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香炉一起在峨眉县待了七年。在这段期间,曾因生病停职了一年。风光明媚的峨眉山高三千米,山中有七十七间寺院,并以圣寺晚钟、白水秋风、罗峰晴云等峨眉十景脍炙人口。李白也作了首名诗《峨眉山月歌》。博物院职员在这里的主要任务是防火、防湿、防虫、防盗,中央还派来一个中队的军队,担任警备的工作。玉器和瓷器并不怕湿气和虫害,问题在书画。只有书画从上海转到南京的时候,曾经从木箱取出置于分院内的陈列柜。疏散的时候,由于太匆忙,没时间一个个地检查放回原来的箱子,而是放入丢在附近的空箱内,其他的古物则多半放在从北京南迁时的箱子里,内容和在上海清点时制作的名单一致。因此,书画除了为防虫害拿出来暴晒以外,也为了重列名单而从箱子里取出来过。玉器在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运离北京后,曾经在上海开箱清点过,封箱之后,就一直被收藏在箱内。李同源事实上已经很久没看到心爱的狮子香炉了。如同不被允许与情人见面一般,李同源显得十分焦虑,对香炉的思念日益深刻。只要一闭上眼睛,香炉的细微部分便清晰地映在眼前,便想将青玉的外壳紧紧地拥在怀里。那时,他经常发着低烧,但在发烫的头部,只有香炉不断地清凉地掠过。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38)庄念伟在战争后期,当上了重庆大学的兼任讲师。在重庆的素英也经常到峨眉来和丈夫见面,不过有时是为了公务。她经常带领政府的外国客人--美国的军事顾问、外交官、实业家等,拜访重庆。提到观光,在这一带最有名的就是峨眉的名胜。李同源也常常和素英见面。有一次,庄念伟夫妇联袂来到峨眉,三个人一起喝着美国人送给素英的威士忌酒。素英的酒量很好,那一天,可能心情好的关系,话谈得非常带劲儿。“从北京到上海的时候,我其实挺犹豫的呢……我曾想过就待在这里,找个人结婚吧……和同源先生也行。”素英说道。可能是酒精的作用,眼眶都泛红了。“和我?……啊……”李同源不知怎么回答。“嘿,我让你摸过胸部吧?”“什么?”李同源反射性地看着庄念伟。--素英的丈夫一脸怒容。“可别说忘了喔!”素英盘腿说道,“不过,你比我年轻,再怎么样,我都很难主动启齿。”“是这样吗?”和她的交谈,表面上很融洽,甚至可以说亲密得太过分了。因为,连乳房被触摸的事都说了出来。然而,对李同源而言,他觉得与素英的联系就此中断了。因为,素英对狮子香炉的感受完全褪色了。更何况,庄念伟僵硬的表情令人不安。李同源讨厌他,可以想见对方也一样地厌憎自己。素英表现出来的亲密态度更撩起了自己对庄念伟的憎恶。“无所谓,我只要有狮子香炉就行了。”庄念伟夫妇回去了以后,李同源如此喃喃自语,一骨碌地躺了下去。战争结束前一年,庄念伟辞去博物院的工作,成为大学的专任讲师,博物院像是他的踏脚石。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39)八年抗战期间,李同源的周遭呼声不绝。彻底抗战、民族至上、国家存亡之秋等口号,以及高声慷慨的议论、爱国的呼喊、暗中低语的悲观言词,混杂着望乡的叨絮、军靴的跫音、炮车的响动。但是,李同源的内心深处穿着青玉狮子香炉这件盔甲。玉石外观的润泽微光一闪,全部的呼喊就化作写在空中的平板文字,迅速地如泡影般消失。--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任何事物都穿不透他的盔甲。唯有生病时才能短暂地将他拉离收藏着香炉的木箱。战争终于结束了。--胜利、胜利。胜利这个字眼在报纸上狂舞着。呼喊胜利的声音不绝地响彻在李同源的四周。他想起孙文进入北京和北伐军收复北京的情景。如同当时那样,人们狂热的模样在他眼里,不过是发生在云雾般迷蒙而遥远的世界里的事。他并非不兴奋。--“文物复员”即将展开。一旦决定了博物院的地点,那个上了红漆的箱子将被打开,如此就能和十年不见的香炉会面了。一想及此,他的心雀跃了。可是,文物复员迟迟没有展开。“疏散”的时候,动作很神速,从北京南迁的举动,事实上在战争开始前四年就进行了。从南京作文物疏散,甚至有时优先于作战计划中的输送。民族文化的遗产不遗失。但是,一旦知道了不会遗失,也可能产生不须急着复员的想法。在战争结束的翌年6月中旬,初次下令先把乐山、峨眉、安顺三地的文物集中在重庆。成都的民众反应强烈,很遗憾故宫文物疏散到自己的土地上,保管了七年,却连一次也没见识到。因此,决定在成都举办展览会,但仅限于书画。装玉器的箱子依然没有被打开。疏散的文物在1947年(民国三十六年)3月,完成了集中到重庆的任务。将近两万箱的古物,全数从重庆归返南京是在那一年的12月。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0)8...故宫博物院的职员在南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谓查疏散时被遗留下来约三千箱的文物。这批文物都被日本军从朝天宫移到了北极阁,而清点的结果发现,这批文物几乎完全没有损伤地被好好地保管着。“日本人也懂得尊重古物。”相关人员奔走相告,高兴古物平安无事。其次是检查复员的古物。只有书画在疏散时为了除虫,做了“晒晾”的举动,玉器和瓷器则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在箱子里。好不容易到了“开箱检查”的时候,李同源忍不住心跳:--十年了。现在,终于能亲眼看到始终萦绕胸怀的狮子香炉了。可是,李同源在南京终究还是没见到狮子香炉。开箱检查展开的那一天,他再度因贫血昏倒,后脑勺撞到水泥地而不省人事。虽然很快地恢复了意识,但医生严格地命令他住院,开箱检查就在这段期间进行。(没什么好急的,一定能够很快地见到香炉!)他说给自己听,凝望着病房里白色的天花板。他住院这段时间,内战一天比一天激烈,解放军犹如怒涛般展开了攻势。有消息传来,国民党军在徐州的形势不利。博物院再度考虑疏散文物。1948年(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决定将首批严格筛选出来的几百箱文物移往台湾。才刚开封的箱子又装进古物重新打包。李同源在医院看到了前来探望的同事们所出示的古物名单,青玉狮子香炉不在其中。“对手是时代呢。那个香炉才经历一百八十年……两千年的岁月,成了那些古玉被选中的理由,就只是这样……”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1)他在病床上反复地自言自语。那一年的12月上旬,庄念伟夫妇来到医院。李同源望着两人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庄念伟穿着合身的新灰色西装,脚上是闪闪发亮的皮鞋,简直像经常在街头看到的暴发户。“我辞掉了上海的大学教职。大学教授又怎样?……利益比名声重要的时代来临了!”庄念伟说道。他看起来生活得很富裕,比起名声,一定是获得了不少利益。但不知道是怎么赚来的?(这个人是为了夸耀来的。)李同源这么想。“我名利都没有。”他答道。除了博物院里的狮子香炉,他真的是一文不名。“这里已经不是咱们能住的地方了,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最近要到香港去,你最好也赶快脱身吧!”“哦……”李同源心想,香炉要是送去台湾,他也跟着去;如果被留下,他就留在南京。他的去留完全取决于香炉。看到素英手指上光灿的钻戒,他闭起了眼睛。年底,博物院的同事来探病的时候,李同源得悉被严格选上的三百二十箱重要文物,将全部送往台湾。“现在正拼命地打包呢!因为情势紧迫,不知道能送几次,全部都送恐怕是不可能。政府机关和军部想疏散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确保船的货舱都装得下,现在,正和招商局交涉中,听说新年以后,就能调到船。”那个人说道。“玉器很让人担心,”李同源说道,“应该不至于选无趣的东西,而留下好东西吧?”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2)“玉器全部打包了,问题在于到底要装哪一件。”翌日,李同源擅自出院,到博物院分院去了。得知第二次送到台湾的文物已送到下关的码头了。装狮子香炉的箱子不包括在名单里。他去到收藏库,走近堆积如山的木箱。从名单上知道了放狮子香炉箱子的号码,找到后,用红油漆在四周作了记号,画上比以前更大的圆印子。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1月6日,招商局汽船海沪号装载了第二批1680箱的文物,从南京出航。没有人知道第三次的运送能否如期完成。东北(满洲)的五十万名国民军--都被林彪消灭了,徐州于一个月前失陷。由陈毅、刘伯承诸将领率领的解放军,如雪崩般陆续南下。徐州一旦失守,长江流域就无法保住。因此南京、上海人心骚动。博物院的干部虽然在各方面拼命地活动,但仍无法调度船只,好不容易才从海军调到军舰。由于这艘军舰必须在各地运载重要货物,所以,分配给文物的空间十分有限。总之,只能把要运走的箱子先送到码头。军舰昆仑号到达南京是在一月底。李同源他们沙哑着嗓子督促苦力,拼命地装塞文物,直等到负责的海军士官作出“到此为止”的手势。运载量的多寡是由军舰内的空间决定,和装载时间的快慢无关。但是,必须尽可能迅速地搬运到军舰内。很不幸地,上了红油漆的箱子在离码头很远的地方,而且,是堆在下面,苦力们都是从近的箱子开始搬运的。木箱陆续地用起重机吊起,再放进军舰内。李同源一直魂不守舍。他抓住一名苦力的手腕央求:“请先搬那里的箱子。”但是,苦力摇摇头说道:“堆在那边下面的那个呀?不干。”每搬一箱,苦力都会领到一枝红色的竹棒,交给领班。工资就以竹棒的数目来计算,因此,苦力们不会特意去搬动难搬的箱子。李同源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钞票。时值通货膨胀,钞票不是一张、两张。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3)“拜托!”苦力检查了这把钞票的金额后,眨眨眼,答道:“知道了。”李同源松了口气。可是,当苦力唤了同伴抬出堆在下面上了红漆的箱子,走到超重机旁时,站在甲板上的士官高举一只手,示意停止。李同源近似疯狂地跑上前去,他跑近停靠码头的军舰旁,大声喊道:“请装这一个!拜托。不是其他的箱子,不是有红色圆圆的印子吗?……那是最重要物品的记号,就请多载这个箱子!”李同源浑身冒汗。风很强,不知道话传到了没有?他两手紧握;向甲板上的士官打躬作揖似的,头低了许多次。士官像铜像似的站着,一时间毫无反应。李同源跪了下来,额头擦撞着码头的石块。可能被他的热情感动了,士官终于点头,伸出食指,向操作超重机的人做了指示。--可能是指再装一箱的意思吧。红印箱子被网了起来吊进军舰内。跪着的李同源蹒跚地站了起来,用手背擦汗,汗里掺杂着沙子。他就便搭乘昆仑号,前往台湾。这次,文物装了972箱。这是第三批移送台湾的文物,也是最后一批。前后三次的输送,总计有2972箱移送台湾,其中,玉器103箱,共计3894件。抵达基隆的文物在杨梅仓库经过短时期保管后,又转运到台湾最干燥的台中市某制糖公司的仓库。由于工厂内烟囱林立,担心会受到煤烟影响有所损害,于是又转到郊外。三栋收藏库在台中县雾峰乡吉峰村的偏远乡村北沟落成,是在翌年的四月。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4)玉器和瓷器都没有开封,只有书画因为要改收在铝制箱子内,所以先取了出来。文书方面的工作先做,至于实物方面,开始文物的清点工作是在1951年,预计以三至四年的时间进行。第一年,清点了约六百箱。以在上海制作的详细名单为基准。清查工作在每一年盛夏的三个月中进行。因为被招聘的专家多半在台北的大学任职,所以才利用暑假工作。上了红漆的箱子在第二年被调来。那一年,炙热的日子持续着,李同源感到身子不适。清点文物的日子愈接近,他就愈感到紧张。--在上海做清点工作以来,十七年间,他不曾再看到那座青玉狮子香炉。在南京分院,体验的是连解开行李的时间都没有的疏散骚动,香炉被紧封在箱内历经宝鸡、汉中、成都、峨眉,辗转变换地点。最后在重庆集合归返南京。在南京开箱的时候,他人在医院。出院后,香炉因要送别台湾而装在箱里。十七年来,虽然没见过,但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青玉狮子香炉。他始终陪伴在装着香炉的箱子旁边。--他觉得恐怖。并非害怕审查的结果。关于这一点,他非常地放心。--太深刻地浸透到自己内心的东西,即将被揪出来,扔到眼前。是灵魂被剜挖的痛苦。--这种预感让他觉得战栗。面对自己那紧黏在香炉上虚幻的血色,他畏缩了。香炉的青玉,正因为交响在那深渊的澄澈颜色,仿佛是肉眼看不见的碧血,如此鲜明地映照在心眼里……(我在害怕自己。)李同源呼吸困难地挣扎着,尝试着镇定情绪。“李先生,你脸色不大好。”清点委员会的书记说道。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5)“没什么,因为太热了。”李同源勉强挤出笑容,额头上渗着黏汗。终于,上了红漆的箱子开封了,工人和年轻的科员打开盖子,取出箱内的玉器,剥开包装纸,依顺序排在地板上。一溜眼环顾的话,应该很快看到青玉狮子香炉。可是,李同源略微弯腰,眼睛直视地板的角落。如果香炉被放置在下方,最远只达到那里了。--他握着拳头,尽量不转动视线。“全在这里了,照名单顺序来吧!”书记的声音听起来像宣告什么似的。李同源缓慢地抬起头来。(才瞄了一眼。这不是正式的会面,等一下再慢慢地找……)这并不是公开的场合,因此,他努力地缓和内心的紧张,并且很快地将视线在玉器类上扫视了一下。(没有!)李同源脸色苍白。大小四十件玉器排列着。即使眼睛扫射得再神速,香炉如果在的话,绝不会逃过他的眼睛。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再环视了一遍。香炉还是不在。有一个相似的。盖上刻有狮子,是只龙耳的香炉,尺寸也差不多一样。颜色稍微浅蓝,是没什么韵味的普通玉,雕刻的手法也很粗糙。相似的只是形状而已。以和心相系的眼睛看的关系,外形的相似并没有攫住他的视线。三个专门委员分开调查玉器。一个委员走近那个似是而非的狮子香炉旁,科员一面看着名单,一面从旁说明:“是乾隆的青玉,有铭文。”委员将香炉翻转过去说道:“乾隆三十四年的呀!……没有必要特地带过来的物品嘛!名单上怎么写的?”科员念着形状、颜色和尺寸。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6)“的确如此。……青玉有很多种,乾隆时期,也有拙劣的雕刻师。”委员以无趣的表情说着,继续审视下一件玉器。李同源整个人感到晕眩。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管理玉器的时候,刻有乾隆三十四年铭文的除了狮子香炉外,再也没有别的了。(这么说来,这是那个的赝品吗?)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流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失去了意识。9...究竟是谁做的赝品呢?在医院病床上意识恢复的李同源,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件事。赝品的出现,表示那个香炉不见了。当那个香炉被放进故宫时,之前的原创品似乎已经远渡重洋到了美国。谁拿走的呢?(一定是个恨我的家伙所为!)李同源如此想着。庄念伟的脸突然浮现眼前。--那个香炉被夺走,对李同源而言将是何等沉重的打击。除了庄念伟,不会有人知道。当素英提到乳房的话题时,庄念伟愤怒的表情下,莫非隐藏着黑暗的憎恶?从在上海天主堂街的仓库,重新审查装箱后,一直到在台中雾峰乡的收藏库因清查而再度开箱为止。--这十七年之间,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地被掉包的?据李同源的推测,一定是素英在庄念伟面前提及乳房的事情以后。说推测,不如说是肯定。那么一定是在峨眉了。能够自由出入有一个中队守街的峨眉大佛寺的,只有博物院的职员。但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以后,规定不准一个人单独进出大佛寺,原则上必须组成小组才能出入。但是,收买几个人、再巧言欺骗的话,想取出物品并将替代的赝品带进去,并非不可能。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7)至于封印,则因长期以来,蜡的脱落以及纸张的磨损,已经重贴了好几次,实际上,李同源在峨眉时也做过这样的事。如果将既憎恨李同源又想要能够偷天换日的人,限定在博物院职员的话?--无论怎么想,除了庄念伟,实在想象不出还会有谁。掉包者是谁,已经是次要的了。现在,李同源的心,出现了一个空空的洞。不,应该说是整颗心都被刨挖一空。想着掉包者是谁,并非他的心,而是余留的情绪在作祟。如何处理这个空洞?他感到一筹莫展。有一天,科长前来探病。“你是故宫博物院成立以来,很有功劳的人,我们却没有奖励功绩的办法,实在非常地遗憾。怎么说呢,因为预算有限,薪水又少。可是,你仍然带着病体拼命地工作,非常地令人佩服……”很含糊的说法。其实,科长真正想说的是--刚从学校毕业的职员增加了,年迈的职员如果不看好时机退休,还真令人困扰。……但是,科长又表示要介绍他到台北某美术商那里工作。工作轻松,待遇也不差。“好,就到那里去吧!”李同源答道。如今知道狮子香炉已经不在了,故宫中再怎么珍贵的秘宝,对李同源而言,都只是破烂。也没有留在台中的必要了。心被掏空的男人,随风顺势漂泊是他的宿命。任职的台北美术商那里,主要交易的是瓷器,玉器并不太多。正如科长说的,工作很轻松。来到台北,大约过了一年以后,李同源遇见了一个稀罕的人物,那个润古堂的幕后老板日本人野口。当时李同源大约二十岁左右,现在则已经五十多岁了,起初他喊住野口的时候,野口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直到说出润古堂,野口才拍着膝盖说:“啊,你是在王福生先生教导之下……,那个雕刻玉的……好久以前的事了。”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8)野口已经快七十岁了,但仍在从事美术品的买卖。到台湾旅行,为了顺便调查一下行情,所以来到美术商这里,他操着没有忘记的中国话交谈着。李同源正好在那家店。几天后,野口请李同源到餐厅吃饭。像野口这样的人,不会只是因为过去认识,就毫无理由地请对方吃饭。果然,提到生意了。“李先生,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能不能再帮个忙?是香港啦。我最近要在香港开店。那里呀!从大陆逃出来的有钱人,手头上有很好的古董品呢!他们会慢慢地脱手。是难得的机会哩!”如同不放过清朝崩毁后的机会一般,野口料准了逃亡富豪会开始走向穷途末路。一年后,野口在香港开了店,李同源去了那里。他答应野口邀请的最大理由是,在香港也许能碰到庄念伟。他想彻底了解狮子香炉究竟怎么了。他期待着庄念伟从事专业的古美术工作,那么在香港只要问问这一行的人,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了。在香港一打听,果然很快地就得到消息。--但是,却是他已在两年前去世的消息。(正是我看到那个假香炉后,整个人几近崩溃的时候。)李同源心想,这真是上天注定好的。庄念伟做的是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美术掮客。听同业说,他做的生意并不太大,但生活过得很富裕,他的遗孀至今仍住在很宽敞的大宅邸里。获悉了地址后,他前去拜访庄念伟的遗孀素英。她的确住在传闻中的大宅邸里。“你也该来了,我正等着呢!”素英看到李同源后,突然说道。“什么?”是没有预先告知的拜访。李同源并没有听懂素英早已等着的弦外之音。“清点台中故宫文物的工作已经展开的消息,对了,大约在三年以前,就在美术相关者之间传了开来。念伟那个时候就半开着玩笑说,你可能会脸色大变地跑来,我们逃到美国去吧。……不,也许不是在开玩笑。”素英说道。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9)“果真是庄先生做的?他一定很痛恨我?”“痛恨?没那回事!不只如此,还暗地里尊敬着你呢!他很羡慕你对古代美术,尤其是玉的鉴赏力。所以……”“所以……怎么啦?”被李同源催促似的追问,素英的眼睛转向窗外,说道:“疏散到四川的时候,念伟需要钱。身为妻子的我,因为做的是接待外宾的工作,过的是优裕的生活,我想,可能多少刺激了他。……那座宝山,就在一心一意想要钱的念伟身边。……他想到偷那些宝物。”“这么说,不只偷了那个香炉了?”“对,有二十件左右……一名曾做过古美术掮客的美国人布拉姆伏特,正好在重庆。那个人怂恿念伟,而且安排制造替换品、仿造品的也是布拉姆伏特。”“是为了钱?”“没错!”素英毫不犹豫地回答。然而,当时让李同源感到憎恶的是庄念伟的僵硬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把这个人最钟爱的香炉,换成大笔钞票。……)因为这么想,所以,表情变僵硬了?“可是,……那个香炉是我做的。……素英小姐,你不是知道的吗?”“知道。我每天晚上,用肌肤温热,坐在你身旁,让你的手触摸我的乳房……激起你的激情,是你用你的激情做成的不是吗?”“你没有告诉庄先生这些?”“没有。”素英的视线终于回转。李同源偷瞄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表示她并没有说谎。)李同源靠在椅背上,疲倦从心底升起,他闭上眼睛说道: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50)“那个香炉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你并不知道?”“我知道。”素英慢慢地回答:“听到你深深地被那个香炉听吸引……不如说,是的,不如说是我告诉念伟的,同源先生那么爱那个香炉,一定是了不得的东西。……是的,是我唆使的。因为,在那里面……那里面,有我。……对我来说,我想离开你,可是我始终觉得自己正被拉近你的身旁。”“不对!”李同源无法说下去了,一径地摇头。的确有一段时期她是在那个香炉里面,但是,早就渐行渐远,到最后已完全剥落了。误解再加上误解,在那底部,清澄的憧憬和污秽的物欲相互纠葛夹缠着。“喔?……但是,我是这么感觉的,对不起。”素英垂下了眼睛。“现在,香炉在哪里?”李同源问道。“布拉姆伏特把从念伟那儿买去的东西,全部转卖给一个叫布林的有钱人。布林先生已经去世了,留下遗嘱将他在M市的别墅改为小美术馆,在那里展示布林氏生前的收藏品。”“喔!”李同源站起来说道:“有了钱以后,总有一天要去美国。”野口交给李同源经营的香港的店也取名“润古堂”。契约是采取佣金制,李同源有生以来如此努力地做生意。因为必须存钱去美国。他那原来空掉了的心,犹如再度镶上一颗生存时所必需的小小的核那样。向素英开口,说不定能凑出旅费来,但那毫无意义。素英可能也察觉到这一点,她只说:“你去美国的时候,务必让我同行,我可以当你的口译。”两人从那以后,也很少见面。三年后,李同源和素英一起前往美国。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51)两人都快六十岁了,李同源的头发全白,素英看起来则比实际年龄年轻三四岁。怎么看都像是对老夫妻一起观光旅行。M市的布林美术馆很小巧,但玄关旁的休息室则意外地极宽阔。没有其他参观者。看得出来平时访客也不多,走在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上,仿佛不知会被吸进哪里去似的。“先休息一下再进去吧!”李同源说道。他已接不上气了。--和青玉狮子香炉的邂逅,已相隔了二十三年。素英到事务所买了介绍书后走进休息室。李同源闭着眼睛,将身子深埋在沙发里。李同源心想在见香炉之前,必须先镇静下来。感觉身体仿佛浮在云端,想加上什么重量,好让脚着地。开口说话也许能够稳定些,虽然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开口说话了:“师父答应接下润古堂的时候,你好像非常反对。”“是的!”素英答道:“广东革命运动残留下来的火使我这么做的。那时,还余留着残火。……我的一生,全部投注在广东那一年了。在那里燃烧的火,微微弱弱地过了两三年……然后消失。后来像是靠着别的火种而活下来。”“我的更短。燃烧的只有创作香炉那几个月。”“可是,残留的火似乎继续燃烧得很久。……有三十五年了吧!”“不像你,具有找到其他火种的才能。”谈话到此中断,李同源还不想站起来。--比在台中收藏库体会到的更恐怖的情绪,强烈地制止了他。素英打开介绍书,译成中文给他听:“针对青玉狮子香炉是这么写的。……和这个形状几乎相同的东西,出现在华盛顿R氏的收藏品里,铭文也一样,不知是谁模仿制造的,专家一致认定,本美术馆所收藏的是原创品。这可以从质地优秀的玉、绝妙精致的雕刻手法,以及获取管道的确实等条件加以判断。……R氏的收藏品是在北京从宦官那里得到的,当时,他们经常把赝品卖给外国人。关于本美术馆拥有的这件文物,虽不宜透露取得的管道,但确实是来自世界最高权威的收藏处,因此管道是毋庸置疑的。……顺带一提,在刚才提到的R氏收藏的名单中,那个香炉已完全被删除了。……”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52)“写了这些事情吗?”“是的,你做的成了原创品,将一直流传下去。”“是这样吗?……走吧!”李同源站了起来。休息室的墙上贴着几张海报。听素英的说明后知道,那是布林美术馆的收藏品,在各种展览会作特别展出时的海报。就在李同源站起来的同时,眼睛偶然地触及其中一张海报,瞬间,闪电般地贯穿了他的全身。海报的图案以黑色为背景,那个青玉狮子香炉就嵌在其中。香炉浮在空中,如梦似幻。再没有比这个的存在更为清晰的了。正因为没有预期,李同源的内心深处,感受到极大的冲击。眼前一阵晕眩。--几年来不会发作的老毛病,突然发作了。他倒下的时候,额头撞到旁边的紫檀椅的一角。素英吓了一跳,将他扶了起来。从额头流下细细的血丝流进了眼里。他眨着眼睛,并没有失去意识。素英扶他坐在沙发上。被她撑着的时候,李同源将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坐下以后,他的手并没有离开她的胸部。“没关系的,只是眼花而已。”“啊,那就好。”素英身子不动地说道,“吓了一跳。……得再休息一下子才行。”“好,暂时休息一下。……然后再请人叫车吧!”“等看了香炉以后吧?”“不,不用再看了。……看不得。”李同源闭上眼睛,如此说道。素英的乳房感受到李同源手掌的温热。--这个人,找到其他火种了吗?她如此想着。她悄悄地伸出一只手,留意着不移动上半身,从皮包掏出手帕,擦拭李同源额头上的血渍。“全部……世间全部,都向我靠近了。现在终于明白了。……到美国来还是值得的!”闭上眼睛,李同源如此低语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正文 方壶园(1)方壶园1...大唐元和十三年(818年),早春。夕阳西斜,坐落于豪商崔朝宏府邸中的方壶园,在落日的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庭院里。影子的尽头,眼看便要触及庭院角落里的竹笼匠小屋。小屋前,一名名叫李标的年轻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编着竹笼。方壶园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从门中走出一名膀大腰圆、年约二十七八的魁梧男子,一个用纽索系住的锦囊从他肩上垂下,夹在腋下。他关上木门,门扉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砖墙。男子走到李标的面前。“嗯,挺卖力的嘛。”他用洪钟般磊落的声音说道。“是高佐庭大人啊。”李标抬起头来,说道,“托您的福,还凑合吧。”竹笼匠李标乃是诗人李贺的堂弟。李贺,字长吉。这位人称鬼才的诗人,去年在昌谷结束了他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高佐庭是李贺生前的挚友,李贺在长安逗留时,两人总是结伴而行,形影不离。李贺临终之际,高佐庭也曾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到其身边探问。李贺亡逝后,他便担负起了整理其生前写下的零散诗稿的重任。事后,他带着说是希望能够到都城走一走的李标回到长安,并介绍李标成为竹笼匠,与自己一起在崔朝宏家里做了门下食客。李标在昌谷时曾经做过灯笼匠。因为灯笼同样也是竹篾技艺,所以他也能够编织灯笼。如今,编制用来包裹盐坛的竹笼,已经成了他的工作。李标的身边蹲着一名老人。此人在厨中掌勺,负责烹制猩唇熊掌之类的事情。“真是个令人感觉神清气爽的人啊。”正文 方壶园(2)老人望着高佐庭渐渐走远,说道。李标并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默默地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高佐庭晃动着双肩,走出了大门。肩上的纽索锦囊,是他模仿亡友李贺而挂的。李贺生前时常随身携带锦囊,每当诗兴大发时便会挥笔写下,之后装入锦囊之中,故而世人又将其写下的诗篇称为“锦囊诗”。同时也正是因为如此,其生前写下的诗文数量甚多,而世间所流传的,不过只是李贺创作的诗文中极少的一部分罢了。高佐庭前脚刚走,主人崔朝宏便后脚跨进了院门。刚走两三步,只见崔朝宏停下脚步,高高耸起双肩,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厨房的老人瞥了主人一眼,竖起拇指说道:“你难道不觉得他最近有些不大对劲吗?”“您的意思是说……”编制竹笼的年轻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反问道。他已经编好了一只竹笼。“你可别说出去让人知道了。”老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依我看,老爷的这里可能有些不对劲了。”“是吗?”李标一边削着竹子,一边漠不关心地说道,“这些事都无关紧要……说起来,西明寺后边的刘家委托我编十个大灯笼,现在我还只做好了六个,嗯,还得抓紧点儿啊……”低头一看,方壶园的影子已经到了脚边。如果再不快点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所谓“方壶”,乃是《列子》中所记述的神仙们居住的海岛,然而崔宅里的“方壶园”,却是名副其实的方形之壶。正文 方壶园(3)这里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学者的府邸,为了堆放多达万卷的藏书,宅邸后方曾经建有一幢三层楼的书库。相传后来因为书库里发生了不祥之事,学者的子孙便将书库拆毁,只留下了四周的砖墙。因为原先的书库有三层,所以墙壁也很高。长安的城墙高达三米,估计方壶园的墙比它还要高上一倍。拆毁书库后,众人又铺上石子路,在围墙上造起小小的四阿,弄得就如同园林一般。由于面积本身就不大,而四壁的围墙又甚高,故而整个园子看起来就如同壶形一般。崔朝宏买下这座府邸时,也曾经为如何处置这顺带一同买下的壶形怪物而头痛不已过。就在对它束手无策之际,这壶形园子不知何时就被他的门下食客高佐庭所占。李标逃也似的起身避开了方壶园投下的阴影。厨房的老人还想和他继续聊聊。“你到这里来,有多长时间了?”“一年了吧。”李标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