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老爷变得不大对劲,也就是近来三四个月里的事。如今他的眼神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是吧?”李标并没有回答。“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尽管没有回应,老者却依旧说个不休,“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两三年前他刚开始炼制仙丹时,还没这么严重的……”当人们对现世的荣耀名誉感到满足时,其欲望往往就会转移到不老不死之上。崔朝宏也不例外。他不惜重金,收集各类药材,整日翻查本草典籍,一心只想炼成仙丹,有时甚至还会向胡人购买那些倘若分量有误便会危及生命的波斯奇药。然而这些全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他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却是最近才显现出来的。李标两手不停,编制着灯笼的骨架。看来这似乎是个伸缩自如的大灯笼。厨房的老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方壶园的阴影笼罩住了一半,忙起身四处寻找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正文 方壶园(4)这时,李标忽然抬起头来。“变得不对劲的,可并非只是老爷一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了宅院。另一位名叫胡炎的年轻食客,此时正从宅院中走出。“感觉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有点儿不对劲了。”老人放弃了晒太阳,说完之后,就向着厨房往回走去。李标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方壶园的阴影在暮光中渐渐消逝。天色暗了下来,当阴影彻底消逝于无形时,他走进小屋,点上灯继续工作。过了许久,屋外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李标从屋里伸出头去,四下查看了一番。只见食客高佐庭带着六七个诗友归来,其中数人手中还提着酒壶,看样子似乎打算在方壶园里摆上一场诗宴。只听内宅的方向有人娇声说道。“哎?高大人,您回来了啊?”此人乃是崔朝宏年方二八的独生女儿,名叫玉霜。她脚步匆匆地向着一行人走来。高佐庭回头道。“啊,是玉霜小姐。不知玉霜小姐是否有雅兴,随在下众人一道,前往方壶园中一游呢?我等还盼玉霜小姐能用您那甜美的嗓音,朗诵一下我等的拙劣诗作呢。”“众位又作了许多新诗么?”“作了不少呢。”“这可真是令人期待呢。”玉霜与高佐庭两人并肩向着方壶园走去。几人走进了方壶园。李标察觉到宅邸的走廊上,似乎有个人影正默默地望着高佐庭一行走远。尽管天色昏暗,但李标还是立刻认出,此人正是主人崔朝宏。2...盐贩崔朝宏出身贫寒,白手起家,而待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却已经成为了长安城屈指可数的富翁。正文 方壶园(5)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什么事都做过,而与高官相互勾结、暗通款曲则是他的惯用手段。正如白居易在《盐商妇》的诗篇中描写的那样: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这便是做一名盐贩的要领。在高佐庭的父亲混迹官场之时,崔朝宏曾经多蒙其父照顾。尽管崔朝宏也曾送上过数量不菲的金银珠宝,然而所受的恩惠却并非仅凭那些钱就能抵消的。如今他的这位恩人已经过世,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将恩人之子高佐庭请到自己家中长住,锦衣玉食相待。高佐庭此人整日游手好闲,与长安的那些风流之客为伍。崔朝宏这样一个盐贩,又岂知高佐庭身为诗人的才能?一次,在与某位高官一同用餐之时,对方曾经向他问道:“听说那个诗人高佐庭在你的府上?”直到这时,崔朝宏才第一次得知,原来高佐庭在文坛中早已久负盛名。某天,一位贸易客商邀请他到平康坊的一家上等的南曲青楼赴宴。他是大唐经济界的大人物,说是贸易客商,对方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在他手下混口饭吃的角色。“这位是崔朝宏崔大官人。”贸易客商态度谦媚,向歌妓介绍了崔朝宏。“崔大官人?……敢问是宰相崔群大人的亲戚吗?”歌妓问道。两人虽然同姓,但崔朝宏并不像崔群那样出身名门。崔朝宏的祖上并非显赫名门,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实力,让“崔朝宏”的名声响彻天下的。但眼前的这名歌妓却并不知晓崔朝宏的大名。“在下与崔群大人并无任何关系。”盐贩崔朝宏答道。商贾的世界中,崔朝宏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此处却是青楼,歌妓与他们完全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居然问出这种话来!”贸易客商说道,“你竟然不知道崔大官人的大名?你在长安呆了多久?”“奴家是在长安出生的。”歌妓答道。正文 方壶园(6)“哎呀呀,”贸易客商摇了摇头,“真是服了你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昌明坊建造起豪宅大院的盐商崔朝宏大官人?”“昌明坊的盐商?”歌妓如梦初醒似的说道,“啊,对了!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人说起过,据说大诗人高佐庭如今便寄居于盐商崔大官人的府中……您就是那位崔大官人吗?”崔朝宏颔首一笑。在这种地方,高佐庭的名声已然盖过了崔朝宏。崔朝宏本以为自己是高佐庭的保护人,凡事都在照料着高佐庭。如果崔朝宏放手不管,那么高佐庭独自一人就根本没法在这世上立足。尽管如此,但就方才的一席话来看,高佐庭似乎早就已经在盐商所接触不到的世界中名声大噪了。能把一个男子的所有一切都掌握于股掌之间,每当心里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分量。因此,当崔朝宏得知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够掌握住对方的所有一切时,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寂寥。高佐庭尽管身为食客,但其行径却日渐变得放肆起来。崔朝宏把这解释为一种遮羞的行为。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寄人篱下,不管对谁而言,无疑都是一种令人感到惭愧的事。“在下从未主动央求过崔朝宏豢养。而是对方说家父生前对他曾有大恩,让我务必到他府上去住的。”为了向众人展示证明这借口,高佐庭故意整天把自己弄得完全不像个门下食客,即便面对自己的主人,其态度也是颇为傲慢,而面对下人之时更可说是倨傲……面对这样一个自负而喜欢逞强的年轻人,崔朝宏采取的一直是宽宏大量的态度。然而当他得知高佐庭在文坛中的盛名之后,他便对高佐庭的这种举动是否单纯只是为了遮羞产生了怀疑。有一次,盐商受一位官拜节度使的高官所托,要请高佐庭为其母的寿诞献上一首贺诗。这位节度使大人在文学方面的见识也称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听说高佐庭如今在你门下做食客。如果由你出面央求的话,想来他是不会推辞的。”但没想到高佐庭一听说此事,便立刻冷淡地回绝掉了。正文 方壶园(7)“我就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又让我怎样在寿诞之上替他母亲吟诗庆寿?”崔朝宏大为困扰,但是却也不能强逼。到头来,他就只能找委托他的人讲明事情的经过,一味地低头请求原谅。“果然如此啊。”节度使的答复出人意料地平静,“不过他这人说话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啊。竟然推诿说不写从未见过之人的贺诗。哈哈哈……他是越来越像李贺了啊。不把人当人看待这一点,完全就是如出一辙。”节度使并未出言责难,盐商崔朝宏也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然而自此之后,他看待高佐庭的目光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由此一来,高佐庭此人作为诗人非但独树一帜,而且还受到他人的公认这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他就一只充满野性的大鹫,粗野地拍动着翅膀,在盐商的豪宅中不停地盘旋。而崔朝宏之前却误把他给当成是一只有些倔强的鸦雀,收容到了自己的府中。在发现他其实是头大鹫之后,崔朝宏便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既然并非是遮羞,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举止放肆的呢?很快,崔朝宏便找到了答案。从新的视角出发,崔朝宏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所从未看到的东西。高佐庭的目光之中,清晰地流露出了“侮蔑”的神色。等到察觉之后,才感觉到之前竟然对那种露骨而直截的表情熟视无睹,就连崔朝宏自己也感觉有些难以置信。--区区一介商贾……大鹫的目光中并无任何的保留。那目光仿佛是要用冷冷的一瞥,来彻底把别人辛苦操劳了五十载才筑就起的成果一举摧毁掉一样。崔朝宏心中暗想,自己必须坚守到底。这场仗并非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而打。金钱财富,锦衣玉食--他所积累下来的所有一切,全都在诗人的那冷冷一瞥之中面临着崩溃的危机。他是背负一个世界在战斗。如果输掉的话,不但他的一生全都会幻化为“无”,而与他同处一个世界之中的众人的生活与努力,也将会全都失去意义。战斗的要领,便在于知己知彼。盐商忽然开始研究起了诗词。他站在了“诗”这样一个人类之力显得如此渺小的前提面前。与诗相比,崔朝宏的事业能够给人巨大的影响。他有着足以左右全国盐价的实力。一旦盐价飙升,庶民的生活立刻就会受到威胁。生活困难,自杀--不,或许那些被逼上绝路的群众还会发动叛乱,彻底颠覆这个强大的王朝。彼此的目光之中,究竟哪一方蕴含了更强烈的侮蔑--胜败在此一举。这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奇怪战斗。正文 方壶园(8)打那以后,每当崔朝宏远远看到高佐庭的身影,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全身发颤。而当两人彼此接近,相互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时,盐商就会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双目之上。四目相交,火花四溅的瞬间--之后两人擦肩而过。盐商总会感觉到腋下大汗淋漓,而两眼周围的肌肉也会紧张得无法松弛下来。年过五十的崔朝宏突然向诗人发起了挑战,此事说来也的确有些奇怪。就连府中的那些下人们,也都察觉到了他的样子有些不大对劲。3...吴炎此人并非只是个单纯的门下食客。他是洛阳的豪门子弟,其父与崔朝宏素有往来。尽管如今他为了进京赶考而留在长安,但洛阳的家中却时常会给他送来大笔的生活费用。“犬子年幼顽劣,还望多多担待。”一年前,吴炎携带着其父亲笔写下的书信,来到了盐商的府上。见到一名美姬之后,吴炎变得不大对劲起来。尽管刚开始时心灵纯朴,而到了繁华喧嚣之地后就感到眼花缭乱、堕落沉沦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吴炎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其原因就在于,相较之下,他在洛阳的时候要更加顽劣。正因为如此,他的父亲才会委托崔朝宏“多多担待”。美姬的名字叫做翠环。尽管身为平康坊城南的歌妓,但却并不受雇于青楼的主人。虽然她在青楼中租借下了一间屋子,但却是名独立门户自由接客的歌妓。来到长安后没多久,一次吴炎恰巧在某家青楼的二楼看到了当时正倚栏而憩的翠环。或许是因为与胡人混血的缘故,翠环的秀发稍带赤红之色,而明眸也略微有些碧眼的感觉。就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人们有时会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既迅速又猛烈的恋爱所袭击。而这也正是吴炎的真实写照。回过头来想想,正是当时翠环的那张侧脸,尤其是她那纤瘦而高挺的鼻子,点燃了吴炎心中的熊熊爱火。然而在破灭之后又来追究到底是在何处燃起的大火,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无谓之举。他紧随在女子的身后。翠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屋中已然有人捷足先登了。因为时值初夏,门上就只挂着一条帘子,所以吴炎也依稀看到了屋里的情形。他藏身到柱子后,呆呆地窥探着她的房间。正文 方壶园(9)翠环开始吟起了诗。章句之间有种异样的癖好,听起来感觉就像随时都会噎住一样。但就在听者以为吟诵之声即将消逝之时,又会峰回路转,用缓急交错的声音接着吟诵下去。由于她的这种略显特殊的吟诵,蕴藏在诗中的那种激情也被激发出来,表现得无比美妙。后来,吴炎找青楼的婢女打听了一番有关此女的情况。“听说她从不理会那些凡夫俗子的,所以去找她的都是一些常客……客官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上次还有过一个好事之徒去找过她,结果非但话不投机,还沾惹了一身骚。”洗衣服的老太婆则如是告知吴炎。“哎呀,您是不是糊涂了?诗人全是些疯子。听说那地方就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才会去的啊。”想要去找翠环,那就必须学会作诗。之前吴炎从未想过要尝试作诗。他用钱收买了青楼的看门人,在翠环房间对面的大厅一角里围上帷幕,放置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他在那里一边啜饮着酒,一边从帷幕的缝隙里透过垂帘远远望着翠环,聊以自慰。如果说一切的开端就是那尖翘可爱的鼻梁,那么接下来发挥推波助澜的作用,令他神魂颠倒的,就是她的声音了。渐渐地,吴炎的憧憬与向往,也波及翠环的身边。翠环周旋往来于酒席之间的身影,就如同影画一般从垂帘之后一闪而过。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吴炎心中便会感觉极乐世界似乎就在垂帘之后。不光只是翠环,还有那种以她为中心酝酿出来的氛围--那便是吴炎心中的极乐世界。秋色渐浓,到了垂帘被人摘下,厚重的门板紧紧锁闭住她的房间时,吴炎的心也渐渐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寂寥。吴炎并没有专心备考,而是开始学习起了诗歌。然而他却总也作不好。也许是因为自己天生就不是作诗的料,但他却又不能就此放弃。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学会作诗,而且还必须是好诗。正文 方壶园(10)前往书肆物色诗书的归途中,他信步走进崇敬寺的院内,向着天空抛起了石子。他能把石子扔得高出常人数倍,这是他几经修习才得到的成果。吴炎心想,只要勤于修习,迟早一天,自己的诗也能变得像抛石子般拿手。然而抛石子儿却是他自小就擅长的事,甚至可以说是颇有天赋。与此相较,作诗却有些不大相同。诗人高佐庭与自己住在同一座府邸之中。吴炎时常会若无其事地提起有关诗的话题,一旦对方的回答之中出现值得吸取的经验,他就会像海绵一样不停地吸收。“刑部侍郎的诗?”听到吴炎当面提起,高佐庭高声回答,“那种玩意儿根本就算不上诗,不过只是临阵擂鼓罢了。或许他自以为诗中颇具古风,但其实他写的那些东西却碍耳得很。”“那么白居易如何呢?”吴炎询问道。“因而有时反而会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还是长吉的诗最好。”“您是说昌谷的李贺?”“没错,只有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诗人。年纪轻轻便撒手西去,真是令人感觉无限可惜。世人之所以不明长吉此人的真实价值,其原因之一便是他生前发表过的诗为数不多。但实际上,他生前还有许多诗篇未曾发表过。我接收了他的所有遗稿,准备找个适当的时机,全都刊行出来。”高佐庭拍了拍从肩上垂下的锦囊。“长吉的遗稿就在这里。因为这东西极为宝贵,所以我一直随身携带。”冬日过去,春天的气息步步临近。探寻春色的游客纷至沓来,长安的街上再次恢复了生机,然而吴炎的心,却依旧没能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青楼的门扉再次开启,重新换上垂帘的季节,依旧还很遥远。尽管如此,吴炎依旧时常会到游乐之地去走一圈。尤其是每逢带八的日子,他必定会到曲江附近走走。每个月中三次日期带八的日子,都是青楼休业的时候,兴许还能在曲江的岸边遇上翠环呢……正文 方壶园(11)某个带八的日子,吴炎躺在曲江畔的草丛之中,心中思念着翠环。空想中,他与翠环彼此面对,置身于环绕在她身边的一帮文人墨客之中。身边草丛中绽放的黄色油菜花和红色杏花,在他的眼里看来,就宛如天边那一抹略带色彩的霞云。众人的谈笑之声忽远忽近,在头上来回盘旋。吴炎忽然感觉有样东西碰到自己伸出的左臂,把他从梦想的世界拖回到了现实当中。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那东西是一根含苞待放的小小梅枝。往来男女的交谈之声充斥于耳……吴炎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只听其中似乎夹杂着翠环的声音。“题为《长安二月》,将此题融入起名中,众位都来即兴作上一首吧?”的确是翠环的声音。吴炎立刻从草丛里跳起了身。虽然只能隐隐看到背景,但吴炎依旧一眼便认出了她。翠环手中握着几枝梅花,估计是其中的一支不小心落到了吴炎的臂上。梅花的花蕾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吴炎走到曲江江畔,捡起一块石子,用尽全力抛向天空。石子划破明媚的春光,向着天空高高飞去,落入身旁的水中,激起一阵水花,飞溅到了他的脸上。回到盐商的府中,吴炎作了一首小诗:独坐吟魂入梦时,心盲满眼彩霞移。怀君悄悄芳菲恨,只留吾席送香枝。虽然算不上什么佳作,但这首诗却鲜明地反映了他当时的感受。翌日,吴炎把诗揣在怀中,来到了平康坊。但当他走到翠环的屋前时,他的脚便再也无法向前迈步了。“与其匆匆忙忙地向她展示这等拙劣的诗,倒不如等到写出更好的诗来之后……”吴炎转过身去,向着三流妓女们聚集的城北信步走去。抬头正撞见一家青楼,一名圆脸的年轻妓女正从楼里出来。“奴家名叫圆圆。”“哦?就连名字也是圆的啊?”“您是来喝酒的吧?”正文 方壶园(12)“正有此意。小斟一杯,然后今夜你我同枕共眠吧,行吗?”妓女点了点头。城北之中,妓女与客人同枕共眠是理所当然的事。吴炎牵起妓女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身旁。女子发出嗲声,坐到他的膝盖之上,丝毫没有任何抵触的感觉。吴炎只感觉膝上的女子软得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给你样好东西吧。”“好开心。是什么?”“是诗,一首献给你的诗。”“诗……”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城北的妓女素来与诗无缘,之前也从未有人送过诗给圆圆。吴炎从怀里掏出了写有那首诗的纸。“这首诗送给你。”吴炎把一只手搭在妓女的肩上,把纸递给了她,“你就好好咀嚼玩味一番吧。”紧接着,他发狂似的把妓女给拖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她紧紧拥在怀中。“痛啊……”圆圆呻吟起来。但吴炎依旧没有放缓手上的力气。4...这天夜里,高佐庭将六位诗友邀请到方壶园中,共享一夜之欢。而崔朝宏之女玉霜的陪同参与,更为宴会增添了不少色彩。但她毕竟还是个大姑娘,所以也不便留她到深夜,于是高佐庭便先把她送回了府内的房间。每到夜里,崔朝宏总会到女儿闺房的邻屋中炼丹,而这天晚上也不例外。玉霜在方壶园中待到了很晚,高佐庭在把她送回房间的时候,顺便也戏弄了一番身处邻室中的盐商。对年轻人而言,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老者,正是适合的嘲弄对象。高佐庭一如平常地对崔朝宏说道:正文 方壶园(13)“我说崔老,您就赐我一粒那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吧。”“要的话你就拿去吧。仙丹就包在那纸里。”盐商头也不回地说道。门旁有张朱漆涂成的桌子,桌上放着三个用纸包成的小包。高佐庭拿起了其中的一个,“感激不尽。每次都多蒙您赐下如此珍贵的药。”他用充满嘲讽的语调侃着谢过崔朝宏,之后便立刻回到了还在方壶园中等他归来的众位友人身边。主客七人继续把酒痛饮。临近结束时,几人为了醒一醒酒,缓步徜徉于月色朦胧的庭院之中。由于庭院狭小,不一会儿,几人便已在院中绕了数圈。待得头脑冷静下来之后,众位客人全都起身告辞。“恕在下不再远送,就此返回了。”将几位客人送出门去之后,高佐庭自己关上门扉,栓上门闩。隔着门扉,几名客人全都清楚地听到了高佐庭拴好门闩的声音。翌日清晨,高佐庭早已约下了两位朋友。在约好的地方总也等不见他,两人便来到崔府之中一探究竟。一看之下,两人这才发现方壶园内依旧拴着门闩,高佐庭仍旧呆在园中。高佐庭此人从不爽约,两位朋友立刻便产生了疑心。崔朝宏对此也不甚明了。“的确有些奇怪啊。他平日起得挺早,每天早晨都要在府中的宽敞庭院里四处闲晃一下……莫不会是因为他昨晚喝过了头,以致身体有些不适?”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情况应该很严重。如果只是稍感不适,那他应该是会打开门闩,到外边来找人抓药。还是说他突然犯了急病,甚至就连门旁都走不到了?正文 方壶园(14)“这可如何是好?”客人急忙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进到园里去?”“既然园门从里边拴上了门闩,那么估计就只能把门给弄坏了吧。”“把门给弄坏……”客人显得有些犹豫。“无妨。”崔朝宏道,“反正近来我也正打算换一扇门。”盐商把家中年轻力壮的下人叫来,下了命令。不一会儿,十几名男子便扛来了两根粗壮的原木。因为府中可供使唤调遣的下人多达五十名,所以须臾之间便能召集起很大一帮人来。七八名下人同抱着一根原木。所有聚集而来的下人分成两队,齐声呼号,抱着原木向方壶园的门上撞去。不管再怎么坚固的门扉,都会存在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弱点。这扇门虽然看上去极为牢固,但连接门与墙壁之间的铁器上却已是锈迹斑斑。就在众人以为还难以撞开,用尽全力第二次将原木撞到门上去的时候,门上的铁器便全都崩飞开来。门扉并没有被原木撞坏,而是被整个儿地撞倒了。两队下人都没有能够及时收住脚,连同原木一起摔倒在地。甚至有人还放开原木,一屁股摔倒在石阶之上。“来人,进去看看情况。”说罢,盐商向着建筑迈出脚步。只听客人之一说道。“我还是在此等候吧。”府邸的主人与客人之一走进园中,发现高佐庭已然遭人杀害。园内,也就是矗立于壶底中央的建筑原本是四阿,但后来却被隔上板壁,改造成住家的样子。尽管其间挂了帷幕,分隔成书房和卧房,但其实原本是同一间屋子。诗人高佐庭被人杀死在卧床之上。长剑稍稍偏离了心脏几分,插在胸口之上。杀人的长剑是一把铜制的驱邪长剑。唐朝时佛教与道教盛行,民间打造了不少这种长剑,而高佐庭的书房中也时常会靠墙放着一把。镶嵌着玉石的剑柄与剑身相接的地方,刻着“含光”,剑身两侧还各自刻着一句诗文:正文 方壶园(15)园中勿种树,种树四时愁。这是一首李贺的诗。长剑本身是高佐庭特地让人打造的,尽管是用来驱邪的,但却磨出了锋利的剑刃。因为剑身很沉,所以倒也算得一件较为强力的武器。遇害之时,高佐庭似乎正处于熟睡状态中。现场并无任何抵抗过的痕迹。棉被丝毫不乱,盖在被中的两手也并没有动过。尽管长剑并未直刺心脏,但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死亡的时候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总而言之,现在必须立刻将此事通报武侯铺(官衙)。与崔朝宏一同进入园中的客人以前曾经在负责治安的衙门里当过差。此人赶到守在门口的友人身旁,劈头就问:“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形迹可疑之人从园里出来?”借由他当差多年的经验,配合上四周高耸的围墙与门内拴着门闩等种种状况,他立刻便得出了凶手还在园内的判断。守在门口的客人一脸感觉奇怪的表情。“没人出来。话说回来,园内究竟发生了何事?”“高佐庭被人杀了!”“什么?高佐庭他……”“我这就去报官。你记得,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此处。或许眼下凶手还在园中。总之就拜托你了。”被留下的客人就这样一直守在门旁,监视着门口的一举一动,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没过多久,官差蜂拥而至,将这小小的庭院彻底搜了个遍,但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5...由于狭窄的空地四周都耸立着高墙,呆在方壶园中的话,就没法看到外界的繁杂琐事。这一点尤其令诗人高佐庭感到开心欣悦。帝都长安中除了威仪气派的皇宫之外,还有众多的佛寺道观。由昌明坊向北望去,禁城三省六部的殿宇在民家之上脱颖而出,东北方向可以遥望得到荐福寺的小雁塔。高耸于东侧的大慈恩寺的大雁塔是三藏法师当年译经之处,高达五十五米,不管走到何处,都能一眼看到。也就是说,只要身在长安,就立刻会给人一种此处乃是长安的强烈印象。正文 方壶园(16)但是如果人在方壶园中的话,就只能看到围墙分隔出的一片四角天空。诗人身处壶底,也就再看不到那些巍峨庄严的高塔与殿宇。既能当成自己是身处深山之中,也能把自己想象成正泛舟于溪流之上。然而高佐庭却在这园子之中被人杀了。面对这起发生于方壶园中的杀人案,司直也是一筹莫展。门扉的设计是从园内锁闭的,园外有一级石阶堵住了下边的缝隙,就连线头也无法穿过。周围的墙壁不但很高,而且全都是用光滑无比的砖墙砌成,根本无法攀墙而上。墙壁顶上也与一般的墙壁不同,全都是些圆形的构造。因此,即使是把军队攻城时使用的绳梯搬来,也是无法在墙上勾住的。刚开始时,负责调查办案的衙役假定凶手是用普通的梯子攀墙入室的。但在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又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假设。首先,就算是找遍整个长安城,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么长的梯子。退一步讲,假设有人特意命人制作了长梯,那么他是否又能搬着这样一把长达十多米的梯子四处走动呢?盐商的府邸中并未发现这样的长梯。武侯铺的衙役在园外轮班站了整整一夜的岗。有人提出了把几把梯子叠加在一起的可能性。但就算凶手是如此爬上墙头的,那么之后他又该怎样从墙上翻下,进入园中去呢?墙下是用石板铺成的地面,如果就这样直接往下跳的话,估计凶手当场就得丧命。就算能够保住性命,也免不了要身受重伤。在这令人眼晕的高墙之上,凶手必须拖起如此之长的长梯,再将梯子放到园中。几把梯子搭叠而成的话,其分量必定会很沉。就算是普通状态之下,估计一个人也是无法拿动的。想要在墙壁之上重组梯子,这种事几乎就不可能。而且墙壁顶上是圆形的构造,是否能够在一分钟内保持脚下不会打滑,也完全是个未知数。墙边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垫脚的树木,就只有西侧残留着几个树桩。光凭这些树桩的话,顶多也就只能再把人垫高半米左右。正文 方壶园(17)虽然崔朝宏的府邸庭院宽阔,但其建筑却在方壶园的东侧。西侧种有一片牡丹苗,因为主人平日极为珍视这片苗圃,所以并没有任何人敢靠近这里。因此,如果凶手打算攀墙而上的话,就必须从西侧潜入。这样一来,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也会稍小一些。以前这座宅邸的主人似乎是个古董收集狂,崔朝宏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这座方壶园看起来就如同一座大型石造美术品的放置场似的,拥挤不堪地堆放着各种神像、佛像和石狮子。崔朝宏把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转移到了本宅之中。尽管如此,在案件发生的当日,方壶园中依旧残留着八尊石人(由于分不清楚究竟是神是佛,故而如此称呼)。这些与常人等身大的石人,全都放置在门扉的旁边。建筑旁不远处,有个很小的用水槽。排放污水的小沟钻过墙脚,通往园外。如果关上门扉的话,这条小沟就成了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因此,刚开始时,当衙役们看到这条小沟时,脸上全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彻底放弃了这条通道。其原因就在于,虽然这条小沟形似圆筒,与外界相连,但其直径却只有区区十厘米。就这么点宽度,连只小狗都难以钻过,如果想要把人的手臂伸进其中的话,那更是不可能的。后来衙役们询问起当时的情况,那天夜里的客人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说并未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尽管那天夜里月色朦胧,但据说光线却很明亮。而且园中原本就只是个铺满石板、并无任何树木的小小庭院,倘若有任何可疑之人潜入的话,立刻就会被众人发现。倘若凶手就潜藏于园中的话,那么可供其藏身的地方便极为有限了。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倚借建筑隐匿身形。但因为那天夜里七人四散游走于园中,建筑的正面有人之时,也会有人绕到建筑的背后去。凶手根本就没法靠听辨人声来改变藏身地点。建筑的内部就更不必考虑了。由于来客众多,为了挪出空间来,桌子和卧床都搬移过。除了桌椅和卧床之外,屋中便再无任何可供人藏身的大件家具了。小便水槽里也装满了水。正文 方壶园(18)凶手当时也有可能藏身在门扉附近的那些石人背后。然而当晚的宾客之一却出面证实,说他在散步之时也曾绕到石人身后去看过,并未发现有何异常。如果假定凶手在头天晚上便已潜入园中的话,那么行凶之后他又是怎样逃离现场的呢?崔府内的众人自然免不了要遭到怀疑。方壶园地处崔府之中,在环绕崔府的围墙内又形成一道围墙。如果凶手来自府外的话,他就必须同时翻过这两道围墙。而倘若是崔府中人的话,那就只需征服一道围墙便可。崔府上下多达六十口人,想要一一查明当晚府内之人的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人独自在一间屋内安寝,也有人是几人在同一间屋中共眠。总之,接受盘查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当晚睡得很熟。说到屋中的值钱物品,也就只有那块装饰着金银的镇纸,和剑柄上镶嵌着玉石的含光剑。镇纸依旧压在尚未写完的纸张之上,而含光剑则插在主人的胸前……书籍、文具、衣服,还有锦囊,所有的一切全都原封未动。锦囊之中,装着一沓用来记录诗文的白纸。钱包放在枕头之下,里边装着三枚乾元重宝钱。尽管没人清楚高佐庭个人都持有些什么,但看来此事并非是因盗贼而起。假若行凶之人当真是盗贼的话,那么也只能说这盗贼倒也是个专门挑战此等高墙的癫狂之徒。衙役们为此一筹莫展。“还用往常的那种办法吗?”长官暗自啜语。宪宗皇帝在位之时,是一段佛教的全盛时期。听闻高佐庭此人生前的言行,极为排斥佛教。因而众人全都开始纷纷议论:此事莫不会是佛祖降下的惩罚?6...“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长安之春,也终于接近尾声。因春日出游的人潮而变得浑浊的空气渐渐清澈,充斥于街头巷尾的嘈杂之声也明显沉寂了下来。垂柳的树叶换上了绿色的浓妆,街道两旁的榆树,也在路上撒下了一路如同晋人沈郎所铸的青钱一样的豆荚。正文 方壶园(19)每当春风拂面而过时,便会卷起一阵花瓣之雪。春天正从花心上悄然逝去。就像是被春霞擦拭过一样,高耸入云的殿阁寺塔,也日渐变得鲜明起来。在这样春日渐渐远去的某一天,吴炎终于第一次成为翠环的座上宾。放置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青色的琉璃酒壶,翠环早已在壶中斟满了稠如琥珀的琼浆。主客之间相视无言。吴炎轻轻瞥了一眼窗外。只见天空中飘荡着丝丝云彩,黄色的蜂子正四处飞散。或许此时已到了它们归巢的时间。黄莺的雏鸟已然长大,成鸟整日都在忙着为它们寻觅食物,展翅划过天空之时,已经不再有花季时那样悠然自得。“春日即逝。”吴炎喃喃默念道。翠环也从窗户里俯视着楼下的小路。“不过奴家却很喜欢这等清和的时节。你看,垂柳的树叶,颜色是如此鲜艳。”“鲜艳?”吴炎重复了一遍翠环的话,“这可不成,垂柳正在日渐衰老啊。”吴炎命人拿来纸笔。他执笔在手,心中默想片刻,在纸上题下了一首小诗。垂柳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榆英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吴炎写完第三句的时候,身旁呆站着翠环微微动了动眉。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吴炎的身旁。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笔,吴炎听到翠环在自己的头顶上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正文 方壶园(20)翠环倚着身子,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吴炎轻轻避开她的目光。“好诗。”翠环轻启朱唇,之后便再不言语。“献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吴炎道。“哪有,这可真是……”翠环拿起纸来,再次读了一遍。这一次轮到吴炎呆呆地望着她的侧脸出神了。当翠环转过头来,四目相交之时,他已经再也来不及挪开视线。“诗中的色彩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奴家此生,还从来未曾读到过色彩如此强烈的诗呢。”翠环道。“色彩?……”“垂柳绿叶,黄色野蜂,少年黑发,少女金钗,缥粉壶中琥珀琼浆。既有飞花的红艳,又有榆树豆荚的翠绿。”“这正是暮春时节的色彩。”“不知官人能否将它赠与奴家?”“此诗实在是不堪出手,还是免了吧。”“不,官人何出此言。此诗实在是极妙……无论如何,还望官人将它赐予奴家。”翠环伸手拖过椅子,在吴炎的身旁坐了下来。吴炎只觉得她那轻盈的呼吸,在自己的面颊上轻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