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个孩子这么叫它。” 可昨天晚上他说是听别的警官这么说的。我探出身子:“什么”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但动作很迟缓。 “我想吐。”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参加联谊时喝多了的大学生。他双手抱着胃,站起来的时候把椅子弄得砰砰作响,他走到过道上,准备走出店外。刚才的女服务员惊讶地跑了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来。 “你不舒服吗?” 女服务员看看慎司,之后又瞪着我,意思是说都是你的错。我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只能像傻瓜一样看着她。 “洗手间在哪里?”慎司一脸痛苦,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那里。” 女服务员指着吧台左侧的门,慎司步艟蹒珊地走了过去。当我靠近他想要搀扶他时,他却丢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好了。请你等一下。”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坚决.让人不禁听命干他。我和女服务员都缩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门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并不平坦,但还是第一次被人严词拒绝“不要碰我”,让我觉得很受打击。女服务员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要碰我。” “是吗?虽然我曾骂过别人:‘不要碰我,你这个老色鬼。”’ “是对色狼说的?” “对啊,在酒吧里。” “那还怎么做下去啊?” “所阻我才来做服务员啊。” 她气冲冲地走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坐在椅子上。《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也转过头来看热闹,但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其中一人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吐司和炒蛋已经凉了,沙拉也变得水水的。我根本没有食欲。我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很想抽烟,但还是拼命克制下来,喝了一口咖啡。 慎司还没有回来。 另一对男女也起身离开了。十四英寸的电视开始播报新闻,但画面很不清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自己简直笨到家了。我重重放下咖啡杯,把那个女服务员吓了一大跳。 “先生'” 她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次轮到你发作了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他? 难道是他干的? 我瞥了一眼仍然紧闭的洗手问的门。女服务生双手抱在胸前端详着我。 “没事,”我慢慢地说,“谢谢。” 她微偏着头走进了厨房。她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 这样最好。别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井盖打开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意图,只是恶作剧而己?他打开了盖子,然后离开。当他在雨中徘徊时,看到了那个撑着黄色雨伞的小孩,嘴里不停地叫着“莫尼卡”。那小孩或许学着大人叫猫时弹舌头“喵喵”叫的样子。然而那时候慎司也没多想什么。那时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转来转去,结果坐上了我的车子,刚好回到他打开井盖的地方。我停下车后,发现了黄色的雨伞,这时慎司才发现自己闯祸了。 我想起来了。当我把黄色雨伞递给他时,他一副受惊的样子。 他铁青着脸问“能不能找到凶手”,一整晚都无法入睡,还有他出门去拿自行车,睑色苍白地回来后,一切就不对劲了。 当时他一定是回到了现场,他一定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现在他更因为无法承受罪恶感而乱了方寸。 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慎司走了出来。他面如士色,但身体挺得很直,走路也没有摇晃。 我看着他步步走近,当他回到座位后,我仍然注视着他。慎司抬起头,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深处。没错,就是“看穿”。那种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作弊,一抬头发现监考老师恶狠狠地盯着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看穿你脑袋里的东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但是我还是说出了口:“是你干的,对不对7” 慎司静默不语,可是他眼睛周围的紧张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现在才发现,你一定觉得我少根筋,对不对?” 我勉强维持自己像慈父般温柔的声音。但慎司摇了摇头。 “不对。” “不对?” 令人惊讶的是,他轻轻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根本不是这样。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 慎司义摇了摇头,突然抬起头来。 “我们走吧。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告诉你。”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餐厅,“这里不行吗?” “我现在好像处于开放的状态,许多东西都会跑进来,感觉很不舒服。我想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我有点失神了,连之前约定的小费也忘了给那个女服务员。她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地目送着我们。她没有对我们翻白眼,我们就该偷笑了。 4 “把你的手给我。”慎司说。 我们离开餐厅,走了一会儿,来到大马路旁一片宽敞的丁地。附近没有人.两台推土机的铲斗悬在半空中。空气中混杂着雨和泥土的味道。 慎司默默地走到我前面,他说“就在这里好了”,便在盖着塑料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来,然后让我伸出手来。 “当然,只要我能够帮得上忙,我一定会拉你一把。”我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他说道。 他苦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没错,我虽然想让你帮我,但现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要你把手伸出来,或者应该说,请你把手伸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说:“这么说吧。高坂先生,请你让我握着你的手。” 我有点被吓到了。慎司虽然脸上堆着笑容,但神情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我的手吗?” “对。” 菝把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张开手掌,看了一下,然后伸到他面前说道:“如果你想甩这招泡女孩子,我劝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词。” 慎司像握手那样,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该子的手一样又滑又暖。 他转过脸去,紧抿着嘴唇,注视着远方,仿佛在巡视整个工地。他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然后,我觉得他——我觉得他仿佛消失了。 虽然他坐在我面前,但他所释放出的人的感觉、体温、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想要用言语形容时,也只能想到这些字眼。慎司似乎灵魂出窍了,往和我不同坐标的地方消失。 同时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小了。脚底下的感触、吹拂在睫上的风变得很轻,我好像身在此处又不在此处,好像自己披身体内部吸了进去,只留下表皮的神经末梢。 远远地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以硬潺潺的流水声。 这里离大了与路很近,万一有人过来的活就完了。 传来一阵小孩子高亢的笑声,随即又消失了,然后是有人用力关上车门的声音。 你可以看到什么?看得到吗? “小时候,”慎司开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带着些许抑扬顿挫,“小时候——十岁——或者十一岁吧…你背着学校规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初中生用的……那时候,你出了车祸,对不对?” 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我站稳脚跟,周围的杂音也和慎司的声音一起回到了现实。 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神和刚才一样,在半梦半醒间;略长的刘海儿被风吹乱了,垂在额头上。他的睑突然显得很孩子气。 “卡车——两吨的深绿色卡车。载着术材,是截成四块的本材,树皮还没剥掉,切口流下的树脂凝结了。在小路上——三岔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着红色T恤——你没有想到会被卷进车下。因为你站得很远——你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样子极像吸毒者精神恍惚时“飞起来”的时候——沉浸在药物温柔的银色梦幻中的表情。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两手原本就粘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来。 慎司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变成训斥的口气,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能靠近大卡车.否则会被卷进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诉过你,大卡车转弯时,后轮会比前轮进去很多——”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慎司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母亲的声音如出一辙——我十岁时的母亲,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着淡妆的母亲。慎司的声音变成了母亲的腔调,和我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但是,你的伤势并不严重,”慎司卫恢复了他原来的声音,“也只住了一个月院。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软。很柔软,像奶酪一样柔软。” 他说完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不记得是谁也有这样的习惯。那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已经忘却的记忆。慎司就像我和这个人共同的朋友,他好像想借由模仿这个人的动作逗我发笑,很自然地咂着舌头。 “但你现在仍然对大卡车敬而远之,开车上路时,总避免和大卡车并排。当时你的左小腿胫骨断了,现在一看到绿色的卡车,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曾对某个人说过这句话吧——某个人——这个人就是——小枝子。” 随后慎司猛然放开我的手,他很用力,几乎是甩开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点因为反作用力从塑料布上滑下来。 我们都静止不动,但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像随着“预备——砰!”的口令,我们两个人开始跑向某个地方,比赛谁先回到原点一样。平时不曾注意到在哪里的心脏也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内拼命搏动。 “你——”我用左手背压住颤抖的下巴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7” 慎司这才调整坐姿,存了好儿次口水,痛苦地干咳着。 “我也吓了一跳,”他凝视着刚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觉好像烫伤了一样。我是第一次这样,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第一次——”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我涉入太深了……” 我向前踌出一步。如果对方不是这么瘦弱的少年,我一定会抓着他的衣领扁他一顿。 “你到底在说什么'” 慎司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束用纯洁无邪的眼睛看着我。 “我刚才是不是说对了?” “什么——” “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中了?” 这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妥协,因为他说的完全正确。 我点了点头:“的确,我小时候曾被卡车辗过。卡车倒车时,我被后轮卷了进去。那时候刚好放学,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三岔路口。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事后听说是载木材的货车。” “当时你应该看到了货车上的木材,因为留下了。” “留下了?” “留在你的记忆里。” 我顿时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地摊开双手,“我的?” “对。” “我的记忆里?” “我看到了。就像——从磁盘读取数据一样。” 我哈哈笑了两声,但听起来一点部不像笑声。 “怎么可能?” “我能。” 慎司站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于是他把双手放在背后。 “我不会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这么认真尝试。” “尝试什么?” “像刚才那样。我称之为‘扫描’,就是计算机断层扫描的那个扫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少这么做。很累,而且我讨厌这样。但刚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不会相信我。” “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 慎司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然后仿佛心意已决似的转过身来。 “高坂先生,你知道什么叫特异功能吗?” 我整个人僵住。 “你不知道这个名称也没关系,你只要认识我就行了。因为——”慎司的眼神透着一丝哀愁,“我就有特异功能。” 很久以后,当我有机会和慎司单独交谈,问他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时,他笑着说:“该怎么说打个比方吧,就像听到医生宣布‘你怀孕了’时的表情。” 他的形容很贴切,但更确切地说,我不仅被医生告知怀孕了,还觉得害喜。虽然我用笑来掩饰,嘴巴上说“你在开玩笑吗”,但身体——忠实地反映出来,我无法掩饰的部分已经反映出某些不容忽视的东西。 然而当时,这种情感隐藏在潜意识里。在表层意识中,是因为出其不意地听到“小枝子”这个名字,我大感震惊。这个我努力忘记、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经过漫长的时问和遥远的距离,竟然从这个与我偶然相识、根本不可能认识她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我感到惊慌。 我并不是因为他说自己是特异功能者而感到惊慌,而是因为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惊慌。所以,我当然开始思考事情背后的真正目的。 当我从错愕中清醒过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要坐下来?” “看你的样子,最好坐一下。” “不,我不需要。”我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抵抗,“我没事。” “是吗?那我坐哕。”慎司一屁股坐在塑料布上。“我的膝盖抖个不停。” 他坐在那里,抬头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个有常识的人的理智,慎司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终于,他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对不起,”他用双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 “什么痛处?” “让你如此难受的应该是一个叫小枝子的人吧?” 停顿了几秒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都写在脸上了,即使不是特异功能者,也看得出来吧。” 我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面子,我必须冷静下来。对方不过是个孩子。 “那是以前一个朋友的名字。”我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突然被你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 “朋友……” 慎司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但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他有所顾忌。 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无法揭穿他的诈术。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决定不再逞强,诚实地面对他。其实这是更逞强的行为。 “那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我们订了婚.但因为发生了一点事,分手了。现在她应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可能已经有小孩了吧。当然,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明白了。”慎司用力点了点头,“我下次不会再问了,我保证,绝对、绝对不问了。” 他很严肃地对我发誓,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对她那么恋恋不舍吗?我还没有忘记她吗?我对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让不小心说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后悔莫及吗? 我觉得很尴尬,也很不堪,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粗暴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是她的远亲,最好趁早说。” 慎司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如果你认识她,说中我小时候的事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我曾告诉她很多我小时候的事。” 一个令人不悦的记忆闪过我的脑海,清晰得让我差点儿脱口而出——对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时,她问我左小腿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她了。 “你快说啊。”我低声说道,心里越想越生气,“说啊,你到底在使什么骗术?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刹那间,慎司的脸上没了表情。 “骗术?” “对。” “我为什么要对你使骗术?”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我毫不掩饰我的怒气,甚至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然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挑衅,依然坐在那里,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才不是骗子。如果你以为我喜欢这样,那你就是个死脑筋的大笨蛋。” “你说什么?” 惊讶之余,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我上前一步,抓住慎司的胸口,但在紧要关头我克制住了,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扫描,”慎司虽然有点踌躇,但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最好不要碰我。”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的脸上有一种即使拼命克制仍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优越感,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表情。如今我才了解,这正是隔绝特异功能者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厚实屏障。 “谁会相信这种事?”我撂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慎司。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记者,怎么可以剥夺我的发言权?” “你还真狂……” “没错,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骗子!”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紧牙,转过身来。 “你听我说。” 慎司义恢复了柔弱的语气,他看起来很瘦小,好像变成了比十六岁更年幼的小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明确意识到自己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我每次都能猜中下一次老师会点哪个同学的名字。” 我用鼻音“哼、哼”地笑着,“这种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因为紧张的缘故,第六感就特别强。每个人都有第六感。”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师暑假时想去哪里玩吗?知道她要和谁去吗?也知道她因为和一名学生的父亲偷偷约会过,心里感到很愧疚吗?还可以知道她在教我们乘法时,脑子里却懊恼着如果薪水再多一点,就可以买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间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筹三百万头期款就好了之类的事吗?”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喇叭声。 “就是这样,”慎司点了点头,“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我也知道一般人无法像我这样知道那么多事,所以我很害怕。我小时候常在教室里尿裤子,或是上课时想上厕所,还为此被同学嘲笑。其实这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就好像对方亲口告诉我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慎司舔了舔嘴唇,闭上眼睛,让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于是告诉了我父亲。我以为他会很生气。这太不寻常了,对小孩子来说,不寻常的事就等于坏事。但我父亲并没有生气,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第二天向学校请了假,带我到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亲戚家里。” 那个人是慎司父亲的姑姑,当时七十二岁,没有亲人,一个人住。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亲没有向姑婆打招呼,劈头就说:“明子姑姑,我儿子慎司好像和你一样。”’ 慎司睁开眼睛,“姑婆让我进了房间,一直看着我的脸。我这才知道,具有这种能力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姑婆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可以和我交谈。她对我说:“真可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那时候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正因为有姑婆,我才撑到今天。” “撑到今天?” “没错。”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天生具有这种能力的孩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虽然占总人口的比例很小,但我觉得应该比生下龙凤胎的几率更高。这种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因为往往会被这种能力压垮。” “这是我前所未闻的理论。” 我笑着说,但慎司不以为意,他很认真。 “不,我天生具有这种能力——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这是一种潜能。然而大部分人都缺乏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时具备这种能力和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只有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的人,才能称为特异功能者。” “特异功能会在十一二岁左右,也就是所谓的第二性征期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也一样。就像艺术才华或是运动细胞一样,到了这个年龄,连小孩子本身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比方,素描画得比别人好;跑得比别人快;别人要练好几次,他只要一次就够了。这不就是才能吗?大人不也常说:‘这孩子有画画的天分,和亲戚里的某某人一样。他有这方面的才华,应该和遗传有关吧。'” “喂,等一下——” “这种能力也一样。”慎司不让我插嘴,继续往下说,“特异功能也和其他才华一样,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然而即使有这种能力,如果不练习也会被埋没,只要多加练习,就可以精益求精。” “假设某个特异功能者能力有限,而且当事人也不喜欢这种能力,或者周围环境不佳,当事人也有可能无法充分发挥这种能力。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的绘画才华,但如果他本身不想画画,一辈子从不拿画笔,也会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如果特异功能者与生俱来的能力十分强大,强大到无法被埋没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当事人不拼命练习到操控自如的程度,就很可能丧命!”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连篇,但姑且让他先把话说完,所以我不发一语地看着慎司的脸。他显得很焦躁,嘴唇不断地抽动。 “我虽然靠明子姑婆的协助,活了下来,但活得并不轻松。姑婆教我怎么控制这种能力,但这并不像识字那么简单,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摸索。” “操控?要怎么操控?难道要在背上装一个开关吗?” “明子姑婆曾经带我去国际长途电话公司看抛物线型天线。然后对我说:‘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脑门。“也就是说,我是接收器,一个巨大的接收器。所以你说得没错,学习操控就是给自己装一个开关,能够根据实际需要随意开关。但在做这件事时,精神必须很集中。你明白吗?” 我看着脚上的泥巴,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以前,我们杂志在做窃听的专题时……” “怎么样?” “我曾经在报道上写过,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是窃听的理想标的。也曾采访了一位喜欢窃听的行家,他大放厥词说,每个人都可以接收电波。事实上,真的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就像两个人面对面交谈一样。” 虽然现在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都很普及,但当时无线电话才刚上市,我本身对电波一窍不通,所以一听他那番话便惊慌失色。 “是不是可以这么比喻:只要能够找到频率,就可以听到所有的内容?” “即使频率不合,”慎司纠正我,“只要我打开自己的开关也可以听到,但如果对方发出的信号不够强,有时候会听小太清楚或是很模糊。” “你不是不碰到对方就无法读到对方的心思吗?就像刚才对我做的那样。” 慎司摇摇头:“不是。接触的时候可以读取得更精确,其实只要站在我旁边我就可以读取,比如乘电车时,我发现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虽然在看英文报,脑子却想一些很下流的事。” “刚才那个女服务员的情形也一样。那时我正逐渐进入开放状态,所以立刻发现她在想什么。” 可不可以让我上封面? “你说的‘开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慎司的嘴唇微微发抖,似乎身体还在打着寒战,“那很可怕,处于一种完全失控的状态,开关失灵了。该怎么说,变成一种‘来者不拒’的状态,可以听到周围所有的声音,就像海啸一样。” “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 “今天是第一次……但当我情绪不稳定或是身体虚弱时……”他侧了侧头,“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时候这种能力会横冲直撞,完全不听我的使唤。” 我回想起刚才在餐厅时的情况。 “身体也很痛苦吗?” “那当然。心脏的负担最大。” “所以即使不是‘开放’的状态,如果不停地打开开关——” 慎司笑了一下,“如果我想自杀,就会这么做。” 我可以从他的语气巾感受到他在故作轻松。然而我还是认为这是巧妙的骗术——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这种骗术?我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可是故事编得很成功,非常成功。 “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说你可以像读取磁盘数据一样读取人的记忆?” “是。”慎司坐直了。 “是读‘人的记忆’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吗?” “对。” “难道不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我一直以为看透人心的能力被称为心电感应呢!” 慎司突如其来地问我:“高坂先生,你现在在想什么?” “啊?”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不以为然地回答:“想什么——就在想我问你的话,否则我怎么会说出来呢?” “不是的。”慎司摇着头,“不是的。大脑的容量没那么小。你的确思考了问我的问题,但同时也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感觉有点冷、会不会是感冒了、天气好不容易放晴、不知道有没有找到望月大辅、早知道就不要让这个叫稻村慎司的人搭便车了……你同时思考这么多的事,只是没有意识到罢了,而且与此同时你还不断回顾过去的记忆。如果没有过去的经验作为比较的对象,就无法进行‘思考’,所以对大脑来说,并不存在‘现在’这个时间。”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我没有学。没有人把这些东西整理成正统的学问。我是看了一些书,但大部分都是从自己的经验中归纳出来的。所谓读心,其实就是读取记忆。我在扫描你时候,同时看到你第四次戒烟已经持续两个月了、孩提时代的意外、昨天和家人大吵一架……这些事都纠结在一起。刚才我只是从中抓出最容易捕捉的一件事而已,我不是同时说出你十岁时发生意外、长大以后把伤痕给女朋友看两件事吗?虽然在时间上,两件事相隔将近二十年,但在你的记忆里,把这两件事放在同一个记忆格里。” 我默默点了点头,没想到在马路边听了一堂大脑生理学的课,而且是被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小毛头”上了一课。 “这和心电感应不同,当然应该也有心电感应,当我遇到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时,应该可以进行交流。” 说完,他缄默片刻,仿佛在回忆某个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你认识其他像你一样的人吗?” “不,”他连忙摇头,“我不认识。” 他否定得有点仓促,我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慎司继续说道:“所以,我称之为‘扫描’。有些认真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也称之为‘精神智能’。” 他轻轻晃了晃肩,“也有人称之为‘透视’。我觉得这个名字也很贴切。我告诉你,我不仅可以扫描人,还可以扫描物体——物质。” “物体也有记忆吗?” “当然有。物体上也留下了有关主人的感情和记忆,所有的一切都会以画面的方式苏醒过来。记忆其实就是影像。虽然混杂在一起,但很鲜明。” 记忆是影像。关于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我似乎能够理解。 “当我触碰物体时,我就可以看到——对了,就像有人刚坐过的椅子还有余温一样。但筛选时比较困难。” “筛选什幺了 “制作这张椅子的人留下的记忆、搬运者的记忆、刚刚坐过的人的记忆,不是有很多不同的记忆吗?要我从中进行筛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最强烈的那一个总会先跳出来。” 慎司闭目不语,用一副“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看着我,就像是老师在训笨学生。 “嗯。”我双手抱胸俯视着他,“然后呢?辩方意见说完了吗?还是说你是检方?反正都无所谓,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把戏?又对我长篇大论?” “你不相信我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是拍电视的。” 慎司的表情严肃起来。他突然抬起头来说道:“红色保时捷。” “什么?” “红色保时捷九一一,是川崎的车牌。虽然我没办法看到完整的车牌,但司机穿着一双旁边有蓝线条的球鞋——是一个年轻男人,两个男人,另外一个穿着连帽的红色外套。两个人好像在赶路。” 我上下打量着他,他盯着我的脸点了点头,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没错,就是他们把井盖打开的,就是他们杀了那个孩子。你是记者,应该知道怎么找到他们,我希望你能帮我。” 5 小时候,我曾经看过一本名为“吸血鬼”的书。 并不是让克里斯托弗·李一夕成名却始终没有摆脱二线演员地位的那部《吸血伯爵德拉古拉》,而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其中一本。详细的故事情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一名年轻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吸自己亲生婴儿的血——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最后也以合理的方式结案了。也就是“华生,千万别被斯多克骗了”这旬经典台词的出处。 然而,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吸血鬼。事情本来就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解释,为什么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对福尔摩斯的推理深信不疑,这让我很是不满。 现实和非现实、合理和不合理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轨道,却往往以相似的形式共存,而我们同时行驶在这两条轨道上。所以,应该不动如山的政治家会仰赖女巫的神谕;应该超越现世的宗教家却为逃税绞尽脑汁,在高科技大楼中恭敬地祭拜土地公。太偏向合理的轨道,就变成了冷血动物;一味行驶在不合理的轨道上,则会被称为疯狂的信徒。无论走哪一条轨道,终究都会脱轨。 对我而言,无论是完全相信稻村慎司所说的话还是全面否定,都等于行驶在其中一条轨道上。虽然绝对不能相信,却也有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地方。所以我选择逃避。 “你高估我了。”我说。 “你说什么?” “你太高估我,不,你太高估《亚罗》了。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即使我相信你的话,要怎么从全日本找出那辆川崎车牌的红色保时捷九?这是不可能的事,绝对不可能。” 但慎司并不同意,“那辆车可不是丰田的可乐娜,进口商有限,只要联系一下代理商,不就可以找出车主吗?只要知道是川崎的车牌就够了。谁会相信你这种借口?” 真是个顽固的小毛头,而且头脑也不坏。 “即使真的能查到……”我开始为自己找其他退路,“即使我们找到那辆车、找到那个穿蓝线条球鞋的年轻人又如何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难道要表演刚才那一套,然后对他说是不是你干的?他就会乖乖就范地说‘对不起,都是我干的’吗?” “这个嘛……”慎司停顿了一下,“这些问题,等找到他们再想办法也不迟。或许只要我们好好说,他们就会明白的——” “你太天真了。世事可没有这么单纯。” “难道就袖手旁观吗?”慎司立刻站了起来,“简直难以相信,一个七岁的小孩就这样死了,你难道不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也觉得不能置之不理,但这是警察的工作,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懂了吗?没有任何人可以一肩挑起这个世界发生的所确事,大家必须各司其职。如果我们插手,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了,你该不会幼稚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吧?” “你在逃避。” 他一针见血。我们互不相让。 “警察要怎么查案?他们没有任何线索,比找路上的色狼更棘手。你明明知道,警察根本办不到,还说这种话。” 没镨,我很清楚。 “你在逃避,你在逃避责任。或许这会给你添麻烦,但是你已经认识我了,也知道那个孩子死了,而且我有特异功能,知道怎么做能把那么小的小孩凌虐至死的凶手找出来。然而,你却在逃避,你难道不为此感到羞耻吗?”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我努力用自嘲的语气说话,“正因为我太羞愧了,所以我决定不管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别再烦我了。既然你对自己的能力那么有自信,你可以自己去找警方,把你的打描结果告诉他们,警察能比我更认真听你说。”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准备逃走时,我想到了最有力的一搏。反正面对这个十六岁的小毛头,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大人的样子,管它踢也好踹也罢,不管是什么招数,只要能打倒他,走出这战局就好。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说不定那小孩没死,只是掉了伞、迷了路而已。也是有这种可能的。所以当你去警局长篇大论时,最好祈祷不会有电话打进来,说那孩子已经被安全地安置在某个地方了。好了,我走了!” 我迈开大步穿过工地,正当我快要走到大马路时,身后响起慎司近乎嘶喊的叫声。 “我摸过雨伞。” 我停下了脚步。 “你应该还记得我摸过雨伞,对不对?” 那是我把望月雄辅推上车、把慎司留在原地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把雨伞交给了慎司,结果他,脸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 物体上也有记忆,就像刚刚有人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体温一样。 我慢慢转过头去,慎司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筋疲力尽地垮着肩膀。 “在我摸到那个孩子的黄色雨伞时,我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孩子掉进下水道的情景——脚底一滑,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我亲身体验了那一幕。我站在那里,体验了和那个孩子相同的遭遇。那个孩子——掉下去的时候,头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刚好是头的这个位置。” 慎司用手掌压着左耳后方。 “他并没有太痛苦,只是觉得很冷……又冷,又害怕。然后就断气了。高坂先生,那个孩子就这么死了!” 慎司浑身打着哆嗦,继续说道:“令天早晨我去拿自行车时,又回到出事现场。趁警察不注意,我去摸了井盖。我害怕极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这种能力。结果我看到了红色保时捷,看到两个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搬开井盖。他们竟然还笑着,我不能放过他们。” 有时候,人有时候会搞出这种致命的不负责任的事来。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求求你。”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着。 “求求啦,即使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请你帮帮我。你很清楚,即使我去警局,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即使有一两个人好奇地听我说,整个警界也不可能因为我的话而采取任何行动。我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正因为我信赖你,才这么求你。” 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但我仍然坚持着,顽强地坚持着。 慎司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微微前倾,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在笑,说要让水——让水都流进去,新车的引擎就不会浸到水里了。没时间磨蹭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回——回力球。已经约好了。所以,要赶快抄近路——” “回力球?”我心头一紧,“你刚才是不是说回力球?” 慎司点了点头,“你知道吗?” “真的是回力球吗?不是其他的名字?” “我……听起来是这样。穿红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是这么说的。”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活力。“你知道吗?回力球是什么?”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慎司一直盯着我的脸,等待我的回答。 “在我老家附近,有一家酒吧就叫这个怪名字。” 慎司“啊”了一声。 “老板是当地人,他还有其他的店面,是连锁经营。这附近可能也有……” 慎司睁大了眼睛,抬起头说:“这附近可能就有一家。” 我屈服了。已经无路可退了。 “好吧,就这一次,下小为例。我们去找‘回力球’,如果需要,可以去查所有分店。但如果每一家的停车场都没有红色保时捷,或者根本没有人看到,一切就结束。” “这就够了。”慎司的声音颤抖着,“谢谢你。” 6 “回力球”酒吧有三家分店,在查到总店的电话后,我拨通了电话,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了电话。他告诉我们其中有一家就在成田街的北侧。 “就在这附近吗?” 当我挂上电话,慎司靠近我问道。 “即使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吗?要不要再来看看我脑袋里想什么?” “你不要生气嘛。” “我没生气。快走吧。” 令人生气的是,车子的引擎一下子就发动了。 可能是车祸已经处理完了,成田街的封锁解除了,车辆畅行无阻。台风唯一留下的,是路上四处散落的不知从哪个垃圾填埋场飘来的纸屑。 西边是一片耀眼的蔚蓝天空,头顶上的云以飞快的速度前进。昨晚的大雨和大雨底下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愿昨天能有今天的天气,让一切重来。 “如果那只猫在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不见了就好了。” 慎司在一旁轻声说道。我困惑十足,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发表理所当然的感想,还是读到了我的心思表示认同。 我内心充满了矛盾。明明不相信他,但当这个对我说“我可以透视你在想什么”的少年坐在旁边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无可遮拦。如果他真有这种能力,至少在使用这种能力时,得让人察觉到才对啊。 “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你碰到别人的身体时,即使你并非出于自愿,也可以看穿对方的心思吗?” 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找适当的语言表达。“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说,如果我不想,有时候看得到,有时候看不到。不过,通常只要我不想就不会看到。可能我下意识里已经安装了安全装置,否则身体会累垮。所以,只要不强烈到破坏安全装置的程度,就不会有问题。”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所以,即使车子颠簸时,我不小心碰到你也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 为了寻找对方告诉我们的地址,我们不时停下车看看附近的门牌。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应该不会在住宅区或杂木林里,也不可能在离大马路太远的地方。每转一个弯,每确认一次门牌,都觉得快到了,应该就是这里,找得人心烦意乱。我心想,如果有人在路上杀了人,趁夜深人静随意丢弃尸体,日后要重回现场,寻找弃尸地点,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一边找,心里一边嘀咕——或许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怎么可能找得到上次的地方。 然而我们找到了“回力球”。 “回力球”位于一幢三层楼房的二楼,一楼是咖啡店。两家店的招牌都很丑,好像在比赛哪一个招牌更能降低这幢大楼的格调似的。 “真是家不怎么样的店,”慎司一边下车一边说道,“这种地方会有客人吗?” 我们绕着大楼走了一圈,也没看到像样的停车场。附近有一家货车司机聚集的大食堂,旁边停着一辆卡车,挡泥板上溅满泥水,并没有看到其他车子。可能附近还有更像样的停车地点。 我以前就知道的那家“回力球”有专用停车场。想来实在很荒谬,酒吧竟然会有停车场,这不等于鼓励酒后驾车吗? “我去店里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我也要去。” “不行,你去了反而麻烦。” “不。你拦我也没用。” 他走到我前面,准备走上陡峭的楼梯,我追了上去,抓住他的手。 “那你要向我保证,由我来说话,你一句话也不能说。” 慎司一脸怒气,但发现我不让步,这才点了点头。 我们走上楼梯,楼梯口很窄,左手边有一扇暗色的镶木细工门,用潦草字体写着“回力球”,下面挂着一块“准备中”的牌子。但一转动门把,发现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如果有人站在楼梯口,门从里面用力推开时,准备进店的客人一定会滚下楼梯。只是这家店的生意或许并没有好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的程度。 店很小。正对着门口有一个简单的吧台,吧台前放着几张造型奇特的高脚椅,好像畸形的火星人站在那里。从门口探进身子一看,靠门的一侧还有一个六人座的包厢,那里的桌子和一旁的落地灯座,都像是从火场捡回来的扭曲排水管。 “这家店应该合你的胃口吧?”我问慎司。 “为什么?” “看这里的布置,不像是坐下来喝酒的地方,反倒适合新兴宗教聚会。说什么大家一一起来听宇宙的声音之类的。” 慎司答得爽直:“原来你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 由于窗帘拉开了,店里很明亮。左侧的尽头垂了一道珠帘,可以看到珠帘后面的煤气炉和水龙头。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或是有线电视,正传出我从没听过的歌。但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请问,”慎司大声叫着,“有人在吗?” 传来一阵脚步声。珠帘动了一下,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有。”他态度很亲切,“还没开始营业呢。"“对不起,我们不是客人。"慎司轻轻地欠身行礼。男人眨了眨瞪大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慎司。我在右侧墙上看到了消防负责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今市芳文"。“你就是今市先生吗?”“对。"“你是店长吗?”“算是吧!有什么事吗?”“我们正在找人。”今市终于从珠帘那一端走了出来。他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比我还高一头,我和慎司的体重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他身上那件T恤绷得紧紧的。“不好意思。请问昨晚台风刮得正厉害的时候,有没有两个年轻男人来这里?他们开红色保时捷。”今市侧着头、捻着胡子说: “请问你们是……"我不想拿出名片,心里早编好了理由,慎司却抢先一步说: “我们是《亚罗》杂志社的。”我真想踹他一脚。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不是说好你不可以开口的吗?"“我知道。”今市重复着:“哦,原来是《亚罗》。怎么又来了?来采访吗?’’“对。”“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个就太好了,”他用粗壮的手在店里指了一圈,“怎么样?这东西还不错吧?"“这些是什么?”大块头露出愉快的笑容说:“这些都是摆设,既是家具又是艺术。”“是你做的吗?”“怎么可能?我可没有这种才华。”幸好没有。 “我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当老板说可以重新装潢时,我简直高兴坏了。这是我朋友的作品,他现在可出名了。”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客人来?”慎司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是年轻男人,其中一个人穿着蓝线条的球鞋,另一个穿连帽的红外套。” 慎司的语气让今市吃了一惊,“怎么问这些?你真的是记者吗?” 我摸着慎司的头说:“他还是实习生。” “难怪,我就觉得他很年轻。昨天晚上当然有人来啊。不止两个,有很多人来。因为昨晚我们举办台风派对。” “都是一般的客人吗?有没有特别和你约好的客人?” “约好?噢,约好的客人,有啊,因为他们要带画给我。” 他抬头看了看泛黄的墙壁说:“我要在这里挂上画,挂上和这里的布置协调的作品。我朋友的朋友画得很符合我想要的风格,所以我叫他们把画拿过来。他们很高兴,终于有地方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了,更何况这里以后会成为新锐艺术家的聚会场所。” “是两个年轻男子吗?” “对。我让他们各带一幅过来。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我怕他们不小心弄坏那么重要的画,就叫他们不用勉强,但他们坚持要在昨天晚上派对结束之前拿过来,大概是因为刚好有个在圈内有点名气的评论家也在昨晚的派对吧。你应该也认识他吧?” 大块头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又补充说:“他是我朋友。” “然后呢?带画来的那两个人穿什么农服?” “穿什么……” “有没有穿球鞋?” “他们两个人上来时都光着脚,身上好像穿的运动衣,抱着包得密密实实的画,头上披着塑料布什么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穿连帽衫……” 可能是被雨淋湿了,把鞋子和外套脱了吧——当我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到底是和慎司站在同一阵线还是和他敌对的位置? “他们开什么车?你看没看到?” “没有。昨天下那么大的雨,我没出去。”今市说完,悠然笑了,“反正等一会他们就回来了。你们自己问他们不就行了。” “他们?”慎司尖声问他,“他们在这里吗?” “对。昨天晚了本来想把画挂上去,但我准备的钩子太软了,没办法挂,所以他们两人出去买钩子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他们是开车去的。”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吗?” “可以啊。要不要喝咖啡?如果可以在杂志上介绍他们也很不错!” 我突然觉得左手臂很疼,低头一看,才知道慎司很用力地抓着我。他睁大眼睛。我用胳膊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地松开手。 “对不起,”他慌忙解释,“我刚才什么都没干。” 今市走了进去,里面立刻传来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 我和慎司就像在等待判决一样。慎司靠墙站着,握紧拳头放在嘴边。我站在窗户旁,一边看着马路,一边侧耳倾听引擎的声音。 “你们要不要看看他们的作品?”今市探出头来,恬静地笑笑,“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他双手各抱一个像一扇小窗户般大小的画框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采光,他挂在墙上后,继续调整位置,然后捻着胡子问:“怎么样?” 左侧的那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格子条纹,只能说是奇特的格子旗帜。 “左侧那幅看起来像蒙德里安的风格。”慎司说道。 “才不是呢。这幅象征街道。人都被压扁了,所以变成了直线。”今市认真地解释着。 右侧的那幅,在一片让人联想到大海的蓝色背景中.画满了信号灯——都是红灯。今市发现我在看那张画,立刻来了劲儿。 “这一幅很不错吧。这幅画叫‘警告’。” 布满画面的红灯的确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震撼力。可能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可以唤起紧张感。画家在作画时,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是导致多人伤亡的交通意外现场吗?难道他搜集了灾难现场四散的感情残渣和充塞在空气中、肉眼看不到的悲鸣、哀号,构思出的这幅画嘛7 搜集残留在现场的感情后,重新架构、重新体验——这不就像慎司告诉我的那样吗? 和艺术才华一样,特异功能者只要多练习,能力就会增强。 警告。红灯。 我是怎么了——我摇摇头,转头望向窝外。这时我不禁倒吸一口气——正下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深红色保时捷。 7 当门打开,两个年轻人走进来的那一刹那,我还以为他们俩是兄弟。体型明显不同,仔细一看,长相也不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画那种令人费解的画的同好,让他们身上散发的气质也很相似。 他们的行头也很接近:牛仔裤、运动衫配白球鞋。全白的球鞋,没有红色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