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应该惩罚一下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个子,但大可不必杀了他。既不杀人,又帮助笠井摆脱了危机,一下子救两个人。“小 个子也好笠井也好,都应该感谢我而不应该恨我。” 山本心里这个痛快,好像那五千万已经拿在手上了。 17 山本一觉睡到太阳落山,醒来以后,还在为自己的伟大计划激动不已,连肚子都不觉得饿。 7点多钟,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好子,说有话要跟山本说。 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实在没法把好子往屋里让,就让她在外边等一会儿,换好衣服出来,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你不打算来公司上班了吗?”见山本点头,好子低头看着桌子,又说话了,“经理也太过分,太过分了。” 好子挑选着尽量不刺激山本的词语,把野崎在山本缺席的宴会上向大家讲述山本有前科的事说了一遍。 山本没怎么生气,他的心早不在公司里了,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好子特意来看他,他感到髙兴,但听到野崎的名字的 时候觉得腻歪。 “好子不必为我担心了,我马上就交辞职申请。” “非辞职不可吗?”好子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经理调戏过我。” “什么?”山本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好子。 “没人的时候,他摸我的胸,还摸我的……” “咦,这才是好子要跟我说的。”山本想。 “那个人最下流无耻了。好几次要带我去情人旅馆,我……我该怎么办……”好子眼泪涟涟,双手捂住了脸,“你刚来公司,他就把你过去的事情告诉我了,还说只告诉我一个人。” “他是怎么说的?”, 好子犹豫了,不知道怎么说好。 “没事儿,你照实说吧。” “……强奸女高中生……还把人家给杀了……这种男人……你可要当心啊……” 这种事野崎干得出来。为了接近好子,把只有经理才能知道的秘密告诉她,以便勾引她。 山本没有感到吃惊。他并不关心野崎是怎么说的,他关心的是好子的态度。如果好子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就等于说山本刚进公司好子就知道他有杀人前科的事了。但是,好子没有躲避他,甚至可以说对山本还有好感。眼前好子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面对一个有杀人前科的男人,没有紧张感,也没有嫌恶感。 山本的脑子乱得很。五千万的事已经扰得他心神不定,说不定笠井现在正在给他打电话呢,可好子却在这里谈野崎的性骚 扰。不听吧,又觉得不太合适,人家是把你当作知心人才跟你说这些的。 “和你父母商量商量嘛。” 听山本这么一说,好子低下了头。她告诉山本,父母早就去世了,她是跟姐姐一起长大的,后来姐姐嫁到广岛去了,很少有 联系,周围也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好子也许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找山本的。 从咖啡馆出来,好子问:“以后有事还可以来找您吗?”见山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脸上显得有了精神,髙兴地说了声“谢谢”,还深深地向山本鞠了个躬。 看着好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以后,山本才转身回宿舍去。 “谢谢”,听到好子这样说的时候,山本好像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听了别人的话以后感到心情舒畅的事,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了。 静江也说过谢谢,但她不是面向山本说的。笠井也说过谢谢,但那是他确信山本将要为他杀人以后才说的。 可是,好子呢…… 自我感觉良好曾经让他吃了大苦头,所以他不敢肯定好子到底是不是对他有好感。不过,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决心要得到那五千万的理由。比如说将来跟好子一起开个小店之类的,也算是一个理由啊。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理由,哪怕是一个非常模糊的理由。如果没有任何理由的话,他的行动就会失去动力——毫无目的的行动是持续不下去的。 回到宿舍不到五分钟,笠井来电话了。 18 “三天后采取行动。”笠井在电话里说。 敲诈他的小个子说要在那天送给他第四盘录像带,开价400万。 山本也不希望这样白白给小个子送钱了。这样送下去,支付五千万酬金就会发生困难。于是他慌忙行动了起来。 他先去池袋仔细地看了看那两个停车场,然后去杂货店买了胶带和绳子——这些笠井不给他准备。回到宿舍的时候将近下午 5点了。 各家的邮箱里都被塞进了传单之类的东西。山本抽出自己那份一看,醒目的标题是: “摘掉伪君子及川的假面具!” 具体内容如下:20多年前,及川跟家里的保姆勾搭成奸,但那保姆还有别的男人,于是形成了三角乱搞的关系。最后,保姆被原来的男人杀死了…… 这篇攻击及川的文章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山本并不想知道,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及川自己的情人是被人杀死的,本应该痛恨杀人犯才是,可为什么对我山本这个杀人犯这么帮忙,甚至愿意当我的监护人呢?如果他不是传单上所说的伪君子的话,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圣人!” ―直埋藏在心底的对及川的怀疑一下子冒了出来。 “及川说过,他跟我父亲都是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劳改营的,而实际上他是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的。他假装跟父亲是一个劳改 营的,只不过是为了接近我。另外,他跟笠井肯定是有联系的,是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笠井。也就是说,及川跟笠井策划的这次 所谓‘不留痕迹的杀人案’有关!” “但是,我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这种没有根据的推理,只能把它埋在心底某个角落,不过…… “在我服刑期间及川就对我表示信任,并自愿担当我的监护人,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觉得奇怪的事。他是什么时候成为我的 监护人的呢?是他的保姆情人被杀之前,还是被杀之后呢?这倒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及川为什么愿意当这个又麻烦又担责任的监护人呢?” 山本突然找到了答案。这答案仿佛是某个外星人想好以后给他扔过来的。 及川对即将出狱的山本说过:“我是你的监护人,出狱以后来找我。”就是为了这句台词,及川才不怕麻烦也不怕担责任地 当了山本的监护人的。 目的当然是明确的,他要利用山本。为了能够及时利用,他把山本安排在可以随叫随到的地方。搞不好还在山本服刑期间,及川就跟笠井勾结好了。 不对!山本猛地勒住了如野马般的思绪。不可能是这样的!及川去监狱探监是五年前的事情,笠井被敲诈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为了这次“不留痕迹的杀人计划”五年前就着手准备,太离奇了。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电话铃响了,山本吓了一跳。 肯定是笠井!可是拿起电话一听,是好子的声音。她说她再次拒绝了野崎,目前处境非常困难,她也打算辞职……好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听完好子的电话,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距离执行所谓“不留痕迹的杀人计划”还有两天的时间。 山本心里乱急了。及川的事和好子的事他都想暂时推到一边去,先集中精力把五千万搞到手。可是,就算能把好子的事放下,也放不下及川这头儿。 山本怀疑及川,也怀疑笠井。笠井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他跟及川又是什么关系呢? 在这些疑团还都没有解开的情况下贸然介入所谓的“不留痕迹的杀人计划”,是不是太唐突了?山本觉得自己好像正在黑夜里无边的大海之中,眼看就要被黑乎乎的旋涡吞噬了。 19 第二天,山本来到了及川家。他在自已的宿舍里实在待不下去了。 本来山本是没脸再见及川的。及川帮他找的工作他给弄丢了,跟静江的联系也让他给破坏了,完全辜负了及川使他和静江慢慢和好的苦心。但是,山本现在怀疑及川的一切善意。在实行笠井的计划之前,他想把心中的疑团解开。 及川见山本来了,还是那么从容:“啊,山本君来啦。公司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好像野崎什么都没跟及川说。野崎心里怎么想的山本清楚,他是要把山本旷工的天数攒足了,要开除的时候再跟及川挑明。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之后,山本把想好了的问题提了出来。“及川先生,私人侦探到您这里调査过我吗?” “私人侦探?没有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没来过就算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叫我蒙在鼓里啊。” “我的存折账号被别人知道了。” “别人?谁呀?” 一个叫笠井的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现在说出笠井的名字来还太早。 及川往前探着身子,满脸严肃地说:“随便泄露个人的秘密可是不对的。” “那只是我的直觉,我并没有证据就是您告诉私人侦探的。” 及川重新靠在沙发上,直视山本的眼睛说:“你今天可有点儿奇怪呀。” 山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传单放在茶几上摊平。 “摘掉伪君子及川的假面具!” 及川好像早就看过传单了,此刻他关心的不是传单的内容,而是突然掏出传单的山本。他再次直视山本的眼睛,问道:“你 想说什么就说吧。” 山本也直视着及川:“这上边写的都是事实吗?” “啊,我家的保姆被杀害的事件确实发生过。”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当我的监护人?我也是杀过人的人。您恐怕不应该有照顾我这种人的心情吧?” 及川的表情放松了:“所以是伪君子,对吧?山本君,你是对方候选人事务所的吧?”说完这句玩笑话,及川马上又严肃起来,“我很喜欢她,不过没有传单上说的那种男女关系。我们年龄差距很大,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喜欢她。她有她自己喜欢的男人。没想到那个男人听信别人的闲话,跟她吵架的时候一气之下杀了她。” 既然是这样您更应该憎恨杀人犯了——山本想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及川那严厉的目光犹如雷霆万钧,山本一时被压制住了。对面沙发上坐着的及川,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简直就是一面让人难以接近的孤离的城墙,以前山本在父亲身上也看到过这种孤高。 但是,事已至此,退却是不可能的了,明天就是实行计划的日子。 “您不是被关在哈巴罗夫斯充劳改营吗?” 及川的眼神微微摇动了一下。 “可我父亲是被关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劳改营!为什么骗我?” “又是在传单上看来的吧?” “我在您这儿看见哈巴罗夫斯克劳改营难友会给您的来信了。” 及川直视着山本:“被苏联红军押解到西伯利亚的俘虏是经常换劳改营的,我不但在哈巴罗夫斯克和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待过,还在埃拉布伽和奥姆斯克待过呢。” 骗人!——山本条件反射似的在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长时间的沉默以后,山本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一个叫笠井的人吗?” “笠井?笠井是谁呀?”这回及川的眼神没有动摇,丝毫的动摇都没有。 山本站起来,给及川鞠了一个躬,心想:“这是最后一个了。”然后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您这么多年一直关照我。”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及川看着山本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说:“好几万弟兄都死在西伯利亚了。零下40度的严寒,牛马似的劳动,一顿饱饭都没 吃过,活活冻死饿死了。在那里我们是无能为力的。难友之间有什么仇,也不能跟苏联兵说。懊悔像石头似的埋在心里,永远都化不开。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异常的。” 这些台词对于山本来说好像是解不开的谜。他快步走出及川家,来到街上。 及川作为一个存在深深地刻在山本脑子里,那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存在。 山本心中的疑团不但一个也没有解开,反而更加迷惑不解了。 太可怕了! 要赶快把那五千万弄到手,哪怕早一分钟也好。把钱揣起来,逃到远离及川的地方去! 20 山本走了以后,及川拿起一张照片,深情地看着。 安藤美智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32岁。她被一个无耻的男人骗了,身心都被蹂蹒得粉碎,最后连生命也被夺去了。 及川爱她,像爱妻子一样,也像爱女儿一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西伯利亚的冻土上横陈着累累尸体,美智子的尸体似乎也在那里。 及川一只手掐着太阳穴,另一只手翻起名片盒来。 “串间义夫”——翻出这张名片以后,及川拿起电话,拨通了名片上印着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及川。山本来过了……啊,没问题,他会去的。” 21 执行计划的日子到了。 夏天把最后的力气使出来,一大早就用非常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地。 山本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的。到底睡着没睡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汗淋漓,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早饭一口也吃不下,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10点多钟离开宿舍去银行,笠井应该又给了一笔钱。200万,可以说是预付款吧。 取了一部分钱刚走出银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万一警察怀疑到我搜査我的宿舍的时候,发现存折上先后打进来将近400万,而且都是笠井打进来的,就说不清道不明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不等于给警察留证据吗? 他返回银行,把钱全部取出来,把账户销掉,出来以后把存折撕成碎片,扔进了便利店的垃圾箱里。 时间过得真慢。时针好像一动也不动,气温却不断上升。午饭也吃不下,只觉得口渴,一个劲儿地喝水。 存折的问题让他觉得后怕。杀人计划的其他方面说不定还有漏洞,不留痕迹恐怕只是一种梦想。 心中的疑团就像附着得很牢的污垢,怎么擦都擦不掉。 笠井和及川肯定是串通一气的,但他们是在哪儿串通,是怎么串通的,山本无从知晓。笠井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呢?思考来思考去总是转回这里,哪怕只能确认这一点呢…… 某个公司的董事,有妻子儿女,年近六十,住在东京市内,跟女高中生搞援助交际,中了美人计…… “杀了他!” 笠井希望的是把敲诈他的小个子从地球上抹掉。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呢?把录像带弄回来就可以从危机中解脱嘛。 越想越可怕,山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切都是编造的!那么,事实又是什么呢? 笠井根本不是什么公司董事——以前就怀疑过。如果连这个都能说谎的话,别的还有真的吗?也许根本就没有搞什么援助交际,小个子根本就没有敲诈他,他想杀死小个子完全是别的原因。之所以编造了那么一大套,只是因为山本有过类似的经历而已。 “笠井让我杀的人到底是谁呢?”山本好像看见了一个深深的陷阱。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山本跳过去摘下听筒。 “ 您该出发了。”是笠井的声音。 山本用手把送话器围上,压低声音问:“五千万,没有问 题吧?” “啊,已经准备好了。” “请您委托快递公司送过来,明天一大早。” “知道了。” “您一定要委托快递公司,不要通过……” 还没等山本把“银行”两个宇说出来,笠井就把电话挂了。 以前是笠井求山本,现在是山本求笠井,两个人所处的位置倒了个个儿。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个问题山本根本没来得及问。没有时间了,只能带着疑问去实行笠井的计划了。五千万就在眼 前,伸手就能拿到。这些钱完全可以改变人生。 山本走出宿舍。 夏日斜阳依然肆虐着,热浪还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徘徊。 6点,山本到了池袋。 尽量挺直身子,别让别人看出自己是个又要去杀人的杀人犯。然而这一点点努力就累得他直喘粗气,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流。不吃点儿东西不行!他找了一个小面馆儿硬塞了一碗荞麦面,没过五分钟就跑进厕所吐了出来。 他觉得没有力气,真想靠在谁身上歇歇。 他给野崎搬运公司打了一个电话,说找好子。他想对好子说:“明天中午能跟我见面吗?” 可是,当好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真想把头枕在好子那丰满的胸脯上好好休息一下。”山本一边这样渴望着,一边把电话挂断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不愿意把好子也卷进来吧。眼前又出现了静江悲戚的脸,那张脸跟好子的脸重叠在一起,俩人的面容都很模糊。 “我不是去杀人!”山本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穿过人群向一家咖啡馆走去。 22 在咖啡馆里换了三杯咖啡,腕上的手表看了有上百次,终于熬到了晚上9点,山本开始行动了。 确切地说,山本是被某种力量操纵着行动起来了。他从咖啡馆出来,在人流中穿行着,向大冢方面走去。繁华的都市之夜没 有引起他任何注意,醉汉和年轻人的喧闹声也听不见。 “行动时间是10点。”他的脑子里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沿着事先探好的路,他先来到停着笠井为他借的箱形小轿车的停车场。按照笠井的指示,他走到最靠里边的那辆车前,向四周扫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弯下腰去从保险杠下边摸出车钥匙,迅速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去了。 副驾驶座前边放着一个茶色大提包。 运动服、皮手套、运动鞋、夹克衫、电棍……打开一个报纸包,露出闪着寒光的匕首。把电棍伸到脚边,一按开关,立刻发出噼噼啪啪放电的声音,并放射出炫目的青光。 “不错!”为了给自己打气,山本故意说出声来。然后用双拳狠狠地捶打了一阵发抖的双腿。他把自己准备的胶带和绳子揣进夹克衫,犹豫了一下才把匕首拿起来,一边反复在心里念叨着“绝对不用,只用来吓唬吓唬”,一边装进了夹克衫的口袋里。 换好衣服,等到9点40分,山本从车里钻出来,装成一个夜间锻炼的人,慢跑起来。夹克衫穿在身上太热了,这一点是笠井计划上的失误,夏天还没过去呢。 避开热闹的大街,山本跑进一条僻静的街道。昏黄的路灯下,几乎没有行人 已经看得见夹着停车场的那两座写字楼了,山本突然觉得恶心想吐。本来以为忍一忍就会过去,不料酸臭的液体已经涌到嘴里,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赶紧撑在了一根电线杆上。身体里翻滚着浊浪,胃液吐了一地。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9点55,离行动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他捂着胃部加快步伐跑起来——不能耽误了,他的想法近乎一种责任感。 终于跑到了小个子停车的那个停车场。两座写字楼挡住了都市的灯光,形成一块昏暗的空间。 山本很快就找到了那辆红色沃尔沃,但是,双脚好像被钉子钉住,一步也动不了。 他念咒语似的噸嚷着:“只吓唬吓唬,不杀人,这是为了帮助别人啊!” 心里的怀疑也都变成了恐怖。车里边是谁呢?真是一个40多岁的小个子吗?抑或是…… 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10点零5分。 冲!他自己命令着自己。 他戴上夹克衫的风帽,还系紧了风帽的带子。猫着腰靠近红色沃尔沃,发现车窗玻璃全都貼着黑色薄膜,根本就看不见车里边的情况。不知所措的他咽了好几口还带着酸味儿的唾沫。把手伸进怀里,摸到硬邦邦的电棍,他直觉得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用手指敲了敲车窗玻璃。 没有动静。 又敲了敲。 还是没有动静。 他抓住门把手,发现车门没锁。猛地拉开一看,车里没人。 就在这时,就听背后哧地一声,一件又重又大的铁器带着风声直奔他的后心。 他本能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手握一把大号匕首向他扑过来。40多岁,小个子,色迷迷的?没看出来,看见的只是 他龇着的牙、瞪着的眼。 看上去又重又大的匕首带给山本的是一个点的剧痛,在腰带上边。匕首几乎连把儿都捅进去了。 山本居然没出声。 小个子拔出匕首,使足了劲儿又是一下子。 这回捅进了下腹部。 山本的身体折断了似的弯下来,随即瘫倒在水泥地上。红色沃尔沃飞驰而去。山本泡在了血水里。 救命啊…… 山本想喊,喊不出声来。想动,结果只动了动手指尖。 大逆转!应该杀人的被杀了,应该被杀的杀了人。 山本脑子里懵懵懂懂的,但有一点他很明白:笠井想杀的人,是山本! 山本想起来了。 “杀了他!” 这叫声,跟13年以前法庭上的叫声,是一样的。 23 刺杀山本的小个子于当天夜里就被逮捕了。 有人看见他浑身是血回到家里,打电话报了警。警察立刻把他抓了起来。 小个子名叫佐贺透,45岁。 好几个刑警都知道佐贺这个名字,熟悉他那称得上漂亮的脸蛋。 佐贺18岁的时候,跟一帮小流氓截住一对恋人,把女的轮奸,把男的杀了。事发后被判刑十年,八年后出狱。出狱以后,凭着他那漂亮的脸蛋,跟一个叫安藤美智子的保姆搞到了一起。后来嫌美智子给的钱不够他花的,就提出分手。可是,美智子舍不得离开他,非要跟他在一起不可。一天,俩人吵了起来,他一怒之下就把美智子给杀了。这回是无期徒刑,但只关了两年就被假释。出来以后瞒了十几岁,在一家专门接待有钱女人的夜总会当了男招待,实际上就是男妓。 这家夜总会的常客里,有一个叫大信田和美的,是个富婆。 大信田和美在东京经营着十来家美容室,赚了大钱,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大谈成功经验。大信田和美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佐贺,毫不吝啬地给他买了髙级公寓和进口车什么的,每月给零花钱无数。 在审讯室里,佐贺辩解道:“这事儿可不怨我。两个月以前,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说是要把我过去的劣迹告诉大信田和美,说如果我想保住跟大信田的关系呢,就往他的账户上打钱。我不愿意失去大信田这个财神,只好按照那男人电话里说的账号,用“笠井”这个假名,先后打过去10万,30万,50万,100万,200万,总之是逐步升级。前几天,那男人来电话说,这回是最后一次了,拿1亿过来!我急了,就约他在池袋的停车场见面,说在那里把1亿日元现金当面交给他。他信了我的话来了,我就把他给杀了。” 警察马上按照佐贺提供的线索去银行调査。山本虽然把账户销了,但数据还在银行的电脑里,跟佐贺的交待完全吻合。 警察很快就定了案:山本利用掌握着佐贺过去的劣迹进行敲诈,结果被急了眼的佐贺杀死了。给检察院的材料都写好了,就等着山本咽气了。 24 山本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透明的塑料氧气罩被他的哈气弄上了一层雾。 “串间……串间……信子……” 25 黄昏时分,串间义夫蹑手镊脚地回到家里。 家里已经昏暗下来。楼梯下,他的疯老婆世津子正大声嚷嚷呢。 “信子!信子!快出来呀!” 见丈夫回来了,满脸涨得通红的世津子大叫:“信子她爸!信子刚才回来了!” “回来了不是很好嘛。” “一个高中生,净在外边过夜,像什么样子嘛。求求你说说她吧,我已经……” “知道了,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 串间顺着楼梯上楼,上去以后马上往右拐,进了女儿信子的房间。 房间里静极了,木地板上摆满了照片。从出生到16岁那年被山本洋司杀死,信子照了数不清的照片。现在的她,在一个个长方形的框子里,摆着各种不同的姿势,笑着——永远地笑着。 串间拿起一张照片——那是信子最后一次照相。背景是大朵的紫阳花,撑着一把她喜欢的大红伞,笑得好开心啊…… 串间放下照片下楼,轻轻地推开客厅的门,只见世津子眼睛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串间在世津子身边坐下,大声说:“山本洋司被捅了两刀!” 世津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串间抱着世津子的肩:“忘了吗?就是杀死信子的那个山本洋司!那个王八蛋过不了两天就得死,我们的仇总算报了!” 世津子还是没有反应,视线根本聚不成焦点。 串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累极了。 13年了,度过了多少难熬的岁月,终于把仇给报了! “世津子!听我说好吗?我想把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你。” 世津子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 “信子被杀害之后的第二年,我瞒着你参加了一个研讨会。” “那个研讨会是一些心理咨询专家主办的,以被罪犯杀害的人的亲属为对象,主题是‘医治心灵创伤’。失去信子以后,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参加研讨会的目的不过是想找点儿寄托。 “参加了研讨会才知道,所谓医治心灵创伤其实就是教我们怎样仇恨杀了我们的亲人的罪犯。信子死了,可是杀害信子的山本洋司还在监狱里活着,而且好吃好喝,花的都是我们纳的税!他装成非常温顺的样子,天天做着重返社会重新做人的美梦。我在法庭上大喊‘杀了他’,结果才判了他12年!想到这里我浑身就像在被烈火焚烧! “在那个研讨会上,我认识了一个叫及川的人。也说不上谁邀请谁,俩人一起进了一家咖啡馆。现在想起来,及川要找的,也许正是我这样的人。 “在咖啡馆里,及川说了下面一段话。 “战争结束以后,他被苏联红军押解到西伯利亚关了八年。终于回到了日本的时候,却发现老婆已经跟他弟弟组成了家庭。战争造成的悲剧多了去了。八年间他连一张明信片都没给家里寄过,大家认为他早死了。他离开了家乡,以后再也没结过婚。但是 60多岁的时候爱上了他家的保姆安藤美智子,因为那保姆长得像他妻子年轻的时候。 “可是安藤美智子却喜欢那个除了骗女人的钱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佐贺透。及川劝了她很多次,但她就是听不进去,结果佐贺透嫌她碍事把她给杀了。 “听说佐贺透没有被判死刑,及川暗暗下了一个决心,15年也好,20年也好,只要自己活着,就要报这个仇。 “我被及川的话吸引住了,我的心情跟他完全一样。 “后来,我经常到及川家去。我对及川说,我想杀了山本洋司,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掉。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 “及川看来真的是在找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他设计了一个让山本洋司和佐贺透同时灭亡的妙计。及川说,佐贺透在杀死安藤 美智子以前就有过杀人的前科,简直就是一只野兽,而且具有报复法律报复司法机关的阴暗心理,再杀一个人他不会犹豫的。 “如果他把山本杀了,那就是三条人命了。日本的法律就是再仁慈也要把他送上断头台。先借佐贺之手杀掉山本,再借法律之手杀掉佐贺。这一妙计及川谋划了很多年。 “及川先以跟山本的父亲一起在西伯利亚服过刑为由接近山本,然后当他的监护人,完全取得了他的信任,对及川无话不 谈。山本一直恨着咱们的女儿信子,同时做梦都想重新当一个正式的公司职员,还对他的前妻恋恋不舍…… “山本和佐贺先后出狱。山本在及川的控制之下,佐贺也通过私人侦探掌握了动向。我假扮某公司的董事跟山本通了电话,说我正在被人敲诈,请他帮我杀了那个敲诈我的人。最初他是不答应的,但当他完全丧失了跟前妻破镜重圆的可能,也面临被公司开除的困境的时候,及川认为时机已到,让我用五千万买山本当杀手。山本完全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是为了挣那五千万去杀人呢,做梦都没想到他是去挨刀的。我躲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他被佐贺捅了两刀,人整个泡在血水里,还挣扎着爬了几步呢……” 串间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世津子却闭着眼睛,好像坐在那里睡着了。 串间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刚从恶梦中醒来似的,垂头丧气地说:“不过,我有一条失败了……那就是跟山本通电话的时候说得太多了。” 串间靠近世津子的脸:“你知道吗?信子死的时候是有身孕的,判决以后警察告诉我的。那段时间信子确实不像话,经常在外边过夜,把我们的话当成耳旁风……可是……居然有了身孕,我真不愿意相信。难道她是为了挣堕胎的钱才去出卖身体的……?” 及川在向串间讲述山本杀人事件的时候说,山本是落入一个卖淫的女高中生的圈套,怕坏了自己的名声才犯下杀人罪的。 “以前,我一直以为山本是胡说八道……”串间用手指顶着太阳穴,“可是,通过跟他通电话,我渐渐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串间握住世津子的手,轻轻地摇着:“山本不是什么畜生,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心眼儿小……经不住诱惑……大街上到处都看得到的无聊的男人。不是魔鬼,也不是兽类。” 串间的眼前浮现出泡在血水里的山本那可怜的样子。 “不想杀死他,后来我不想杀死他了……是我打电话叫的急救车……” 世津子的眼瞎依然闭着,看上去她好像是故意闭着眼晴的。 串间随手拿起一张照片——信子三岁的时候照的。甜甜地笑着,眼神流露着对摄影者串间的无限信赖。 “信子也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一定是我们什么地方搞错了吧……要是能够再从头做起就好了……” 26 在通风良好的客厅里,及川懒懒地靠在沙发上。 “白桦派都是傻瓜!” 及川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但想不起来是谁说的。所谓“白桦派”,是指那些被苏联红军强制带到西伯利亚以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被埋在白桦林里的日军俘虏。 串间是个没有勇气的家伙,这一点及川很早就发现了。 当然,眼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不伸手相救,还能算是人吗?在这个问题上,串间当然不能脱俗。 及川闭上眼睛,广袤的西伯利亚大地再现在脑海里。灰白的冻土连着寒冷的天空。白桦林里,埋葬了数不清的白蜡般的尸体。是谁杀死了他们?苏联,还是日本? “但是,在如今这个自由的日本,和平的日本,那么轻易地就夺去了美智子那美丽的生命的,又是谁呢?她本来应该成为我的妻子的,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佐贺透还会被释放出来。想到这里及川摄紧了拳头,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进了拳头里。 及川开始在心里设计新的方案。“让佐贺去杀第三个人?还不如驱动我这衰老的身体亲自抄起匕首把他干掉!”杀死佐贺的情景出现在及川眼前,他长出了一口气,在大批难友和美智子安眠的冻土上打起盹来。 27 山本恢复得很快,两个礼拜以后,他已经能一个人下地了。 这天,他收到了一封来信。写信的人叫串间义夫——山本杀死的那个女髙中生串间信子的父亲。 串间义夫在信里详细地讲了他假扮“笠井”引山本上钩的过程和心理活动。 山本被其中一行文字震撼了——串间信子当时怀有身孕! 他的胸部好像受到猛烈一击,眼前浮现出披头散发的信子跟他要钱的时候的情景。她是真急了。想到这里,信子在山本心目中不再是魔鬼,而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孩子。 串间的信最后是这样写的: “就算我女儿是有过错的,我也不会原谅你!我恨你,一直恨到你死的那一天!” 山本走出病房,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移动,顺着楼梯来到了医院的楼顶上。 晾晒在楼顶的白床单在风中飘动,晃得他眼晴生疼。 他把串间的来信撕成碎片,撒向天空。碎片随风散去,转眼不见了踪影。警察到医院里来过好几次了。“决不告诉他们真相。”山本在心里暗暗发誓。 忽然飘来一阵女人用的香水味,回头一看,是静江。 俩人坐在了楼顶的一个长椅上。 静江看着西方天空美丽的晚霞,静静地说:“我要再婚了。” 十几年没听到静江的声音了,山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还有,这个,还给你。”静江从包里取出一个存折和一个印章递给山本。 在存折的封面,山本第一次看到了儿子的名字。 “酒井正生”。正生,正直地生活下去…… 山本好像听见了13年前静江得知他杀了人以后悲惨的叫声。 存折上整齐地记录着山本出狱以来送给静江的钱,一分都没有动过。 静江依然看着远处:“你,到习志野来过?” 山本看着静江的侧脸:“你认出我来了?” “没有。是正生认出你来了。那天我回家以后,正生告诉我,天黑的时候爸爸来过了。” 山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爸爸活着呢!那绝对是爸爸!”正生非常认真地对我说。 “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正生已经喜欢上就要成为我丈夫的那个人了。” 山本的手颤抖着,把存折和印章递过去。由于手抖得厉害,印章滚落在脚边。 “我也求求你,把这个拿回去吧。” “……”静江沉默。 “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静江看着远方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存折接了过去。 随着髙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静江走远了,再也没有回头。 以后要继续送钱。每个月两万也好三万也好,只要有能力,就要继续给正生送钱。哪怕他永远不用也要继续送下去。 山本撑着椅子背儿很困难地站了起来。从此以后,只能自己一个人站起来,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 活下去,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不管活得多么窝囊,也要活下去。人生是不可以随随便便扔掉的。 山本扶着防护网慢慢向楼梯口走过去。 ―阵风吹过来,他觉得脸上凉飕飕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这阵风似乎在告诉他,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情报之源》 *1* 水岛真知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以后,觉得有点儿发烧。但她既水有找出体温计量体温,也没有去找医生开药,而是一大早就去县刑警部部长等人的官邸采访,然后赶到县警察局大楼记者室写关于交通事故的稿件。马马虎虎吃过午饭,又驱车赶到县南部的鹰见市,在一个杀人案现场探听消息,并跟早就来到这里的三个年轻记者碰面汇总情况,最后出席市警察署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6点多了。 出了市警察署大门,真知子立刻把手机掏出来,一边朝停车场走,一边拨通了县警察局大楼记者室《县民新闻》记者站的电话。 “喂!县民!”真知子听到的是她的顶头上司,记者部主任东田那乏味的声音。 “我是水岛。新闻发布会结束了。”真知子跟东田通着话,把她那用浅驼色长裤套装紧裹着的细瘦的身子出溜进车里。 “辛苦了,有什么新东西吗?”东田迫不及待地问。 “没什么新东西。”真知子说着下意识地翻了翻记录本。记录本上记录的东西没有任何新闻价值,连看都不用看。什么杀人案发生以来投入了多少警力啦,走访了多少家啦,接到了多少提供线索的电话啦……像往常一样,关于记者的提问几乎等于没有,在别的报社记者也在的情况下,谁也不会傻子似的泄露自己掌握的新闻素材。胜败全在今天晚上的街头采访。 东田知道新闻发布会不会有什么内容,马上换了话题:“街头采访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不大。只有矢崎问来一点儿,但不知道值不值得写……”这回真知子看了看记录本上记录的具体内容。杀人案发生的那天,距被杀害的主妇家500米左右,一辆超速行驶的黑色小轿车拐弯的时候来不及打方向盘,车体左侧撞在路边饭馆儿停车场的标志杆上。饭馆儿老板听见声音跑出来看的时候,黑色轿车已经跑远了。 “具体时间呢?”东田对这条信息很感兴趣。 “下午两点半左右。” 那个被杀害的主妇的推定死亡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黑色轿车跟杀人案有关可以说是毫无疑问的。 “饭馆儿老板看见开车的了吗?” “没有,只看见了逃走的车,但没看清是什么车。” “眼神儿怎么这么差呀!” “啊,主要是因为离得比较远。” “警察知道这个信息了吗?” “警察已经把标志杆拿走,好像还用吸尘器把现场吸了吸。” “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有新闻价值的。马上把稿子写好,跟编辑部主任联系一下,就作为明天的头条新闻!” “这怎么行?”真知子吃了一惊,不由得说出声来。黑色轿车的事作为一条小消息登出来还是可以的,虽然不能肯定开车逃跑的那家伙就是杀人犯吧,但也不能说一点儿都不可疑。报业有句话,叫做“写了就有收获”。但是,姑且不说目前正处于事件发生后的混乱状态之中,刚刚过去一个星期就把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东西作为头条新闻登出来,还不叫别的报社笑掉大牙? 想到这里,真知子说:“不行,不能上头条。” “行也好不行也罢,你赶快给我写,编辑部已经开会决定了!” 什么?已经决定了?真知子哑然无语。还不知道在现场采访的记者能写出什么稿子来,就已经把明天的版面确定了! 真知子知道目前报界竞争激烈,甚至有人用“鹰见战争”来形容。但是,编辑部的这种搞法能提高竞争力吗? “这点儿素材只够写两三个自然段的……我说主任,你再跟上边解释解释。” 听真知子这么说,东田故意叹了口气:“你就别啰嗦了,这是战争!知道吗?战争!” 没想到东田也这么说。东田今年32岁,通过报道各种案件取得报社内外的信任,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记者部主任。作为一名优秀记者,东田值得大家学习的地方有很多,真知子一直把他当作可以依靠的上司。 真知子把手机换到左手上:“这我知道,可是……” “知道你就写吧,除了你以外谁写得了啊?” “什么什么?我真知子得负责到底了?” 真知子沉默了一会儿,咂了咂嘴,把电话挂了。 以鹰见市为战场的报纸扩张战争。如果迫寻一下根源的话,应该是三个月以前真知子写的那篇新闻记事。 鹰见市西部有一个居民小区,小区里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儿在离家800米处,跌进水渠里淹死了。孩子睡醒午觉,发现妈妈不在,就走出家门到处找,找出去很远也没找到,结果跌进了水渠里。真知子深入现场,把孩子走过的路亲自走了一遍,发现沿途不但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玩耍的开放式儿童公园,还有一条古朴的商店街。孩子一边哭一边走的情景好几个大人都看见了,还有人问他怎么了,但没有一个人拉起他的小手带他去找妈妈。 现场采访以后,“居民小区邻里关系的崩溃”、“不该发生的悲剧”等犀利的词语,随着真知子有力地敲击键盘的声音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真知子的文章冠以《啊,无情!》的标题在头版头条发表,引起很大反响。除了真知子任职的《县民新闻》以外,其他报纸只不过简单地作为一个幼儿溺水事故进行了报道。《县民新闻》报社的同事们都对真知子刮目相看,称赞她小素材做出了大文章。 可是没过几天,形势就发生了逆转,不但再也没有称赞真知子,反而抱怨她给报社闯了祸。原来,当地居民看了刊登着真知子的文章的报纸以后非常反感,到处串联,掀起了一场“不买《县民新闻》运动”。一家无聊小报把此事添油加醋地报道出来,弄得全体市民都知道了。真知子写的文章没有错,可是产生的后果对于经营状态并不太好的《县民新闻》来说犹如雪上加霜。报社领导不得不到发生幼儿溺水事故的居民小区去,虽然不能说是登门道歉吧,但又是解释又是鞠躬的,说什么“那篇新闻记事也许是有点儿感情用事了,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是个还不太懂事的女孩子,大家多包涵”。 真知子受到的伤害自不必说,紧接着,《县民新闻》陷入了空前的窘境。 小小的骚乱让别人钻了空子。在日本全国都有名气的《东洋新闻》趁机在鹰见市展开了强大的订阅攻势。什么“订三个月送一辆自行车”,“如果是停了《县民新闻》改订《东洋新闻》的,除了送自行车以外再加一个打气筒”。强大的攻势犹如二战时期希特勒的闪击战,差一点儿把《县民新闻》彻底摧毁。 敌人还不只全国性大报,县内的《县友时报》也行动了起来。《县友时报》一直在跟《县民新闻》争夺读者,现在更是大肆招募记者,扩大版面,还搞什么免费赠送。 《县民新闻》不但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防守之功都没有。既没有送东西的闲钱,也没有增加记者所需要的资金。结果在无力遮挡的情况下。被对手打了个鼻青脸肿,仅仅三个月,就损失订户五千多。所以,鹰见市最近发生的这个杀人案,在《县民新闻》经营者眼里,是一个收复失地的好机会。 来一个“本报特别消息”,绝不能输绐别的报社,详细报道事件经过,吸引读者眼球!号令不但发到了编辑部、记者部,还发到了领导办公室乃至征订部门。蹲在县警察局的四名记者,由年龄最大的真知子负责指挥。记者部主任东田则集中精力编写本县大案要案史实,领导上认为这本书是可以赚大钱的。 版面设计搞得非常抢眼。杀人案发生的第一天和第二天,《县民新闻》就把所有有关政局的消息推到第二版,用头版头条报道,从第三天到今天连续四天占用社会版头条。当然,发生在本地的事件,地方性报纸确实应该比全国性报纸报道得详细些,这是地方性报纸赖以生存的基础。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26岁的主妇被捅数刀身亡,罪犯却逃得无影无踪。杀人事件属于一级事件,连续占据头条位置并不奇怪。不光是《县民新闻》,《东洋新闻》和《县友时报》也在热炒这个杀人事件。 真知子发动了汽车却没有开走,她把椅子放倒,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她的眼睑不住地颤抖,身体里边好像有很多虫子在爬,虫子们无数的触角和毛茸茸的腿刺激着她的神经,弄得她烦躁不安。 难道真是所谓人穷志短吗?这也太下贱了吧?迫于经营方面的压力,连编辑的权力都放弃,只为了征订份数去写那些哗众取宠的新闻记事,把指甲泥那么小的素材夸张成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只靠这种做法是增加不了征订份数的。既然如此,打这种傻瓜似的消耗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透过前挡风玻璃,真知子看得见从警察署大门进进出出的记者们的熟悉的面孔一一《每日新闻》的、《产经新闻》的、《读卖新闻》的、《朝日新闻》的、《东洋新闻》的、《县友时报》的……其中几个人还跟她对视了一下。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呢?就像是参加同一场马拉松比赛的选手,在揣摩跑在身边的其他选手的疲劳度以决定自己的战术。“我的眼神也是那样的吧?”真知子带着几分自嘲想。 真知子打开手机,有气无力地拨通了编辑部主任进藤的电话一一跟记者部主任说不通。直接跟编辑部主任说! 一个非常熟悉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 “喂!稿子写好了吗?” “就是要跟您说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素材,要不就把上午的关于交通事故的稿件上头条,您说怎么样?” “别说混账话!头条已经定死了一一主妇被杀事件!” “素材实在是太薄弱……” “不是说有一辆值得怀疑的黑色轿车吗?矢崎已经告诉我了。”进藤的口气咄咄逼人。 这个矢崎,又抢功!肯定是趁真知子参加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打电话汇报的。 “挺有意思的素材嘛。长短不必介意,能写多少写多少。”进藤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 “写不了几个字的。也许就是暴走族什么的撞了标志杆以后驾车溜走了……” “什么也许也许的,警察都开始调查了,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啊?” “警察当然要调查啦,杀人案找不到头绪嘛,芝麻粒大的事警察都不会放过的。”真知子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粗暴起来。 进藤沉默了一会儿,男中音增加了威吓的口气:“因为素材是你下边的人搞来的吧?” “什么?” “素材是矢崎搞来的,所以你不愿意写,对吧?” “您怎么会这么……” “所以你下边的人不配合你。你也算是个老记者了,要跟下属搞好关系嘛,任务不是靠你一个人来完成的嘛!” 真知子身体里边的虫子们一起骚动起来:“那……那您叫矢崎写好了,我写不了!” 进藤一下子火了:“混蛋!你是负责这个杀人案的采访工作的,有发牢骚的工夫你把稿子绐我写出来!” 以前,真知子曾经被进藤这种直言不讳的怒吼声强烈地感染过。“当了记者,就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得写出好稿子来!”进藤不止一次地这样冲着真知子大声吼叫。时过境迁,进藤最近当上了编辑部主任,官儿大脾气长啊。 真知子把笔记本电脑拽过来,开始写稿子。脸上觉得一阵阵发烧一一说不定真的在发烧。她快速敲击着键盘:黑色轿车……撞标志杆……逃走……身体里边的虫子折腾得越来越厉害了。 “要为弱者写好每一篇稿子!”进入报社的第一天,真知子红着脸向大家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的她呢,连那个扔下未满周岁的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主妇是多么的可怜都顾不上想了。 *2* 车窗外一片漆黑。前大灯切开黑暗,真知子趋车顺着公路疾驰,好像在追赶那篇刚刚通过无线互连网发给报社的稿子。 稿子是写好了,但写好以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明天出版的《县民新闻》要把黑色轿车说成跟杀人案有关系,并且放在头版头条,而警察查清了黑色轿车的来历,证实跟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那就不是丢人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愚中之大愚! 真知子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警察接到饭馆儿老板的报告以后,一般的做法是到现场采样,通过鉴定刮蹭在标志杆上的车漆来判断是什么车种,哪一年制造的。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幸运的是那条路上设置了被称为“N系统”的摄像头,可以把过往车辆的颜色、车种、车牌号记录下来,也就是说,警察找到那辆黑色轿车是花不了多长时间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到警察那里问问,找到黑色轿车没有,如果已经找到了的话,开车的人跟杀人案有没有关系。 . 9点半了,真知子加大油门飞奔起来。得赶在警察睡觉之前,否则让人家讨厌。急着赶路的心情让她把身体里边那些烦人的虫子暂时给忘了。 进城的时候,城市已经安静下来,真知子从《县民新闻》门前驶过,直奔被称作“官邸银座”的住宅区。这个住宅区里有县知事官邸、县法院院长官邸、县检察院院长官邸、县警察局长官邸……总之是当官的住的地方。 真知子的目的地是刑警部部长的官邸。为了一辆黑色轿车撞了标志杆这么一件小事找到刑警部部长家里来,实在有点儿小题大做,不过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像往常一样,真知子先把车停在了附近神社后边的停车场里。已经有《读卖新闻》和《县友时报》的车停在那里了一一肯定也是来打探消息的。 真知子一溜小跑来到刑警部部长官邸门前,不顾一切地按下了门铃。 将近60岁的刑警部部长宇佐美给真知子开了门。大概是刚开完会回家吧,宇佐美西服领带整整齐齐,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呢。 “嗬,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未来的记者部主任真知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