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颜基说完之后,王界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道:“以前我就说过,你和刘应东两个人要齐心协力,才能有一番作为。刘应东的脑袋确实很灵光,但正如你所说,整天就只会躺床上瞎想,根本就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要让脑袋里的设想变为现实,就得像你这样,脚踏实地地去好好做事。想来你也不愿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吧?那就得好好利用一下刘应东的头脑。脑袋里的设想,要是没人去动手实施的话,那就狗屁不如。”尽管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但对方脸上掠过的焦躁表情却还是没能逃过王界的眼睛。王界不禁感到有些忧郁。颜基这人做事的确很勤勉,但从很久之前起,每次看到颜基拼命想在军中往上爬的身影,王界就会感到心酸。颜基想要出人头地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王界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颜基得知上司对懒汉刘应东的评价高于自己时,他的心里究竟是股什么滋味。“只要一靠近他身边,就能感觉到一股子醋味儿。”王界心中暗自想到。但他却并未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表露在脸上,而是一脸愉快地站起身来--“走吧。”两人一前一后地沿坡而上。高地上一片荒芜,连棵树都没有。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排排的营房。之前,这里曾经屯驻着两万兵卒。“这里究竟有多少座营房?”“二百五十座。东西方向每排十座,南北方向每排二十五座。”颜基例行公事般地答道。每座营房都隔划为四间房,每间房子南北都各有一扇门。屋子狭窄不堪,房门紧挨房门。王界用惊异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些有如玩具一般的营房。这是他头一次到大南营来。之前王界任职的兵营,营房比这里要大得多,兵卒数目和营房的数量都不算多。看着这排列地密密麻麻的营房时,王界只感觉眼前发晕。“怎么这么多破烂屋子?”王界咒骂着眼前的光景。正文 大南营(5)“没办法。”颜基感觉就像是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一样,连忙辩解道,“当时我们也是奉了丰将军的命令,火速建成的。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就建了不少一模一样的营房。幸亏这片高地地域辽阔……”“还好你出来接我。否则就这样的兵营,要找到你住的营房,还真得花上一番工夫呢。”“不,我那间营房外有标记的。”“对啊,你的来信中也写着的。”王界说道,“说是万一你不能来接我,就让我问一问兵卒。还说墙上贴着首诗……是谁的诗来着?”“王维的。”颜基答道,“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两句。”在屯驻两万多兵卒的时候,这里想必也是人声鼎沸。而如今已变得空空荡荡,倒也有几分“空山”的味道。之前那些住满兵卒的营房,如今也如同草木一般,悄无声息。“‘不见人’我倒还能理解,不过我却听不到哪儿有‘人语响’啊?”王界说道。“之前的两万兵卒,如今就只剩下五百人了。”颜基道。“怎么感觉就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如今兵卒们就只住了二十座营房。”在营房间来回穿行,拐过几个弯之后,颜基终于停住了脚步。“是这里吧?”王界盯着墙上的诗,说道。“正是此处,里面请……哦,不,还是我先进屋去掌灯吧。”颜基独自一人走进屋里。“感觉像个乱坟岗似的。”王界站在营房前面左右望了一下,低声念道。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在营中看到人影。兵营西边,远远有个扛着竿子四处走动的男子身影。竿子上还挂着面旗子之类的东西。那男的王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正是方才他在民家遇到的那个兵卒。他把洗干净的旗子挑在竹竿尖上,正四处寻找晾晒的地方。看起来,他似乎打算把旗杆靠到最西边的营门上去。正文 大南营(6)之前一直躲在云后的月亮,也终于探出了头来。“长官司,真是抱歉。灯油用完了。”屋里传出颜基充满歉意的声音。“没事,那就别掌灯了。月亮已经出来了,开着门就成。”说完,王界走进了屋里。3...月光照进了屋子。屋里的光线,就只能让彼此面对的两人模模糊糊地看到对方的脸。“这屋可真够窄的。”王界环绕了一下昏暗的房间,“之前这屋里住了多少兵卒?”“二十名,有时还要多。”“居然塞了这么多人!”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张简陋的小床。床是将校们睡的,士卒们只能睡在地上。“当时就连我们这些将校,也得三人合住一间屋子。”“现在是每个将校一间屋子吧?”“那是当然。”两人沉默了一阵。一想到过会儿就要让王界出面调停,与刘应东谈判,颜基就不由地紧张起来。“总是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王界说道,“要不去把刘应东给叫来,要不咱直接过去找他。”“现在不行。那家伙现在还没起呢。每次都是端晚饭的兵卒叫他起床的。还得再等会儿。”“嗬,亏得他能这样整天睡着不起。”“吃过晚饭后他就不睡了。他的日子向来都和众人颠倒着过的。”“那他晚上不睡觉,又都搞些什么呢?”“不清楚。”颜基答道,“听兵卒说,似乎在看什么洋文书。”正文 大南营(7)“照你这么说,那他倒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整天就知道偷懒啊?或许他是在用功学习呢。”颜基并未回答。“总而言之,你们俩总这样下去可不成。”王界接着说道,“性格上的差异姑且不论,你们俩既同年又同僚,还是应该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可不能总这样彼此看不起对方啊。”“是刘应东看不起人的。”“眼下战事吃紧,上个月,日本的一个叫伊藤祐亨的家伙还把靖远号给击沉了。”两人再次沉默。或许是感觉有些心烦意乱的缘故,没过多久,颜基便站起了身。“真不巧,我这屋里啥都没有。在兵卒把饭菜端来之前,还是先喝点儿茶吧……我去找个人,让他斟茶。”“周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你找谁来斟茶?”“说不定正巧有兵卒路过,我去看一下。”颜基走到营房外,似乎还是没能看到兵卒的人影,没一会儿就又回到了屋里。“长官司。”颜基的声音一改前态,听起来精神十足,“咱们到外头去走走吧?之前我倒是跟兵卒说过,让他们今晚给送两人的饭菜过来,可我却忘了让他们拿些酒来。而且还要带些灯油回来。”“说的也是。现在月亮也明亮起来了。不如就在月光下散散步好了。”王界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咱这就去趟厨房,还是走那边近点儿。”颜基指了指和进来时完全相反的北门。月亮彻底摆脱了云彩,屋外要比屋里明亮。两人从营房的缝隙间穿过,朝着厨房走去。饭菜早已准备妥当,但颜基下令让兵卒过会儿端到自己的营房去。两人先是去弄了些灯油,之后又各自提了壶酒,返回营房。正文 大南营(8)“月色真美。”王界望着月下的景色,“但凡间的这杀伐景象又如何呢?不管朝哪边看去,都是同样的营房。嗯,真希望能够看到那么一两棵白杨树啊。”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营房之间漫步徘徊。过了一阵,颜基停下脚步。王界也随着他驻足不前,两眼望着墙上贴的那张纸。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就是这里了吧?”他默念道。4...灯火点亮。方才在朦胧的月光下,一切都是那样地模糊不清。如今灯光已经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王界再次回想起了那段难以忘怀的军旅生涯。每次回想起来,他都会觉得莫名的开心。“嗯,也算是有些军队的感觉哦。之前总觉得这地方不像兵营,反倒有点乱坟岗的味道。”“是啊。”颜基说道,“毕竟大部分的营房都空无一人啊。”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刚斟满第二杯,兵卒便把饭菜端来了。颜基刚给客人撕好烧鸡,就听一阵喧闹声随风传进了屋中。虽然听起来似乎很远,但因为周围原本就一片寂静,而且营房的门又大开着,所以嘈杂声便清晰地传入了耳中。“我这也算是听到‘人语响’了。”王界笑道。然而颜基却皱着眉头道。“都这时候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平常很少会有这种情况的啊……”两人侧耳倾听。尽管相隔太远,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若细听的话,倒也还能听出喧闹声中夹杂着叫嚷与怒吼的声音。过了一阵,刚才端来饭菜的兵卒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您快来一下吧!刘护军被人杀了!”正文 大南营(9)“什么?”颜基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被人杀了?什么时候?”“就在刚才。在他自己的屋里。”“谁干的?”“不清楚。”“我这就来。”说着,颜基看了王界一眼,脸上充满惊惧之色。“刘应东被杀了……”事情实在是太过突然,就连王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怔怔地盯着颜基的脸看。颜基颜色苍白,嘴唇微微翕动。“好,走吧。现在不去也不行了。”王界催促道,“刘应东的房间离这里远吗?”颜基这才如梦初醒:“嗯,是挺远的。”两人沐浴在月光下,在营房间飞奔。刘应东的房间与颜基的房间相隔确实很远。这必定是两名性格不合的将校故意选择的。整日勤于练兵的颜基脚程飞快,离开军营一年之久,身上长起赘肉的王界,不时被他甩到了身后。来到刘应东的屋前时,王界已是气喘吁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刘应东的屋前聚集了一大帮兵卒,几名将校正声嘶力竭地呼喝下令。兵营有四处出入口,为了防止凶犯逃走,将校们赶忙下令增派卫兵。两人从兵卒中挤过去,冲进屋里。屋里有三名将校和四名卫兵。一名手提灯笼的将校在屋里四处查看了一番,垂头丧气地向众人说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文 大南营(10)门大开着,刘应东应该是在靠近门旁的床上遭人杀害的。王界轻轻地掀起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看了看自己的这名后辈。尸体脸上并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之前那个自诩天才、恃才傲物的军人,如今已经是一具躺在床上的尸体。胸口之上,还插着一柄穿过棉被直入胸膛的长剑。将校中的一人对颜基说道--“真是可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了命。兵卒在给他端饭菜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尸身上还余温尚存。估计也就只是十分钟到二十分钟前给人杀了的。总而言之,那一剑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从棉被上直刺胸口。那剑是刘应东自己的佩剑。你也知道,他平常睡觉总喜欢在自己的枕边放把剑的。嗯,正如你所见,鲜血全都让棉被吸去了。凶手身上连一点血也没沾到。这下可麻烦了。到时候追查起凶手来,估计你也会被参将给叫去的……”将校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这地方一点线索都查不到,”一名身穿恩骑尉装束的将校说道,“总而言之,还是先把尸体搬到兵营本部里去吧。”四名兵卒连同木床一起,把尸体搬到了营房外。几名将校也离开了营房。屋里就只剩下王界和颜基两人。“刘应东他……”王界感慨道。“如果说有人想杀刘应东的话,那么估计也只有颜基一人了。然而很明显,颜基并非凶手。从尸体的状况来看,估计顶多也是在十多二十分钟前被杀的。傍晚时,颜基曾到高地下迎接过王界。王界和颜基当时在那里的民家至少交谈了半个小时。随后又到了他的营房里盘桓了十分钟左右。再加上去厨房和会营房的时间,两人至少在一起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正文 大南营(11)颜基一动不动,两眼怔怔地望着木床搬走后的痕迹。听闻刘应东的死讯,他心中必然是思绪万千。“到外边去吧。”王界劝道,“别想太多了。要不是之前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一直和你待在一起的话,估计我也会怀疑你的。”5...王界从南门走出了营房。颜基却依旧一脸茫然地呆立在屋里。王界在屋外等着颜基,无心地望了望周围的景色……之后,他不禁感到有些诧异。过了一阵,颜基就像是全身上下力气尽失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我说颜基,”王界叫了颜基一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总觉得,除了你之外,应该没人会下手杀刘应东吧?”“他那人总是让人感觉不快。”颜基说道,“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除了我之外,对他心中怀恨的人照样大有人在。”“是吗?”王界把紧握的手背推到颜基的肚子上,“之前我也一直以为,你和我两人一起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但仔细回想一下,你我二人也曾分开过两三分钟的时间。”王界放开了颜基的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颜基一脸狐疑地问道。“一开始,刚进屋没过多久,你就说要找兵卒来看茶,离开了房间。”王界盯着颜基的眼睛说道,“或许你就是在那个时候下手杀害了刘应东的。”“您这是什么话?”颜基吃惊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刚才您自己也说过,当时我就只离开了两三分钟的时间。还记得吗?之前我们可是足足跑了五分钟,才从我的营房跑到这里来的。来回往返得花上十分钟的时间。我又岂可能在短短的两三分钟之内杀了人再跑回去?”“时间的确太短了。不过,刚开始你带我进的,应该并非你的营房,而是这屋隔壁的房间吧?”正文 大南营(12)说着,王界指了指隔壁的营房。“一派胡言!”颜基高声嚷道,“我的营房墙上,贴有王维的诗。”“不就是首诗吗?想往哪儿贴就往哪儿贴,想贴多少就贴多少。”月光朦胧,看不清王界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怜悯还是嘲笑。“想贴多少就贴多少?隔壁的墙上可没有贴啊!”“事先,你就在隔壁的墙上贴了张同样的诗。在那两三分钟时间里,你杀害了刘应东,之后又把墙上的纸给撕掉。在我起身准备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你曾经阻挡过我,说是从北门走更近。其实你是怕我从南门出去后,发现墙上的纸不见了。”“你根本就是在瞎猜!”“我可没瞎猜!我也曾在兵营里生活过许多年,最先进去的那间营房--没错,当时你推说是灯油用完,故意让屋里漆黑一片--那间营房根本就没有丝毫兵营的感觉。这也难怪,因为之前那里就没有人住,只是间空屋罢了。而第二次踏入的,那倒的确是你的营房。因为屋里充斥着军人将校的气息。”“只凭你的直觉,就说我是凶手?简直荒唐!”“没错,我这人确实有些糊涂。”王界并没有理会颜基的反驳,“每次出去练兵,都会在半路上迷路。你如此设计安排,倒也可说是用心良苦。此处并排建造着二百五十座一模一样的营房。周围连棵树都没有,而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你的想法的确可说妙极。但如果能给我个参照坐标的话,我也是不会迷路的哦。比如说,之前我就是因为从几里地之外便能看到这片高地,所以才能顺利赶到这里来的……而不巧的是,这里也有一件能让我辨清方向的东西。”说完,王界指了指西边的营房。西边最档头的营房门口,斜靠着一根挂着旗子的竹竿。正文 大南营(13)“就是那东西。”王界说道,“当时你说你先进屋点灯,让我在门口等你。后来我就看见一名兵卒晃晃悠悠地把竹竿靠在了那里。那样明显的目标,就算我这个路痴也是不会忘记的。估计你当时出门后也在忙着杀人撕纸,完全就没注意到那东西。”斜眼瞟了瞟身旁一脸大汗的颜基,王界接着说道:“当时你撕下的那张纸,也不能随便乱扔。那纸你肯定还带在身上--就在你的怀里。所以刚才和你握手的时候,我故意用手背试探了一下,你的怀里揣着件沙沙作响的东西哦。”颜基垂头丧气地耷拉下了脑袋,喃喃说道。“我……我也并不恨刘应东本人。”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大声地重复道:“我恨的不是他本人!”“我明白,我明白。”王界点头道。王界真的明白吗?挡在无论如何都拼命地想要出人头地的颜基面前的又是什么?如果大家都公平竞争,就算输掉,颜基心中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他会使出全身解数,拼命向前。但那些抄近道、不时在大汗淋漓的他眼前横穿而过,妨碍他、愚弄他的人……不,不该说是人,是性格--不,应该说是现象。刘应东这个人象征着这所有的一切,挡在了他的眼前。必须得想点办法才行。等到下手把刘应东杀掉之后,颜基这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向着风挥舞大刀。刘应东死了,但风还会继续刮下去。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应东。“我不会把你交到司直手里的。”王界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多年的至交。不过,作为朋友,我有个期望。”颜基从怀里掏出短刀,抽刀出鞘--“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喉咙上来一刀,给个爽快的吧。还有,你拿我当枪使的事儿,我也不和你计较了。”王界一脸祥和地点了点头,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转移到了那支竿子上,喃喃念道:“竿子啊竿子……”颜基用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握住了短刀的刀柄。手上的颤抖,就如同野兽的喘息一样。唯有目光中那仅存的一丝人性,还在拼命地抗拒着手上的动作。王界在颜基面前敞开了自己宽厚的背。正文 九雷溪(1)九雷溪1...九雷溪是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山川险阻壁立千仞处,它是条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骤然变宽时,它又会化做一条清流静静流淌。这样的变化,在九雷溪上不停地展现。中国福建省西北山区的群山环绕之中,散布着数量众多的平原。激流奔腾之处,河水湍急奔泻的声音便如同闷雷一般。而九雷溪这个名字,也正是因为整条河上有九处这样的激流险峻之处而来。由宁安出发前往仙营的路上,高见清治曾无数次地远眺过这条九雷溪。原本沿着路旁静静流淌的河水突然转到大山背后,变得再也看不到,只能听到河水潺潺流过的声音。过不多久,甚至就连这声音也彻底消逝了。这是因为河水已经远远偏离了道路所致。然而就在众人都快要忘却了这条河的存在之时,清澈凉爽的水面又会忽然浮现于眼前。尽管九雷溪在展现身姿前,通常都会发出声响提醒人们,但有时在水流较缓的地方,它也会悄无声息地骤然出现。激流澎湃与舒缓悠扬,在同一条河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它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身姿,迎接着各种各样的环境。眼中望着九雷溪不绝流淌的河水,高见联想起既是抒情诗人同时又是革命家的史铁峰。刚开始时是受东京的杂志社之邀,他才动手把史铁峰的随想翻译成了日语。后来,他又开始接连不断地翻译史铁峰的文章。但此时的他,却已经变成是在主动地进行翻译,其中有些译作已经找到了发表的机会,也有些译作至今依然沉眠于箱底。“马上就要到仙营了。”司机高声喊道。九雷溪缓缓流过,但依然能够听到微微的水声。正文 九雷溪(2)“能听到水声啊。”高见说道。“因为河水在到仙营之前突然变窄。河里的雷神,就是从那里发出雷鸣声的。”说着,司机拨动了手里的方向盘。因为道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所以司机表现得很不开心。此时正值1934年的春天。南京的国民政府对江西、福建的红军展开了第五次总攻。蒋介石把这次行动称作是“算总账”,投入了多达百万人的大军。此时,通过《塘沽协定》,国民政府已经与日本达成了妥协,北方的后顾之忧已然解除。高见所乘的卡车,一路上几乎都在不停地与士兵的队列相遇,军用车辆往来穿梭。在这处距离前线不远的地方,甚至就连风景也带上了一丝兵荒马乱的气息。行军兵士的靴底和往来军车的轮胎,卷起了漫天蒙蒙的沙尘。天空晴朗无垠,然而前方却模糊一片,难以分辨。司机不住地咂舌。沙尘所象征的能量固然巨大,但是感觉却又是那样地空虚。尽管如此,它却依旧是无可逃避的。哪怕不过只是想让历史的齿轮稍作运转,也需要消耗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这句话,曾在史铁峰的某篇文章里出现过。史铁峰的论文向来观点激进,总让人感觉心中紧紧绷着根弦,而并没有鲁迅那种摊开大手包容一切的感觉。倘若与什么论点相互碰撞的话,要么会把对方彻底撞飞,要么就是被对方给撞到一旁,完全就是一种丝毫不具包容力的、纯粹的战斗性文章。然而,如果不是正面相撞的论文,而是随意写下的杂文,其中又会蕴含着一种悠然不迫的风格和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感。除此之外,尽管算不上拿手,他也时常会写下一些新诗和旧诗。他的诗中,有这样一首名为《献给兰妹》的作品:才似玄机侠骨凉,情如李娃合欢妆。冰肌幸得毫端点,恼杀史郎木石肠。这位兰妹究竟是何许人也?身为译者,高见也曾展开过考证,最终发现此人似乎是史铁峰的情人。而这首诗,也是一首半开玩笑地写给自己情人的诗。正文 九雷溪(3)--你的才能有如玄机(唐朝女诗人鱼玄机),且身有侠骨,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与此同时,你又像李娃(唐朝名妓)一样,感情细腻,柔情万种。虽然你白皙的肌肤就如冰一样寒冷刺骨,但幸好笔尖之上沾着墨滴,就算是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为之恼煞。以上便是这首诗的大意。对于这第三句中的含意,就连高见也感到困惑不已。从字面上来看,这位名叫兰妹的女性似乎肤色白皙,一眼看上去,应该是个冷若冰霜的美女。然而在她洁白如璧的肌肤上,似乎有一处黑痣,挽救了全身上下的那种冷若冰霜的感觉--高见便是如此理解的。他甚至还想到,或许这位名叫兰妹的美女对这块如同白璧微瑕般的黑痣十分在意,所以诗中便安慰她说其实这样反而更好。总而言之,在这首轻松欢快的诗里,透露出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史铁峰。比起那个革命鼓动者来,高见觉得还是这样一个姿态放松的史铁峰,更令人感觉亲切。之前高见从未见过史铁峰。毕竟对方是革命党的头目,没那么轻易就能见到。近些年来,不时会听传闻说,他因痼疾肺病发作而卧病在床。打很久以前起,高见便一直想见一见史铁峰。身为他作品的译者,他的这种愿望也是理所当然。高见自己也不清楚,这趟仙营之行是否能够有幸见到这位史铁峰。他甚至连对方是否就在仙营都拿不准。高见乘坐的卡车是辆民用车,不管开到哪里,不是遭到军队的呵斥,就是得接受讨厌的检查。在这种时候,高见身上携带的国防部发放的身份证,就会发挥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功效。总而言之,不管走到哪里,那个大大的章印都会受到他人的尊敬。苦难的旅程终于结束了,司机停下了车子。“河对岸就是仙营。能看到那边有个渡口吗?”正文 九雷溪(4)高见满脸都是沙尘和汗水,就连嘴里都有泥沙,鼻子上估计也早就一团漆黑了。他用九雷溪的流水擦了把脸,漱了漱口。河对岸有道高高的堤坝,一幢气派的建筑紧挨在堤坝旁。“那就是老爷您刚才问的余家大院。”司机手指着那建筑,告诉高见。“原来如此……”高见喃喃念道。对岸的仙营街镇上,低矮的民居就如同匍匐在地上一样,排列整齐。堤坝上的余家,就如同在睥睨着他们一样,独自巍然伫立。“不过那是余家的后院。”司机说道。二楼中间的窗户,突然闪现了光芒。“这不就在眼前了吗?”高见说道。“这里河水太急,过不了河,只有在前边稍微开阔点的地方才有渡船。”余家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非得绕道而行不可。高见一边侧眼望着红色砖墙的余家,一边向着渡口走去。如果史铁峰就在仙营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住在那户人家里吧--当他乘着渡船摆渡到河对岸,绕到余家的正面时,高见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气派的正门左右,各有数名手持枪械的士兵,不苟言笑地站在门前。2...接下来,就来讲述一下有关高见前往仙营的前后经过吧。高见此人是F报派往上海的特派员,原本打算前往江西、福建的最前线,采访有关国共内战的情况。但由于战争的性质,外国记者的行动受到很大限制。为了不虚此行,他在朋友供职的一家名为《华中晚报》的三流报社做了名记者。之后他把名字改成“高清隆”这样的一个中式名字,甚至还拿到了国防部的许可。他自小在中国长大,因此中文对他而言丝毫不成问题。正文 九雷溪(5)但等到真的来到前线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彻底错了。别说外国记者,哪怕中国记者也是无法自由行动的。其实他们这些做记者的,就只能把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高声诵读的消息原封不动地转述一遍罢了。就算提出质疑,对方也只会用一句“无可奉告”来打发。日子过得如此乏味,高见在司令部驻地宁安就只能每天游手好闲,饮酒消愁。尽管如此,每次当他内心之中灵光闪现时,职业性的敏锐嗅觉都会令他有所反应。某天,他在一家小酒馆里听说,附近教会里的医生和护士被政府军临时征召。听到这消息,他不由得把手里的杯子放回桌上,抱起两臂沉思了起来。最近,高见听到了一条较为可靠的消息,说是革命家史铁峰已被政府军抓获。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也半公开地透漏了一些有关这方面的消息。高见并不清楚史铁峰现在人在何处,不过他已被护送到了后方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护送史铁峰的行动,自然是机密中的机密。因为此行护送的是名重病患者,所以必须得有医生和护士,而当时那些为数不多的军医早就全都上前线去了,司令部里根本连一个医生都找不出来。把记者同事之间的情报综合起来看,史铁峰被捕时的情况也就一清二楚了。据说,当时有多达一个师的部队团团包围了史铁峰的藏身之处,而负责警卫的红军战士仅仅只有三十人,且护卫队的队长在史铁峰被捕的头一天晚上便行踪不明。或许就是这名队长出卖了史铁峰吧?不,不该说是背叛出卖,其实此人从一开始就是政府派出的奸细,当时他是圆满完成任务之后逃离的。众人之中同时也流传着这样一种猜测,即当时抓获的地点,似乎也并不太远。高见立刻便赶到了那所教会。“当时政府军就只是告诉我们说,他们要征调医生和护士一周时间,却并没有告诉我们他们要去哪儿。”满头白发的牧师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如此告诉高见。正文 九雷溪(6)被征调走的那名医生姓胡,曾在教会附属的小诊所里工作过七年,是个热心虔诚的基督教徒。而那名名叫罗淑芳的护士虽然才刚到教会来没多久,但却是个经验丰富、年纪三十二岁的有能力的女性。“毕竟现在正打仗呢,这事有关军事机密,我们也不便多加询问……不过李师长当时曾经亲口保证过,说是十天之内,必定会让他们两人平安归来。”牧师补充说道。他这话听起来感觉就像是在辩解。接着,高见又找到当时把行李搬到政府后院的车上的杂役,打听了一番。“您问他们上哪儿去了?这我就不清楚了。”杂役回想了一阵,“记得当时他们是往南去了……对了,记得当时那司机还问过到仙营去的路况。我回答他说那条路可是十九路军给修的,保准错不了。”护送史铁峰这样的重要人物,负责的必定是名高级将校。一路上,他们必然都会到当地的有权势的人家里去歇脚。高见对仙营的情况展开一番调查,得知该地最有权势的是一户姓余的人家。高见四处探访与余家关系较为亲密的人,甚至还麻烦对方写了封介绍信。介绍信里说他是个茶商,对医术也颇有心得。为了这封介绍信,高见还牺牲了两瓶进口的高档葡萄酒。《与被捕的史铁峰之间的问答》--这无疑将会是条能够造成轰动的报道。然而促使高见不惜如此牺牲也要与史铁峰见上一面的动机,却并非是为了写成这篇报道。职业意识的背后,还存在着更加强烈的动机。身为译者,他对史铁峰抱有着极强的亲近感。现如今的史铁峰,完全可以说是死到临头。不是受刑而死,就是重病而亡,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是在相互竞争一样。趁史铁峰还活着,无论如何,高见都想要和他见上一面。在余家的大门口,高见并没有出示那张国防部发放的身份证。如果史铁峰当真就在宅中的话,那么新闻记者就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类人了。因此,他拿出那封写给余家主人的介绍信,和守门的卫兵们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一名卫兵拿着那封介绍信进了大院。没过多久,里边的人就让卫兵放高见进了大院。正文 九雷溪(7)看来之前那个收下高见的两瓶葡萄酒、替他写这封介绍信的男子与余家之间的关系倒也极为亲密,余家的人对待高见的态度可说得上是彬彬有礼。客厅大堂之上,除了余家的主人之外,还有两名军官。听余家的主人介绍说,两名军官一位是黄少校,一位是张上尉。“眼下这里一下子来了许多军爷,鄙宅都腾不出空屋来了。这可真是让人为难啊。”主人一脸为难地说道。“哪儿都成。仓库角落都无所谓,只要有个能躺下的地儿就行。”高见答道。黄少校插嘴说道:“我住那屋倒也还算宽敞,不如就再搬张床进去,和我同住一屋吧。”“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余家主人搓着手说道。黄少校此人年纪约莫三十四五,浓眉毛宽下巴,看上去就是那种顽固而较真的军人。和他相比,张上尉总是会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不光是性格,甚至就连年龄也猜不透。看的角度稍有不同,原本看似年轻的容貌也会突然感觉苍老许多。初次见面,他就在高见的心中留下了“绝非善类”的印象。尽管来之前高见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史铁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见到的,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估计只要稍稍灵活变通一些,似乎也并非绝无可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高见得知,同屋的黄少校正是此次护送史铁峰的主任。黄少校当时是这么说的--“倒还不如上战场去,我还更轻省些。这种监督护送贵重物品的活儿,可真他娘的让人觉得闹心。”估计之前他也曾接到过命令,说是哪怕是死,也千万不能向他人透露此次的任务是护送史铁峰。他这人实在是不懂得如何变通,以为只要把史铁峰说成是“物品”,对方就不会再追问下去了。没过多久,高见便大致猜到了囚禁史铁峰的地点。那是二楼深处的一个类似杂物间的房间。房门外随时都有四五名士兵站岗放哨,而黄少校自己也时常会过去巡视。房门的门闩装在外边,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门闩也是最近才刚装上的。正文 九雷溪(8)到了晚上,高见又查明了许多新的情报。就在高见因为一路上的车马劳顿,动手脱衣准备早点安睡的时候,黄少校走进了屋里。或许是因为稍染风寒的缘故,只听他不停地咳嗽。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又根本就没当回事儿,满脸的轻松愉快。他对高见说道:“再过四五天,就会有人来换班了。哎呀,这趟任务可真是活受罪啊。问题就在于,医生是否能够……”说到这里,黄少校连忙闭上了嘴。看来“医生”这词儿也是万万不可提到的。过了一阵,他又说,“总而言之,现在的任务就是看管好物品,别有什么闪失了。”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他改了口。随后,黄少校又咳嗽了一通。“您这是……着凉了吗?”高见问道。“稍微有点儿吧。”黄少校答道,“没什么大碍。”“去找大夫诊视一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