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啊……”黄少校说道,“这里倒也有大夫,只不过……”从黄少校的话来看,他似乎并不相信那位从教会征调来的医生,这对高见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其实,在下倒也还粗通医术。”机不可失,眼见这或许会成为整件事的突破口,高见赶忙说道。“我这人是属于中西医混合使用、双管齐下的那种类型。承蒙错爱,也曾有人称我为神医。时下西医当道,但如果偏向西医的话,却也不免存在缺陷。倘若能够辅以传统中医的话,完全可以说是如虎添翼……此等稍染风寒的病症,根本就是药到病除啊。”“没错,不能就只偏向于其中一方。”黄少校说道,“那些从学校里出来的医生,眼里就只有西医。尤其是那些教会里的家伙,简直就是到了崇洋媚外的地步。”有门儿!高见按捺住内心的雀跃不已。“黄少校,不妨让在下来给您开上一张处方吧。”正文 九雷溪(9)“不,这倒不必。”黄少校挥了挥手,“我倒也还没到需要吃药的那种地步,只不过……”“只不过什么?”高见连忙接上去地问道。黄少校默不作声,沉吟了半晌。贵重“物品”--必须得完好无缺地交到接手之人的手中。然而身负管理职责的大夫,却又如此难以信任。眼前正好出现了这么一位自称神医的大夫……“我这里有位病人,不过这事还是明日再说吧……”黄少校一边脱衣就寝,一边言辞暧昧地抛下这样一句话。翌日清晨,高见醒来的时候,黄少校已经不在屋里了。随后,他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下边找到了正在和一位女性讨价还价的黄少校。身上的一袭白衣让高见一眼便看出她就是那名从教会征调来的护士。白大褂的下边是一身黄色的旗袍,高高的衣领一直延伸到下巴。远远望去,感觉肤色较白,是那种都市型的女性。虽然高见只是从侧面瞥见了一眼,但这一眼已经足以让高见看到她身上所具备的那种现代的魅力。“他现在已经是病得站都站不稳,话都说不出来了啊。”只听她对黄少校说道。“总而言之,我接到上头的严格命令,说是绝不能让他逃走。”黄少校回答道。护士耸了耸肩,看上去就像是彻底放弃一样,转身上了二楼。黄少校扭头看到高见,把高见叫到自己身旁。“高先生,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敢问何事?”说着,高见来到黄少校的身旁。“之前我听说你对医术有些心得,因此……”黄少校说道。“您的意思是说?……”正文 九雷溪(10)“其实呢,我这里有一位病人。虽然随行人员中也有医生和护士,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些靠不住。刚才你也听到了,刚才那护士跑来找我,说让我给那病人换间屋子。说什么现在的屋子对病人不好……”“那您就让他们换间房吧。”“这事可不是嘴上说得那么轻巧就能办到的。既然要请你帮忙,那么也就没法儿再瞒着你了……其实,那位病人是个俘虏--而且还是个很重要的俘虏。对防止这名俘虏逃跑而言,那间屋子是最适合不过的。”“患的病重吗?”黄少校点了点头。“能让我看看那间屋子的情况吗?”“嗯,我正打算请你帮一下忙呢。”黄少校说道,“我想请你帮忙看一下,与病人的病情相比,那间屋子对病人而言是否真的很不卫生……虽然如今那病人已是命不久矣,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病人是否还能坚持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从现状来看,他还能坚持上一周的话,那就不必换了。而如果事情真像那些医护人员所说,再不换房间病人就只能再活上两三天的话,那么我当然就会考虑给他换间屋子。”这时,张上尉走了过来。唇角上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从站在楼梯下边的两人面前走过。两名军官之间,用目光彼此致敬了一下。然而黄少校脸上表现出的那种奇怪表情,却并没有能够逃过高见的眼睛。直爽的黄少校完全不懂得应该怎样掩藏自己内心中的感情。高见立刻便明白了--黄少校的心里,对张上尉抱有一种混杂着轻蔑和嫌恶的感情。“好了,”黄少校转身对高见说道,“那就麻烦你帮忙去看看病人的那间屋子吧。”3...宽敞的房间里,就只有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上镶嵌着粗粗的铁棍,竖着三条横着两条,其间隙根本就连头也钻不出去。窗外的堤坝之下,就是奔腾而过的九雷溪。这样的房间对防止囚犯逃走而言,再适合不过了。病人双眼紧闭。这,就是高见一直想要见上一面的史铁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大展身手的史铁峰,如今就躺在这样一张粗陋的床上静静等死。正文 九雷溪(11)光是消瘦憔悴一词,根本就无法表达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脸上的皮肤就像是直接贴在骨头上一样。深陷的眼窝与高耸的颧骨,在左右两侧各自形成一对,映衬得脸上的阴霾愈发地明显。苍白的脸颊上,唯有双唇依然鲜红如旧,让高见感觉很是心痛。“他的病情如何?”黄少校问道。高见没有答话,而是轻轻摇了摇头。“请务必给想点办法,让他再挺上一周时间吧。”黄少校说道。“不过黄少校,执掌人的生死,可是阎罗殿的事务啊。”“和阎罗殿交涉,不就是医生的职责吗?”高见看了看在场的医生,苦笑了一下。教会的医生一脸严肃,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嗯,罢了。”说着,黄少校低头看了一眼病人。在他的眼里,这位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也和件东西没多少区别。而且还是件搬运时需要注意的易碎品。他的使命,就是再保管上四五天时间,顺利地把它移交给接手的人。在那之前,千万不能让它有丝毫的损毁。“可能的话,”高见环视了一下屋里的地板,“最好是能把病人转移到间更干净的屋里去。”这是间堆放杂物的屋子。余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都有许多这样的杂物间,而这一间看起来似乎主要是用来堆放咸菜坛罐之类东西的。房间角落那些高高堆起的小坛子里,装的是些平日需求量较大的豆豉之类的咸菜。每到农忙期,这东西对那些大批前来帮忙的计日劳力而言,是吃红薯条拌饭时不可或缺的菜肴之一。一排又一排的坛子和罐子,占据了整间屋子的大部分空间。甚至就连窗旁的病床边上,都还放置着一排较大的木桶。里边装的似乎也同样是些腌制的咸菜。紧紧绑缚着的木桶上,还留有着一层桶内汁水渗出桶外并蒸发干掉后留下的灰色痕迹。墙壁是用角石堆积而成的。石头缝隙间的那层象征性的淡淡漆水,也已经因为盐分和湿气的缘故而变得斑驳陆离。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肌肤便能立刻感受到一种空气中饱含盐分的潮湿感觉。对一名病入膏肓的结核患者而言,这样的空气又怎可能会有益?“这里可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黄少校说道,“毕竟我们现在也是在临时征用百姓的住房。”“我们现在住的那房间,条件倒也还算不错。”高见说道。正文 九雷溪(12)“其他的房间都没有这样的窗户。”黄少校勃然变色道。除了这里,余家大院里再也找不出第二间这种窗户上带铁栏杆的屋子来了。高见很希望能和床上的史铁峰交谈几句,但对方却紧闭着双眼。此刻黄少校就在当场,估计他也不会开口说话的。过了一阵,张上尉也走进了屋里。张上尉伸出右手的食指,凑到病人的鼻子下边。这是试探病人生死时,最为露骨的行为。或许是指尖上传来的微弱呼吸令他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张上尉点了点头。病人感觉到张少尉的气息,微微地把眼睛睁开条缝,瞳孔在眼缝之中晃动了一下。张上尉伸出食指时的态度,就仿佛是仓库管理员在检查库存物品有无异常一样,令高见感到一阵嫌恶。但床上那濒死之人的疲倦目光中,却透露出了一种更胜于嫌恶的神情。如果高见的观察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轻蔑目光。那对早已失去生气的眼睛居然还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感情来,这简直就令人感觉难以置信。高见不由得把目光转移开来。这时,一位老者走进了屋里。他只是稍稍弯了下腰,守在门外的士兵便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进了屋。尽管老者已是白发苍苍,但身上却肌肉隆起,一副古铜色的好身板儿。老者走到木桶旁,开始用娴熟的动作捆扎木桶。“这里不光只是杂物间,同时还是干活儿的地方吗?”高见问道。“没错。”黄少校回答道,“没办法啊。那老头儿是这户人家的佣人,听说已经在这里干了四十多年……”“三下两下就能把绳索给绑好。”张上尉一脸钦佩地望着老者手上的动作,“而且一旦绑上,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丝毫的松动。这样的技术,可真是了不得啊。”在这张躺着临死病人的床前,老者从容不迫地经营着自己的生计,而周围的人也呆呆地望着老者的动作。这样的情景,不禁令人感觉有些残酷无情。老者那双不停翻动的古铜色的手,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病人那张苍白的脸,形成了一种极为鲜明的对比。老者不时“呸”地啐上口痰。正文 九雷溪(13)护士罗淑芳检查了一下病人周围的物品。床边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珐琅瓷脸盆。带脚的台子比床边要稍矮一些,病人只需稍稍挪动身子,就能往脸盆里吐东西。这是为病人咳血时准备的。台上的脸盆已经被染得鲜红。淑芳把脸盆从台子上取下。病床下边还有一个备用的脸盆。她从床下拖出脸盆,放到台子上。脸盆里已经事先装好了三分之一的水。“我去把这些水倒掉。”她端起装有血水的脸盆,走出房间。无意之间,高见发现黄少校目送她出门去的目光之中,似乎隐隐蕴含着一股情意。罗淑芳长得颇为秀美,而身上的一袭白衣,更加令她显得身姿端丽。套用一句史铁峰的诗,完全可以说是“恼杀黄郎木石肠”。甚至就连张上尉,也把目光从绑缚绳索的老者身上挪开,转移到了罗淑芳的背影上。他那张始终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上,也清楚地显现出一副容易揣摩的表情。唇角上的动作,表现出内心之中的好色念头,眼角也不怀好意地松弛下来。黄少校走到门边,对站在门口的兵卒们下了一通命令。或许他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在为自己跑到走廊上去看罗淑芳背影的行为找个合适的理由。有样学样,张上尉也跑到走廊上,和守门的士兵们交谈起来。胡医生在房间的角落里打开诊视包,在包里探寻着什么东西。老者则一如既往地用粗壮的绳索绑缚着木桶。病人的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了。高见在史铁峰的面前弯下身去,低声说道--“史先生,我名叫高见,来自日本。”史铁峰稍稍张开微微颤动的嘴唇,高见连忙把耳朵凑过去。病人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了……您是那位……把我的文章翻译成日语的高见先生吧?”正文 九雷溪(14)高见点了点头。十年前,在一个春意渐浓的日子里,史铁峰曾经在日记里写下过“愁惨阴云皆散尽,凝静死雪已融去”两句诗。不知为何,高见忽然回想起了这两句自己曾经翻译过的诗句。诗中那样的春日,对史铁锋而言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他曾经在诗里写过“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这样两句。如今,史铁锋的肉体已经走到了毁灭的边缘,但他的热情与精神,必定将会永世长存。“贵族冷血,市侩铜臭,唯劳工汗香”,曾经如此讴歌过的他的那份执著,必定将会化作海洋上的碎影,永不停歇地在人们的心田上波荡。史铁峰的手在毛毯下微微动了动。高见赶忙隔着毛毯,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高见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让怜悯的感情从表情上流露出来。过了一阵,高见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有种强烈的反应。史铁峰缩回手去,接着又把高见的手握在了他自己的手心里。此时,那种打算把这次与史铁峰的会面写成报道的念头,已经彻底烟消云散。让这样一个枯瘦憔悴的史铁峰站出来说话,实在是太过残忍。两人的手隔着毛毯,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能够彼此握住对方的手--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高见觉得不虚此行了。黄少校转身离开了门边。高见赶忙放开手,离开了床边。他走到镶有铁栏杆的窗户边,向窗外眺望了一番。窗外,无法看到九雷溪,只能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水声。东边的戴雪山脉直扑眼前,仙霞岭的群山则在蒙蒙的山雾环绕中若隐若现。杉树的树顶,在铁窗的窗框里探出了脸。那是一片歪斜生长在狭窄的坝上的低矮杉木。黄少校走到高见的身旁,“高先生,我决定听从你的忠告,另找一间干净点儿的屋子,把病人转移过去……”“如此甚好。”高见打心底里为此感到开心。过了一阵,护士罗淑芳回来了。高见连忙把自己刚才听到的好消息告诉了她。但出人意料的是,罗淑芳的脸上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高兴,反而却一脸困惑地说道:正文 九雷溪(15)“这可真是麻烦了啊。”“为什么?”身旁的黄少校一脸吃惊地插嘴道,“刚才你不是还来央求过我,说是让我给他换间屋子的吗?”“已经太晚了。”她顺手拿起屋角桌上的带柄手镜,边照镜子边说,“与其让病人换间干净屋子,倒不如让他安静躺着,别再去动他的好。”4...这天下午,高见和黄少校一起回屋睡了个午觉。两人躺在床上闲聊了一阵,从黄少校的言辞之中,高见又得知了不少的情况。“虽然我也不想说同样身穿军装之人的坏话,”黄少校先来上这样一句,“但张上尉却也算不得是名军人了。他那人所擅长的并非打仗,而是背地里搞阴谋……当然了,军队里的确不能缺少他那样的人,但就我个人而言,却实在是有些看不惯。就算是上头派下来任务也好,背叛出卖这种事……”高见回想起,听说之前史铁峰就是因为护卫队长的叛变才被捕的。方才黄少校的一席话,自然会令高见联想起这件事来。史铁峰看到张上尉时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轻蔑之气,不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吗?高见能够理解直来直去的黄少校心中对阴险狡诈的张上尉所抱有的那种厌恶之情,更何况在他们两人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护士罗淑芳。“话说回来,那护士倒还真的像个天使一样,心地善良啊。”黄少校突然说道。他用他那只手粗犷的大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颊。对于他的这种意见,高见心里抱有几分不同意见。罗淑芳此人的确很有魅力,至于她是否真是黄少校所说的天使,高见的心里却还存着一丝疑惑。当着濒死之人的面说出“已经太晚了”这种话来,实在是让高见感到难以接受。当时躺在病床上的史铁峰,应该也清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就算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要是听到有关自己病情的悲观的话,心里也不会好受。高见总觉得,当时她的那句话实在是没心没肺。然而站在赞美之立场上的黄少校,却丝毫不以为意。高见的心里突然有种想要戏弄黄少校一番的想法--他翻了个身,尽可能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说道:“张上尉似乎也对那护士有点儿意思啊?他那眼神,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啥意思来。”正文 九雷溪(16)高见斜着眼,静静地观察黄少校的反应。从黄少校那被遮盖住的半边脸上瞬间划过的表情中,高见看到了他摇摆不定的内心。另一半的脸上,清楚明白地展现出他内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高见立刻便开始为自己的窥伺行为感到后悔。要戏弄黄少校这种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人确实容易,但麻烦的是,如此一来对方便会彻底敞开心扉,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话虽如此,但因为对方的心中并无半分阴霾,只会让自己感觉晃眼,到头来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腥。“总之还是先睡上一觉吧。”高见说道。然而黄少校此时看上去却似乎已是睡意全消。他依旧用手捂着半边脸,接着说道:“张上尉诡计多端,在这方面倒也的确有点才能。不过光靠阴谋诡计,女人就当真会乖乖上钩了吗?嗯,如果是个寻常女子的话,倒也难保不会听信他的那些甜言蜜语……”黄少校的内心之中,似乎早就没把罗淑芳当成寻常女子看待了。尽管如此,他的脸上还是表现出了一丝忧虑。“睡了吧。”高见重复道。后来黄少校是否安然入眠,高见并不清楚,但他醒来的时候,黄少校的床上早已是空空如也。太阳已然开始西沉。“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的。”估计是因为旅途中的劳顿还没有彻底消除的缘故吧。都已经到这时候了,也难怪生性精勤的黄少校早已起床。高见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走上走廊,正巧撞见护士罗淑芳和胡医生站在走廊上谈话。“我倒是觉得二楼的病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正文 九雷溪(17)医生说道。“那您有空的时候,能给那孩子诊视一下吗?午饭的时候我倒是也去看过,给了他一剂降烧的药。”罗淑芳说道。“那现在就去看看吧。”“倒也不必着急,医生。”护士说道,“我已经给过他药了……嗯,不如等到吃过晚饭之后,出门散步的时候顺道去看看吧。”“这样也好。”医生说道。“从河边的谷物仓库往右的第三间,一户姓叶的人家。过去之后马上就能找到。”高见向医生和护士点了下头,从两人的身边走过。走廊的转角处,高见看到了张上尉的身影。看到高见,张上尉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来到外边,只见黄少校把士兵们都叫到一起,正在庭院里做体操。监视重要人物,实在是一种极为乏味枯燥的工作。整天提心吊胆,空有一身力气却又有劲儿使不上。黄少校担心长此以往身体会变得怠惰,所以把部下召集起来,进行操练。黄少校自己也混在士兵当中,用尽全力舞动手脚。或许他是想用这种动作,来甩脱牢牢黏在自己脑海中的罗淑芳的面容。一名下人从宅邸中走了出来,摇动铃铛。这是通知吃饭的讯号。住在余家大院里的就只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将校,一般的士兵则住在附近的庙里。站在监禁史铁峰房间门外的士兵,每两个小时都会有人从庙里过来交班。听到铃响,黄少校又继续做了五分钟左右的体操。高见先进了余宅的饭堂,等了一会儿。张上尉也咧着嘴,眉目含笑地走了进来。他的笑容不禁令人感觉有些诡异。黄少校来了之后,众人开始用餐。医生、护士、几位将校一起围坐在同一张桌旁。即便到了四月,福建省的北部山区依然是凉风习习。战场距离这里并不远。用餐时,众人谈论起战局。瑞金周围的红军不断后退,眼下已经放弃了多处根据地,国民党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围攻瑞金南侧的“筠门岭”阵地--“如果筠门岭陷落了的话,那么瑞金也就相当于半裸了。”正文 九雷溪(18)黄少校用军人特有的口吻为众人解说着眼下的战局,目光不时地向罗淑芳瞥去。然而,那位“天使般”的护士浑然不觉,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不仅如此,从她的样子来看,似乎反而对张上尉比较感兴趣。高见一直都在留心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发现罗淑芳曾经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瞟了张上尉两次,而张上尉也用目光回应了她。“别再谈那些打仗的事了,听着怪郁闷的。”罗淑芳打断了黄少校的话。“郁闷?”黄少校满脸通红地反问一句,之后便闭口不再言语了。“光是照顾病人就已经够累人了。”罗淑芳说道,“真希望能稍微休息一下。我这人呢,只要能和人心无旁骛地杀上局象棋,就会感觉全身的疲劳就会消退。吃过饭之后,大伙儿就来杀上一局吧。”罗淑芳冲着高见说道。“乐意奉陪。你也得偶尔休息一下才行啊。”高见回答道。“想来黄少校的棋艺应该很不错吧。”罗淑芳转头向黄少校问道。“不,也不怎样……”黄少校语调僵硬地回答道。“象棋不也和打仗一样的吗?”罗淑芳微微一笑,“不是常听人说,打仗厉害的人下象棋也挺厉害的吗?”黄少校紧张得叫人心痛--“是吗?”“既然如此,那我们三人就来轮流对战,下上几局如何?”罗淑芳邀请道。正文 九雷溪(19)黄少校又岂会拒绝。饭后,三人留在饭厅中下起了象棋。两人对弈之时,另一个人便坐到一旁观战。高见与罗淑芳两人倒也不相伯仲,杀得难分难解。唯独黄少校棋艺过人,高见和罗淑芳根本就不是对手。“果然还是下不过当兵的啊。”罗淑芳说道,“我们根本就不是您的对手。估计张上尉下棋也挺厉害的吧?您不如和他来上一局,一决胜负,如何?”黄少校皱起了眉头。他心里一定在想,与其和张少尉下,那还不如不玩儿了。然而罗淑芳对他心中的这种想法丝毫不予理会。“我去把张上尉叫来。”罗淑芳到走廊上去叫张上尉,但房里却没人回应。“上哪儿去了?”说着,她再次走了回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有些不甘,向有事进屋来的余家的下人说道:“能麻烦你找找张上尉,告诉他,希望他能来陪我们下上两局吗?”过了十分钟左右,下人再次走了回来,告诉罗淑芳说:“到处都找不到张上尉的人影。”5...高见与黄少校对弈之时,罗淑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胡医生差不多快回来了,我也该告辞了。你们两位慢慢下吧。”时间已过了八点半。“天使”不在,黄少校无心恋战,而高见并不打算强拉他作陪。一局下毕,两人同时站起身来。白天睡了几个钟头,高见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今晚必定难以入眠。天色已晚,即便想去出门散步也不可能了,所以高见便在余家宽敞的院子里四处游荡。走着走着,高见感觉有些口渴,于是便向井边走去,想要打些水来喝。正文 九雷溪(20)水井在院子的东边角落里,油灯的灯光从厨房射到院子中,光线昏暗。这时,高见遇上了罗淑芳。“象棋下完了?”她问道。“你不在,黄少校也无心恋战。”高见笑着说道。罗淑芳呵呵一笑。她是来替病人倒脸盆里的水的。“病人的情况如何了?”说着,高见往脸盆看了一眼。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盆里依然是一片通红。“病人又咳血了。”罗淑芳解释道。说完,她把脸盆里的东西倒进了沟里。盆里的水倒也并非完全鲜红,但盆底却沉积着一层红黑色如同沙子一般的小颗粒。大概是些凝结的血吧。护士打了些水,清洗了一下脸盆。高见很担心史铁峰的病情,便跟随护士上了二楼,来到屋里。胡医生已经出诊归来,忠于职守的黄少校也在屋里。史铁峰双眼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病人在休息吗?”高见问道。罗淑芳盯着病人的脸端详了一阵,断定道:“是在休息。”黄少校看起来有些焦躁。“张上尉上哪儿去了?怎么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回来?”他一边低声念着,一边在屋里踱起步来。这时,两名余家的下人合力把一个装着腌菜的木桶搬进屋里。两人中的一个正是之前的那位老者,看来他似乎有随地吐痰的毛病。张上尉肯定是从宿舍里溜出去,到外边玩儿去了。一想到这一点,黄少校的心里就老大不痛快。正文 九雷溪(21)“别乱吐痰,地板都让你弄得黏糊糊的了!”黄少校高声吼道。老者是长年居住于此的人,让黄少校这么个临时借宿的外人这么一吼,心里只觉得怒火难耐。老者撅起嘴嘟哝了两句。“唾沫都吐到墙上去了。”黄少校厉声叱道。“我可没朝墙上吐过唾沫。”老者说道。“少胡说,自己看看那边吧。”墙角的一处石块上,的确有处湿滑不堪的地方。老者缩了缩脖子。既然史铁峰已经睡着,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方才黄少校的吼声都没能把他给吵醒,看来睡的确实挺沉。高见回到房里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估计是因为的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吧。十一点半,黄少校回来了。刚才都还心情不佳的他,此刻看起来却兴高采烈。“张上尉呢?”高见问道。“谁知道呢,估计是上哪儿鬼混去了吧。”黄少校嘴里吹着口哨,脱下了上衣。“您似乎挺开心的啊。”高见对他说道,“莫非是筠门岭陷落了?”“不,不是的。”黄少校回答道,“那些交接的人明天就到。把病人……不,把寄存的东西交给他们之后,我也就彻底解脱了。刚才那些人已经联系过我了。”翌日下午,按照预定,行政院直属的五名高官全都抵达了仙营。然而上午的时候,仙营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在九雷溪的河面逐渐变宽、缓缓划出弧线的地方,张上尉的尸体被挂在了一根桩子上。调查过尸体之后,胡医生说道:“后脑勺上被人用钝器狠狠砸了一下--死者恐怕是在这之后,被人给扔到河里去的。”正文 九雷溪(22)如此一来的话,那就必定存在行凶之人了。“麻烦了啊。”黄少校沉吟道,“下午南京的大人物就会抵达。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情,真他娘的晦气。有没有他自己不慎致死的可能?”胡医生再次沉思了起来。“这附近应该没有什么露出水面来的岩石啊……”“河底总有岩石的吧?”黄少校紧咬不放。“这倒也是。”胡医生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搞不好或许是在他摔进河里之后,后脑勺撞到岩石上……”“既然如此,那么就先暂且如此断定吧。”黄少校下令般地说道。就这样,众人统一了口径。余家大院有个多年未曾使用过的后门。大门从里边拴着门闩,上边积了不少的灰尘。最近也并没有曾经开启过的痕迹。如此一来,可以进出余家的出入口,就只剩下了正门。正门外,每天都配有数名卫兵昼夜站岗。而且每天夜里八点半之后都会有士兵在宅邸周围展开夜间警戒。正门的卫兵曾经在那天夜里八点多的时候看到张上尉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他回来。估计平日他也经常夜不归宿。除了每隔两小时换一次岗的兵卒之外,那天夜里就再没有其他人从正门出去过,而进门的人也只有出诊之后乘轿归来的胡医生一个。就算没人从正门里出来过,是否又有从窗户里爬出去的可能呢?趁着夜间巡视时的间隙,倒也的确可能有人偷偷出入过余家大院。然而那天夜里,相关人员的行动却很明了。正文 九雷溪(23)首先是黄少校。九点不到,下完象棋后,他先是去看了下史铁峰的情况,随后又去找了负责联系的少尉,得知南京已经派人过来准备接管史铁峰。之后他再次到病人的房间去巡视了一圈,十一点半左右回到自己的居室。胡医生去给叶家的孩子诊视过病情之后,大约在八点半左右回到了余家。叶家的人给胡医生找了顶轿子,直接让轿夫把胡医生给送回了余家。随后,胡医生在病人的床边一直守到十点半。罗淑芳撇下高见和黄少校两人先行离开饭厅后,便立刻上楼到病房去了。当时她就只比胡医生晚到一步。换过脸盆,之后又这样那样地忙了一堆杂事,十点左右回到自己屋里。后来她又分别在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去了两次病人的房间。每隔上一个钟头,她都会去看看患者的情况。守在房门外的卫兵也证实了众人的行动。要想一一调查余家的佣人和住在庙里的兵卒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既然已经对外宣称过张上尉死于事故,那么也就没必要再没事找事了。就这样,张上尉的离奇死亡,被掩埋在了黑暗之中。6...上午,高见到史铁峰的房间里去了一趟。黄少校、医生和护士都在病床边伺候着。黄少校面无表情。在这马上就能把史铁峰拱手交出、自己也能一身轻松的节骨眼上,却偏巧又出这么一档子事。虽然已经对外宣称张上尉死于事故,但他这人生性秉直,对这种蒙混过关的行为,或许心中还抱着一丝愧疚。两名兵卒走进屋里,向黄少校敬了个礼。“副食品吃完了。我们奉李少尉的命令来搬一桶腌菜去吃。”“可以。”黄少校不耐烦地说道。装腌菜的木桶既大又沉,如果不是两人合力的话,根本就没法搬动,两名兵卒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桶。为了方便搬运,桶身上绑了一根绳索。“一、二、三!”两名兵卒嘴里喊着口号,搬起木桶。“快去吧!”正文 九雷溪(24)黄少校冲着两人吼道。两名兵卒的体格都不算强壮,听到长官大声呵斥,心里虽然也急着想走,但两腿却有些不听使唤。史铁峰依旧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他,内心之中必定在为长官这样拿部下撒气的行为感到愤懑不已。高见心中如此猜测着。高见坚信,自己这个译者,才是最理解眼前这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的病人内心的人。史铁峰曾经作过一首名为《起来!农民部队》的新体诗:农民的部队啊那对你们颐指气使的长官是谁为何不用你们的双拳去把他们给打倒只要站起身来 一切就已足够起来吧 农民的部队!高见的心里浮现出以前自己曾经翻译过的这首诗。或许史铁峰此刻也正在他那已然被侵蚀的心中,挖掘着这首他自己的诗。如此一来,高见只觉得自己和史铁峰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就在高见沉醉于感慨之中时,楼梯上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越过罗淑芳的肩头,高见看到史铁峰的眼睛微微睁开了条缝。罗淑芳在史铁峰的面前弯下身去,轻声说道:“估计是木桶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史铁峰再次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并没有看到高见。黄少校粗暴地踢着军靴走出房间。过了一阵,只听走廊上传来了他的吼声。“两个人合力都还搬不动这么个木桶?简直就是蠢货!”两名士兵在楼梯下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刚搬到一半,绑在桶身上的绳索就自己散开了。”“都给我小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