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 - 宫部美雪-11

直也缓缓跨出脚步:“我要听他说话。”  七惠泫然欲泣地伸出手,直也轻轻拨开了。他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在通往手术室的地方停下来,将头靠在墙上。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稻村夫妇紧偎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小声问七惠,她只是默默摇头,不久,才如梦初醒般用手指在医院的白墙上写道:“傍晚,他突然来找我。”  “他去找你的时候就这样了?”  七惠点点头,“有好一阵子,他根本站不起来。”  她用在墙上写的字、身体的动作和手势,以及我稍微看得懂的手语,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当他可以站起来时,就告诉我这家医院,叫我带他过来。他说他一个人没办法走路。”  “他怎么知道这里?”生驹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  此刻,直也蜷缩着身体,无力地坐到长椅上。他垂着头,只能看见他那瘦骨嶙峋的背。  他似乎害怕别人走近他,将自己深深封闭起来。七惠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背上,他没有抬起头,身体也一动不动。  这时,我感到空气渐渐沉重起来。  一定是我的错觉——我心想。然而我确实感到肩膀、手臂好像承受着带有负电的空气。一个看不到的环在渐渐缩小,好像在医院的这个角落里失去重力了。  生驹扯着领带问我你是不是觉得透不过气来时,我还无法回答他。  有一种巨大的,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在空中穿梭。直也蜷缩的背正承受着这一切——  就像抛物线形天线一样。  穿梭交流……  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我感到它们就在我身边通过。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控制。  稻村夫妇仍然紧偎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直也。将手放在直也背上的七惠,突然害怕地将手抽回。她一直后退着,撞到了站在墙边的我的肩膀时,又跳了起来。我用力抱住她,她这才转过身来靠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驹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直也慢慢坐直身体。几乎就在同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  “现在父母可以进去了。你们一定很想看看他吧?他还在昏睡,不能说话,只能隔着玻璃看,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稻村夫妇疾步走进去。其他人都站在门旁。  直也缓缓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生驹叫住他,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回家。”他回答道。“慎司已经没事了。”  他的脚步仍然不稳,拖着左腿,扶着墙,吃力地走着。  “你一个人怎么回家?先留在这里。”  “没关系。”他稍稍朝我转过头来。“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没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  “慎司的事和你没关系,不是你引起的。慎司这家伙失手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听到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不听我的劝告。“他的……正义感……太强了。”  双手抱在胸前的七惠朝他走去,直也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没事。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他轻轻伸出手,抓着七惠的胳膊。  “你别一脸难过的样子好不好?”  我抬起头,发现直也正看着站在七惠背后的我。他的眼睛清澈如镜,任何事都瞒不过这双眼睛。  直也的视线回到七惠身上。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七惠回过神来想去追他,他用力地转过身说:“别过来。”  七惠双手掩着嘴,他凝视了她良久才说:“再见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远去。我虽然很想追上他,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生驹都无法动弹。  半开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  我追了出去。  “喂!”  生驹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喊道。我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救护车专用道,水泥地上响起我和生驹的脚步声。  空旷的灰色水泥地上,急诊病房的灯光投射在直也的背上,瘦削的黑影像领路人一样投射在他的前方。直也正一步一步地离开。他步履蹒跚,肩膀无力地垂着。  我正想叫住他,他停了下来,接着……  他的身影从脚开始消失。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语言形容——黑夜像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擦去了他的身影……  大学毕业前,我作了最后一次游学旅行,去中国敦煌玩了一个月。当我偏离观光路线时,发现一片绵延不绝的黄色沙漠。我在那里遇到了沙暴,当时,连站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的人也会从眼前消失……  此刻,就和当时一样。  消失了。但直也并不是变透明了,而是从脚开始,逐渐变成肉眼无法看到的细微颗粒,随夜风而逝。这一切在瞬间发生了,只够心脏跳动一次的瞬间。  当我亲眼目睹他消失时,我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  在直也原本站立的前方,一个红灯闪烁着。由于刚才他站在那里,我无法看到。  现在看到了。  但直也不见了。  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在无处可藏的空旷停车场内,身后是医院的灯光。在急诊专用入口的招牌灯照亮的铁栏杆外,也不见他的身影。  “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生驹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着。我不用看也知道,直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消失了。”  “你说什么?”  “你不是也看到了,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消失。”  然后去他想去的地方。  在“紧急出口”的绿色灯光下,生驹面如死灰。  “你疯了吗?”  “对,”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能真的疯了。”  第六章 事件  1  半梦半醒间,我做了个梦。  陌生的街道,微风吹拂。天空乌云密布,四周却出奇地亮。  这是梦——我站在街头,心里如此想。  矮石墙上装有不锈钢围篱,我靠在围篱上。围篱的另一端是像公园一样的开放场所。许多穿着浅蓝色围兜的小孩子,手牵着手,围成一圈。七惠也穿着相同的围兜站在那里,打着拍子,笑逐颜开地唱着歌。  她在唱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七惠的声音,但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梦中,她可以唱歌,可以说话,也可以大声欢笑。  我没听过那首歌,有点像童谣,又像是圣歌。我从未完整听完一首圣歌,但就是那样的感觉,没错。  七惠并没有发现我。即使我叫她,她也听不到。果然是梦……否则怎么可能听不到。于是,我又叫了几次。只要这样,就会醒来……  这时我发现,并不是七惠在唱歌。歌声是从外面传来的。  在离小孩子不远的地方,织田直也穿着白衬衫站在那里,他看着那群孩子,看着七惠,兀自唱着歌。  是他的声音。  直也没有发现我。我似乎不存在。直也嘴角带着笑,继续唱着歌。孩子们蹦蹦跳跳的,七惠也微笑着。  我试着叫他。  直也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他没有停止歌唱,笑容也没有从他脸上消失。他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好像站在旋转台上一样,轻巧地转过身去,静静离去。我看不到他的脚,他越走越远。  我想追上去,想跨过栏杆,但不知不觉中,栏杆变高了,我抬头一看,栏杆顶部消失在云端。我急忙寻找直也的背影,他已经走远了。  他背上沾了红色的东西。像油漆一样红,不断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在他渐渐远去的路上,像拖着某种重物走过的痕迹般,一滴又一滴的红色留在那里。  是血。  当我弄明白时,变得头重脚轻起来,身体摇晃着,视野也开始晃动。我想叫住直也,但声音已变得颤抖起来。我叫了他好几次。渐渐地,我再也叫不出声来,身体摇晃得太厉害了,周围也变成一片模糊的白色……  我睁开眼睛,七惠正看着我。她醒了。  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把我摇醒。我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她温暖的手。好温暖,温暖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发烧了。  我终于回到了现实,看着房间的天花板——啊,原来是梦。  我打开台灯,把灯向外推了推,以免灯光刺到眼睛。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七惠摇摇头,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额头正流着汗。  “我说梦话了?”  她点点头。  “我做了个梦。”  七惠歪着头,似乎是问什么梦。她的表情就像半夜陪在病童身旁的母亲。  “现在几点了?”  我伸长脖子,看到枕边的闹钟——凌晨两点,这表示一天结束了,“一星期”期限已过,正要进入第二天。  迄今为止,除了慎司受重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慎司已经过了危险期,他中间醒过来一次。当时他父母和负责办案的警官进去看他,他不能说话。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神呆滞,似乎什么都看不到,这让稻村德雄十分担心。之后慎司又昏昏沉睡过去,因此,还无法听他亲口向大家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这种状况,我不能排除袭击他的人就是恐吓我的无名氏。  “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些恐吓只是做秀。”  “你想想,对方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开出一星期的期限,让我们整天担心吊胆的,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看到我们乱成一团,他可爽死了。要是一天到晚都是这种事,还真会精神崩溃!”  言之有理。但我无法全盘接受,我无法相信事情竟然这么简单。我不认为对方只是在玩“狼来了”的游戏……  七惠仍然一脸担心,我挤出一个笑容。  “半夜最容易做噩梦了。”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指腹敲了两次下巴,那是“真的吗”的手语。  “真的。这是一天中血液循环最慢的时候。”  七惠皱着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拉着毯子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趴在枕头上。  最近,她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稳。有时候,我本以为她睡着了,却发现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种时候,即使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  “学生时代,我有个同学——”我看着天花板说道,七惠转头看着我,“即使半夜睡得再熟,在地震发生前,一定会醒过来。他说,他不想上厕所却突然醒来,百分之百会有地震。”  七惠终于轻轻笑出来。  “是不是很怪?但可不是开玩笑。他说,睡觉时,平时大脑没运转的部分很清醒地运转着,第六感会特别强。”  正当我晃着头这么说着,电话响了。  七惠吓了一跳。尽管已经把音量调小了,但铃声在黑夜中听起来还是特别刺耳。在第一次铃声结束前,我就起身下床,第二次铃声刚响,我已经拿起了听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生驹的声音。  “你没睡吗?”  “刚好醒着。”  “你第六感很强。”生驹的声音很低沉,“你现在坐着吗?最好坐着听我说。”  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就像穿戴整齐时那种说话语气。  “发生了什么事?”  听我这么一问,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告诉七惠时,最好想一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不要吓着她。”  七惠也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听好了,警察正在找你。”  我太震惊了,以至于来不及反应在脸上。  “他们打电话去你家,找不到你,慌了手脚,就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已经把七惠家的地址告诉他们了,刑警应该马上就到了。”  “找我干吗?”  生驹用力吸口气说:“昨天深夜,川崎小枝子被绑架了。”  或许这次我显出惊讶了吧,七惠坐直了身体。  “目前,我只知道这些。她被绑架了,警方正在找你。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脑袋清醒一点等着吧。”  生驹话音未落,公寓门口响起敲门声。  两名刑警像事先说好一样,都穿着灰色西装。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堵住出路。  刑警的说明简单明了。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小枝子于住家附近的路上被绑架,之后就行踪不明。歹徒已经打过一次电话给家属,川崎明男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打电话报的案。  “我们是来接你的,”刑警说道,“请你现在就去川崎家,接下来,在那里待命的人会告诉你怎么做。”  “怎么回事?”  “绑架川崎夫人的绑匪指名要和你交涉,他说你很清楚原因。”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刑警似乎已经了解相关情况。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又在我耳边响起。  “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川崎明男告诉我们的。虽然目前不能确定,但似乎是恐吓你的人采取的行动。”  两位刑警、我和七惠站在厨房说着话,好像排演节目一样。地板的凉意悄悄从脚底爬上来。  “可能会很麻烦,请你作好心理准备。不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和人质的安全。”  “当然,”另一名刑警说道,“如果说你是这起绑架案的绑匪之一,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似乎想吓住我,看来他们两人分别扮演黑脸和白脸。  “说得有道理。”我说完,七惠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刑警对七惠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他是你男朋友吗?”  七惠缩着下巴点点头。刑警纳闷地挑起眉毛,我说:“如果要盘问她,最好找一个懂手语的人。不知道你们警方有没有这种人?”  “叫女警来吧。”刑警说完,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你把脚张开,手举起来。”  我照做了,刑警很快搜了身,然后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口。  “好,可以走了。你出去后,会有人来接你。这里我们也会派人保护,你不用担心。”  “拜托了。”  另一名刑警紧跟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来到走廊时,我想要安慰七惠,却不知说什么好。她轻轻摇摇手,向我示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路上小心”。她相信,只要用这句话送我出门,我一定会回来对她说“我回来了”。  门外,星星闪烁。夜晚的空气很清新,月亮大刺刺地缺了一一块,好像被人随意扔到天上,就那么悬着,随兴地俯视着地上的一切。  我和两名刑警快步朝大路走去,后方静静驶来一辆出租车,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门开了。我上车时,刑警按住我的头。  “后面还跟着一辆车,你不要回头看。”车子开动后,乔装成司机的刑警对我说。“下车时,要尽量保持平静。歹徒很可能在附近观察。你要装出付钱的样子。总之,必须镇定,明白吗?”  “计价器。”  “什么?”  “你没按下计价器。”  刑警笑了起来:“对,就是要保持这种镇定。”  2  川崎家只有一楼亮着灯。  川崎明男最先走出来,脖子上还系着领带。好像刚下班,只脱掉上衣而已。  他瞪着我,没有马上开口,苍白的脸上表情僵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颤抖着。似乎是为了平息颤抖,他握紧拳头说道:“会变成这样——”  都是你的错。我知道他想这么说。  “对不起。”我说。  他无力地垂下头来,摸了摸额头说:“不好意思……责怪你也没有用……”  在川崎背后,一个矮胖男人倚靠着门边。他穿着灰色西装,上衣完全敞开。  “你是高坂昭吾先生吧?”浑厚的男中音。“请进来吧。”  窗帘完全拉上的客厅里,有四个穿西装的男人。矮胖男人把我带到坐在茶几旁的矮个子男人面前,对方站了起来,高度只到我肩膀。  “我是警视厅侦查一科特殊犯罪侦查组的伊藤警部。”  从他平静的声音里感受不到丝毫紧张。他迅速介绍了身边的同事,最后说:“这一事件的专案小组,由我担任指挥官。或许你会觉得很麻烦,但从现在开始,任何细节都要听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我明白。”  刚才的男中音请我坐下,他是中桐巡查组长。我只记得指挥官和他的名字,两人都大约五十岁,中桐刑警看起来比较年长。  桌上放着一只白色电话,连着录音机,旁边放着耳机和另外一台机器,应该是扩音器。桌上还摊着一张大地图,在两个位置上有红色标记,应该是川崎家和小枝子被绑架的现场。以川崎家为中心,四周画了许多间隔五厘米左右的同心圆。  上次造访时,这个房间所散发出的矫揉造作的气氛如今已荡然无存。小枝子精心培植的观赏植物盆栽被搬到一旁,隔间的门敞开着,有两个刑警进进出出,在隔壁房间装无线对讲机。小枝子看的装潢书上,一定没介绍这类东西出现时,到底该如何摆设吧。  “首先,说明一下目前的情况。”伊藤警部将手放在桌上。他的手很大,和矮小的身体很不协调。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小枝子夫人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带走的。今天晚上,夫人有事外出,在这里——”他指了指地图上的红色标记,“被绑架了。这里是很小的十字路口,少有人经过,目前还没找到目击证人,附近居民也没听到过呼救或争吵的声音,但夫人的一只鞋落在现场。”  警部说话时直视着我。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川崎明男慢吞吞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瞥了他一眼。  “你不在家吗?”  “你没资格质问我。”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抱着头说,“我今晚参加了一个重要的聚会。”  “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期限。”伊藤警部插嘴。  “才过了一天而已。”  “没错。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中桐刑警说道,“不管什么事,不管对方是谁,一旦过了期限,人们就往往以为事情结束了,所以,期限一过,就容易大意,这是人之常情。”  “我一开始就没当一回事。”川崎垂着头。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呼出来的气里还带着酒味。“为什么事到如今,你的事还会牵连到内人?岂有此理。如果恐吓你的人不知道小枝子和你分手了还情有可原,但恰恰相反,这不是太诡异了吗?”  静默片刻后,伊藤警部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请你老实告诉我们,你和川崎小枝子真的断绝来往了吗?”  “断得很彻底。”我回答。“这三年完全没联络过。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提到了她,我才和她联络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结婚了,也不知道她住在这儿。”  警部一副“你可以装得更像一点”的表情,“谎话或许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了我们,只会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没说谎。”  “我不相信。”川崎出其不意地抬头说道,醉眼惺忪地看着我,“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随你便。”  两位刑警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看着我和川崎。那眼神就像把我们放在天平的两端,衡量哪一方更重似的。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和你太太毫无瓜葛,就这么简单。”  川崎突然吼起来:“那为什么找她下手?你说啊?为什么?不是和你有关系,事情会这样吗?”  他一副要扑过来的样子,中桐刑警轻轻按住他。  “别说了。”刑警说道。“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如果对方打电话来,我们会立刻叫你。”  川崎斜眼看着我,听到刑警的话,才转头看着刑警,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无力地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这时三宅令子刚好走进来。玄关的门急急地打开、关上,我一抬头便看到她站在面前。  她没有化妆,面容憔悴,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连衣裙,打着赤脚,看起来像是随手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冲出来了,但依然楚楚动人。  中桐刑警迅速站起来,从盥洗室走出来的川崎立刻搂着令子的肩膀走进厨房。虽然我可以听到他们低低的说话声,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令子叫了声“副理事长”,中桐刑警就把厨房的门关上了。  “好吧,现在就请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我说了迄今为止发生的事。在我说明时,警部打断了我两次。一次是我说到空白信纸的恐吓信时,他问:“这些信现在在哪里?丢了吗?”  “在编辑部的办公桌抽屉里,总共有八封。”  警部指示手下去编辑部拿信。第二次是我谈到稻村慎司受伤时。  “这位少年是你的朋友吗?”  “对。”  “以前就认识?”  “不,最近。”  “他目前可以说话吗?”  “昨天还不行,还处于半昏迷状态。”  警部点点头,翻着手上的笔记本,“三村七惠和你关系很密切吧?你和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最近一个月。”  “嗯。”警部用力合上笔记本。“太诡异了。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对你怀恨在心,跟踪你,恐吓你,最后还对你前任女友下手。”  “对。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人费解,我完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指向小枝子女士。”  警部用食指敲着下巴凹陷的部分,沉思良久。  “会不会你们做过的某件事招致了某人的恨意?”  我立刻摇头,警部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你肯定?”  “事情一发生,我就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去调查了,但完全没有线索,至少在我看来完全不可能。我觉得这不是针对我个人,如果是冲着《亚罗》而来,刚好挑上了我,还比较有可能。”  伊藤警部缓缓点着头。  “我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挑上我?为什么又提到小枝子的名字?对方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也问过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愿意说,我随时洗耳恭听,但对方就是不回答,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可以当作线索的话。”  “你可以分辨出对方的声音吗?如果再次听到,你听得出来吗?”  “可以。”  “这么一来——”警部把双手指尖贴在一起,抬眼看着天花板,“就只能问歹徒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电话,电话始终没响。一位警员在隔壁房间喊警部过去,他轻巧地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也依然如故。  “没找到。”警部坐下来时说道。  “什么东西?”  “八封恐吓信。在你说的地方找不到那八封信。”  3  电话是凌晨三点二十分打来的。原本渐渐放松的心弦,在夜深人静的此刻被扯了出来,再度紧绷,发出声响。这种声音比电话铃声更清晰地传入耳中。  川崎将手放在听筒上,看着伊藤警部,戴着耳机的中桐刑警开始录音,对伊藤警部点点头。  “这里是川崎家。”  川崎声音沙哑地接了电话。他的右眉不停抖动。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急促地回答了两次“是”、“是”。  “小枝子安全吗?现在安全吗?”  对方似乎没回答。川崎疲惫、泛着油光的脸转向我,递出听筒。  “他说要你听电话。”  我把听筒放在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  “晚上好。还是应该说早上好?”  那不像是之前两次听到的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我有点意外,没有及时回话。始终注视着我的伊藤警部探出身体,挑起眉毛,一副“怎么了”的表情。  “喂?喂?是高坂先生吗?是我,好久不见。”  “你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  “是吗?我只是调整了一下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之前就预示过了。”  伊藤警部向我点点头,我说:“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期限了。”  “我也有很多事要安排嘛。”  “小枝子小姐还好吧?”  对方低沉地笑了,“你关心吗?”  “当然关心。为什么把她也卷进来?你打算怎么样?”  “咦!你还搞不清楚吗?恭喜你,这是你的报应。你还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完全不明白。我想是不是你搞错了?”  我故意挑衅,原以为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对方一笑置之。可是——好像并非如此,我觉得对方说话很喘的样子。  “喂?喂?”“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对方口气突然急促起来。“川崎小枝子的确在我手上。我让你看证据。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过了佃大桥,往清澄大道方向走,过了商船大学再开一段路,快到永代大道的十字路口前,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餐厅‘爱丽丝’。你去那里的男厕所看一看吧。你一定要亲自去,别人不行。听到了吗?接下来也一样,如果你不照我的要求做,我马上就会知道。”  “要求?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我还没说完,对方就说了句“就这样,我会等你”,挂了电话。在他挂电话前,我又听到他气喘如牛的声音。  “怎么样?”伊藤警部朝隔壁房间问道。不一会儿,一个长相严肃的年轻刑警探出头来,他身后传来和无线对讲机对话的声音。  “追踪到了,是湾岸填海造地的公用电话。已经派人赶过去了。”  坐在我斜对面的川崎用力抓着椅子扶手。  “追踪到了吗?”  “对。”  ”这么快?”.  “电话追踪的技术进步了,只要一分钟就能追踪到。',  伊藤警部站起身,走向有无线对讲机的房间。中桐刑警和我们留在客厅,我知道现在在等什么。川崎不停地擦脸上的汗,中桐刑警将录音带倒带后,戴上耳机听。  我想象着奔驰的警车和飞奔的警察。虽然这里只有几名刑警,但在夜色中,还有更多的警察在待命。银色的电波在空中穿梭,大批人马奔向一部公用电话,当歹徒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想要逃走时,其中一个警察或许会抢先一步逮住他。  我突然想到被挡在报道绑架案这道墙之外、随时待命的同行们。我本身没参与过绑架案报道,但也有所听闻。他们一定包下了川崎家附近的报亭或咖啡店,成立了“前线基地”,所有人都像短跑健将一样蓄势待发,只等禁止报道令解除的那一刻。  虽然只等了十来分钟,却感觉像一个世纪。警部回到房间,坐回原来的位置,所有人都像等待号令般抬起头。  “只差一步。”警部说道。他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川崎深深叹了口气,抱着头,蹲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令子把手放在他背上。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以这种方式相处。  中桐刑警若无其事地把录音带倒带后,重新播放。伊藤警部拿出东京二十三区地图,寻找对方指定的地点。他也显得很冷静。  “等下一次机会吧。还有希望。”他对川崎说。川崎抬起头,点点头,闭上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用颤抖的声音问:  “这样是不是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这点不用担心。我们进行每一步都会格外谨慎。”警部转头看着我:“对方的声音真的和以前不一样吗?”  “错不了。”  “总之,对方使用了变声器。”中桐刑警看着录音带说道,“但是,有点儿不太对劲。”  “怎么了?”  “那个歹徒,你不觉得他喘得很厉害吗7”  我点点头,“没错。好像哮喘发作一样。”  “以前也这样吗?”  “没有。”  川崎明男突然拍着桌子说:“这种事无关紧要!你们担心歹徒有什么用——”  三宅令子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副理事长。”  “可以请你跑一趟吗?”警部看着我。  “当然。”  “可能会有危险。”  “对方认识我,没法耍花招。”  “好吧,”警部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安排车子和跟监人员。你身上要装麦克风,不要在意周围的情况,如果感觉靠近你的人具有危险性,拔腿就跑。”  “开什么玩笑!”川崎一脸凶相地说。“追根究底,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祸!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跑掉,要把小枝子救回来!”  “我正打算这么做。”我说,“但并不是因为你的要求。”  他一脸苍白地走开了。比川崎镇定的令子似乎用眼神向我表示歉意。  整理好所有装备、接受了几项严格指示后,在等待侦查指挥总部和逮捕组的联络时,我偷偷问中桐刑警。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打电话的人完全没提到‘不许报警”或是‘你们没报警吧,如果报了警,可别怪我不客气’之类的话。”  矮胖刑警缓缓点点头。  “绑匪都这样吗?”  他摇摇头:“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绑架案。”  这太不寻常了——不需要我提醒,刑警已经发现了。他轻轻皱着眉头。  我很快就找到了“爱丽丝”。大马路上有一块不停旋转的招牌,整家店是用玻璃装潢的,许多地方都用油漆画着矫情的通俗画。  我又搭上伪装的出租车,车子故意从店的后面绕过去,停在正门之前,还先去专用停车场绕了半圈。那里停了三辆车,其中一辆一看就知道是改装车。  “慢慢下车。”乔装司机的刑警确认前后的情况后说道,“不要回头看。店里已经埋伏了我们的人,你不要看他们。其他的,听候指示。”  虽然是凌晨,店里还是零零星星坐了几个客人。我假装找位子.汛速观察四周。坐在窗边的那几个人好像就是开改装车的青少年,穿着邋遢;中间两人座的位子上坐了一对情侣;角落的雅座有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看报纸;前方吧台的两名年轻男子,一脸无趣地喝着咖啡,其中一人和我一样,左耳戴着无线耳机。  他把手放在桌上,托着头,巧妙地遮住了耳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应该很难察觉。  “不要立刻去洗手间”、“尽可能拖延时间,歹徒很可能在某个地方观察你到底来没来”,这是警方的指示。  服务员走过来,带我到靠窗的座位。当我走过那几个青少年时,烟味和汗臭味扑鼻而来。  当我坐下点完咖啡,左耳的耳机响了:“店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由于他们事先要求过我,说话简短、嘴巴不要动,于是我遵照嘱咐说:“没有。”  我慢慢站起来,正走在过道上时,门开了,又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刚好过了五分钟。是刑警。  洗手间很小。只有一间厕所,一个小便池,雾面玻璃的洗手台,纸巾架。洗手台上什么也没有,瓷砖地板上也空无一物。我伸手到垃圾箱里翻了翻,只摸到用过的纸巾。  厕所里面很久没打扫了。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的客人也都很懒,纸巾盒里的纸巾已经用完了,旁边三角架上放着一卷用到一半的纸巾。我把抽水马桶的水箱盖打开看了一下,里面装满了水。  什么都没有。  “我找不到。”  我对着衬衫领子下的无线麦克风说,耳机中传来:“仔细找过了吗?”  “是。而且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东西。”  “再仔细找找。静下心来。”  我东看西看,确认每一样东西。没有看到任何不自然的东西,没有任何发现。我蹲下来查看马桶后面,挂在腋下的小型对讲机顶到了肋骨。  后面传来“咚”的一声。我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他喝醉了。他打开门口的开关,排气扇开始转动。  男人用惺忪的睡眼看着我,茫然站在那里,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口气说:“如果不付钱给你就不能拉屎吗?”  我让开,他摇摇晃晃进了厕所,用力关上门。  耳机响了起来:“怎么了?”  “有人进来了。”我压低音量说道,“好像是不相干的人。”  “知道了。你出来吧。女警官去查了女洗手间,也没有任何发现。可能被对方摆了一道。”  我走回走廊,刚才那几个青少年正在收银台前付钱。等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叫住正往里面走的服务员:“请问,今天晚上,这一个小时内,有没有在洗手间捡到东西?”  服务员立刻回答:“噢,是那个钱包吗?”  他看了一眼收银台下方,立刻拿出来,“但这是女士钱包。”  那是红色的皮制钱包。还很新,皮革擦得锃亮。  “我可以看看里面吗?好像是我朋友掉的。”  “可以啊。不过,里面既没钱,也没信用卡……”服务员笑得很诡异,“而且被扔在男厕的垃圾桶里。”  我打开一看,里面的确没有现金,只有一张薄薄的塑料卡片。  是妇产科的挂号卡,上面写着“川崎小枝子”。  “是不是找到了?”  打电话的人劈头就这么问。已是凌晨五点。  “我会遵守约定。你现在知道她在我手上了?”  “让我听听她的声音,我要确认她是不是安全。”  “不行,她在睡觉。睡眠不足对胎儿不好。你不知道吗?”  警方要求我尽可能拖延时间,我拼命找话题。我试探般地放慢语气说:“听我说,要不要作个交易?”  “交易?”  “对。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恨的是我,既然这样,你把川崎太太放了,我当你的人质,这才合情合理。这件事和她无关。你可以指定任何地方,我会一个人去。但你必须放了她。可以吗?”  电话那端的人呼吸不像之前那么急促了,但仍然很喘。戴着耳机监听的中桐刑警,皱着眉头听着他的呼吸声。  “不行。”对方回答。  “为什么?”  “你不值钱。”  伊藤警部紧张地探出身子。  “钱?搞了半天,这才是目的。”  “那当然。你把我的人生毁了,我需要补偿。有钱人才付得起钱,所以我才选择川崎夫人。”  对方的说话方式比内容更加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对劲。  这不是之前打那两通电话的人。现在这个人比较年轻。  “小子,我是怎么毁了你的人生的?”  就像川崎明男根据不可思议的心理加减乘除法则开始叫我“小子”一样,我也用这种方式称呼对方。结果对方暴跳如雷。  “别叫我小子!”  “为什么?”  “这无关紧要!你不要把我当呆子!”  “我没把你当呆子。你要多少钱?多少钱才能修复你被我破坏的人生?”  我一只眼睛瞄着墙上时钟的秒针说道。刚好一分钟。川崎紧张地走过来。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一亿元。”对方说道。“我还会再打,那些警察烦死人了。”  “警察?什么意思?”  “你不是报警了吗?我都知道啦。”  你看,来了吧——对方说完便传来“咔”的声音。他好像把电话甩开了。过了一分二十秒。一声巨大的杂音后,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把听筒递给伊藤警部,他几乎是同时接过电话。  “他刚才还在说话,一定就在附近!”  警部第一次大声吼着。他变得非常严厉,目露凶光。  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找不到?”  警部放下听筒,川崎满脸是汗地问:“这次在哪里?”  “北区,赤羽车站前的电话亭。”  中桐刑警依旧面无表情地倒着录音带,自言自语地说:“他可能长了翅膀。”  “但的确是人。”伊藤警部说道。他看看川崎,又看看我。  “在电话亭的地上,留下了未干的血迹。歹徒好像受了伤。”  4  天亮后,川崎明男开始筹钱。  “你准备筹一亿元吗?”  他怒容满面地回答伊藤警部的问题:“那当然。我要在歹徒打来电话之前筹够钱。”  “交给我去办吧。”三宅令子站起来,“副理事长留在这儿更好。”  川崎瞟了我一眼,“我留在这儿也没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筹钱,再说有什么动静,你们会通知我吧?”  “当然。我们派人保护你。请你多加小心。”  他出门后,令子小心翼翼地问警部:“要不要我帮你们准备一些食物?”  “谢谢,那就麻烦了。”  太阳出来后,整个街道都苏醒过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虽然在仅有一墙之隔的这幢房子里,为了救一条人命,所有的人和机器都处于待命状态中,但整个街道依然如故。  早晨七点,川崎家的信箱传来投报的声音。中桐刑警喃喃道:“现在才送报吗?比我家还晚。”  吃完早餐,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对方下一次联络。刑警用无线对讲机和电话联络,有时候也会蹑手蹑脚地走进走出,但就像汽车空转一样,大家只能随时待命。虽然不时有搜索那两部公用电话的结果和过程汇报传进来,但没有任何令人振奋的消息。  “三宅小姐,你也累了吧?”中桐刑警叫住令子。他响亮的男中音好像温柔的歌声,“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派一个人护送你回家。”  令子婉拒:“我要留在这里。可能有需要我帮忙的,再说我也很担心夫人,即使回家也心神不宁。”  “不会影响到学校的工作吗?”  “没问题。”  “你呢?”他又转头问我。  “编辑部已经知道情况了,没关系,而且你们也不会放我走。”  “当然。你不在就伤脑筋了。”刑警装傻似的说完,又看着令子,“三宅小姐,要不你去休息一下,总要睡一下。”  令子迟疑了一下,拗不过刑警的强力劝说,于是走上二楼。等她一上楼,中桐刑警立刻走到我旁边。伊藤警部也看着我。  “问你一件事。”  我就知道是这样。“什么事?”  “三宅令子只是秘书吗?”  近距离看他,发现他的脸和鼻子也是又短又胖,都呈钝角,只有目光特别锐利。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刑警莞尔一笑:“我的部下搜集到一些情报,听说在圈内很有名。我想你因为工作的关系有所耳闻吧。”  我叹了一口气:“对,我知道。”  “嗯。听说她是川崎的地下情人,暗通款曲已经四年多了。”  “你们已经调查得那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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