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笑的那个? 还是不笑的那个? ——究竟是哪个? 连这张照片是几年前拍的,我也没有什么印象,简直就像于梦中拍摄的照片。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自何时摆饰于此的,在不知不觉问这张相片就在那儿,已有数年之久,未曾移动。 褐色的相纸中,我们姐妹看起来很年轻。 两人均绑着辫子,穿着同样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对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还是女学生,那么至少是十年前。 当时应该是十三岁或十四岁吧。 在我的眼里,当时妹妹真的是个美丽的少女,充满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时代的我们长得非常相像,仿佛真正的双胞胎一般,经常被认错。但是随着成长,我与妹妹的差异逐渐明显。当从童年进入少女阶段时,我们姐妹之间的差异已然十分明显。 虽然在外表上依旧没有明确差别。 少女时代的我们在脸蛋、声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极了。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照片中的我们。 但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欠缺了某个重要的部分,虽然我并不知道欠缺了什么。体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学。比起阳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显得灰暗而阴沉。这种在内在的差异,凌驾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们之间的差异便是根生于此吧? 不对,并不是如此正当的理由。 那时,在我们还是女学生的时候。 去上学的只有妹妹,所以正确说来我并不是女学生。当时我每天在家休息养病,几乎不曾离开这个医院——我的家。只有与沉默寡言的的家庭教师在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里,我的病房才成了学校。容貌有如贵妇的家庭教师每天以机械式的、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解一定的课程进度,讲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见的光景永远是四方形的的墙壁与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蓝白色的萤光灯,所嗅闻的则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与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开朗活泼的女孩,过着比一般人更丰富而华丽的少女时代。她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景色,沭浴在阳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 同样是姐妹,为何有如此大的差异?这太不合理了。但当时的我并不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待遇,也没有嫉妒过妹妹。 不,或许当时的我不能说没嫉妒过妹妹。老实说我或许曾羡慕过妹妹。但是羡慕与嫉妒这种情感,是在内心某处认为自己与对象同等、或更优秀时才可能产生—— 而我,我想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与妹妹同等——一次也没有。 不管容貌有多么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领悟,我不可能成为妹妹那样的人,所以想嫉妒也无从嫉妒起。 我基于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憧憬与妹妹相处,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于怜爱还是同情——温柔地对待我。那时候,我们姐妹真的相处得很好。 妹妹从学校回来一定会来病房找我,告诉我今天她体验到什么事情。有时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时神采奕奕地,有时又悲伤地—— 听她述说在外的体验戍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从外面回来的妹妹总是带着阳光的气息。 因此我最喜欢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我听妹妹描述外界的事情,仿佛自己亲身体验般地觉得高兴、悲伤。只要有妹妹陪伴身边,即使人在病床上也能漫游学校与公园。我透过妹妹沐浴在阳光之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认识丰富的世界。妹妹的喜悦就是我的喜悦。所以我感谢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嫉妒她呢? 因此我最喜欢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懂憬。 从脑中传来说话声。 ——别说这些漂亮话了。 ——你的思想根本就…… 一点也不健康。 没错,一点也不健康。 不服输、不甘心、可恨、好嫉妒……这才是一般人应有的反应吧? 但是个性扭曲的我,白白长了与妹妹相像的容貌,却没有一般人应有的正常反应;不只如此,为了让可悲的自己正当化,我用可笑的姐妹爱将自己的不健康的心态包裹起来。 妹妹很温柔?那只是单纯的同情,妹妹在怜悯我罢了。不对,或许在轻蔑我,我听着她充满优越感的自夸而欣喜—— 没错,我早知是如此啊。 我早知如此,并选择如此做。 因为喜欢妹妹?因为妹妹是我的憧憬?不对,这是欺瞒。我喜欢的——是我自己。我只是个扭曲的自恋狂,难道不是吗? 妹妹—— 我一直以为妹妹是我映在镜中的倒影。 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 活泼的笑声。 乌黑光亮的头发。 水汪汪的眼睛。 有如花蕾般的嫩唇。 柔韧顺长的四肢。 充满弹力的白皙皮肤 我所欠缺的一切, 妹妹全都具备了。 另一方面,我则—— 虽然相似。表面上虽然相似,却有所不同。 皮肤有如白子一般惨白。 细发有如人造丝。 眼睛有如玻璃珠子。 至于笑声—— 我从来就不曾出声大笑。 我只是妹妹的未完成品,妹妹就是完成版的我。 若是如此—— 我觉得非常悲伤。 妹妹是镜中的我?并非如此。 我才是镜中虚像。 我才是妹妹映在镜中的歪曲虚像。 妹妹是真品,我只是妹妹的仿冒品。 但是—— 但是我也早就知道了。 我老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妹妹的——未完成品——仿冒品。只是我明明知道,却甘于如此。如此一来,恐怕我连自恋狂也称不上,而是丑恶的仿冒品,不是吗? 不仅如此,我似乎也不想成为真品。 我是一个不想弥补不足的部分、仅仅看着真品就满足了的、胆小、卑鄙、卑贱的仿冒品;透过对一切完满的妹妹的憧憬,幻想自己欠缺的部分得到补足而获得满足感。为此我压抑嫉妒与羡慕,将同情与轻蔑视作爱情,捏造自己不可能达成的虚像,伪装自己爱着自己,并以多重的欺瞒细心地将之包装起来—— 因为根本不存在值得被爱的我。 脑中深处再次响起声音。 ——不对。 ——如果补足了欠缺的部分。 ——你就会成为妹妹。 ——这么一来,妹妹就不需要存在了。 ——所以…… 是那个迷你女人的声音…… 但是却从脑中传来…… 「啊啊!」 我捂住耳朵,发出近乎呜咽的叹息,猛烈摇头,试图甩开妄想。 头好痛。 到底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吐露真情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本来就抱着自己是个丑陋女人的自觉活到现在,就算重新体认这个事实,也无法改变什么。况且我真的不讨厌妹妹。 我们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真的相处得很融洽。 我再次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我们沉默地并肩站着。 ——或许在相框的后面…… 我打了个冷颤,闭上双眼。 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或是悲伤。 说不定是因为怀念。 埋藏于我脑髓深处的无用记忆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平常想找找不到,却老在这种时候窜出来。 某人的声音在脑中苏醒。 是妹妹。 姐姐—— 「姐姐,你知道吗?爸爸很喜欢这张照片唷——」 「可惜我拍得不是很漂亮——」 父亲的—— 父亲喜欢的照片。对了,这张照片是父亲摆在这里的。记得那恰好是战争即将开始的前夕,在外半年妹妹总算回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照片就是此时开始摆在这儿。但是为何父亲要把这张照片摆在这里?我并不知道理由,所以问了妹妹。 刚刚浮现于脑海的,就是妹妹当时的回答。 那是—— 4 在我十六岁那年的秋天。 妹妹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到秋天这段期间,以学习礼仪为由送到熟人家暂住。 后来听说这是为了摆脱纠缠妹妹的不良少年,不得已做出的权宜之计。当时有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对妹妹苦苦追求,还登门提亲——事后我才听佣人说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但是,听说会发生这事件是因为我的关系——应该说,似乎是我害的。 刚好在那时,不知原因为何,我的病状又严重恶化了。 听说我晕倒失去意识,长期处于徘徊于生死之境的病危状态。 说「听说」,是因为我完全都不记得了,只能从父亲、母亲及医生们的态度或只言片语胡乱想像。 关于那时的事情,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谁也不愿详细告诉我。对病人说明病情的严重性并不能帮助病情好转,所以他们采取这种态度也很合理。 实际上,即使到现在,我也仍未完全康复。 父母一方面要照顾重病的长女,一方面还得保护次女不受不良少年的骚扰,的确是非常辛苦呢——我不关己事地想。 虽为姐妹,我们两人却是如此不同。 有时常想,如果我那时就此死去不知该有多好。 但是我活下来了。 经过半年的疗养,勉强保住一命。 时局逐渐变得动荡不安,所以妹妹也回到家里。 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 那天—— 我换上了睽违半年的洋装。 因看护的辛劳而眼窝凹陷、一脸憔悴的母亲也化了妆,父亲将这张照片装饰在暖炉上,佣人与医师们都在场,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真是好久不见大家的笑容了。 这些都是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母亲表情又悲又喜,告诉我今天的庆祝会是庆祝我的病情好转。 但其实是为了庆祝妹妹回家吧? 因为宴会上大家开口闭口都在谈论妹妹;而且我的病情也没真的好转,顶多只是恢复意识,能起床活动而已。 但是卑贱的我依然并不觉得嫉妒。 记得我那时比起自己疾病痊愈、庆祝会,我更高兴妹妹回来了。 但是…… 妹妹变了。 半年不见的妹妹,美貌变得更为出众。 妹妹已不再是个美丽少女, 而是成为一名美丽女性。 妹妹变成大人了。 另一方面,刚由死亡深渊回到现世的我,当然显得分外憔悴。妹妹由女孩成长为女人的这段期间,我一直呼吸着医院的腐败空气,浸泡在点滴的药液中;消毒水的味道深入肺部深处,连在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带有药味。 因此,妹妹投向我的眼光才会如此困惑吧。 那已经超乎怜悯、同情或轻蔑的程度了。 她说: 「小心身子别太勉强了,姐姐。」 空泛之言。 就跟我从小体会的那种一模一样。 证据就是,妹妹丝毫没对我说过她这半年来发生的事,也没询问我的近况:虽然说就算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短短半年的空白,在我们姐妹之间造成了巨大的隔阂,也在此时有了决定性的差异。我想,我已经——连妹妹的仿冒品也不是了。我假装身体不舒服,从庆祝会抽身回到自己的病房。我不想看到妹妹变成成熟女人的容颜。 回到房间,反倒真觉得不舒服起来。 一波波与心脏跳动相同频率的剧痛敲打着我的脑子,我感到晕眩。虽然宴会上什么也没吃,却三番两次地到洗手台前呕吐。 我抬起脸来, 妹妹出现在镜中。 变成成熟女性的妹妹映在镜子里。 我们的容貌竟是如此相像。 我也同样——变成一个成熟女性了。 我凝视镜子,用力抱住双肩,手肘压迫到胸部,非常疼痛,觉得乳房肿胀。我的身体无视于我的意志,变成了女人。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也早已不是少女了。 镜中的形象开始扭曲,我又失去了意识。 同时——我们姐妹的少女时代也结束了。 醒来时妹妹守候在枕旁。她的眼神既非怜悯也非蔑视,而是像外人般看着我。我睁开眼睛,妹妹流着泪,一语不发地离开房间。 接下来有一段期间,每个人对我都像对外人一般疏远。连父母都以对待外人般地看着我,对待外人般地跟我说话。一如既往对我报以怜悯眼神的,就只剩下不知躲在何处的—— 迷你女人而已。 其实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在这半年对抗病魔的日子里,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恼,不知是否该告诉我这件事情。结果接下这个可憎任务的是母亲。母亲像对待客人般地客气,小心翼翼地、仿佛要穿过地雷区般谨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这个事实。 说完之后,她哭了。 我则是什么感慨也没有。 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舍弃结婚生子、幸福过活的人生。纵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差别。 这算什么大事吗?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难道说,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吗?还是说——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吗?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当人。那么我算什么?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难道就没有活着的资格吗? 我不想当女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并不是健康的身体或开朗的个性。 而是——女性的特质。 一直以来,我顽固地拒绝成为女人——不论是老成的思想,还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弃,一切都只是基于此一心境的伪装。 这样的我,理所当然地与妹妹的差异随着成长也愈来愈明显。谁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体也确确实实地朝向女人蜕变。那么,如今变得再也不能怀孕岂不是个好消息吗? 于是就在我十六岁的冬天,长久以来的愿望成真——我不再是个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随之逐渐崩坏瓦解了。 战争开始了。 那个年头,一切是如此残酷,但对于放弃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战争刚开始时,整个社会高呼增产报国,可是等到战情告急,这些空头口号也没人喊了。举园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个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没在全国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烧弹袭击,成了一片火海。全国人民死到临头才慌张、恐惧、哭泣。战火也袭击了医院。父母亲茫然地呆站着,看着遭炸弹击中、燃烧得轰然作响的建筑物,妹妹哭了。 ——要烧掉吗? ——对啊。 总是窥视死亡深渊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亦不感到悲伤。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想。 仔细想来,我与父母、妹妹从那时候起就不太说话了。开战前后,我的家开始崩坏瓦解,如今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了。 医院在空袭之中受到严重的破坏。三栋建筑当中,有两栋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驻院医师也几乎全部战死,废墟当中只剩下崩坏的家庭。成了空壳子的家庭,与墙壁、天花板同样坑坑洞洞的建筑物一起迎接败战之日。 我二十岁,妹妹十九岁。 战争刚结束时,医院提供遭空袭受伤的人们病床,所以一时还很热闹,我也在医院里帮忙看护。可笑的是,忙碌时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错觉。那是个仅仅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没有空闲思考多余之事。 但是——半年过后,社会上的骚动逐渐平静下来,医院里的病人也一一离开,等到市街开始重新建设后,医院反而变得冷清了。 此时——千疮百孔的建筑里,终于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家庭。 败战之后又过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医院的修缮工程尚未动工。 无人修补破碎的家庭,任凭时光流逝。 我们将目前这种状况视为理所当然,仿佛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在这五年之间,我也曾以药剂师为目标用功读书,但因体力终究无法负荷而放弃了。我现在天天看闲书过日,过着逃避现实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指责我。自从我不再是个女人的那时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员的资格。 妹妹今年夏天结婚了。 她的丈夫入赘我们家。 一名老实青年加入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同。我不知道他们相识、相恋,进而结婚的经过,没人肯告诉我。 我抬起了头。 为何我会来到这个房间? 因为只有这里还没崩坏吗? 因为只有这里还保持着过去的风貌吗? 照片中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变。 过去的时光永远留存于相纸之中。 我总算理解父亲为何想摆着这张照片了,因为这张照片是我们这个家庭崩坏前的象征。 父亲那时或许敏锐地感受到家庭的轮廓即将逐渐崩溃、瓦解,所以才在完全崩坏前将这张照片摆饰在此吧。 胸口好闷。 空虚,好空虚啊。 抱着即将崩坏的预感过活,这是多么空虚的事啊。我现在总算理解——我所感觉到的与父亲同样感觉到的事情,那实在太空虚了,所以才会死命地抓住某些事物来稳固自己。我想父亲也是感觉如此,才会将照片装饰在这里吧。 ——不对不对。 什么?哪里不对了? 声音从相框的方向传来。 相框的背后,隐约见到熟悉的和服花纹。 那里……有谁在那里? ——那才不是什么即将崩坏之前。 ——这是那一天的照片嘛。 ——看,你笑得多么开心。 ——仿佛收到情书一般。 ——才不是崩坏。 ——而是你破坏的。 ——是你破坏的呀。 ——那女人在这里。 「别再说了!」 我大声叫喊,恢复清醒。 5 突然之间,灯光亮了。 我惊慌失措,全身僵直。 「什么,原来是大小姐。这么晚了不开电灯一个人在这里——我还以为是小偷呢。」 门打开了,内藤站在门口。 「真不像大小姐应有的行为。」 内藤用右手敲了敲摆饰照片的暖炉。 不行,那女人会—— 「什、什么事?内藤。」 「问我什么事?这句话应该是我问才对吧?嘿嘿,穿这么薄的睡衣,很养眼喔。」 的确,我现在穿的衣服并不适合出现在他人面前。内藤露出下流的眼神仔细打量着我的身体,声音异常沙哑地说着,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但是我仍旧注视着暖炉上的相框,视线直盯在相框上,身体仿佛冻僵,无法动弹。就在相框后面,刚才…… 「大小姐,怎么怪怪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你才是,为什么这么晚了——」 「我跟品行高尚的您不同,是夜行性动物,总是在深夜出来捕食猎物。」 内藤下流地歪着下唇笑了。他把脸凑近我身边,浑身散发出一股混杂着烟臭与酒臭、非常下流的气味。 我很讨厌这个男人。 内藤在我的家庭崩坏之始——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年——也不知怎么攀上关系的,以实习医师的名义住进我们家。 他自称是我们家族的远亲,真是莫名其妙。但是这男人是母亲带回来的,说不定不是骗人的。战争即将结束时他被征召入伍,翌年复员归来。母亲原本似乎打算让他入赘,与妹妹结婚。只不过从来没人对我提过这些事,因此当中经纬我并不清楚。 但是—— 不管经过几年,我依然无法喜欢这个低俗的男人。 内藤今年在医师的国家资格考中落榜,妹妹则趁着这个机会结婚了,但详细经过我也完全不了解。 在这之后,这男人的性格就很不稳定。 内藤说: 「我来到这里也快八年了,好像从来没机会跟大小姐独处呢。」 讨厌,我讨厌他的声音。 「我——不太舒服,头很痛。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回房间了,不劳你费心。」 「这可不好,我来帮您看看吧。我好歹也算个实习医生——」 内藤伸手触碰我的额头。 「别碰我!」 我使出浑身力气甩开他的手。 我的手背啪地一声,重重地打到他的手心。 内藤小声地叫痛,倒退一步。 「你干甚么!」 「别碰我!不要再碰我了!」 我有股冲动想立刻消毒额头跟手背,我讨厌他的气味。 「大小姐呀大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吗?别开玩笑了,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吗!我就这么污秽吗!」 「我——」 在我回答之前内藤站了起来。 「你……你的确是个大小姐,但是你的家又算什么?这个医院,你们一家人——你知道世人在背后是怎么说你们这一家子吗?表面上或许什么也不提,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你的家系是——」 「住口。再说下去,你在这个家就——」 「待不下去了?我可不认为。我是夫人的宠儿。不只如此,跟你妹妹的关系也……」 「你……内藤,难道你……」 「嘿嘿嘿嘿,接下来别继续说下去比较好吧?毕竟他们才刚新婚而已哪。只不过啊,大小姐,你的确长得漂亮,头脑又好,却因而骄纵,把其他人都当笨蛋,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聪明人,总是冷眼旁观——」 「我才没有——」 「你知道你的妹妹都怎么说你吗?说你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妇,说你是狐狸精啊。」 「骗、骗人!」 不可能,妹妹才不可能这种话。 而且我早在十年前失去作为女人的资格了,所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可没骗你啊,大小姐。我可是亲耳听到喔。你该不会跟那个入赘的家伙有一腿吧?」 「我?为什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可能跟妹夫做出那种事——」 「你妹非常恨你咧,说老公被自己的姐姐抢走了。」 「怎么可能,这是无凭无据的误会。如果妹妹真的说过这种话,我一定要亲自跟她澄清。」 「不好不好,最好不要。」 内藤说完,向我靠近一步。以食指尖轻抚我的下巴。 「你还真的一脸无辜喔?」 内藤仔细盯着我的脸瞧。 「嘿嘿嘿嘿,可是这就是你最不应该的地方了。」 「咦?」 「我说,这就是你最不应该的地方了!」 内藤粗声吼叫,用力拍了桌子。 残响在房间里回荡。 「你——你说什么,我什么也——」 「你——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女人吗?装出一副连虫子也不敢杀死的圣女面孔,总是瞧不起男人——你……」 内藤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我又怎么了……」 「你比你以为的……」 「咦?」 「更女人得多了。」 内藤用很难听清楚的小声说,叹口气,把脸朝下,低着头继续吐露心声。 「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想的,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引诱男人!你就是这种女人。」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你这张天真无辜的漂亮脸蛋。」 内藤粗暴地抓住我的下巴。 「还有这副美丽的胴体!」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很痛,用像是要舔遍全身的下流眼神打量全身后,用力把我推开。 「我看那个软趴趴的女婿虽然跟你妹结婚,却迷上你了吧?所以管你怎么辩解你没有勾引他也没用!你妹妹梗子恨你,恨你这个姐姐,久远寺凉子!」 我是个女人? 我只是个未完成品,内藤在开恶劣的玩笑。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你别作弄我了——」 「我可没作弄你!」 内藤突然紧紧抱住我,不让我跑掉。 「就算大声求救也没人听得到。这间房子的墙壁很厚,而且你是这个家的肿瘤,就算听见了也没人会来救你。院长、夫人、你妹妹都一样,没人想跟你接触。我现在就来切开肿瘤替你治疗。」 他的臂膀粗壮有力。我头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的手竟然这么硬。好痛,全身快被折断了,呼吸困难。我踢动着双腿挣扎,内藤将右脚插入我的两腿之间。意识逐渐朦胧。酒臭味很难受,我把脸侧向一旁。 「怎样!」 「放开我。」 「怎样!被你嘲笑、轻蔑的男人抱住的感觉怎样!」 「我才——」 我并没有嘲笑他。 也没有轻蔑他。 我只是不想成为女人。 我不能成为女人。 「放开我!」 我奋力一推,总算将内藤推开。 心跳剧烈,整个房间在我眼前咕噜咕噜地旋转。 内藤被我推倒在沙发上,他动也不动地,自嘲且下流地笑了。 接着他说: 「嘿嘿嘿,你真是个可怜的女人。」 「我、我早就习惯怜悯跟轻蔑了——」 我早习惯了。 我瞪向内藤,跟小时候一样。 「哈,好可怕。」 内藤呼吸也很急促。 「别装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真是糟蹋了这张漂亮脸蛋。嘿嘿,以前我从来没有机会像这样正面看高傲大小姐的脸。」 「别再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内藤缓缓站起来。 由上而下看着我。 「抱歉,我喝醉了。你没事吧?凉子小姐。我忘了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我——蹲着,像个胎儿一般抱着自己保护身体,并哭个不停。 我有多久没哭了? 「我——不是人。我是没办法生孩子的女人。从出生起就一直跟死亡相邻,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不,应该说早点死了比较好,我只是家人的负担。所以请别管我了,别管我了——」 我在说什么梦话。 头好痛。脑子深处那些没用的记忆又膨胀了起来,头痛得快爆开了。 内藤继续站着,以沉静的语调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凉子小姐,你已经——算是已经死了一半了。」 内藤继续满不在乎地说: ——但是啊,就算如此,下定决心不恋爱就死去也未免太——」 「恋爱?」 我没听过这个词汇。 我望向内藤,他刻意回避我的视线,移开眼眸,接着说: 「你最好知道,不管你多么讨厌男人,多么想躲在自己的壳子里,还是有人爱慕你的。你看,讲究道理的令尊与严格对人的令堂当初还不是相爱结婚的?所以说——」 「别再说了。」 「所以说——」 不知为何,内藤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拜托你别再说了,你不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吗?我不想再听这种话!」 「你听啊!」 内藤又变得激动起来。我捂住耳朵。 「你长这么漂亮,却一封情书也没写过,这太异常了,这太扭曲了。你一定是疯了!」 「情书?」 ——呵呵。 笑声?我缓缓地抬起头。 注意内藤背后的、在暖炉上的金边的相框里的我与妹妹的、十五岁秋天的—— 在笑的是我。 为什么笑了? 相框背后,我看到有一张小脸正在窥视我。 ——呵呵,情书啊。 「谁?」 内藤也回头了。 难道他也听见了? 不是幻听。 「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没办法回答。 「好像听到笑声——是我的错觉吗?」 躂、躂、躂…… 迷你女人正跑着。 内藤慢慢走近暖炉,仔细观察了一下。 「是老鼠吗?」 就在时钟的旁边。 ——果然,她在。 好可怕。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趁势起身,拼命推开沉重的大门,奔跑着离开房间。 内藤似乎在我背后喊了什么。 但我已经没有兴趣听了。 6 我来到走廊,朝自己房间的反方向逃跑。并非想逃离内藤,而是想逃离那女人,逃离自己的过去,更重要的是,想逃离现在的自己。 我到底是谁?难道说,我不是我以为的自己,我以为不是自己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我是女人?很美丽?勾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