很古板,但我也是有在听音乐的啊。”“您要带您太太一起来吗?”我一丢出这个问题,他仿佛陷入沉思似地闭口不语。“不然,您何不带您女儿一起过来呢?”“带纯子去?”“当然啦,您要独自前来,或是带女儿来,或是跟其他人来都没关系喔。”我诚惶诚恐地在话筒的这一端一边鞠躬一边说道。不料修次先生突然加强语调问我:“你所谓的‘其他人’是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下,心想:完蛋了。我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含意,但修次先生那种认真的反应,却让我有点在意。修次先生好像以为我所说的“其他人”指的是他的“外遇对象”。“我想再确认一次……”我决定趁机深入追问。“您现在是否正与其他女性交往呢?”修次先生沉默不语。“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但您太太也怀疑您有外遇。可是,若这位女性真的存在,而您也愿意诚实说出来的话,那么将能够让调停进行得更顺利喔。”我说道。“更顺利?”“例如,我个人认为您要独自抚养女儿是很困难的。毕竟您还有教授的工作要做。不过,假设在离婚后,有另一名女性会与您同居,并负起照顾您女儿的责任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假设……我真的在与另一名女性交往,这会造成我无法获得女儿的监护权吗?”修次先生压低声音,并带有警戒地问道。哦……原来如此。我大致上懂了。修次先生把裁判与调停搞混了。就法律面而言,不贞行为可视为“离婚原因”,如果闹上法庭的话,在论及赔偿金、赡养费及监护权等问题时,的确会是个很不利的要因。不过调停并非如此,调停的目的不是决定谁对谁错,只不过是提供一个沟通的场合罢了。听完我的说明之后,修次先生感到很意外。“原来是这样子啊……”看来是他太太三代子女士曾吼过:“反正你在外面有女人对吧?乖乖承认吧!如此一来纯子就归我所有了。”导致他误认家庭裁判所是借此来判定谁有资格拥有监护权。“说真的,您若愿意诚实告知您现在的状况及心情,对你我都能有很大的帮助。”虽然我不是想自夸自己的说辞打动了修次先生,不过花了整个午休时间对谈之后,修次先生终于开口承认。“其实,我确实想跟某位女性结婚。”果然如此……我的心情豁然开朗。阵内的说法可能没错,修次先生的结婚对象会一再改变、婚姻维持的时间也会愈来愈短。而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当然,我是真心希望能亲自抚养女儿长大。”修次先生再次强调道。事情演变至此,我却仍然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疼爱女儿的热情,这让我相当着急。既着急又觉得可惜。我很想问他一句:你真有办法好好抚养你女儿吗?拜托让我看一下你的魄力好不好?“为防万一,我能顺便听听那位女性的说法吗?”我最后丢出这个问题,因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有何想法。修次先生有点含糊其词地回答:“其实……她也打算离婚了。”简言之,这两人都在搞外遇就是了。“原来如此……”我尽可能不让他察觉到我的动摇。“可是,只要你愿意与我们谈谈,相信必能感受到我们是很认真地在思考有关我女儿,以及我们离婚、再婚的事情。”随后修次先生说出了那名女性的姓名及联络电话。我写着写着,突然停笔,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总之,我周六会到场。”我把修次先生的这句话当耳边风,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10Live House位于铁路旁的某栋杂居大楼的地下室。原本我还有点担心,以为那可能是个墙上满是喷漆涂鸦、里面挤满染发不良少年、烟蒂又掉满地的灰色地带,事实上并没那么糟。与以前不同,现在的Live House渐渐变成一个很时髦的地方。走下昏暗、狭窄的楼梯,看见一道厚重的隔音门。拉开门把,一个充满灯光的水泥空间出现在眼前,幸好并没有那种一踏进来就令人想转身离开的不稳气氛,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眼前有个约二十公尺高的舞台,舞台边聚集了许多年轻人。我站在入口旁边的墙壁,明则在我身边。我跟他约好在车站碰面,然后一起来到这里。他脸上没有笑容,虽然神情有点紧张,但也没有开口诉说对阵内的不满或老爸的坏话。我跟他闲聊,他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距演唱会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明开口问我:“大和先生真的会来吗?”我回答:“应该是快到了才对,”脑子里同时在思考着该如何打开话匣子才好。想到最后,我丢出一个问题:“见到大和先生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没怎么办啊。”由于他回答得很不干脆,我决定放手一搏。“你很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吧?”“什么?”明的双眼眨了好几下。“你想知道他跟你父亲之间到底哪里不一样,以及你母亲为何会跟他搞外遇,不是吗?”明的神情僵硬,脸颊抽动、目露怒色。“你怎么知道?”他小声说道。前天讲电话时,修次先生说出现在正交往的女性之名。该名女性已婚,姓“丸川”,跟明的姓氏一样。若只是偶然,那未免也太巧了。被我这么一问,明起初很不愉快,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说明事情经过。“有次我打工完,在回家路上看到我老妈跟一名中年男性走在一起。”、“原本我就觉得她可能有外遇了,所以并没那么吃惊。”、“我只是很不经意地跟在他们后面,并得知那名中年男性姓大和。”“是你将此事告诉大和先生的太太吗?”我说出我的推论之时,明以有点佩服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是在称赞我:哦……连这你也知道啊。随后他又继续说:“做太太的不知道先生在搞外遇,未免也太可怜了吧?所以我打电话告诉她这件事。一开始她并不相信我的说法,但后来她总算是相信了,而且非常地生气。因为我对家裁所很熟,知道你们也在处理离婚问题,所以就建议她去家裁所申告离婚。”这大概就是导致修次先生的太太会突然说出“不让出监护权”的原因吧。三代子女士在得知修次先生的外遇行动后,开始耍起脾气。或许是对自己又落得跟他前妻同样下场一事,感到很不甘心吧。所以她才会主张绝不把女儿让给丈夫。一定是这样没错。“你为什么要她到家裁所申告离婚呢?”“家裁调查官,不是都很会看人吗?”明低头看着鞋尖,企图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呃,其实也还好啦……”我含糊其词。我们很常误判少年们的真正心思、很常被瞧不起、也很常被他们利用。硬要说的话,我实在很不会看人。毕竟我之前曾有个很糟的经验,就是从头至尾都相信某位伪装成少年父亲的男子确实是该名少年的亲生父亲。“阵内先生平常都很嚣张地说:‘没什么事瞒得过家裁调查官的双眼啦!’”“那个人……”我苦笑着回答:“他比较特别一点。”“他果然比较特别啊?”明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我还以为只要是调查官,就能看穿那个叫大和的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啊?”害明失望的责任,就这么压在我的肩头上。“不过,大和先生他也差不多快来了,你可以用自己的双眼好好观察他,也可跟他聊聊啊。”“说的也是。”明他本人好像也很烦恼该怎么做才好。客人开始变多,有面露兴奋神情打开大门的女高中生,也有像是上班族的女性出现,想着想着,又有一群体格很棒的男性从我们眼前经过。就身边客人们的对话内容看来,他们大多不是冲着阵内所属的乐团而来,而是后面那个乐团的乐迷。我看了看贴在入口的宣传单,才知道那虽是个业余乐团,不过颇具实力,他们自行录制的CD也获得相当不错的评价。舞台上有人出现了。他们背着乐器,开始调整扬声器与麦克风的位置。我仔细一看,站在我正对面右边位置的正是背着一把黑色吉他的阵内。他们开始调音。而或许是我多虑了,总觉得观众们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兴奋的火种似乎慢慢地蔓延开来。叮、叮的吉他声震撼了我整个人。而回荡在体内的贝斯声,则使地板都为之摇动。我咋了舌,心想:待会儿一定会相当吵闹。修次先生说不定一踏进这里,马上会以他惯有的冷静声调说:“这种吵闹至极的地方,根本就没什么可取之处嘛!”然后转身到舞台上。这个乐团共有四人,正中间是主唱、阵内站在右边、左边是贝斯手、后面还有个鼓手。他们的确都已超过“大哥哥”的年龄,叫他们“伯伯”反而还比较恰当一点。不过身穿暗灰色合身西装的他们,看起来反而十分潇洒。其中瞪大眼睛、面露严肃神情的阵内,更是像样到极点。他身边那名握着麦克风的主唱,虽因戴着太阳眼镜而无法窥探到其目光,但那头往后梳的教父头实在很适合他,全身散发出一股老摇滚乐手的气势。虽说他们只是助演,但观众们却也开始对这四人的张力……不对,应该说是这个摇滚乐团有所期待,遂逐渐往舞台前聚集。自此时开始,接连发生好几个状况。首先是我身旁的门慢慢打开,我回首一看,是修次先生,我抱着有点复杂的心情,向他打了招呼。眼前的光景,也就是因演唱会即将开始而兴奋不已的年轻人群及热闹的气氛,还有舞台上的摇滚乐手们的身影,使修次先生眼睛瞪得老大。他朝我这边走来,面露困惑之色。我向明使了个眼神,才走向他。“啊,这是您女儿吗?”我出声道。有个小女孩躲在修次先生的右手边。她不停看着四周,脸上带着夹杂好奇心及害怕的神情。“妻子说要出门,我就带她一起来了。”修次先生噘嘴说道。我心想:他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产生“这个人与女儿的关系不错”这样的印象,所以带他女儿一起来吧?“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实在是……”修次先生边指着自己的耳朵,边皱眉说道。我正想开口说“我们到外面去吧”之时,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演唱会开始了。室内的灯光变暗,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后吉他声响起,我感受到自己全身为之一震,观众们也开始动了起来。台上的演奏震撼力十足,瞬间席卷了所有的旁观群众。不过我所注目的并不是舞台,而是在我身边的修次先生。事情虽然发生在转眼之间,但我却目睹了整个过程。当室内变暗、演奏开始、年轻人们开始狂叫跳跃之时,修次先生突然丢下手中的公事包,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女儿。他宛如化身为盾牌,只为了保护女儿不受到任何骚扰及灾害。这真的是他在瞬间所做出的动作。目击整个过程的我,不晓得该说是感动、是发现、或是讶异,总之我吓了一跳,心想:“搞什么啊……其实他是个很称职的父亲嘛!”这才不是什么经分析之后,认为是正确或不正确的答案。修次先生他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女儿。而我认为这正是他配当一名父亲的资格。修次先生缓缓起身,从女儿身边退开一步。小女孩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来她并没有感到很害怕,反而表现出像是在参加祭典之类活动的欣喜神情。修次先生见她那么高兴,跟着松了一口气,我也安心许多。这种想法或许很单纯,但我得出一个结论:应该可以相信修次先生才对。因他那拼命想要保护女儿的举动,绝非虚假。虽然调停之路漫长,不过我想试着说服他太太。我相信他太太只是因一时气愤才会坚持不放,而慢慢安抚她的情绪,不正是我当为之责吗?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修次先生父女,心想:总算是解决这件事了。“武藤先生。”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明他一直盯着舞台,还伸手过来拍我。“怎么啦?”我边说边看着前面。演奏仍然持续着,是〈I SAW HER STANDING THERE〉。跟我听过的披头四原曲比起来,舞台上的声音显得更为浑厚,速度也快了一点。吉他的速弹,刻画在现场所有观众身上;嘶哑的嗓音,则配合着吉他飞驰而出。那极适合庞克摇滚的粗犷歌声,将英文歌词遍洒在Live House内。不同于一般的叫唤,那是一种扣人心弦、极具魅力的歌声。观众们也因超乎他们期待的激烈演奏,以及摇滚乐所带来的快乐,而兴奋不已。说实话,当时的我早已忘记还在我身后的修次先生,醉心于全场飞舞的摇滚乐音之中。“好棒、超帅的!赞到不行啊!”明也尖叫道。由于现场很吵,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不过明他应该是说了这句话才对。虽有点不甘心,但很有节奏感地摇动着腰际那把吉他的阵内,看起来真的是既勇猛又优雅。“那个主唱大叔也很帅气呢。”明紧接着说道。我也表示同意,虽然他的动作并不大,但这名靠着麦克风架、不断飙出高亢歌声的主唱,确实很气宇轩昂。“啊!”过了不久,明突然大叫一声。在我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他径自拨开观众群,朝着舞台走去。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我脑海一边浮现这些疑问,一边慌张地跟了过去。明的目光注视着舞台,我也反射性地想到一些事情。“这次,我找到一个很棒的歌手喔!”几天前在居酒屋的时候,阵内曾这样说。“倒不如说是明他老爸比较令人在意啦。”当我询问他做出试验观察这个决定的理由时,阵内却如此回答我。“最近他都很晚回来,有时连声音都变得很沙哑呢。”说到他父亲的近况时,明曾这样抱怨过。“要是上梁够正,下梁哪会歪掉。”这是阵内在将近一年前说过的话。我又回想起他那句名言。“我们在创造奇迹。”明停下脚步。一直注视着眼前这个卖力演奏着披头四的曲子,却但发出不同于披头四之魅力的摇滚乐团。经由人手所引发的,究竟能不能称为“奇迹”,这我并不晓得。但正如阵内所说,将定义范围扩大到极限之后、就广义而言,让一名少年改过自新,似乎也可称为是一项奇迹。我没料到眼前随即将产生戏剧化的变化,不过明却当场说出了一句可视为是奇迹发生之前兆的话,并有点不好意思地大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武藤先生,那个主唱是我老爸啦。”05内在IN1这应该是……桧木吧。摸到椅面时,我脑中立即浮现这个猜想,大概是因为记起去年夏天的回忆了吧。那次优子开着租来的车子载我到福岛去玩,途中停靠在一个公园旁休息散步时,一位路过的妇人告诉我:“因为桧木容易加工,所以常被用来做成长椅。”之后每当我坐在长椅上,就会联想到桧木,也会想起那名妇人如水果干般触感的嘶哑嗓音。我伸手确认将坐下的地方,再缓缓地坐了下来。即便隔着牛仔裤,我还是感觉到了臀部下的凉意。这张长椅坐起来不算舒服,但还蛮坚固的,很令人安心。我脚边的贝丝似乎昏昏欲睡。我的右脚恰巧抵着贝丝的脊椎,由于并未装着导盲鞍,现在的它完全失去了身为导盲犬应有的紧张感与集中力。“我都不晓得屋顶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呢。”优子坐在我左边说着。她的夹克袖口上的纽扣敲到椅面,发出了声音。她的双手窸窸窣窣地动着,随即飘过一阵轻风,她好像摊开了一条手帕。“你还真是小心保护那个包包呢。”我说道。我不知道优子在与我相遇之前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但她好像认为在椅面繁殖的细菌及微菌数量多得惊人,所以当她要放置她珍爱的随身提包时总是会先铺上一条手帕。可是她自己坐下时却丝毫不在乎有没有细菌。“这个包包可是我昨天才刚买的,而且是限量发售的喔!我可是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呢。它很可爱吧?”“你说它可爱?这个嘛……”那是她为了纪念十九岁生日而买的包包。她跟我同年,但昨天不是她的生日。她是为了纪念“我的生日”,才特地“帮她自己”买了这个包包。理由很简单,当时她说:“这很值得庆祝,不是吗?”“要不要摸摸看?”顺着她的提议,我将手伸往左边,摸到了软软的皮革,表面光滑却又带有些许粗糙感。我以手掌量了一下,这个包包的宽度约是两个手掌,高度大概是一个半。它不是肩背式的,是手提包,因为我摸到两条同拇指般粗细的提把。提把的触感好像不是皮革,是别的材质。“这包包是什么颜色呢?”“白色。”当然,我并不晓得白色是什么模样。不过根据她以前教过我的,白色好像跟雪花及砂糖的颜色一样,还有浪花也是白色的。她告诉我白色是相当明亮、爽朗的颜色。“人偶尔不是会为了某些事烦恼,心情烦躁吗?有时在某种契机之下会突然清醒,觉得之前的烦恼没什么大不了。像是:‘哎呀,原来用不着太在意嘛。真是太好了。我刚刚干嘛那么苦恼?’”“嗯,确实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呢。”“在这样的状况下的心情,就是白色。”优子如此说明。我似懂非懂,不过说不懂就太对不起优子了,所以我回答:“真是浅显易懂呢。”包包正中间镶着一个大大的金属标志。我仔细触摸后知道了,原来是连我也听过的名牌。我问:“贵不贵?”她有点自豪地回答:“虽然很贵,但是它的可爱已超过它的价格了。而且啊……”“而且?”“它是限量发售品。”“这你刚刚已经说过喽。”“没人告诉过你,重要的事得重复说,好让自己记住吗?”如果这真是重要的事,我是会这么做啦……2“这里是我们常来的那间站前的百货公司吗?”我转转脖子,感受周遭的声音及空气。烤热狗的香料、油脂及番茄酱气味钻进我的鼻子里,远方隐约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这个城市总是这么地忙碌、喧闹。还带有些许寒意的四月南风沁凉地围绕在我脖子上。刚刚走路的时候还感觉得到暖和的阳光照在脸上,现在我们大概是走进了阴影下吧。“没错,就是我们常来的百货公司。”优子说出百货公司的名字。“我在仙台住了十年以上,却不晓得原来这间百货公司的顶楼还有这么个地方,实在蛮有趣的。”“这里是否摆了许多长椅啊?”“是啊。”优子似乎换了个坐姿。她总是扮演着代替我双眼的角色,我真的很感谢她;但也为自己的词穷感到很悲哀。我除了“谢谢”之外,居然想不出其他话语来表达我对她的感激。长椅下理应睡着的贝丝小声地低鸣着。当优子在当我的眼睛时,它偶尔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虽然优子有点得意:“这是因为它知道身为导盲犬的任务被我夺去了,所以很嫉妒我。”但我认为这是贝丝给我的忠告。贝丝似乎在对我说:“别以为这样的情形能永远持续下去,不一定会有人肯一直充当你的双眼啊。这个叫优子的人或许会离开你,千万别把现在的状况视为理所当然,这是特别的。毕竟连我也不一定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啊。”这可能是它对我提出的警告吧。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很特别的。优子与贝丝不可能永远帮助我。只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有种天真的想法,希望这特别的时光愈长久愈好。3“前面二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个扇形舞台,许多长椅围着舞台依序排开。我们坐的是最后面、最右边的长椅,所以舞台在我们的……”“十点钟方向?”我先讲出了答案。我父母最先教导我这个看不见的人的就是时间的概念及时针的位置。虽然没什么特殊理由,但蛮受用的。“对对,刚好是十点钟方向。”优子轻声回答。我集中精神聆听,许多人的说话声重叠,听起来像是弦乐器的演奏一般。经过我身旁的鞋子声、还有在我右手边传出折纸袋的声音,我将注意力转向孩子们的声音。孩子们年纪虽小,但说话声音却很大,很容易掌握。除了有“人家想买蛇”的撒娇声,也有“想跟熊熊哥哥玩”这种恳求的呢喃声,还有“有……有、有火鸡耶”的惊讶声。听到这些话,害我误以为我们在动物园里,连忙嗅了嗅周遭的气味,结果当然是闻不到动物的体味。“那边有人在买长蛇模样的气球啦。”优子如此回答我的疑问。“熊熊呢?”“一只黄色的熊在舞台旁发气球。”“原来如此,那火鸡呢?”“还有一间卖烤鸡的摊贩,那孩子应该是在说那间摊贩吧?”“不过……把烤鸡叫成‘火鸡’,这好像有点不对劲耶。”“但叫成‘火鸡’总比‘烧鸡’像孩子会说的话吧。”优子这么说。我察觉到十点钟方向传来一阵管乐器的声音。而且不只一种乐器,有好几种混合在一起。“舞台那边有什么活动了吗?”“好像是国中生组成的管乐团要表演,少年们在准备上台。”“阵内在那里吗?”我边说边试着想起阵内帅气地弹着吉他的模样。我当然不晓得阵内的长相、也不知道吉他的外形是什么样子,只能靠优子的说明、阵内为我演奏时听到的感觉,以及我曾一度抱着这种乐器的触感形象等条件来综合想象一下。“没有吧。那应该是学校的社团活动。”从优子的脸部周边吹来一阵轻风。想必是她为了观看周遭情形而左右摆动头部,而头发也跟着左右摇晃所致吧。轻风中夹带着肥皂及橘子的香味,这是优子最近买的洗发精香味。“不晓得阵内何时才会出场?”“不过,又没人说他就是在这里演奏,只是我们主观认为是在这里。说不定他正在其他地方闲逛呢。”“若真是如此,我们大概很快就能发现他吧,毕竟百货公司的屋顶上并不算大啊。”我刚说完,优子就有点佩服地接着说:“永濑,你果然已记住阵内的脚步声了?”我只能依赖听觉及嗅觉,大多数时都是靠着声音或气味来认人。我除了利用步伐或地面震动的强度来判断来者是谁,还可以依照对方接近我的速度来推测是否是熟人。而我对察觉阵内的脚步声,非常地有自信。“这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更重要的是阵内很吵,他若在这附近我们肯定会知道。”“你说的对。”4我们刚刚才跟另一名朋友——鸭居一起去仙台市区的服饰店。鸭居邀我陪他一同前往。“我想买件衣服,能请你帮我选一下吗?”“竟然会对眼盲的我说‘帮我选一下衣服’,你这人还真是好奇心旺盛呢。”我这样回答,他马上隔着电话说:“上次你一摸我穿的T恤,马上就说‘这是便宜货’,你猜对了唷。”“啥?真的猜对啦?”当时那只是句玩笑话而已耶……“我当时就决定,下次买衣服时一定要请你帮我选。”我并不是什么布料专家。不过,反正我很闲,这听起来好像蛮有趣的,我也不是不能装成熟识布料的老手。所以我答应了,并开始准备带贝丝出门,于是优子说:“我也顺道去买些东西吧。”她很理所当然地也开始准备出门。“你要来吗?”“真是不幸,我找不到不要去的理由啊。”她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不幸的样子。我差点脱口说出:你昨天不是才刚买了个包包吗?鸭居挑的那件T恤是以很紧实的材质缝制而成,其触感让我这么觉得。这次我不打算开玩笑,我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觉。鸭居一听,随即决定要买那件衣服。他的决断能力真是非常令人敬佩。我认识鸭居及阵内的过程非常奇妙。说穿了,是因为一年前我被卷入发生在仙台市的银行抢劫案。那真是一次奇特的体验,现在我仍时常想起当时的状况。我们被当做人质,在银行里被关了好几小时,但我并未特别害怕。一方面是因为我感受到抢匪并没有杀害人质的意图,更重要的是因当时在我身边的鸭居与阵内显得非常冷静。我说出了我个人对这个案件的臆测,鸭居很认同我的说法,阵内则是生气地吼道:“我搞不懂啦!”这种反应至今依旧没变。走出服装店后,鸭居跟我们道别。优子问他:“对了,阵内人呢?最近好像都没看到他。”鸭居一脸露骨的厌恶,应该是啦。虽然我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身旁的空气流动好像用手搓揉着纸张似地产生了扭曲变形。鸭居回答:“我又不是阵内的管理员。他的事请别问我了好不好?”“可是你跟阵内的感情不是不错吗?”“感情不错?”鸭居显得相当惊讶,好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他及阵内的关系似的。“你们是好朋友,没错吧?”“这个嘛……”鸭居稍微思考了一下。“怎样?”优子及我同时催促他回答问题。“我举个例子好了。有个孩子讨厌土司边,因为土司边很硬。而这孩子是会先吃掉最讨厌的东西的那种性格,所以每次吃土司时他会先吃掉土司边,再慢慢享受剩下的柔软面包。”“然后呢?”“有一天,看到孩子急忙啃着土司边的父亲说:‘看你吃得那么快,可见你真的很喜欢土司边喽。’”“哦——”优子不禁发出声音。“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听到父亲这么说的孩子一样,非常困惑。”“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我侧着头。“我可以理解。”优子笑了出来。“对鸭居而言,阵内就像是土司边。”“没错。”“可是啊……”优子随即补上一句。“你会搬出这种奇怪的比喻来说明,证明你已经受到阵内的影响了。”“啥?”我明显感觉到鸭居往后退了好几步。“不会吧?”“的确,优子说的很对。”我朝着似乎是鸭居站着的方向说:“确实有这种倾向。”“怎么可能……”“我就说你们的感情很好嘛!”优子得意地点着头。这段对话结束后,鸭居像是认命地告诉我们:“阵内从前天起就在百货公司的顶楼打工。”“哦?什么样的打工?”面对优子的问题,鸭居回答:“这我真的就不知道了。大概是在舞台上唱歌吧。”“我好一阵子没听到阵内的演奏了呢。”我边说边回想起一年前阵内在银行内唱歌的情景。“我一点都不想听。”鸭居斩钉截铁地说。“为什么?”“阵内很会给旁人惹麻烦,你们都不会想对他生气吗?”“我觉得你这句话就跟‘天空在头顶上’没什么两样。”优子马上回答。“不过,他弹奏的吉他确实蛮棒的,对吧?”鸭居不太甘心地说出这句话,像是被逼入绝境的政治家收回失言一样。“对啊。”优子也很同意。“但那也正是我讨厌他的地方。”“因为他只是土司边,却那么嚣张吗?”我话一出口,鸭居马上回答:“就是这样!”“可是,我还蛮喜欢阵内弹奏的吉他,所以咱们过去听听吧。”优子宣告结论,因此我们来到百货公司顶楼。5舞台那边传来长号的声音,有人在舞台中央拿着麦克风念出演出乐团是哪个国中。看样子并没有阵内出场的机会。我察觉到贝丝一瞬间抬起头来,确认过声音的来向之后又趴下去继续睡。“我去买个饮料好了。”优子起身问我:“你想喝什么?”“咖啡。”我并没有特别爱喝的饮料,不过能同时享受咖啡的香味会让我觉得比喝其他饮料划算。优子说:“了解。”随后传来一阵铃声,是挂在她钱包上的铃铛。她的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铃铛摇动的声音,往右边一点钟方向逐渐远去。她发梢的香味也随之变淡。优子还没回来,但过了不久有另一阵脚步声接近我。这个脚步声的步伐距离很小,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很轻,我很清楚这个人并非优子。当然也不是阵内的脚步声。有点缓慢并夹杂着警戒与观察的靠近方式,显见脚步声的主人并不认识我。“好可爱喔。”女性的声音从我左边传来,由于声音从蛮低的位置传来,所以她可能弯着腰。我猜她大概是注意到趴在长椅下的贝丝吧。“它是拉布拉多犬。”虽然可能有点鸡婆,不过我还是主动开口了。她站了起来,意外地“咦”了一声。“你是指这只狗很可爱,对吧?”我很疑惑,她应该不是在说我吧。“呃……嗯,是啊。”她很明显地在掩饰自己的慌张,随后又马上表现出和善的态度,开口问我:“你自己一个人吗?”“下面还有一只狗,另一个人则是暂时离开一下。”“哦……”她说着说着,就坐了下来。一阵微风将夹杂在她发丝之间难以形容的药物气味送至我脸上。我知道她正以探查的眼神注视着我。虽然我戴着墨镜,不过从侧旁仔细看,还是能发现我的眼睛并未张开。在此之前我总是戴着传统的墨镜,但优子说那样子看起来不够时髦,她很讨厌,所以我改戴这副镜框较细的墨镜。不对,应该说是她帮我换的。“不管换哪种,反正我都看不到,也就无关紧要了啊。”起初我委婉地拒绝她的提议,不过优子毫不理睬我说的话,还说:“这副肯定很适合你,而且你该不会认为打扮时髦是为了别人而做的吧?”“你该不会是那个……,眼睛看不见吧?”身旁这位女性的语气既非开门见山、亦不算委婉。她以中庸的表达方式问我这个问题。我早就非常习惯回答这个问题了。这十九年来已有数不清的人问过我,今后也必定会持续下去吧。就跟姓名奇特的人在向他人自我介绍时,都会得到“你这名字真是特别”这个回答的道理一样。我面向旁边,也就是声音传来的方向说:“是啊,我看不见。”“哦——”她以更为暧昧的音调回应。这是个留有稚气的声音,而且她未经同意就坐在我旁边,还不怕生地跟我谈话,种种举止给人年轻的感觉。我猜她大概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我从声音传来的地方来判断她嘴巴的位置,她应该长的蛮高的,年龄约十五岁以上,比我年轻。“没想到你是个瞎子,真是难为你了。”她继续说道。“是啊。”我这样回答的时候总是希望对方听起来觉得我是很轻松地说。“还过得去喽。”“哦……”她又问我:“你完全看不到吗?”“嗯,完全看不到。”“真的?”她的声音里好像带着期待。她应该是希望听到我回答“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吧。“我连你烫的卷发都看不到喔。”“咦?”她屏住气息的反应真的很有趣。“你……你怎么知道?”我面露微笑。“刚刚你坐下来时我闻到一种很特别的气味,那是烫发液的味道吧。所以我猜你在不久之前应该去过发廊。”“好厉害喔——”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很惊讶。她的注意力好像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那……你猜得到我头发的颜色吗?”“肯定不是黑色。”“太厉害了——”“如果是黑色的话,你绝不会问这个问题。”我并未补上一句其实我不了解何谓黑色。“大哥哥,你真的好聪明喔。”我无法判断她是真心佩服我,还是只是随口说说。“你独自一个人来这里玩吗?”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关于她的事,只是觉得她既然坐在我身边,我就有义务陪她聊天。“这……”她稍微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倒不如说,我今天是来这里演奏的啦。”“哦,在舞台那边,对吧?”我指着十点钟方向说道。“我们学校有个管乐队,今天要在这里表演。”“那你还跑来这里,没关系吗?”“我猜我爸爸可能会来看我演出,所以我在找他。”“希望他真的来了。”我不加思索地回应。但是她笑着说:“刚好相反!每次只要我们乐队有演出,他就说他会来看。有够丢脸的,你不觉得他太夸张吗?”在这世上,我无法推测的烦恼肯定多到不像话。“可是,今天不是假日耶。”“我爸爸是个人计程车司机,他的上班时间自由得很。”说完之后她故意伸个懒腰,站起来对我说:“好啦,我也该告辞了。”又对贝丝说:“拜啦,打扰喽。”此时我迟疑了一下,不晓得是否该叫住她。但我还是开口了。“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把那个包包放回长椅上吗?”要是包包被你偷走,我想必会被优子狠狠骂一顿。6她“咦”了一声,停下脚步,并微微惊讶地问。“你看得见吗?”“刚刚你起身时,在长椅上的手帕跟着飘了起来,碰到……,应该说是飞到我的膝盖上。总之,我猜那应该是优子事先铺在包包下面的那条手帕。”她不发一语,大概是在确认手帕掉在什么地方吧。“优子是跟我一起来这里的女孩子。她刚好去买饮料。而刚刚她离开时我听到铃铛声,是挂在她钱包上的铃铛。由于我听得很清楚,可见她从包包里拿出了钱包带走。换言之,包包应该还放在长椅上。但当你站起来的时候,手帕飞了起来,我猜会不会是你拿走了包包……。我有说错吗?”我尽可能以不会令她不悦的口气说明。她一开始接近我时脱口说出的“可爱”,并非指贝丝,而是这个包包。她大概很喜欢这个孤伶伶地放在长椅上的包包,并希望能够设法把它带回家去吧。遗憾的是,在得知我是个瞎子之后更促使她决定这么做。“说真的,那个包包并不是我的,就算你拿走它也不会造成我的困扰。不过,我记得那个……好像是限量发售的。”“对不起……”她沮丧地回应我。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认错,我反而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回答:“没……没关系啦。”我已想象得到优子怒气腾腾地说“哪来的没关系”的神情了。“真的很对不起。”她慌张地低头致歉,我感觉到空气振动,烫发液的气味跟着飘散开来。“你只要把包包放回原位就好了。”我指着我的左边。“你好像什么都看得见呢。”她的声调恢复正常,好像已忘记刚刚被我拆穿的尴尬。“请问坏事是不是都瞒不过你呢?”我不晓得这是否代表她有所反省,但她改用敬语与我说话。“我什么都看不到。不过,我相信一定有其他人看到。”“其他人?”“天神啊……”说出这个字汇让我觉得丢脸,便立刻又说:“例如限量发售品的天神啊。”“你是指GUGGI的神明吗?”“没错没错。”我话刚说完,随即感觉到她动了起来。她弯下腰,把东西放回长椅上时发出了声音。看样子她是把包包放回原位了。“谢谢你。”我微笑着。她贴近我的脸,很兴奋地说:“大哥哥,你好帅气喔!既温柔又沉稳,而且还很聪明。”“不过,我看不见就是了。”虽然没有自卑的意思,但我还是耸了耸肩。她毫不迟疑地更贴近我的脸说:“这就是你更特别的地方啊。”我无从判断这究竟只是句如字面意义的发言,还是另有深意。接着她“唉”地叹了口气,似乎注视着我身后某处。“我发现我爸爸了。”“开个人计程车的爸爸?”“嗯,他还真的来了。我都事先对他说过,叫他别来了,他怎么还是……”她大概是打从心底不高兴。“我去赶他离开。”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要拿石头丢乌鸦一样。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既不能鼓励她这么做,也无法帮她父亲说话。“拜啦。”她飞也似地跑走了。我用右脚碰了一下贝丝,看样子它好像一直在睡觉。竟然连看守的工作都做不来。我伸出左手,摸到了包包,确实是优子的包包。我将它拉到腰边,这样子就不会被优子臭骂一顿了。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舞台上的演奏结束了。周遭响起称不上热情也不算是礼貌性的掌声。再加上附近的长椅传来人们起身的声音,让我觉得有点吵。7我怎么会没察觉到阵内走近呢?这真的让我非常讶异。我自认对熟人的脚步声与气息相当敏感。虽然我感觉到有人朝我走来,不过听起来并非阵内的脚步声,所以我没特别注意。大概是我在发呆吧。“你来啦?”我身旁传来有人粗鲁地坐下的沉重声响,使我突然回过神来。“阵内?”“没错,正是我阵内。”他毫不客气地念出自己的姓。“还真巧呢,在这里遇见你。”他好像放了个东西在长椅上。“我听说你在这里打工,所以来找你。原本还以为你会在舞台上演奏呢。”“哪来的演奏啊!真是够了,早知道我就不接这份打工了。‘轻松工作赚不了钱’这句话说得真对。”“你以前以为是骗人的吗?”“是啊。”阵内既直率又傻愣愣地回答我。“实在是累死我了。”“你今天负责卖果汁及食物吗?”他刚刚好像有说他是销售员。“应该算是吧。”阵内粗鲁地回答我。他连话都懒得说,散发出一股疲惫感,还蛮稀奇的。“你今天不太像平常的你耶。”“是啊,今天我的确不像我自己。”“你说的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此时阵内一语不发,大概是在看我吧。“怎么啦?”我话才出口,阵内便笑了起来,以铭感五内的语气对我说:“原来这世上也有你解不开的谜啊?”“我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谜。”“骗人!”阵内大声地说:“你几乎知道所有的事。虽然说你的眼睛看不见,其实你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他的嗓门原本就很响亮,所以虽然他不是用吼的,音量还是大到能传得很远。这句应该是没有恶意的话好像连蛮远的人都听到了。周遭的声音宛如被覆盖上一层空气薄膜似地逐渐变小,附近长椅上的人都停止了谈话,我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该不会有很多人看着我们吧?”“还好啦,是有几个人看着我们没错。真是没礼貌。”“一定是觉得我这个瞎子很稀奇吧。”“你别傻了。”阵内淡淡地说:“他们是在看我啦。”我听见前面及右边传来类似翻报纸、以及平静的波浪缓缓冲洗着岸边砂砾的微弱声响。虽然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应该是我们附近的人在窃窃私语。阵内很不高兴地说:“怎么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吵死人了。”“他们大概是在讨论我吧。”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理由。阵内以告诫的口气对我说:“你这就叫自我意识过剩啦!永濑,你是个稀松平常的普通人,世人所注目的是那些更为特别的人啦。”“你所谓的特别是指?”我边笑边问他。“例如……,不是有一种人面鱼吗?”“我好像曾听电视新闻报导过。”即使听到有人面鱼这种生物,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不是还有下半身是动物、上半身是人的玩意吗?”“那个……叫半人马对吧?”优子曾经提过。“我问你,那玩意应该算一个人,还是算一匹马?”“不知道。”阵内这个奇妙的比喻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却又觉得很有趣。“不过,你又不是半人马。”“不,我很接近了喔。”阵内这个人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他能以很认真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我是很特别的存在,所以旁边这些凑热闹的人全注视着我。”“好吧,你说是就是喽。”我两手一摊,摆出投降的姿势。“你很特别,大家都是因为在意你这个人,所以才会窃窃私语。”跟这种任性大王在一起,还是乖乖配合比较轻松。“本来就是嘛!”过了一阵子,周遭的私语声消失了。舞台那边再度传来乐器声,大概是下一个出场的国中生乐队在准备。“优子也跟我一起来了,不过她怎么迟迟未回呢?”我集中精神聆听,这种感觉就像是为了听取远方的声音而在耳上加一个集音器。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河川当中,让我回想起国小露营时,站在流经谷底的河川之中的感觉。流水不断从我身旁流过,有时觉得好暖和,偶尔又觉得冰冷。周遭的声音也是,人声、音乐、杂音及噪音都不断地从我身旁穿越,其中有一大半是风声、车声或是远方隐约传来的对话声。当这些声音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从中挑出我所需要的声音,就像用手捞起在河里游来游去的鱼儿、掉在河床上的小石子、飘在水面上的树枝或是水生昆虫一样。有些声音得聚精会神才挑得出来,但有些声音轻易地就能过滤出来。行经闹区时,我会觉得像是站在发出隆隆声响的浊流中;走在深夜宁静的人行道上则有如立于潺潺细流之中。总之,我是这样掌握住声音的。所以当我发现有些声音我撷取不到时,我总会不自觉地伸出手,企图抓住声音。要是优子没告诉我,我还真不晓得一般人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过了不久,我为了改变耳朵听的方向而转了转头。可是依然听不到优子的脚步声。“我刚刚遇见她啦。”阵内很干净地说着,让我整个人突然放松了下来。“原来你们打过照面啦?”“是在商店那边见到的。今天人还真不少,连买东西都得排队。大家看到商店前面排了那么多人,可能会以为这间店卖的饮料很特别,其实只是因为工读生的手脚太慢了。”“真的吗?”“一些排队排很久的客人向工读生抱怨:‘为什么只是买个果汁居然花了这么多时间?’于是工读生又得花时间安抚客人,就这样不断恶性循环。”“优子也在排队人潮当中?”难怪她迟迟未归。“是啊,很不幸地,她刚好在恶性循环的核心地带呢。我还刻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跟她打招呼,只是她并未察觉到就是了。”“但优子应该不可能对你视而不见……”说着说着,我也察觉到脚边的贝丝好像跟平常见到阵内的反应不太一样。贝丝非常喜欢阵内,很黏他。它虽然对一般人都很友善,不过仍保留了些许坚毅。基本上它不太会对我以外的人撒娇,但是阵内出现时,它就会欣喜若狂,尾巴摆动的激烈程度就跟失控乱喷的水管没两样。优子总是会歪着头说:怎么会这样咧?不过我倒是大概知道原因何在。虽然阵内是人,但他更像狗。说夸张一点,阵内连对第一次看到的狗都会打招呼,还会问它:“精神好吗?”简直就像是见到久违的老友似的。虽然狗儿的反应我只能用想象的,不过听到阵内这样问候,狗儿应该不会不高兴吧。可是贝丝今天却没有黏着阵内不放,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虽不至于呜呜低鸣,但贝丝绷紧了原本放松的身体,连尾巴也不摇了。不安感袭上我心头,我转头看着左边,心想:你真的是阵内吗?虽然声音一模一样,但样子却怪怪的。或许贝丝早已识破他的真面目了。8有脚步声朝我们靠近。那声音有如在潺潺溪水中优雅地游动的小鱼。是踩着小碎步的鞋声,速度虽快,但声音却很轻,可见对方的体重很轻,大概是读国小的小孩子吧。就声音的节奏来判断,应该只有一个人。其后跟着两人份的缓慢鞋声,应该是这孩子的父母亲。“糟……”我听到坐我身边的阵内开口说话。“怎么了?”“被抓包了。”阵内移动身子,拿起一旁的东西摆在膝盖上。那东西扬起了灰尘,好像还蛮大的。小孩走近后“啊”了一声,在我的正前方停下脚步。“是狗!”大声地叫着。“才不是狗咧!”阵内苦笑着回答,让我觉得很好笑。“贝丝本来就是狗,没错啊。”“它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孩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混进了鲜奶,听起来相当甜美。是小女孩啊。“它在睡觉。”我以教导的语气回答她,并伸出右手摸摸贝丝。我感觉到贝丝的眼皮是闭着的。“哦……”女孩子的回应声朝着地面,抬起头来之后立即又问:“那这只狗呢?”阵内很生气地回答:“我不是狗啦!”我心里正想着阵内很像狗,所以她这个问题惹得我笑了出来。小孩子真的很容易看透事物的本质。另外两个脚步声停了下来,一定是这个女孩子的双亲。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女人说“对不起”,语气中混杂着道歉、难为情及对女儿的可爱感到自豪的情绪,她的声音有如摆动柔软布料时所引发的微风,给人温暖的感觉。“这孩子,看到什么都说是狗。”这位像是母亲的女人叫了小女孩的名字,并对她说:“刚刚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真是够了!我又不是狗。”阵内很不高兴地抗议。“她到底是从哪个角度看才会当我是狗啊?”“是啊……”像是父亲的男人笑了出来,我也点头同意。“可是你在这里休息,真的没关系吗?”男人问阵内。“只要不穿帮就没事。”阵内叹了一口有如将所有的不愉快绑成一串的大气,随即蒸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