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拇指-4

“喂喂喂喂喂!”  “对不起……我没注意看……”  小鸟一样可怜兮兮的声音。  “干坏事了啊,那个小姑娘。”  “干坏事了啊。”  少女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粉红色的手帕,战战兢兢地擦拭“搞怪警察”的西服。白色部分更大了。  “喂喂喂喂喂!”  “对不起……马上就擦好了……”  在“搞怪警察”愤然怒视的目光下,少女拿手帕拼命擦拭冰激凌的痕迹。擦到一半,手帕已经不能用了,少女就用嘴叼住手帕,改拿小包餐巾纸出来擦。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西服背后的污渍终于慢慢消失了。与之相应的,“搞怪警察”的表情也渐渐和缓下来。当然,不管衣服还是表情,都还不能算没事了。  “……好了。”“搞怪警察”有气无力地说。  少女举着脏兮兮的餐巾纸抬头看着“搞怪警察”,嘴里还叼着手帕。看到这一幕,“搞怪警察”的表情完全松弛下来。  “没注意也没办法。”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少女缩着头把外套还给“搞怪警察”。“搞怪警察”先是晃晃脑袋,然后又点点头,以故作优雅的姿势接过衣服,开始往身上穿。  “看到了没,老铁?”  “看到什么?”  “她抽走了钱包。”  哎的一声,老铁向那两人望去。“搞怪警察”这时候正要离开。就在他完全转过身去的同时,一直悄然垂首的少女突然间动了起来。她先是悄悄抬头,紧接着迅速转身拔腿就跑——眨眼工夫便钻过了武泽他们的身边。  武泽再度转头去看“搞怪警察”,只见他突然停住了脚,直起肥胖的身子,急急忙忙在衣服上下乱摸。那动作越来越快,然后变得更快。他猛然转身。这时候少女已经离他二十米了。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搞怪警察”的动静,少女突然站住,回头一望,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喂!”  伴随着这一声喊,“搞怪警察”跑了起来。少女也跑起来,可是一下子撞到了行人身上。少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这时候“搞怪警察”噔噔噔踏着脚步迫近少女身边。少女眼见不妙,从手提包里掏出皮夹,用力朝后扔去。那是“搞怪警察”的皮夹。皮夹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越过“搞怪警察”的头顶。“搞怪警察”脸上显出愤怒的表情,咯噔噔后退几步,把掉在人行道上的皮夹捡起来。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就这么算了,但是突然又火了起来,作势继续去追少女。少女爬起身,又要开始往前跑。  “都是同行,帮一把吧!”  老铁喊了一声,向少女追去。他撩起和服的下摆,木屐噔噔作响,扭头向武泽喊:  “老武,拦着那家伙!”  “啊?”  武泽觉得哪有帮小偷的道理,但这时候显然没工夫犹豫了。他只得看准时机,猛然跳到“搞怪警察”面前。然后就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圆球撞上了一样,武泽的身子被重重弹飞出去,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搞怪警察”啊的一声站住,望向武泽。武泽双手用力抓住自己的胸口,呼呼呼地急促喘息,下巴咯咯打战。“搞怪警察”朝少女跑去的方向投去最后的一瞥,终于放弃了追赶的念头,小跑到武泽身边。  “你没事吧?”  “心脏……心脏……心心心心……”  “要叫救护车吗?喂!”  看热闹的人逐渐聚拢过来。武泽担心演得太过搞不好真有人会叫救护车过来,赶紧做出没事了的模样。“搞怪警察”重重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伸着脖子向武泽鞠了一躬。  “对不起。刚才那个小偷偷我的钱包……”  “没事没事。”  武泽轻快地拦住对方的话。  “撞在一起的事儿,谁都难免碰上。”  武泽站起身,前后看了一圈,向“搞怪警察”和看热闹的人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离开了。他稍微走了几步,回头一瞥,正看见“搞怪警察”在检查刚刚捡起来的皮夹。从他的表情上看,少女还没来得及把钱抽走。“搞怪警察”把皮夹放回西服里面的口袋,混入繁杂的人群里。  武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给老铁打电话,不过这手机是刚买的,还没存老铁的号码,只好从另一边口袋翻出旧手机,打开电源,拨给老铁。老铁立刻接通了。  “老铁,你在哪儿?”  “公园,上野公园。”  “小偷呢?”  “在一起。脚扭了,在休息。嗯,不忍池旁边的小店这边。外面有桌椅的。”  武泽知道那个地方,告诉老铁自己过去。  “对了老武,你现在是拿旧手机给我打电话的吧?”  “是啊,新手机没存你的号码。”  “啊,难怪。”  武泽挂了电话,向上野公园走去。  “这边这边。”  一身和服的老铁,手上还举着绿茶的塑料瓶,在朝武泽招手。露天桌子的对面,坐着刚才那个少女。老铁向她转过头去,好像是告诉她自己的朋友来了。少女微微向武泽望了一眼,随即又扭回头。另一瓶茶放在桌上,像是老铁买的,盖子还没打开——是因为没得手而闷闷不乐,是因为没让老铁帮忙他就自顾自地跑过来了,在和他赌气,还是在提防老铁和自己?最后这种可能性应该最高吧。不管怎么说,自己这边分明是突然出现的奇怪中年二人组,而且还一个穿西装一个穿和服,不提防才怪。  “脚没事了吗?”  武泽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少女连眼皮都没抬。武泽苦笑了一下,上下打量垂首不语的少女,然后——  “怎么了,老武?”  少女的眼睛。在茶色的头发下面,一直盯着桌子台面的少女的双眼。消瘦白皙的脸。紧闭的双唇。  “——老武?”  武泽终于回过神来,张开口,勉强苦笑了一声,暧昧地应道:  “哎呀,没什么,那个……感觉和我女儿长得有点儿像。”  老铁垂下眼角,撅起嘴,认真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和你女儿,正好是差不多的年纪呢。”  三  少女的扭伤看起来不是很重,但可能是因为膝盖撞到地面之后又强行跑步的缘故,一走就很痛的样子。  “所以在这儿坐着休息了。哎,老武你也先喘口气吧。喝不喝?”  老铁把刚喝过的瓶子递过来,武泽没接,自己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打开瓶盖,一边把冰凉的绿茶灌进喉咙,一边再度观察少女。短短的荷叶裙,牛仔服,运动鞋,米老鼠图案的红色T恤衫,手表好像也是迪斯尼的动画角色,不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条大张着嘴的狗,两只胳膊指示时间。裙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电视上看见的短跑选手一样紧绷着。其中一只膝盖已经擦破了,难怪很痛的样子。  “嗯,稍微弯一下看看。”  武泽蹲到少女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势,但少女仿佛受惊了似的,猛地合上双膝,挑起一只眉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武泽只好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我可不是萝莉控。”  “萝莉控都这么说。”  这是少女第一次开口。沙哑的女中音,非常成熟的大人声音。  “这是真嗓子?”  “嗯。”  “刚才是做生意用的?”  “嗯。”  “迪斯尼T恤,小狗手表,也都是为了让对手疏忽的道具吧?”  “小狗?”  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  “哦,果菲啊。”  “笨蛋。”  老铁说。少女和武泽同时“啊”的一声张开嘴,老铁很是得意地接着说:  “goofy——笨,蠢。没在学校学过?”  少女无语盯着老铁的脸看了半天,终于带着一副“是嘛”的表情,眼光落回到手表上。  “这样啊。”  “对了,你好像才十几岁——已经不是素人了吧?”  【素人在日语中是新手的意思,它的反义词是玄人,即专家、高手的意思。】  武泽回到刚才的话题。  少女立刻反问:“什么意思?”  “偷东西啊。感觉非常熟练的样子。”  “不是说这个,你说的‘素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是玄人。”  “玄人?”  “靠这行手艺吃饭的人。”  “哦,玄人。”  “哎,还是这么可爱的乌鸦呢。”  【“玄人”的“玄”字有“黑色”的意思,所以有这种联想。】  老铁挺直身子,抱起胳膊重新上下打量少女。少女转向他问:“乌鸦?”  老铁解释说:“就是说玄人。乌鸦是黑的,所以这么说。”  少女和老铁对望了半晌。  “这么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合情合理的问题。  知道双方是一丘之貉以后,少女好像稍微解除了一点防备,开始生硬地介绍自己的工作。工作内容大抵和预想的差不多。  首先是利用“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外表,接近中年男性目标。接近的具体方法有之前那种古典手段,也有和凑过来搭讪的怪大叔装成情投意合,或者在一边走一边抽烟的怪蜀黍后面用热情的声音招呼拉手什么的,总之就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采取各种可能的方法。然后,再设法让怪大叔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超短裙上,最后的最后就是嗖的一声偷了钱包就跑。  “可是刚才很危险啊。要是给抓住的话,会把你扭送警察局的吧。”  武泽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拦住了。  “不会的。一般是提出交换条件才放我走。”  “交换条件?”  “身体。”  少女神色不变地说。  “是吗?真的有人这么说吗?”  “多少回了。不过,那样子其实更好。”  “哎,睡觉吗?”  “睡觉?”  “所以说那个……不是要和你那个什么吗?”  武泽换了个说法,少女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老铁好像很害臊地双手遮住了脸。  “可没那么便宜哟。旅馆街的行人很少,我一般都是跟着走到那边,就冲他心窝狠狠来上一脚。”  少女用她没受伤的那条腿在地上重重一踩。老铁夸张地嗯的一声捂住自己的肚子。  “原来如此。”  武泽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  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说口渴了,少女也终于拿起桌上的瓶子,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盖上盖子,看着瓶子侧面低声说:“伊藤园啊……”  望着少女的侧影,武泽困惑了——也该问问看了吧。可是他怎么也难以开口。等二十秒吧。对于答案的不安,让武泽不愿开口。再等二十秒。武泽一面注意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个问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河合。虽说一点儿也不可爱。”  【日语中“河合”的发音和“可爱”一样。】  少女依旧盯着塑料瓶回答说。  “……河合后面呢?”  “真寻。”  心脏仿佛在肋骨内侧“怦”的一声巨响。  聚满了看热闹家伙的公寓。有点脏的粉红色运动鞋。公寓走廊里,一直盯着脚尖的那双眼睛。水晶一般的眼睛。  “不行……”  前一天听到的单身母亲的声音。  “已经……不行了……”  被武泽逼死的母亲,名字就写在门牌上。河合琉璃江。在那名字旁边,用油性笔写着“真寻”两个字。  “真寻啊……有点少见的名字啊。”  老铁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武泽的困惑,盯着少女的脸,继续说:  “你的父母呢?”  “都不在了。”  “啊,不在了。死——过世了吗?”  “爸爸走了。”  “妈妈呢?”  武泽想把耳朵塞住。  “死了。割腕自杀了。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是吗。”老铁撅了撅嘴。  “没去找你爸爸吗?你还小,靠偷东西过日子,总有点儿——”  “住哪儿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而且就算能找到,也不想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干坏事的。妈妈这么说的。从别人身上扒钱。”  “搞诈骗的?”  老铁认认真真地这么一问,真寻的嘴角露出笑意,似乎觉得他问得很蠢。  “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混黑社会什么的吧。我很讨厌黑社会。”  “真云——”  “真寻。”  “真寻,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过?”  “嗯……嗯,差不多吧。”  不知怎么,真寻回答得有点含糊。  “住在这儿附近?”  “也不是。足立区。”  “足立区?我们也在那边啊。是什么地方?”  真寻大概说了下自己住的地方。距离武泽他们租的房子不远。  “反正眼下是住在那儿。下周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什么意思?”  真寻拿起桌上的塑料瓶摆弄,穿着牛仔服的肩膀轻轻耸了耸。  “没付房租,本周要给赶出去了。欠了好几期房租了,这一回房东终于下了最后通牒,说是本周内再不把房租全部付掉就不给住了。”  “全部是多少?”  “三十万不到一点儿。”  “哎哟!”老铁咋舌说,“有方向吗?”  “没有啊。其实本来今天是打算努力一把,搞到一半房租的。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这么写的。可是腿这样子……露馅的时候实在没信心能跑掉。”  真寻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膝。  “我说老武,借她点吃晚饭的钱吧。挺可怜的——”  武泽默默摇头。老铁似乎有点意外,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去对真寻说:  “老武倒也不是吝啬,实在是我们现在没那么多钱……”  “嗯,没关系。给我买水已经很开心了。”  “啊,那不是从生活费来的,是我的零花钱。”  老铁有点得意地说。自从住在一起以来,武泽和老铁的生活费就变成了零用钱制。  从刚才开始,武泽就在想。一门心思在想。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他真的很想把真寻欠的三十万不到的房租全都付掉。不付不行。但是那样的话老铁会觉得奇怪吧。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同意。但是一旦向老铁解释清楚了,也就更不可能给真寻钱了。因为眼下手上的钱全都是和老铁两个人一起辛苦赚来的。明明是为了偿还自己的过去,却要老铁帮忙,怎么也没有这种道理。绝对不行。过去武泽的所作所为——杀害真寻母亲的行为,和杀害老铁妻子的行为没有区别。这一点老铁非常清楚。他在非常清楚的同时,依然还追随着武泽。这一点也正和武泽追随火口一伙一样,也和追随杀害沙代的同类一样。  现在的武泽,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唯独不能给钱。可是武泽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个住处,什么都没有。  ——哎,等等。  “你搬过来也行啊。”  武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真寻和老铁同时扭头望向武泽。  “你开玩笑吧?”  “实在没地方可去的话,你搬过来也行。”  “哎……老武,你是说,和她一起住?”  “暂且过渡一下。这不是没办法吗?都说要被赶出去了。”  “让她寄宿?”  “所以说是临时的嘛。虽然你这家伙也一直赖着不走了。”  老铁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句话似乎就在老铁的喉咙里打转。  “老武你这么说,确实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不过这样子她本人反而有点难办吧——对吧,你不想的吧?”  “没有不想啊,这可帮了大忙了。”  “咦——”老铁伸长脖子。  “这可是两个大男人和你一个小姑娘啊,说不准会干出什么哦。”  “会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会干什么。”  “那就没关系。”  真寻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把右腿屈伸几次,然后以球鞋跟为轴,转身面对武泽。  “当然,首先我会尽可能赚钱。本周我会努力再试试。但是,也许有个万一。万一再努力也不行的话……”  武泽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写下住处,撕下来交给真寻,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万元的纸币。  “这是什么?”  “回头还我就行。”  “老武,这,是你的零花钱?”  “嗯。”  真寻犹豫了片刻,接过武泽的一万元纸币。  “万一我说的都是假话呢?如果刚才只是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要骗你们呢?”  “咱们是靠这个吃饭的,真假好歹还能看得出来。”  真寻连声谢谢也没说,笑也没笑一下,打开提包,把一万元纸币收进皮夹里。  “真是怪人。”  丢下这一句,真寻便转身要走。武泽在她背后又叮嘱了一句:  “没地方去的时候就过来,别客气啊。”  四  “但是你没想过我真的会来吧。”  第二周,下雨的星期一。  左手撑着蓝色的伞,右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真寻在玄关外面抬头望着武泽。雨衣的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武泽一只手扶着门,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背后响起老铁的声音。  “老武,茶叶好像发霉了——”  老铁在走道半当中猛然站住,瞪圆了眼睛。  “真云姑娘!”  “真寻。”  “真寻姑娘!”  老铁捧着装茶叶的罐子,眨巴着眼睛来到玄关。  “门铃响的时候我还在想是谁——”  “到底还是被赶出来了。啊,这个还没用。”  真寻用脖子夹住伞,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万元的纸币递给武泽。  “先……进来再说吧。”  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武泽把真寻迎进房间里。老铁接过旅行包,他好像也没想到真寻真的会来,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二楼只有一个六叠的房间,暂且先放那边?”  “嗯。”  “午饭呢?”  “还没吃。”  真寻噔噔噔地上楼。  老铁小声说:“连声‘打扰了’‘请多关照’什么的都不说啊,这姑娘。”  “直性子吧。”  “这种态度可不怎么样啊。”  “你搬进我那公寓的时候,姿态也没那么低吧。”  “是吗?”  “好了,烧个中饭吧,咱们自己也还没吃呢。”  “哦……”  老铁去厨房泡了三袋方便面。武泽切长葱的时候,真寻从楼上下来了。她瞥了一眼老铁,低低说了一声“泡面啊”,进了客厅,在矮桌前面盘腿坐下,扭了扭脖子。  “喂,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真寻躺到榻榻米上,右腿屈伸了好几次给武泽他们看,像是花样游泳一样。在武泽和老铁两个人的房间里上下翻动的白色短袜,总觉得和整体的气氛不太协调。说起来最近小女生的袜子怎么都这么短了。  “只有两个碗啊。”  “我就着锅吃也行。”  老铁端上来两个热气腾腾的碗,武泽捧了锅过来,连着一次性筷子放到桌上。真寻像是美国电影里的僵尸一样噌地坐起来,武泽和老铁两个还没坐下来,她就已经掰开筷子开始吃面了。老铁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寻,这种时候——”  真寻仰头陶醉地对着天花板深深呼了一口气。  “啊……好吃。”  然后她又低头冲着面碗,发出很威猛的声音继续吃起面来。老铁和武泽一下子都没话说了,只得无语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在怪异的寂静中开始吃午饭。窗户外面春雨连绵。一时间只有三个人轮流吸面的声音。  “对了,在这儿能住多久?”  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汤,真寻问道。  “想住多久都行。”  武泽这么回答的时候,老铁瞥了他一眼,武泽加了一句:  “嗯,当然总不能永远待在这儿。”  “不会一直待着的。”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以后再说。”  含糊应了一句,真寻又躺了下去。  武泽把锅和碗送去厨房,仔细去掉茶叶上面的霉斑,泡了茶,然后掏出新手机试着按按钮,打算学学新手机的用法。  “在发消息?”真寻问。  “啊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功能,我研究研究。消息可没发过。”  “不会吧,一次也没发过?”  “短消息这东西真有那么方便?”  “这还用说。给我,教你用。”  真寻伸手抢过武泽的手机,把屏幕转到可以两个人一起看的角度,开始解释短消息的用法。最近的小女生都是这样子吗?虽说也是自己提出的建议,可是突然闯进自己家里,一口气吃光面条,然后开始解释手机的用法——武泽只得诺诺连声,听真寻给自己解释。  “反过来说,收消息的时候怎么弄?”  “自动会收的。收到了就按这个——”  “啊,那个按钮啊。”  “怎么样?”  老铁好像也对短消息很感兴趣,半路拿了自己的手机过来一起听。春雨连绵的午后就在这样的解释中过去了。真是怪异的一天。  到了晚上,老铁去超市买咖喱,武泽在家准备米饭。自从搬来这里以后,为了节约生活费,两个人一直都是尽可能自己烧饭吃。武泽一边淘米,一边时不时回头偷瞧客厅方向。真寻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是躺在榻榻米上摆弄手机。手机上面缀着一条很显眼的挂件。是在给谁发消息吗?  按下电饭煲的开关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有新消息”。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条消息。武泽回忆真寻刚刚教过的方法,试着打开消息,屏幕上显出一行短短的文字。读到这行字的时候,武泽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十分感谢。能得到您的帮助,非常开心。”  武泽扭头去看客厅。真寻在翻漫画杂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偶尔抬头向武泽这边瞥上一眼,立刻又低头落回杂志上了。武泽忍着笑,从冰箱里取出麦茶倒进玻璃杯。  原来如此。短消息这样的东西确实很方便,有些无法当面传达的意思,就需要用到短消息吧。  这时候玄关门开了,老铁买了东西回来。外面好像又在下雨,塑料袋表面都是湿的。  “我买了啤酒,然后还有这个,柿种和牛肉干。是我自己的钱,不用担心。”  “这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老铁连连点头,说了一句“就像刚才跟你说的”。武泽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难道说——  “哎,没收到?”  果然如此。  “短消息哟,短消息。白天被你一说我才意识到。确实自己没和你说过谢谢。真的很对不起。”  老铁装腔作势地鞠了个躬。  五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是个大晴天。  伴随着更衣室方向传来的洗衣机轰鸣声,武泽和老铁头碰头凑在一起低声商量。  “可没想到这么麻烦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让她住这儿不行的。”  被褥只有两套,夜里武泽和老铁只好盖一床被子。当然,这个问题只要买床新被子就能解决了,但真正让两个人头疼的还是和一个年轻姑娘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这件事本身。  首先,武泽睡醒了要去小便,可是洗手间的门紧紧关着,里面传来淋浴的水声,武泽不得不在客厅厨房来回打转,足足忍了四十分钟。半路上老铁也起床了,跟着也忍了二十多分钟。两个人解决了生理问题之后,看看天气不错,打算要洗衣服,但这时候又开始面面相觑。你去问,不,你去问,两个人翻来覆去谦让了半天,最终还是武泽去找真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要不要洗衣服。帮我一起洗了吧,真寻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从旅行包里往外拿T恤内衣什么的,武泽赶紧伸手拦住说,这事可不行。真寻用看不出表情的脸瞅了武泽半天,最后说了一声,那我负责洗衣服吧。武泽提议说自己和老铁两个人的衣服同真寻的分开洗,真寻说那样太浪费水电费了。虽然被她这么说也挺奇怪,不过说得确实不错。最后武泽判断,比起自己洗真寻的衣服和内衣,还是她来洗自己的衣服稍微好一点,也就让她负责洗衣服了。  “总之今天先去买被子。和你睡在一起老是梦到海豚,而且夜里还抢被子。”  “被子是你自己掀开的好不好。”  “反正吃了早饭就去买东西吧。”  “知道了。那我去换个衣服。”  老铁从客厅的衣橱里取出裤子,要脱睡裤的时候,刚脱了一条腿,真寻进来了。老铁一声怪叫,单腿跳着出了房间。  吃早饭的时候,真寻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埋头慢吞吞地啃面包,偶尔抬头看看大开的窗户,轻轻叹一口气,又低头继续啃面包。  “好像没精神嘛。”  武泽被无视了。  “果然还是讨厌洗男人的衣服吧?”  老铁也被无视了。  “真是喜怒无常啊,那家伙。”  老铁一边洗碗,一边背着真寻说。  “她爸爸没给她起名叫‘真云’说不定还真不错。”  “啊,真是啊。”  真寻这个名字好像是父亲给起的。昨天晚上吃着大碗咖喱,她这么告诉两个人。  “一开始希望我变成心无尘埃的孩子,所以叫‘真云’,是‘洁白’的意思。”  也就是说,老铁喊错的名字,也未必真的错得那么离谱。  “为什么你爸爸又改成“真寻”呢?”  “嗯,是因为很难喊吧?”  老铁的啤酒罐凑在嘴边,真云,真寻,真云,真寻,反复念叨。  “不知道哟这种事情。反正妈妈是这么说的。一开始是叫真云的。”她说。  吃过饭,一边吃着柿种,一边在客厅看智力竞赛节目。不知道是不是啤酒的效力,老铁慢慢开始打盹,然后身子横倒下来,眼睛和嘴巴都半张着,开始了真正的睡眠,武泽委婉地向真寻开了口。  “能问问你母亲的事儿吗?”  真寻没有回答,不过也没有拒绝的表示。武泽便继续说。  “你母亲为什么自杀?”  “欠债。”  真寻眼睛还是看着电视,简短地回答。  “是吗……苦于欠债自杀了啊!”  “催债的跑到家里来威胁,妈妈终于受不了自杀了。公寓隔壁的邻居说的。”  “哦?”  电视里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武泽扭头去看,只见电视里的女优好像很害羞地双手捂脸在说什么。  “这种笑声,还以为跑哪儿去了呢!”  “笑声?”  “嗯,不单是笑声,所有的……”  武泽看看真寻的侧脸,她依旧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大家全跑哪儿去了呢?”  然后她便什么也不说了。武泽默默听着电视里的笑声。  “那个,逼你母亲自杀的人,要是以后遇上了,你会怎么办?”  嗯,她轻轻扭了扭头。  “也许会杀了他吧!”  电视的声音和老铁的鼾声此起彼伏。两个人静静听了一会儿。  “不过,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啊。真的。”  终于,真寻把手放在屁股后面,用柔和的声音说:  “本以为只有胁迫要钱的人,可没想到还会有人主动帮忙,而且还是完全没关系的小偷。”  老铁睡梦中打了个嗝。  “我这差不多还是第一次有人帮忙。”  为了掩饰心中涌起的感情,武泽从桌上捡起一颗柿种,向老铁的方向扔去。 他倒没有故意瞄准,但是柿种正中要害。老铁“啊”的低低哼了一声。真寻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真寻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又沉默了。  “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妈妈的遗物。”  真寻从丢在墙角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东西给武泽看。那是个小小的半透明塑料袋,武泽看到里面放着一张记事贴和几枚零钱。  “这是遗物?”  “嗯,遗物。”  “几个一百块和十块的硬币,是妈妈割腕自杀的那天放在公寓桌子上的,”真寻说,“恐怕就是那时候的全部财产了。”  硬币下面就是这张记事贴,用铅笔写着“对不起”。  真寻隔着塑料袋,把记事贴上写的几个字拿给武泽看。  “记事贴哟,难以置信吧。连张信纸什么的都没有哟。我那时候没出息的哭了哟。  “我伸手去拿这张记事贴的时候,从纸边落下的硬币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声音至今都回荡在耳边。”真寻说。  六  闯入者的出现,是在那天晚上。  打开电视围着桌子坐下,三个人一面叽里呱啦地说话,一面吃馄饨面的时候,老铁忽然刷的一下抬起了头。他紧闭嘴唇,视线落在天花板上的一点,动作和表情都显得很紧张。武泽感觉他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喂老铁,噎到了吗——”  “嘘——”  老铁狠狠瞪了武泽一眼,在嘴唇前竖起食指。怎么?真寻放下筷子。老铁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停了几秒钟,然后双手搭在桌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武泽正要说话,老铁又飞快地做了个禁声的姿势,眼睛慢慢转向某个方向。墙。不对。被墙挡住了看不到,不过老铁的目光似乎是在指示墙外面的玄关。  一股茫然的不安让武泽的身子僵硬起来。  老铁动了。他蹑手蹑脚一步步移过去,出了客厅。武泽和真寻迅速对望一眼,目光随即又转回到老铁身上。老铁的身影消失在短短的走廊尽头,然后外面响起轻微的咔嗒声,似乎是老铁打开了大门——然后又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武泽有些担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老铁的叫声,紧跟着又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  “老铁!”  武泽和真寻同时起身,奔出客厅,然后便看见老铁倒在门前的三合土上。他的头朝着客厅,.福哇txt小说.双膝着地,好像要说什么。就在这时,武泽的视野下方出现了某个奇怪的东西。白色的,速度很快。武泽赶紧朝那个东西移动的方向看。“超可爱”,真寻喊了起来。确实可爱,武泽也这么想。  那只白色的小猫在厨房里停下,神情呆滞地回头望着三个人。  “吓……吓我一跳……”  老铁挪过来。他好像扭到了腰。  “一开门,突然……那只猫,喵喵喵喵喵……”  他嘴里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一边在走廊里一屁股坐下去。  “它是从哪儿来的?还在吃奶吗?”  真寻四肢着地,把脸凑向小猫。小猫像是有点吓到了,不过并没有逃走,而是把嘴张成倒三角形,细声细气叫了一声。  “啊——啊——听到了?”  真寻兴奋地回头叫道,然后又立刻转回小猫,伸出双手,像是掬水一样把小猫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小猫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还是老老实实让真寻抱住,用刚才一样的声音又叫了一次。  “不会还在吃奶吧,已经能跑了。”  “啊,是吗。”  纯白的小猫,两只眼睛里的黑眼珠像是埋了葡萄籽一样,鼻子是粉红色的。  “让我抱抱……”  武泽也伸手从真寻的胸口抱了抱小猫。轻得好像没有一样。身体散发着微微的牛奶一样的香气。  “咱们收养它吧。”  真寻不由自主地说。在武泽答话之前,老铁抢着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  “饲料要花钱啊,饲料。赶紧赶到外面去。”  “便宜得很啦,猫粮什么的。”  “可也是笔费用啊。”  “那,行不行吗?”  真寻把小猫抱在胸口,抬头看着武泽。这是“工作用”的声音和造型。这个太有杀伤力了,是故意的吧。要么是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总而言之武泽算是彻底了解那些被她骗了的男人们到底是种什么心情了。  “哎,饲料什么的是挺便宜吧。”  “喂,老武。”  “没关系,没关系。”  武泽一面含糊地点头,一面仔细端详小猫。仔细看来,小猫的头上有一撮毛硬撅撅的。  “像鸡冠一样,这里。”  “那就管它叫鸡冠吧。”  这名字太不咋样了吧,武泽想。没有别的名字了吗?武泽上下打量小猫的时候,它忽然用两只小小的后腿蹬了下真寻的手臂。啊,武泽急忙弯腰伸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小猫灵巧地落到地上,向客厅跑去。  “鸡冠!”  真寻开心地叫着,在后面追。小猫好像也很开心地跑。它想跳上放着三个碗的桌子,但是没跳上去,屁股落地掉在榻榻米上,被真寻再度捉住。  “你是男孩子吧?”  真寻把小猫翻了个身凑上去看了看说:“果然。”  “喂,老武,它是男孩哟。”  “哎哟,这种刚刚长毛的小家伙也有男女啊。”  “有哦,你看。”  “哪儿……啊,真的。小得一点点。”  “老铁也来看看。”  “行了行了。”  在真寻的胳膊当中,新住客鸡冠一副害羞的模样。  “我可不照顾它啊。”  老铁气鼓鼓地盘腿坐在走廊里。  七  “嗯……对不起,请问这儿有海豚的饲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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