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奉告。” “那请你至少告诉我,这个号码是不是江户川区的号码?” “是。” “是哪一个电信局的管辖范围?” “无可奉告。” 真是家好公司。 我从资料架上拿出江户川区的住宅电话簿,从五十音的第一个音开始,一字不漏地查,还忙着拨电话,把听筒夹在颚下,听着电话铃声,眼睛追着像蚂蚁般的数字跑,差一点变成斗鸡眼。 “要不要放大镜?”佳菜子走过来,伸长脖子看着。“需要帮忙吗?要是有两本,就可以帮你分担一半。”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但她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请说。” “也可能根本没登在电话簿上。” “你这么悲观,小心老得快。” “你自己可比我老得快多了,最近白头发都冒出来了。” 翻完整本电话簿,也没找到相符的电话号码。 “有没有比这更旧的电话簿?” “有啊,你还要找吗?没想到你这个人很有耐心嘛。如果新的上面没有,旧的应该也不会有。” “但也可能有吧?不做就来不及了。” 佳菜子一边说“好吧,好吧”,一边拿来一本旧电话簿。只有一本.我对她说:“谢了,我自己来就好。” 要是以前,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对她说,我请你吃午饭,但现在却不能不多加思索了。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佳菜子先开了口。 “高坂先生,要不要请我吃午饭?” “好啊……” “太好了。我已经决定好地点了。” 她带我到银座四丁目。她说那是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 我们避开了午餐时间,但店里仍然挤满了客人。坐下来之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坐定之后,佳菜子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碰了碰桌上的玫瑰花,移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音乐会的事,是我骗你的,其实我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为了约你,我想了很多借口。但你是怎么发现的?你偷听到的吗?” 我不可能回答她一个有透视能力的小男孩告诉我的。佳菜子一定会觉得她被耍了。 “我老人家见多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立刻乐开了怀。 “你还没那么老啦。说你有白头发是骗你的,我一根都没看到。”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阵子,老觉得自己突然变老了。” “谁叫你净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什么特异功能的,我不是说了吗?你不适合。” 她双手放在桌上托着下巴,嘴角微微笑着说:“要不要再听一件让你惊讶的事?” “好啊。” “那天晚上,我去了。” “去哪儿?” “你家。” 我注视着佳菜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仍然带着笑。 “你生气了?” “还不至于生气……” “我想亲眼确认一下。你不是说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吗?会不会是约会?我想看看你带什么样的女人回家。听音乐会的时候,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最后忍不住跑去你家。” 那天晚上,我和生驹去喝酒了。他和我聊起昭和四十九年的特异功能热潮,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都凌晨三点多了。 “你几点离开的?” “差不多两点。我把报纸铺在走廊上,坐着等你,好像普太郎一样。” 所以她第二天才会迟到。 “你一直没回来,”佳菜子双手托着下巴,“我心想,一定是住到别人家里去了,于是我就走了。告诉你,我可是一路流着泪回家的。” 餐点送上来了。等服务生离开时,她说了声“对不起”。 “虽然这些话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说,但如果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带我去喝酒了。” 以前我们也不曾单独出去过,每次都是和其他人一起去喝酒。我觉得佳菜子有点不太对劲后,就没再和她一起出去过了。 “这是我自作自受。”佳菜子轻轻笑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姐还没睡,骂我‘是个笨蛋’,她说:‘你根本是在一个人玩相扑,如果你喜欢他,就找他单挑嘛,要讲究战术!战术!’我姐在这方面可是身经百战。” 我想她对“这方面”这个字眼的意思没搞清楚。这么近距离看着佳菜子的脸,发现她脸上的汗毛闪着光。 “请你告诉我,”她抬起头,“你女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让我觉得甘拜下风,我也就死心了。她很漂亮吗?多大?很会做菜吗?” 我正准备开口,她就一股脑儿丢了一大堆问题过来,接着又探出身子说:“我以前也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传闻。森尾先生说你变得很谨慎,他还对我说:‘佳菜子,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高坂不适合你。’真的吗?以前的事有那么严重吗?你受的伤那么深吗?” 邻桌的客人看着我们。我用眼神向佳菜子示意,她才住了口,坐直身子。 我想了一下该怎么开口,然后说:“还真是甩都甩不掉。” “什么?你说我吗?” “不是你。我是说‘以前的事’。” 佳菜子睁大眼睛说:“还没结束吗?” “其实结束了,只是最近我常常想起这件事。” “很痛苦吗?” 看着她真心为我担心的神情,我不禁有些心动。佳菜子很聪明,选择在大白天的餐厅里谈这件事。 “佳菜子,你也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吧?” “啊?” “我有。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相,也不想给另一个人添麻烦,一直没理会那些传闻。反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也对。” 我尽可能用说教的口吻说:“森尾先生说得对,我真的不适合你。” 佳菜子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你一定可以找到适合你的男人,可以回应你感情的人。” 佳菜子直眨眼睛,之后喃喃地说:“我不想和同年龄的人交往。” “不要急着下定论。” “最近,我有一个朋友和比她大十五岁的人结了婚,他们很幸福。所以大一点的男人比较好。” 我不禁佩服起生驹的眼力,不愧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亲,猜得丝毫不差。 “那是他们两个人,并不代表老少配都会幸福。” “高坂先生,你讨厌我吗?如果你讨厌我,那我没话说,如果喜欢——” “这不光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你难道不会考虑自己的将来吗?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对。” “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这一次,眨眼睛已经没用了,一颗泪珠从佳菜子的脸庞滑落。泪水流到嘴角,沿着柔嫩的嘴角渐渐扩散。这似乎激活了她的某个开关,她的嘴唇开始颤抖。 “你姐姐说的‘讲究战术’,是要你在恋爱的时候也要懂得珍惜自己。 不是什么事都一味往前冲,如果不懂得自我保护,万一对方是个坏胚子,你怎么办?” “高坂先生,你是坏胚子吗?” “男人都是坏胚子。面对女孩子,每个男人都有可能变成坏胚子,你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佳菜子就像脸上沾到脏东西一样,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然后拿起叉子。 “坏胚子也没关系,怎样才能让你变成坏胚子?” “我变成坏胚子,就只会想和你上床而已,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吃亏。” 虽然我知道她在逞强,说的并不是真心话,但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你回去问你姐姐,你这种想法对不对。” 佳菜子挑战似的抬起下巴:“我可能会再去你家,你要怎么办?” “我可不管——”我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楼梯口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字。 “别开玩笑,你不能去,绝对不行。” “为什么?你怎么——” “我说不行,是因为太危险了,”我连忙补充道,“那一带治安不好,年轻女孩子独自走夜路很危险。万一被飙车族掳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l事。听懂了吗?”我叮咛了好几次,她终于说了声“好”,但显然很不情愿。 “你的心意我了解,也很高兴。虽然很高兴,但我不能说‘哦,是吗?’这样的话来敷衍你。这不是小学生互相交换日记看。每个人得知有人喜欢自己都很高兴,我想你也一样。所以,我才叫你小心。'’ 她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语。 “你回去和你姐姐谈一谈,”我找不到其他的话,“她一定比我解释得清楚。” 佳菜子轻轻擤了擤鼻子,一脸无趣地说:“我姐说:‘如果你要和他谈,要找人多的地方,一定要在白天谈。” 也许佳菜子的姐姐真的是身经百战。 7 我不可能一整天都抱着电话打个不停。两点零五分,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仍然打不通,今天就不再打了。于是,我再度拨了那个号码。 “快接,王八蛋!” 我口出恶言,没想到竟然听到电话被拿起来的声音。 “喂?喂?” 又是之前那种细微的金属声,我可以感觉到有人在电话的那一端。 “织田吗?我是高坂。《亚罗》的高坂。我找你有事,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一口气说完,对方却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织田……” 这时我听到轻轻的“咚、咚”声,好像是用手指敲话筒的声音。 “喂?喂?” 对方持续地敲。当我准备开口说话时,对方好像有点急了,用力地敲着话筒,意思是说,你先不要说话,先听听这个。 有人接了电话,但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敲着话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灵光乍现。 “你听不懂吗?” 对方敲打的速度加快了。 “对不起,你可以听懂我的话?” 这次敲打的速度缓和下来。 “那……”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恍然大悟。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是不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敲打的速度变快了,似乎是说:对,对,你说得没错! “那这样好了。我提问,Yes的时候,你就敲两次,No的时候,你就敲一次。可以吗?你做得到吗?” 传来敲打两次的声音。 我重新报上姓名,并向对方解释,织田直也在加油站的履历表上留下了这个号码。 “你是织田直也的家人吗?” No。 “朋友?” Yes。 “他住这儿吗?” No。 “以前住这儿吗?” Yes。 “这里是江户川区吗?” Yes。 “我把町名念出来,念到你那一町,请你敲一下电话。” 是东小松川。 “可以麻烦你敲出番地的数字吗?” 四。 “四丁目吗?” Yes。之后,连续敲了很多次。 “是六十番地吗?” Yes。然后是两次。 “二号。是透天厝吗?” No。 “公寓?” 犹豫了一会儿,敲出了Yes。 “织田是最近才离开你那里的吗?” Yes。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No。 “你很担心他吧?” Yes、Yes。 “如果我去找你,你愿不愿意见我?我也在找他,可手上的线索不多,所以想和你谈谈。” Yes。 “请你告诉我房号。是三位数吗?” No。 “一位数?” Yes。然后,敲了两次。 “二号房。那我现在就去找你。” 那幢公寓位于离都营新宿线船堀车站二十分钟的地方,背对着荒川,是一幢木造公寓。墙上用油漆写着“第二日出庄”。 我根本不需要找二号房。在公寓入口处,有一个穿着棉质长裤和白色夹克的年轻女子。她怕冷似的抱着胳膊,看着马路的方向。 当我走近时,她松开了手,比画着“你就是打电话来的人吗”的动作。 “对,没错。请问你是……” 她用力点点头,绑在后脑勺的长发跟着甩动。 我想我可能找到织田直也的女朋友了。 第四章 预兆 1 她的脚边放着一块儿童绘画用的小白板。她弯下身子拿起白板,迅速写道:“我叫三村七惠,是附近绿叶幼儿园的老师。” 我用力点了两次头表示了解,然后问她:“你以前就认识织田吗?” 七惠很快擦掉之前写的字,又写道:“他是半年前搬来这里的。最近三个月,我们才成为朋友。” “你们关系很密切吗?” 她考虑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三村七惠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再长的句子,她也可以在短时间内流畅写出,而且字写得很漂亮。她用片假名代替笔画较多的汉字,应该是为了节省时间。 每当我问完一个问题,必须站在她旁边看她写字,然后再发问,感觉有点抓不到节奏。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并没多想,只是看到她为了配合我连珠炮般的提问而拼命写字的样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七惠愣了一下,然后微偏着头。 “你平时也用这种方式交谈吗?” 七惠点点头。 “你会手语吗?” 她点点头。 “要是我也会就好了。这样的话,你也可以轻松点。” 七惠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在白板上写道“请不要介意,我已经习惯了”,并对我笑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有细细的鱼尾纹。她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没怎么化妆,鼻翼旁的雀斑很明显。细长的眼睛看着像单眼皮,在她眨眼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内双。 与人初次见面,不会有如此细微的观察,但七惠不一样。如果不靠近她,就无法交谈。夺走她声音的残酷命运,似乎对她也有所补偿,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孩子,同时也具备端庄的气质,提醒靠近她的人,谨守必要的礼仪。当然,这并不包括那些醉汉和小混混。 她差不多到我耳朵那么高,在女性里算是个子高的。握着笔的手指很修长,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雕刻精细的银戒指。看到她戴在右手上,我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气。我不禁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七惠的回答和加油站店长所说的相符。织田直也辞了工作,并没有回到这里。 “好像是半夜离开的。我早上起床,发现门缝下有张纸条。” 可以的话,我能不能看一下那张纸条——在问她之前,我必须先确认一件事。 “很冒昧地问你一个失礼的问题,你是织田的女朋友吗?” 七惠虽然比直也年长,但年龄不是问题。她却扑哧笑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只是普通朋友吗?” 她写下“没错”代替点头回答,“他就像我的弟弟。” “他也.这么认为吗9”. 七惠又笑了。她笑起来没有声音,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微笑”,但她微笑时的样子实在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可能是我表情暧昧的缘故,她又补充写道:“织田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我觉得她的言下之意是“请你不要乱猜”,我只好默默地点头。七惠收起笑容,一脸正色,接着退后一步,似乎不想在写字的时候被我看到,然后,她中途停下来思考了一下,又写了一大段。我读的时候,她的表情更严肃了。 “织田突然消失和你有没有关系?你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吗?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诉我吗?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直管问,再小的事也无妨,虽然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读这段文字时,可以感受到七惠严肃的目光。她的目光里透着坚定的态度。她很明确地表示,自己站在织田直也这一边。这一点和我至今所见过的认识织田直也的人不同。 我把白板还给她,说:“他突然消失,应该和我有关。” 七惠皱起眉头。 “但是,我找他,是因为我担心他,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看起来很虚弱,是不是生病了?” 七惠垂下双眼,点点头。她擦掉一大段句子。 “我也很担心这件事。” “他有没有去看医生?” 她摇摇头。 “果然是这样。”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整理好心里想要说的话:“你知不知道织田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稻村慎司的高中生?” 七惠似乎吃了一惊。她没有擦掉之前的字,直接在上面写道:“你怎么知道他?” “其实我是通过稻村认识织田的。我和织田只见过一次面。” 既然织田直也连慎司的事都说了,可见他十分信赖三村七惠。我总算找到可以盲截了当交谈的人了。 “他好像拥有特殊的能力,你有没有发现?” 七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这种能力,似乎危害了他的健康,他因为这种能力承受着有形无形的痛苦。这是稻村告诉我的,他也很担心织田,我还拜托他呼唤织田。” 七惠移开视线,低头沉思片刻后,把白板抱在胸前,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朝公寓入口的方向,用一只手作出“请”的动作,便走在前面带路。 我走进不久前织田直也住过的的老旧公寓。 水泥走廊里有四扇木门。最前面的是一号室,三村七惠走过自己住的二号室门口(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三村”的小门牌),推开放在三号宰前的红色小三轮车,站在四号室前。 “这是他以前住的房间吗?” 七惠点点头,踮起脚尖,伸手从四号室的门框上拿出一把小钥匙。 “你擅自进去,会不会被房东骂?” 她笑着摇摇头,打开门,用脚尖轻轻踢着门挡,将门固定后,走进房间。我在门口等着,听到她打开窗户的声音。七惠走回来时,用眼神告诉我可以进去了。 我走过几乎称不上是玄关的脱鞋空间,紧接着的就是厨房。地上铺着地板,大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在隔着玻璃门的另一端,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里头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任何住过的痕迹或气味。 窗户开着,没有挂窗帘。有一个狭窄的阳台紧挨着隔壁的公寓,没有任何景观可言。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窗户应该是朝南的,但邻近的公寓靠得太近了,采光很差。 这幢“第二日出庄”外观虽然不起眼,内部却很牢固。木门厚实,门上除了单孔锁之外,还装了附链子的门栓。窗户也是比较新的铝合金,上面装着月牙形的双重锁头。此外还有纱门,外面还有一扇和铝合金门窗相同材质的隔音防雨窗。 阳台上有一个外置形的集中热水器,可以供应厨房和小型简易卫浴室的热水。如果再装上冷气,舒适度绝对不比豪华公寓逊色。整天找房子的无壳蜗牛都知道,有时候可以很幸运地挖到这种宝。有些人第六感特别强,会找到这种房子。织田直也应该属于这一类人。如果真的像慎司说的那样,他有特异功能,想必会用在找房子上。 这么一来,就可以放心了——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放心什么?我这才发现,在我检视这间房间时,脑子里想的并不是织田直也,而是三村七惠。我一直在想,一个年轻女孩住在这么破旧的公寓里,会不会太危险了。 我努力拉回思绪。要是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都忘了,可就麻烦了。 “这里没有电话?” 我转头问道,七惠点点头。她站在厨房的流理台旁,一只手放在水槽上。 “这么说,我打的是你房间的电话,还是哪里的公用电话?” 七惠又开始在白板上写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问错话了。这根本是一个可以用Yes或No回答的简单问题,我却问得这么复杂。 “那是我房间的电话。” “他也用那个号码吗?” 七惠微偏着头思考。 “他没有用?” 她用力点点头。 “他是不是跟你借号码,让他可以写在履历表上?” 七惠连续点了两次头,一副“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表情。 “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找织田,你不是很伤脑筋吗?” 七惠写道:“他告诉我,应该不会有人打来,不用担心。” “但即使他这么说,也——” 她笑了出来,但很快便收起笑容,低头迅速写着。当她翻过白板让我看时,尽管不明显,但她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非得把我和织田想成情人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早就住在一起了。” 看完这段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七惠又继续写道:“我们只是朋友。虽然别人很难理解。” “我明白了。”我说道。七惠一副“你怎么可能明白”的表情,擦掉白板上的字。 “看不出这里放过家具。”我看着平整的榻榻米说。 七惠立刻回答:“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会不会不方便?他没向你提过吗?” “提过,不过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便。附近有投币式洗衣机,他都在外面吃饭,或是买现成的回来吃。” 她想了一下,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补充道:“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以朋友的身份吗?”我问。七惠用力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笑出来。她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写着:“我这个人不会说谎的。” “是,我知道了。” 我打开壁橱看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躲在角落里的棉絮球。 “他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吗?” 七惠点点头。 “有没有和你联络过?” 她垂下眼睛。她真的很不善于说谎。 “应该联络过吧?” 她迟疑了很久,“只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他说什么?” “前天晚上,他说想知道我近来过得好不好。” “他有没有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他?” “有。” “是不是问有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来找他?” “对。” “他是不是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不认识?” 七惠疲倦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把白板放在流理台旁,写了很长一段字。“织田明确告诉我,《亚罗》杂志的记者会来。如果说出他的事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叫我什么都别说。他就说了这么多,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 “是指他有特殊能力这件事吗?” 七惠紧闭双唇,凝视着我的脸,和我第一次提到这件事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不能回答我吗?” 七惠这次并不是简单地点点头以示回答,她写道:“我不能说。” “但你还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并没有把我赶走,也接了电话,为什么?” “我担心织田。”她写道,“他好像在逃避什么,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逃避。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帮他。”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说道。 2 跟踪这种事,跟我的个性不符。 然而眼下却非这么做不可。只要监视三村七惠,就能找到织田直也。 我从第二日出庄出来时,察看了一下四周,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公寓旁有一个露天停车场,只要把车子停在那里,就可以观察到公寓的入口。于是我立刻打电话回杂志社,找到送稿子的兼职工作人员,请他帮我找一辆车。一小时后,他开着一辆破旧的白色可乐娜出现了。 我让他把车子停在“外来车未经许可,重罚”的牌子下,便钻进了车子。他似乎精通此道。 “我加满油了,这是望远镜,还有你的晚餐。”他递上快餐店的纸袋。“要不要我帮你联络谁?” “生驹回去的话,告诉他我在这里。如果他要来,请他把鞋子脱了拿在手上,悄悄地来。” “明白。那就请你加油哕。对了,别忘了把呼叫器的音量调小,跟踪时,呼叫器的铃声大作,那可就糗毙了。” “有谁干过这么没大脑的事吗?” “主编啊!” 我把身体靠在座椅上,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 我并没有胜算,只是凭着第六感——而且几乎是一厢情愿的。 从直也前天打过电话、想知道七惠过得好不好来看,他并不打算和她断绝联络。他很关心她。 今天晚上,他可能再打电话来,或许我的造访使七惠更加困惑,她更担心直也了,于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联络他。 用某种方式。 或许她根本就是在骗我,她肯定有和直也联络的方法。 难道她和稻村慎司一样,对着天空“呼唤”他? 总之,织田直也过来,或是七惠被叫去某个地方的几率相当高,很值得一搏。想要比Yes、No更进一步地交谈,他必须和她碰面。 下午六点,七惠没有离开公寓。我看到她打开门走出房间,但只是从门口的信箱拿了晚报,便立刻回去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久,她提着一个现在很少见的老式购物篮走了出来。在天色渐暗的街道上,她身上的白夹克十分显眼,让人感觉冷飕飕的。我走出车子,悄悄跟在她后面。 她只是去买菜而已。几步远的地方,那条弯来拐去的商店街长得让人实在不敢恭维,她走了进去。若是以前,一个身穿西装的大男人挤在家庭主妇和小孩摩肩接踵的商店街,会显得很突兀,但最近许多上班族都会在下班途中买菜,所以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挤在人群中,时而向鱼店老板打听价钱,时而装作打电话的样子,掩人耳目。 在街的半中间,有一家超市,七惠在那里买了许多东西。她提着一下子变沉的购物篮,又在蔬果店停了一下,买了一堆放在店门口的柿子。她完全用手势沟通,蔬果店的主人跟她打招呼,称她“七惠妹”,并没有把她当成哑巴。 这里是适合她居住的环境,至少比其他地方适合。 七惠走出蔬果店便立刻回到公寓。购物篮变得鼓鼓的,她不时换手拎,每换一次手,露出篮子外的那一大把葱就晃个不停。 我立刻想到,一定是有客人要来。很难想象,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住在买东西如此方便的地方,竟然一次买那么多东西放在冰箱里。 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可能性一下子提高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目的而跟踪她,我一定会走上前去,帮她把东西拿到公寓。 织田直也可能就曾这么做过,走上前去轻轻拍她的背——不,根本不需要,只要从背后很自然地拿过篮子,然后说声“你好”,再笑着问她“有没有被吓到”就行了。 我确定她走进家门后,又回到车上。 八点左右,天空开始飘雨。蒙蒙的细雨,即使把手伸出车窗好一阵子,也不太能够感觉出正下着雨,但视线却变差了。我摇下车窗,继续监视。 两个人一起跟踪,就可以闲聊打发时间,一个人,就必须呆坐在习I里对抗无聊和睡意。既不能听收音机,也不能听音乐,更不要说看书了。 然而今天晚上,却不至于太无聊,因为我一直都在想七惠的事。 没有声音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光是不能打电话,已十分不便。但她在家里装了电话,是为了接外面打来的电话吗?或者她请朋友帮忙,事先在录音带里录好一些话,以便生病或发生意外时用?发生意外时,只要按下录音机的按钮就可以求救了。 她的父母、兄弟在哪里?做什么?即使没有身体上的障碍,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生活就够令人操心的了。难道她的家人过世了? 她说她是幼儿园老师,她是如何工作的?她听力没问题,可以弹凤琴给孩子听,也可以和小朋友一起玩游戏,也许她教的是和她一样有障碍的小朋友。 三村七惠完全不让人觉得悲情,她活得很自在。即使她内心有不安和恐惧,她也并没有退缩。也许是因为她个性坚强,也许是她所处的环境使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她还算是幸运的吧。 幸运。 不,那是应该的。如果无法让身体有障碍的人安居乐业,那就是国家的耻辱。 遭遇车祸,生病,或者只是年纪大了,人都会变得脆弱。想要活下去,得有很多支持才行。像我这样,没有结婚而年岁渐大,总有一天.需要受到社会的照顾。这并非事不关己。 这个国家可以制造出用电力打蛋汁的机器,为什么不充分运用技术.为真正“需要方便”的人提供便利?为什么要一味引导那些天才去埋头研发让人偷懒的用品,却对只需要一两件机械或动力辅助的残障朋友视若无睹?假设视讯电话可以早日普及化,可以为听障朋友提供多大的方便啊! 我是遇到三村七惠才开始思索这些问题的。遇到她之后,要是对她没有任何好感,想必我也不会去想这些事,肯定觉得这种事轮不到我来操心,会有人想办法的。 绵绵细雨中,只有第二日出庄的灯光微微发亮。 织田直也生活在那个屋檐下时,对七惠来说,他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如果——如果他真的有透视他人内心的能力。 七惠不需要使用手语,也不需要白板,就可以和他“交谈”。他们可以真正做到自由自在地谈笑风生,理所当然地“交谈”。即使有着一墙之隔,当她遇到麻烦时——哪怕是再小的事,小到打不开瓶盖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定能立刻察觉到,及时伸出援手。深夜,当七惠不得不独自从附近的车站走回家时,不需要打电话,他就会去车站接她。一个在遇到意外时无法大声呼救的女人,绝对比正常人更害怕走夜路。七惠曾经很放心地倚重直也的帮助吧。 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就可以为七惠做一切的事,可以真正地帮助七惠。然而他并不希望大家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虽然他很担心七惠,却断然离开。稻村慎司知道这件事吗——我开始思索起来。如果他知道有七惠个人,或许他不会这么做。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帮助直也,一起寻求出口;但他们意见不合,其中的原因是织田直也还有个三村七惠……这时,第二日出庄的门口撑开了一只红色的雨伞花。当雨伞微微倾斜时,我看到了七惠的脸。只见她张望了一下,便迈开步子。我坐直身子,紧盯着她,浑身僵直起来。她径直朝停车场走来。红色的雨伞靠近了。或许是因为下雨,气温降低的关系,她换下薄夹克,穿上开襟外套,腋下挟着那块白板。我曾经跟踪过别人好几次,但从来没有这么丢脸地被识破。我靠在车窗上,干脆等她走过来。七惠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着我,轻轻向我点点头。我伸手为她打开车门,我还没说话,她立刻弯下身体,把食指放在嘴上。“怎么了?”我压低声音,她出示白板给我看。“让我上车,带我随便兜一圈。”之后,她写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你知道怎么甩开跟踪吗?”她轻巧地坐上副驾驶座,看着我的脸,频频点头,似乎示意我“快走啊”,于是我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慢慢行驶在街道上,我看了看后视镜。在我的车后,有两个车头灯。我试着放慢速度,把车子开到路边,让其他车超车后,再度行驶在路上。下一个十字路口,那辆车又跟了上来。那是一辆和我开的可乐娜差不多的国产车,灰色,车上只有一个人。但车牌抹了泥巴,完全看不清楚。“是那辆车吗?”我一发问,七惠头也不回地点点头。“那辆车一直在监视你吗?就像我一样?”七惠迅速写道: “详细情况等一会儿再说。”“好,那你抓紧了,我要甩掉他。”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甩掉了。在绿灯就要变红灯时,我开了过去,第一个路口向右一转,沿着街道绕了半圈,然后把车子开进附近高架桥下的空地,便再也没看到那辆车的踪影。 我担心对方四处寻找我们,在桥下足足等了十五分钟。只听到雨刷摆动的声音,四周一片静寂。 就算对方不是精通此道的人,也未免放弃得太快了一点。 “真是扫兴。” 我嘟嚷了一句,七惠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说“太好了”,接着她拿起笔飞快地写道:“请回我的公寓,有人找你。” 我看了两遍。 “谁找我?” “织田。” “他在你家吗?” 七惠摇摇头,“不,他到了附近,发现你在,就回去了。他现在在别的地方,他说会打电话过来。” 我叹了一口气:“这么轻易就被人识破我在跟踪,看来我还是趁早洗手不千为妙。” 七惠踌躇片刻,在白板上写道:“织田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然后,她宛如后悔般的急忙擦掉,又写了以下的句子,看到那行字,我的视线直无法移开。 她这么写着:“那辆车并不是在监视我,而是在监视你。” 3 第二天。 从新桥四丁目到新富町的京桥税务署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我和生驹刚好要交换一下情报,于是决定走路过去。我们和川崎明另、川崎小枝子夫妇约好,下午两点在他们家见面。 “其实只要把小枝子一个人叫出来,问她最近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就行了,没想到她老公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得好紧啊!”生驹挠头说道。 “织田直也后来打过电话吗?” 生驹迈着大步边走边问。我们超过走在前面的三个粉领后,我回答:“有。” “他说什么?” “他说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来找我。” “就这样?” “他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想必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蒙蒙细雨昨晚就停了,今天是个大晴天。快进入十一月了,天气仍然暖洋洋的,丝毫感受不到秋意。生驹和我都脱下上衣搭在肩上。人行道旁的树上生长着和盛夏时一样的绿叶,叶片上面积满了灰尘,似乎对不降反升的气温不知所措,不由让人联想起错过了适婚年龄的女人。 风很大,暖暖的南风像是功能不佳的电暖器里吹出来的温风,很不适合银座的街道。 风一吹,生驹就不耐烦地用手遮住脸。我这个眼有点凸的同事很怕风,他说无论再怎么小心,灰尘都会跑进他的眼睛里。但是他现在愁眉不展的,应该不全是风的原因。 “那位小兄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撂下这句话,“哼”了一声。 “那辆跟踪你的车呢?你有没有问他?” “问了。” 直也只告诉我“可能想要抢独家新闻吧,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在跟踪你,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告诉你”。 那通电话很简短。直也说话的音调没有起伏,他的语气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只让人感受到些微的厌烦。 我觉得他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在挂电话前,他说的那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说:“请你不要打扰三村小姐。如果你要找麻烦,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我心想正合我意,我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你,既然你对我说“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你会采取某些行动,我拍手叫好还来不及呢。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七惠一直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她房间的格局与直也的房间一样,但很有“家”的味道。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厨房里有淡淡的洗洁精香气,洗菜篮里放着可以随时下锅的蔬菜,上面盖着一块白布,她可能是准备煮火锅。大概是昨晚下了雨,天气有点凉,所以她为织田直也准备了火锅,让他一进门就可以马上暖和起来。温室橘子装在小篮子里,放在小型圆桌的中央,她拿起一个橘子,无聊地把玩着。 七惠带我进屋后,便让房门开着,并用门挡固定好。她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拿着白板去了走廊,一会儿才回来。据我观察,她是去向邻居打声招呼——我家里有客人。 虽是情非得已,但让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进自己的家门,这也是当然的防范措施。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让她轻松开口拜托的邻居,一定是她所信任的人吧。 一想到她和织田直也共处时,绝对不会这么做,我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她漂亮吗?” 生驹出其不意地问道。我突然被拉回现实,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他笑起来:“你在说谁?” “你在问谁?” “三村七惠啊!” “漂亮啊。但不是那种大美女。” “哈哈,”生驹大声笑着说,“偶尔也会遇到好事嘛。” 我们走过昭和大道,转进东银座方向,街上也渐渐有了不同的气氛。虽然这一带有许多高楼大厦和时髦商店,美轮美奂的歌舞伎座也在这一条街上,但拐进小路后,感觉就像一般的住宅区。 越是接近新富町,这种感觉越强烈。这一带有许多小型、低矮的楼,夹杂在商业大楼中间的歇业门面,也不是那种在新兴住宅区里常见的国际风格,而是店门口露出半个空调机的和式温馨。某些人称新富町和明石町为“银座的高原”,然而对银座这个繁华、大企业大公司林立的地方而言,这里就像在都市创业成功的人留在故乡的父母,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容貌,成为充满怀旧情愫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