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是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 我恍然大悟,终于知道除了镇守这幢房子的“特别小组”,其他刑警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原来,他们就像一大群用上了油的轴承做成的、可以扭动鼻子到处跑的机器狗。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男中音挑了挑浓眉说道:“你认为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伊藤警部插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们原本就很小声,此时中桐刑警更是压低了音量,喃喃自语般地说:“我没有想法,只是比较八卦。” 我瞄了一眼伊藤警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像垂钓的人发觉渔竿前端的钓饵微微震动时的表情。 “对方说他的人生被你毁了。”中桐刑警转头看着我,语气出奇平静。 “对。” “你干过这种事吗?”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虽然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根本没干过这种事。我还没这种影响力,也没这份实力。” 中桐刑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明白,我很清楚。干我们这行的,也很讨人厌,但如果要我说出一两件与人结怨的事,我还真说不上来。” 生驹也说过同样的话。 “而且,让我觉得事有蹊跷的是——” “什么事?”警部和刑警异口同声地问。 “歹徒不是一再恐吓吗?我这么穷追猛打地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只字不提,没有透露一点信息,只说什么毁了他的人生,简直就像蹩脚的野台戏台词。这种话谁不会说?” 两位警官互看一眼,警部问:“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我可能只是个幌子。” “幌子?” “对。歹徒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绑架小枝子夫人的真正理由,拿我当幌子。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奇怪的恐吓和完全不提怨恨内容这两件事勃有合理解释了。” 警部满脸严肃地瞪着电话。中桐刑警对着天花板“呼”了一声。 “迄今为止,曾有几个人上门跟我抱怨过我造成了他们的困扰。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些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但如果对方真有这种感受,我可以感受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这次的歹徒不一样吗?” “对。从那个人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情况。但这只是我和对方谈话时的感受,或许不准。” “不,我不这么认为,”伊藤警部说道,“你和我们一样,我们的工作都是听别人说话——或者说,套出别人的话。” 我有点在意二楼的动静,不由向上望了一眼,继续说:“我的想法或许有点儿一厢情愿,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推卸责任,所以我不敢在川崎先生和三宅小姐面前提这件事。只是——” “我明白,”伊藤警部打断我,“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歹徒想说出恨你的理由也说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有理由。如果随便编个理由,反而更容易被拆穿。” “但是,”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对方也可能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可说什么也不想让你知道,好让你痛苦一辈子。” 我的头开始晕了,“对,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找上已经和你没有来往的小枝子夫人?这一点我实在想不通。” 中桐刑警又笑了起来,“警部,你结婚几年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了,别太惊讶,好像有三十五年了吧。” 伊藤警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多吧。” “我结婚三十三年了。”中桐刑警觉得很有趣似的拼命转动着眼珠子。“我常想,撑得还真久。”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从事警察、媒体、医疗或法律相关行业的人,一旦结了婚,会对他们家人的安危有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我并不是夸张,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顿悟。所以高坂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内人和儿子遭遇危险的话,我是能够接受的。”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我突然想起公寓的房东一脸正色地对我说“我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捍卫言论的自由”的情景。 中桐刑警继续说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既然选择这种职业,家人的安危可就不一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当然,我并不是无所谓,我也会咽不下这口气,也会非常痛苦。但是,比起给毫不相关的人带来麻烦,这样的结果还算能够接受。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现在这种情况,比对你的家人、朋友和女朋友下手,更让你胆战心惊。小枝子女士已经和你毫无瓜葛了,她过得很幸福,却因为你,卷入无妄之灾,这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会背负不同的罪恶感。” 我深有体会。 “这就是歹徒的目的吗?”伊藤警部轻声说。 “而且,如果是这种人家——” 我接过中桐刑警没说完的话:“就可以大捞一笔。” “完全正确。”中桐刑警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补充道,“有些人就是会动这种歪脑筋。” 一阵沉默,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默。我很担心自己会在这种沉重的压迫感下失语,于是赶紧说:“我听说,如果绑架案的人质是成年人,很难活命。真是这样吗?” 虽然问这个问题就像故意去抠未愈的疮疤,但我还是想知道。 “真有这种事吗?” 中桐刑警慢吞吞地回答:“对。” 我不由闭上眼睛。眼睑后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几何图案在跳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刑警面色凝重,“即使是孩子——遇害的情况也大为增加。你最好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眼看着气氛就要凝重起来,这时候伊藤警部说:“你刚才说,之前恐吓你的人和今天打电话的人声音不一样?” “对,”这一点我很确定,“不仅声音不同,说话方式也不一样。” 当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时,两位刑警各有所思。 “而且,还受了伤。”伊藤警部小声嘀咕道,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 “白天应该不会打电话来吧。” 我这么一说,伊藤警部看了我一眼:“什么?” “如果歹徒受了伤,很容易引起注意,况且他也需要休息,处理伤口——” “医院方面,我们已经派人守候了,”警部说道,“你说得对。他也可能完全动弹不了了。” 白天真的毫无动静,太阳通过头顶期间,我们都在枯等。 傍晚,入夜后,仍然没有电话。 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伊藤警部神情更加凝重,他开始和总部商议万一对方不再联络的处理办法。医院依然没有传来好消息。无论歹徒受了何种程度的伤,还没上医院。 虽然警方仍然继续着明察暗访,但依然没什么收获。 “最近有人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在这幢房子附近张望。”伊藤警部的部下小声报告着。 “听说他抬头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脸色苍白。” 伊藤警部歪着头凝思,我突然想到慎司,但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可能察觉到这件事,根本就没机会。 川崎筹完钱后回到家里,坐在装有现金的银色公文包旁,被疲劳和忧心摧残得铁青的脸对着墙壁。令子也神情恍惚。 我斜睨着时钟,脑子里反复想着相同的事。等待就像接受拷问一样,我在心里咒骂:王八蛋,赶快打电话来,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快一点,快一点打电话。 不知道是第几次站起来走到窗边了,我从窗帘的缝隙窥探外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中桐刑警。 “有人找你。” 我从后门走到外面,一辆警车乔装的车停在围墙旁,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刑警,后座上竟然是生驹和水野佳菜子。 驾驶座的刑警下了车,中桐刑警和我一起上了车。我还没开口,生驹便用沉重的语气说:“佳菜子有事跟你说。” 佳菜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妆已经花了,脸色惨白。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中桐刑警问。她立刻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皮包。 她拿出那八封恐吓信。 “我偷偷把这些信拿走了。”佳菜子泣不成声,“对不起……真的是……很对不起……”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起来。我看着生驹,他表情严肃地说:“你买的那堆书里不是有一本叫《灵验的灵感占卜师》吗?” 中桐刑警一脸狐疑。 “对啊。” “她说看到那本书,突然想到,要是把这些信拿给占卜师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难怪我感觉桌上的书被动过了。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生驹扶着佳菜子的肩膀说:“你别生气。佳菜子也是担心你,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女孩子都很喜欢占卜。”刑警语气温柔地说,“小姐,不要哭了。并没有因为找不到这些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佳菜子痛哭流涕,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我……想要……想要帮你……帮你的忙……”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把手放在佳菜子头上,我发现她浑身颤抖。“所以这些信一直在你手上?” 佳菜子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我……弄丢了。” “什么?” “她去作灵感占卜,出租车在途中出了车祸,你忘了吗?”生驹说道。“在车祸现场。她把那些信弄丢了,才吓得面无血色。” 佳菜子坐直身体,用手擦擦泪如雨下的脸,“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敢告诉你。后来,那个小孩来了,就是那个——” “稻村?”我一说出口便觉出自己脸色大变。 “对,那孩子……一看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就说我遇到了麻烦……后来,他说要帮我找回那些信……” 难怪那时候他们把头凑在一起,状似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他真的做到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当时去过的地方……还有搭出租车经过的……地方,通通都再现了一遍。这一来……我就懂了……他真的能够把我的行踪重演一遍。'’ 生驹一边拍着佳菜子的肩膀安慰她,一边说:“那些信被车祸现场旁的烟铺店员捡了起来保存着,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送还给你。” “怎么了?”中桐刑警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 “他找到那些信时,有没有怎么样?” 佳菜子努力调整呼吸,说:“他的脸……比我还要铁青……问我这些信可不可以借他一阵子——” “他拿走了?” “嗯。我一直提心吊胆的……但两天后……他拿回来还我了……但是我……始终没机会放回你的抽屉……而且,信也不小心弄脏了……我想,你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信的确弄脏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踩过,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脚印。 “对不起,发生……这件事后……我听说警方……在找这些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我甚至想一死了之……结果,生驹先生……” “她一副快死了的表情,”生驹说道,“于是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我嘴上这么说,但真的是言不由衷。手上的这八封信重如千斤。 慎司看到这些信了。即使我没给他看,他还是看到了。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脸色苍白地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 他知道这件事。绝对没错。他读到寄这些信的人在打什么主意,绝对错不了。 所以,他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恐吓成真了。 会被他干掉——他在救护车上说着梦话。 我想起织田直也来医院的情景,想起他说的话,他做的事,那天晚上的事。 我要听他说话。 他们都知道。是不是那时慎司把他知道的事传达给直也,向他求助?如果直也是响应了他的呼唤而现身…… 他会怎么做? 直也说,如果自己没有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恐吓电话的声音不一样了,声音变年轻了。他好像受伤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份确信重重砸在我的背上。 电话是织田直也打的! 这时,一个刑警敲敲车窗,轻轻说:“组长,歹徒打来电话了。” 当时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5 晚上十一点整,我站在指定地点。如对方在电话中所说,那里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 地点在江户川区内的小型水上公园。这里原是江户川的支流,经由人工填河,原本的直线河道用水泥堤防固定后,变为蛇行,四周布满了绿地。公园离堤防三米远,可以从两侧缓坡来到公园。 我独自开车来到这里,装满现金的公文包放在后座。停妥车以后,我走进公园——这是“歹徒”的指示。指定的停车地点在中古车行——位于堤防的另一侧,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中古车行的万国旗在夜色中迎风飘扬。 已经暗中在公园布下严密的封锁。其实,晚上很少有人来这种地方。前方是中古车行,对面一整片都是食品公司的配送中心。走过头顶上的小桥,对面有一家餐厅,但从餐厅看不到这里。配送中心前面是卡车呼啸而过的四线道干线。我转了一圈,看到民宅窗户透出的无数灯光,摩天大楼上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以及亮着“紧急出口”牌的都立高中高大建筑的黑影。 在指定的夜晚,指定的地点。 中古车行的汽车里,周围的堤防上,餐厅里,都埋伏了大批刑警和机动队员。跟踪组的指挥官躲在桥下的小汽车里。我可以用藏在上衣里的无线对讲机直接和他联络。 他们一开始不同意我单独前往,打算找替身,说是天这么黑,歹徒应该认不出来。 怎么可以让你和钱分开?谁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哪一个?可能他并不在意钱,而是想加害你。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讽刺的是,川崎竟然支持我。 如果被歹徒发现不是他本人,可能会对小枝子下毒手。 你一个人去,如果可以拿你的性命来换,那再好不过了——他只差没这么说。 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拦我单独行动,况且我非这么做不可。我很想对那些紧张得不得了的刑警说:根本不会有危险。 那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认为我不会猜错。“歹徒”就是织田直也,他已经掌控了全局。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而且,他怎么会受伤? 慎司从那八封信中看到了什么?又拜托了直也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想搞清楚这些。 十一点零五分。 身旁的公用电话响了。 “你很守时。” 电话彼端是我熟悉的声音,但有点儿哑,听起来很痛苦。 “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 警方正在追踪你的电话,一旦被追踪到,你必须再度“移位”,又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有话就快说吧——我努力克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紧紧咬着嘴唇。 “你把上衣脱掉,把身上的装备也拿下来,再往上游稍微走一点儿,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去那里。” 电话挂断了。我正依他的吩咐做,左耳的耳机急促晌起来:“你在干什么?” “我只能听对方的命令,不然还能怎样?” 我沿着缓坡走去,看到那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一片漆黑,附近杂草丛生。我在池塘畔停下脚步,夜风吹进我的衬衫。 四周一片漆黑,悄然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不能出声。必须在脑子里——用意识呼唤。 漆黑中,有一朵仿佛被世人遗忘的不知名的白花。为了让意念集中,我看着白花,深呼吸。 你在附近吗? 只有风的声音,没有人回答。 你在哪里? 这是孤注一掷的时刻。 这时,我在脑子里听到一个清晰得令人惊讶的声音。 在不会被抓到的远处。 是直也的声音。 我不由抬起头四处张望,街灯透过刚种植不久的小树苗照过来,今晚天空也挂着一轮明月。只有这里一片漆黑。 风吹得池面生起涟漪。 你发现了吗?直也“说道”。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会呼唤我。 你受伤了吗?严不严重?有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怎么会卷进这件事? 直也没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觉得后脑勺一阵麻木。 什么都别问,照做就是了——只要这样就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这样就够了吗? 麻木渐渐扩散。 对,这样就好。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要照我的要求去做。你什么都不用想。否则——一切就泡汤了。 好,我听你的。 他似乎有点疲惫,稍微停顿了一下,用很虚弱的“声音”说: 小枝子小姐很安全,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你可以放心地跟着我到最后…… 最后几个字,我必须眯着眼睛、集中所有意念才能捕捉到。 我几乎出声地叫着:你别再插手了,剩下的让我来处理。如果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直也则逃避似的急忙“说道”: 我离开你时,你可能会感到头晕,小心点儿,别昏倒了。 顿时,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原本按在我脑袋上的手突然抽离了,又仿佛有人突然关了灯,我眼前一黑,往后踉跄半步。 我冒着冷汗,心脏剧烈跳动,一阵耳鸣。我举起手摸摸头,后脑勺几乎没有感觉。 登入——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字眼。登入会同时给双方造成负担,不管是我,还是直也,都一样。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声音渐渐靠近桥的方向。 这是消防车的声音。我愕然看着三部消防车停在中古车行门口,红色警示灯不停闪烁。我跑到公园门口,身穿银色消防衣的消防员三三两两跳下消防车,餐厅里走出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人——毫无关系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跟踪组的车门打开了,刑警们紧绷着脸下了车。桥上,马路上,到处挤满了人.乱成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破口大骂。接着,又有人抗辩:“我们接到报警电话。”根本没有火灾,这样的两队人马碰上了,大家都火气冲天。 一名体格健壮的年轻刑警从混乱中跑过来,抓着我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钱呢?车子怎么样了?” “你先回车上!”他大吼一声,便不见了踪影。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警察惊慌失措。 我跑过去捡回上衣,才刚拿起耳机,就听到有人不停地大吼。 “我很安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有人打了火警电话……” 我正要走出公园,在围观的人群中,我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耳机里的声音仿佛渐渐消失了。 垣田俊平就站在餐厅那一侧人行道的人群中。 绝对没错,就是他。他看着互不相让的两队人马,一步一步往后退,准备离开。 我跑向他,但人太多了。我拼命追着他细长的身影,正要过马路,有人抓住我的手。 “你要去哪里?回来、回来!” 是刑警。他涨红着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垣田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 午夜十二点左右,我又接到电话。 “我只是确认一下。”直也说,声音比刚才还虚弱。“把消防队找来,演一场闹剧,就可以知道警察有没有埋伏。谁会笨到去那种地方拿赎金?” 电话就这么断了。这次没有追踪到他的行踪。 “在哪里?” “只知道在江户川区的某个地方……” 他可能已经没办法“移位”了。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川崎咬牙切齿地嚷道,“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 赎款安全,车子安全。歹徒也没现身。 虽然我明知直也听不到,但还是在脑海里呼唤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蹬浑水?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赶快结束,你可能自身难保…… 三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仿佛在响应我的呼唤。 “这次真的别再让警察跟来了。”他呼吸急促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6 这次川崎执意要亲自去。 “这家伙这么狡猾,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需要警方保护,我一个人去就行。” “对方并没有指名要你去。” 我正想着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不假思索地回了他这么一句。川崎冷不防冲过来要打我。在几位刑警上前阻止之前,他的拳头只扫过我的下巴,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免让我有点儿失望。情绪如此激动的男人,这拳头未免太无力了。 “住手!”中桐刑警喝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都是你这家伙惹的祸。”川崎吼着,嘴角积着白白的唾沫,“你还没搞清楚吗,是你惹的祸。” 我终于被降格为“家伙”了。 “我也觉得很抱歉。如果道歉可以让你息怒,不管道几次歉,我都不介意,但现在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请你保持镇定。” 川崎浑身颤抖地坐下来,令子将手搭在他手上,轻轻安抚他。她自始至终都守在这里,始终比川崎冷静。 “我不需要保护。”我一边看地图一边说。从这里到指定的湾岸海滨公园,大约一小时车程。 “不行。”伊藤警部严加拒绝。 “但是,要怎么保护?那里是一大片空旷地带,即使你们跟着我,也没有藏身之处。错过这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我想早一刻完成直也的指示。既然他说“别带警察”,我就得这么做。 什么也别问,照做就是了。 即使他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我仍然可以察觉到,他已经到了极限。他很衰弱,越来越衰弱了。 “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交给我们就好。”伊藤警部盛气凌人地说完,又抓着对讲机讲个不停。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中桐刑警抬着胖胖的脸,看着我。 “穿上这个。”他递来一件防弹背心。 “不需要吧,又不会动刀动枪的。” “谁能保证?”刑警笑嘻嘻地看着我,“至少装个样子。” 他那双大象般的眯眼深处透出干练的神情。他半边脸笑着,只有我看得到他的笑脸。 “中桐先生,”我压低嗓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哈哈,发现什么?” 我心里迅速闪过一个疑问,这位刑警不可能知道直也的事,他到底掌握了什么? “我告诉你,”他一边帮我穿防弹衣一边悄声说,“谁都别想轻易骗过警察。” “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知道了。”他拉紧带子,我差点透不过气来。“哇,好像太紧了。高坂先生,你从刚才起脸色就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和直也“交谈”时麻木的后脑勺,此刻正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强烈。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箍着我的头——尽管我接触他的时间那么短暂——这种头痛前所未有,让人想吐。、 只不过是那么短暂的接触,我就这副德性了,可见直也要控制这种力量,得消耗多大的体力。光是想想就令人背脊发凉。一想到可能来不及了——头就又痛了。 “听说要开川崎先生的车。车后座会坐一名刑警,你别担心,他会躲起来。” 中桐刑警简明扼要地交代完,帮我装上对讲机,开始测试。他那装模作样的脸上明显地透露出隐瞒着什么,而且似乎按捺不住想和我分享。 “中桐先生。” “什么?” 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终于笑出来,眨了眨肿肿的眼皮,探头看了看四周。川崎正激动地缠着伊藤警部,说他也要一起去。 中桐刑警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然后凑在我耳边说:“你只要照歹徒说的做就好,我不会让你身陷危险的。这无关私人感情。”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被利用了?” 刑警点点头:“还有一件事,虽然很遗憾,但小枝子夫人可能已经死了。可能是——在绑架后就马上被干掉了。” “这就是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个目的——”他说完,便住了口。 “什么时候拆穿这场闹剧,目前正在衡量时机。现在还没掌握到关键证据,请你忍耐一下。” 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出发吧。” 我熄了火,风声立刻灌进耳朵里。是海风。 凌晨一点二十分。我走出车外,潮湿的海风从侧面吹来。天空的云急速由东向西移动,空气中充满海水的味道和快下雨的感觉。 我把车子丢在海滨公园入口处,徒步走向人工海滩。这是直也的指示——你只能一个人来。 钱还放在公文包里。 就是要让你和钱分开。伊藤警部虽然很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我敢保证,他错了。 我敢打赌,“歹徒”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赎金,也根本和我无关。 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沿着指示牌走向海边。离开柏油路后,立刻踩到了沙地。穿过空旷荒凉、杳无人烟的海滨公园,我拂去不时吹到脸上的沙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出一步,后脑勺就抽痛一下。 在远处的夜色中,外形俗气、犹如威化饼干的建筑物中,只有一处亮着灯,兴建中的大楼钢筋宛如远古时代的恐龙化石一样,隐没在黑夜里。一旁的推土机则像造型奇特的岗哨立在半空中,顶端是红色的灯。这里即使可以让一个巨人隐形,也不足以让人趁黑干些什么。 在毫无藏身之处的地方,最后的大戏即将上演。 我爬上缓坡顶端,眼前是开阔的灰色东京湾。 远处的灯光一闪一灭,我放眼环视,在那灯火之处,有街道、大楼、高速公路,还有沉睡的芸芸众生。而我的脚下,则是泥土、沙子和石头,还有迎面而来的浪花飞沫,以及夹杂着油和海水的东京湾的味道。 风呼呼地吹,掩盖了我加速的心跳声。 我在起伏的沙滩上停下脚步,手插进口袋里等着。 “看到人影了吗?”耳机轻声响起,带着一点杂音。 “没看到。”我回答。当然不可能看到。 根本是一派胡言。 昨天白天与几位刑警一起推敲时,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真相了。没错,说什么要报一箭之仇,根本是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歹徒以此为借口,绑架了小枝子,然后杀人灭口——为了这个目的,故弄玄虚,耍了那么多花招——不仅要报复,还要大捞一笔,于是设计成绑架案。歹徒始终没现身,让人一颗心悬着,也只是为了让这出戏看起来更逼真罢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杀小枝子的理由。 然而,编这出戏的人犯了几个错误。 第一,他高估了我,高估了媒体人。他以为我有一大堆仇人,只要他一提及,我就会立刻想出一大堆“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她?”的可疑人选,但我的工作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第二,他低估了警方。至少中桐刑警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才会说小枝子已经死了。 但是小枝子很安全,因为织田直也出现了。这是第三。也是他最大的失误。 你在哪里?我迎着风,抬头呼唤他。出来吧。已经结束了,警方已经察觉了。快出来吧。 快出来吧——当我再度呼唤时,脑海里响起轻轻的、颤抖的声音。 往大海的方向……、 我的头盖骨好像突然被人勒紧般,头痛欲裂。 再往前走一点……走到枯倒的树旁。 前方左侧,横着一棵枯树,海浪不断拍打上来。我走近一看,发现那只是一个仿制品,让人造海看起来更有海的味道,其他地方也有几棵同样形状的枯树。 枯木后面,一个男子倒卧在那里,浪花冲刷着他的身体。 我蹲下来扶起他,他灰色的脸上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看着我。 是那个跟踪我的男子,七惠隐隐约约拍到的那张面孔。 他被杀了。 我对着领口的麦克风说:“发现一具尸体。” 耳机里传来声音:“你说什么?” “是歹徒,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两三天了。你们自己来看吧。” 对讲机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开始行动了。我站起来,对着强风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回头,织田直也正站在我面前。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的样子——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头发被风吹乱了,面无血色。他就像做慢动作一样向前倒下来,我伸手接住他,他整个身体倒了过来。他别过头,睁开眼看着天空。他浑身湿透了,我就像是抱着一条湿毯子。 “到终点了。”他轻声说道,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最后一次“移位”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别说话。” 我抱着他,轻轻让他躺下,我脱下上衣,盖在他身上。他慢慢眨着眼,他的左腹中了刀,仍在流血。我大叫着“救护车”,接着感觉到刑警从背后奋力跑来。 “我……失手了……才会这样。” “别说话。” 我举起手,向跑来的刑警示意,直也抓住我的衣袖。 “刀子……我没带过来。” 直也想要继续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动动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后,就进入我的脑子。只有微弱的感应,我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和脸颊冰凉,透过沾满血迹的衬衫,我感受到他浑身虚弱地颤抖着。 随后赶到的大批人马将我们团团围住。一名刑警跪在地上颤抖着下巴说:“这……这到底是……” “不要大声说话。”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也躺在我的怀中,微笑着,对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你休息一下,知道吗?” 直也闭上眼睛,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川崎明男也在人群中。他瞪大眼睛,看着枯树旁的尸体,几乎快昏过去了。 “小枝子……小枝子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低声说,“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他们就是歹徒?” 救护车的笛声渐渐靠近,从不知所措的刑警间驶了过来。 直也被抬上担架时,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我的手,几乎在同时,我在脑海中听到一个声音。 接下来的事…… 我用力回握他,告诉他我已经清楚了,之后才松开他的手。救护车关上了门。 指挥官走到我身旁,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问:“你发现他时,他说什么?你听到什么?” 我没理会他,看看坐在沙地上的川崎:“他说人质很安全。” “他说在哪里了吗?” 我摇摇头:“她还活着,只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川崎抬起头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接时,他慢慢将视线移向大海。他爬着站起来,在一名刑警的搀扶下往回走。 风太大了,头又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迈开脚步,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我知道要去哪里。 7 当我走进医院的夜间紧急入口,看到有人正抱着头,坐在门边的长椅上。 是垣田俊平。 我站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抬起头,一脸憔悴,好像忍着痛般蜷缩着身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头是不是很痛?” 我一问,他惊恐地点点头:“我听到一个声音……” 直也操控了他。他伸出无形的意念之手,让垣田去做那些他无法独立完成的事。 “你怎么会来这儿?” 你说呢?我敷衍他。 “你去了‘爱丽丝’餐厅?”我问他,“是不是你把红色钱包扔进男厕所的?今天晚上,在江户川区水上公园附近,也是你打火警电话的吗?” 垣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点点头。 “把这些事忘了吧。” “什么?” “已经结束了。忘了吧,这样就行了。” “但是……但是,我……” “要不要我猜猜你为什么会听命于那个声音?” 我看着慎司住的那间加护病房。 “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高头大马的垣田好像变矮了。 “我……那孩子跑来教训我,为了那篇手记。” “他说什么?” “他来找我,他说——其实,想要自首的不是你,而是宫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忘了,有人知道真相。” 慎司发现了真相。他发现了真相——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来。 那家伙……正义感太强了。。 “他还问我,宫永自杀了,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我……” 他惊恐万分,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对慎司拳打脚踢…… “我头好痛。”垣田哭起来。“那个声音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慎司,就按我说的去做。我、我好害怕。我该向那孩子道歉吗?我头好痛,好痛。” “过一阵子就好了。”说完,我大步走开,“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垣田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人。”说完,我走上楼梯。 我走过护士值班室,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已经熄灯了,一旁的转角处,传来说话声。我赶忙靠在墙上,等他们经过之后,才望向玻璃门那一侧。 慎司似乎仍在沉睡。一旁的监视器上,有一道绿色的细光,点滴瓶里的药水还剩八成,以催人入眠的缓慢节奏流入慎司的手腕。 真瘦小——我心想。病床看起来很平,谁能想到在那瘦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不可估计的能量? 如果我呼唤他,他会不会醒来?还是说,他始终在用潜意识和直也交流? 我把头贴在玻璃上,将思绪沉入内心最深处。或许慎司容易捕捉到内心平静的地方的信息。 会不会是脑波?我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些医生有没有从他的脑波里发现什么? 高坂先生?我“听到”声音,是慎司的声音。 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头痛欲裂,却格外爽快。我发现自己在笑。 陷入漫长昏睡状态的少年双眼紧闭。 真对不起,给你添加麻烦了。他“说”。你仔细听,我只说一次,不然你会昏倒。 他告诉我地点和标记。 你一直都知道吗? 对。 谢谢。 慎司的意识离开我,有一种被人轻抚的感觉。 我一开始没法动,只能用手撑着玻璃,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觉得不会摇晃为止。 之后,才迈开脚步。 当我回到走廊时,听到一声无法克制的悲叹——我在脑海中感受到这声悲叹。我们还没完全断讯——没错,就像挂掉电话前,对方突然说了什么,听得特别清楚。 刚才,直也死了…… 他告诉我的地点是一个小型仓库。 仓库在晴海填海地的一角,是个废弃仓库,它被弃置在那里,就像深夜里死去的狗一样。 我走过堆满废弃物的一楼,走上楼梯。从外面看不到灯光,但走进屋里,可以看到楼上透出亮光。 小枝子就在那里。 走上二楼,有一大片未使用的空间,一扇快要掉落的门斜挡在走廊上。 我在门后坐下来,接下来,只需等待。 我并没有立刻听到脚步声,但我感受到了。 隔壁大楼的夜间照明灯光从走廊上的采光窗照进来,我利用这道光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我心想。对方也孤注一掷了。 我靠在墙上,抱着双臂屏息以待,有人走上楼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了鞋子,我听不到脚步声。过了许久,我才轻轻站起来,走上楼梯。 三楼尽头透出黄色的灯光。 我没窥探,而是竖起耳朵将身体贴在开着的铁门上。 “谁?”有人说话。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小枝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儿哑,充满恐惧。 “到底是谁?”然后她又说,“三宅小姐……” “你终于来救我了,”小枝子这么说,“快来帮我松绑,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好害怕,好害怕——警察呢——警察在哪里?” “这是什么?”小枝子责问的声音划破夜空。 “对不起了。”三宅令子说。事到如今,她仍不失冷静。“按照计划,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拿着刀子?” “你早该死了。” 令子的语气没有丝毫感情,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聪明、谨慎的女人。她是个聪明人。 无论这两个女人表面关系如何,亲耳听到她们的交谈,我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到底谁是主,谁是从。 “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小枝子小姐,你必须死。”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令子喃喃自语。 “什么恐吓绑架,都是明男顾虑太多了,不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样的话……” “你……” 小枝子的声音在颤抖。我从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说明男想得太多了?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那个把我关在这里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是明男花钱雇的。”令子平静地回答,“为了演这场你遭绑架后被杀的戏,他花钱雇的。” 到底谈好多少酬劳?我暗暗在内心想,觉得实在讽刺得很。他们一定没想到,警方的电话追踪那么神速,所以,每次“歹徒”打电话来,川崎就吓得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