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日]川端康成 着-2

“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  “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  “这里的艺妓都是那个样子吗?”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地说。  在她的脖颈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  “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  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桠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许是我想错啦。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妓都很漂亮。”岛村带笑地说。  岛村以为在山上呆了七天,只是为了恢复恢复健康,如今才发觉实际上是由于头一回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了。  “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才我折回房间,看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吗?”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妓之前迥然不同的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呆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子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  稍松开手,女子就瘫软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儿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儿。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儿,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般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呐。”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左右闪躲着脸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这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子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尖声说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仍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慌慌张张跑也似地独自溜走了。而岛村也在当天回到了东京。  “你那时候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上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粉。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想起“那时候”了么?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03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时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妓,他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嚷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决不可惜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起这句话,踟蹰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地站立起来。这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然后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体倚在窗栏上。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地,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节,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村庄半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林后边。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绷裂似的。  女子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触到的东西,都使岛村头一回感到是那样的冰冷。  连脚下的铺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独自去洗澡时,女子这回却温顺地跟上来,说:“请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脱下的散乱的衣裳收拾到篮子里去,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发现女子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怀里,就说:“啊,对不起。”  “没什么,请进。我们要到那边去。”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然后就那么光着膀子,抱起篮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澡堂。女子当然是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上去。岛村默默地头也不回就跳进了温泉。他放心了,正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凑到泉口,胡乱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间,女子轻轻地抬起仰着的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上去,只说了一声:“多悲伤啊!”  女子像是半睁着黑眸子。可是,凑近一看,原来那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彻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带声把岛村惊醒了。  “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呐。我说,请你看看我好吗?”女子关上了电灯,“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嘛。”  “胡说。你好好看看,怎么样?”女子说着,把窗子全推开了,“看见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了。  “对了,没关系,现在是农闲,一早不会有行人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语,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带来回走动。  “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呐。”  女子系好腰带,还是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似的。这种奇异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了。  这时间,可能室内已经明亮,女子绯红的脸颊也看得很清楚了。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这脸蛋,都冻得通红啦!”  “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窜脚尖。”说着,她面对着枕旁的梳妆台照了照镜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  大概为了避免积雪,顺着客栈的墙临时挖了一条小沟,将浴池溢出的热水引到大门口,汇成一个浅浅的水潭。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门口晾晒着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从库房里刚搬出来的,还发出轻微的霉味。这种霉味也被蒸气冲淡了。就连从杉树枝头掉落下来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顶上遇到热气,也融化变形了。  女子从山上客栈的窗口俯视过黎明前的坡道。过些时候,从年底到正月这段日子,这条坡道将会被暴风雪埋没。那时赴宴就得穿雪裤[冬天套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种裤子。]、长统胶靴,还得披斗篷,戴头巾呢。到了那时节,积雪会有丈把厚。岛村现在正下这条坡道。不过,他从路旁高高地晾晒着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见县境的山峦,上面的积雪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晴朗。绿色的葱还没被雪埋掉。  村里的孩子正在田间滑雪。  一走进村里的街道,就听到从屋檐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  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  一个从浴池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在屋顶扫雪的汉子说:“喂,请你顺便扫一扫我们的屋顶好吗?”  女人感到有点晃眼,用湿手巾揩了揩额头。她大概是个女侍,趁着滑雪季节早早赶来的吧。隔壁是一家茶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不堪,屋顶也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  一群孩子将小沟里的冰块抱起来扔在路上,嬉戏打闹。大概是冰块碎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阳光底下,觉得那些冰块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继续看了好一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独自靠在石墙上打毛线。她穿着雪裤,还穿上高齿木屐,却没有穿袜子,可以看得见在冻红了的赤脚板上长着的冻疮。坐在旁边柴标上的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着毛线团。从小女孩这边牵到大女孩那边的一根灰色旧毛线,发出了柔和的光。  从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厂传来了刨木的声音。另一边的屋檐下,有五六个艺妓站着聊天。那个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才从客栈女侍那里打听到她的艺名叫驹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走过来。女子必定满脸通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岛村还没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她本可以背过脸去,但却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岛村感到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在发烧了,正要急步走过去,驹子却立刻追赶上来。  “到这种地方,真难为情啊!”  “要说难为情,我才难为情呢!你们那么一大堆人,吓得我不敢过去。你们经常是这样的吗?”  “是啊,过了晌午饭常常是这样。”  “你这样红着脸,嘎达嘎达地追上来,不是更难为情吗?”  “那倒无所谓。”  驹子断然说过之后,脸颊又飞红起来,就地停下脚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树。  “想请你到我家来坐坐,才跑过来的啊。”  “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要是让我看看日记,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  “哦?你了解得这么详细呀!”  “昨晚你不也到车站去接了吗,是不是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车来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认真,真亲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从这里去接,还是从东京来的?简直像慈母一样,我看了很受感动啊!”  “这件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驹子变了脸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驹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女人家这样厉害。但是使她这么厉害的,倒不是岛村或是驹子本人有什么道理,这也许可以看作是驹子性格的一种表现吧。总之,在她这样反复追问之下,他好像觉得敲击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见映着山上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到我房间里来的。”  驹子说着,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面。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进土间[过去日本式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作土间],觉得静悄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哩!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一个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在港市不当艺妓之后,就留在这里当了舞蹈师傅。她还不到五十岁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了。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这个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东京上夜校去了。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人家里?对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像是悬在半空中的这间房子里,驹子即便只说了这些,她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  “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声音。  “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着一个夜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条纹非常显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长袖子也显得更加鲜艳了。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叉,看起来有点臃肿,然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  04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洁白的小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山景,心情不由地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加快了。对经常容易突然迷离恍惚的他来说,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种茫然的状态,连岛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地喊道:  “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  “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妓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软啊!”  “没有发酸吧?”  “发酸了,脖子有点发酸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尽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妓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噢?”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是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妓,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你说是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妓,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岛村的脑海里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它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下了。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打开着。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出来了。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会后举行的宴会上陪客的。她把脚伸进了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脸颊。  “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他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  “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在梳妆台前一倒下,她脸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  “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下了。不一会儿,又坐起来,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点冷似地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地开始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月的事。  “我担心会发疯。不知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还是想不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会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赴宴时,身体才好受一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连饭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热天里,把针截在铺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没完没了的。”  “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妓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  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欢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是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就不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缩起来,像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翌日凌晨,岛村醒来,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开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晒到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把长歌[长歌是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己壮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05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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