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自幼被叔父项梁领养,项梁既相当于他的父亲,又相当于家庭教师。 项羽由叔父带着到处颠簸。顺便说一句,项羽本名籍,羽乃是字。他虽身为“荆蛮”的楚人,却也起了一个中原汉民族式的名和字。而不久之后即将与项羽分庭抗礼的汉人刘邦,尽管出生在汉民族居住的地区,也许因为地方太偏僻,反倒根本没有取个像样的字。由此也可以看出,虽说项羽是荆蛮,但却更像一个充分接受了中原文化的家庭的子弟。实际情况也许是这样的,即荆蛮中有教养的家庭都受到中原文化的强烈熏陶,而即便是在中原地区,倘若像刘邦那样出生在偏远的小村落,也照样不会有中原绅士那么多装点门面的东西。在这片诸多族群杂居的大地上,自古以来就不以族群本身定优劣,只要你加入中原文化,就不再被视为“蛮”。本章开头一句就说到江南族群问题,并指出“尚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其中就包含在这片大地上自古以来就不大讲究族群论这一条。比如,项梁和项羽具有中原名字,只要再穿上中原服装,就不再被当成蛮人。只是从项羽的性格来看,仍不能不令人感到他确实还是一个属于江南荆蛮的小伙子。------------《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4)------------ 项梁很喜爱从十岁起就由他抚养长大的项羽。项羽动作敏捷,直觉灵敏,且力能扛鼎,又十分顽皮,只有保护人项梁方能约束得住。项梁并非只是容貌典雅的士绅,早先也曾杀过人,还与市井无赖有过勾结。他带着项羽四处流浪,与其说因为是楚的遗臣,还不如说是为了躲避被害者遗属的复仇。 在流浪过程中,项梁曾教这个侄子读书认字。 “这种东西谁能记住呀?” 项羽每次都要撒娇耍赖。 在当时,楚人学汉字是很难的。在项羽十岁左右,秦帝国正式成立之后,秦才将以前因地域不同而千差万别的汉字加以整理,形成统一的文字,而项梁的知识大部分还是早先楚的东西。所以项梁既教项羽楚特有的文字,也教秦统一后的文字。 “意思虽然相同,但这是楚的文字。这些才是秦新造出来的文字。” 照这种教法,纵使不是项羽,也会被弄得一塌糊涂。 更难的是,文字的写法因地域不同而各不相同,特别是江南———比如楚———与其他地方差别更大,文字里加入了鸟或鱼一类形状的东西,宛如画漫画一般添上了装饰性。这能否说是楚文化落后的表现呢?文字本来是作为传达意思和从事各项工作的工具来使用的。江南文字里多少带有的这种绘画倾向,在功能略显不足这一点上,也许要比中原进化得晚,但若把这种倾向看做与江南风俗中的咒术有关,也许它就是单纯的乡土风情问题了。另一方面,秦是从可称之为与骑马民族杂居地带的未开化土地上兴起的,早就有了基于简明合理的法家思想的治国方法,也许是因为与此有很大关联,其文字的写法极为简朴实用,每个字都规规矩矩地呈正方形,既容易记又容易读,比其他地区简单许多。 项梁继承了楚的传统文化,对秦抱有强烈的仇恨,即便是教一个字,也要向项羽展示楚的那种奔放华丽,即类似于绘画般的写法,而关于秦的书写方法,则总要加上一句: “秦是这样的。” 随即写上一遍,然后又说: “啊,秦的那些字,也最好尽量多记一些。” 说起来,这完全是一种补充性质的教法。项羽终于折笔说道: “叔叔,这字什么的,能写自己名字不就足够了吗?” 书以记名姓足矣!说完就再也不肯学了。项梁想,既然学问不适合侄子的天性,那就不必强求,于是接着传授剑术。谁知项羽对剑术也是半途而废,肯定是烦透了那些反反复复的基本动作。这回连很有耐性的项梁也发脾气了,说: “你小子总是这样,究竟要干什么!” 项羽则回了一句:这剑术什么的,再学不也只能打倒一个人吗? “如果有能对付万人的办法,我就想学。” 听到这句话,项梁反倒对侄子高兴起来,于是又传授兵法。兵法乃是项梁的长项,他亲自给项羽讲授兵书。项羽生性就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人,再听下去就厌烦了,嘴里抛出一句: “兵法也真够烦人的!” 等于说,项羽的兵法也没有研究透彻。只是项梁并不生气,心中在想: “这孩子还是有灵气的。” 他对项羽的才干仍寄予厚望。 项梁的激情就像一把利刃,早已磨得锋利无比,其目的与其说要推翻秦王朝自己当皇帝,还不如说是为了讨伐秦替亡父项燕报仇雪恨。------------《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5)------------ “只想报亡父之仇。” 项梁曾对一些口风紧的朋友吐露过内心的秘密,也许是想用这种办法让伙伴们相信自己是项燕将军的亲生儿子。总之,人们都认定: “一旦天下大乱,项梁必定会成为收揽人心的英雄。” 就这一点而论,在上年岁的人当中,项梁远比项羽更受欢迎。项羽还太年轻,在一般人眼里只能算是项梁的一名保镖而已。 可是,项羽十八九岁时竟长成了身高过八尺的堂堂男子汉。秦时的尺,一尺是二十三厘米。八尺就是一百八十四厘米,在人们体格大多矮小的江南,这个身高显得特别突出。而且他力气大得可以举起一只青铜鼎,头脑又聪明,还有一种迷人的可爱劲头。在与叔父一起广结善缘的大江南北,项羽的伟岸和人品一步步虏获了年轻人的心。叔父则早就得到了许多具有实力人物的信赖和尊重。可以说,叔侄二人相得益彰,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位叔父和侄子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吴中(现在的苏州)城。 吴中是春秋时期吴国的旧都,吴国灭亡之后,单提到“吴”也指这座小城。又过了许久,吴这一带的发音与汉籍经典同时传到东方的朝鲜南部和日本,成为吴音,丝绸的纺织技术也从这里传了过去,被称做吴服。 从中原地区来看,吴人或许也属于南方蛮族,但广义上的吴地却占有扬子江和钱塘江两个三角洲地带,最适宜于种植水稻,是中国最富饶的地区,人口也多。作为一座城池的吴中则更进一步,拥有上述可被称为大地粮仓的腹地和水运之便,在秦代就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就在这座热闹的小城先扎下根吧!” 项梁对项羽说,同时提醒他要小心行事,要想收揽人心,就不能让人讨厌。 项梁多少还带了一些财物。 加上项梁也有学问,社会上的事也知道很多,还常常为人出力帮忙,因此很快就成为城里的头面人物,人们都说: “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项梁大人商量,只要按他所说的去做,保准不会有错。” 项梁的地位已接近于某种游侠盟主的身份。 作为城里的头面人物,项梁也经常出入于秦治下的郡县官府。这个地区的郡叫会稽郡,其管辖范围很大,差不多相当于早前吴越两地的面积。在秦时就很繁华,据说户数就有223038户,人口则达到1032604人之多。仅会稽一郡就设有26个县。 会稽郡的郡守叫殷通,是秦朝廷派来的。其管辖领域相当于二十多年前战国时代的一个诸侯国。郡守也是有权有势,可谓跟过去的国王一般。 “殷通是王吗?”项羽曾问过叔父。 “不是王,是一个官。”叔父回答说。秦朝没有封建割据时代的那种王。 “王和官有什么不同?” “差不多,不过不一样。” 此中的奥妙是很有趣的,项梁把秦的始皇帝所发明的这一大套官僚体系解释给项羽听。官不是王的一个表现,就是官没有过去王所私有的军队,只对朝廷派驻在地方的军队行使监督权。 过去的王即使懒于处理朝政,其手下的家臣家将也会尽力支撑料理,而秦的地方官吏却不能这样。 他们以始皇帝权力代表的身份君临所辖的百姓,从老百姓那里征收赋税。收上来的赋税不能像过去的王那样归自己所有,而是必须在扣除所需经费之后全部上缴到始皇帝那里。------------《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6)------------ “这么说,官就是靠俸禄雇来的王啦?” 项羽问道。与时兴的那些官相比,他更喜欢古时候的王。 “嗯,不错。” 叔父点了点头。 地方官的工作还挺忙,既然成了始皇帝的命官就不得不操劳,一旦征收赋税不力,就会被始皇帝一道圣旨罢官摘去乌纱帽。 可是,赋税一旦征过了头,作为创税来源的农民就会逃往他乡,反而造成税收减少。这里面的限度实在很难掌握,只靠那些地方官员及其手下的部属是很难办到的。官员就会拉拢收买各地的头面人物,让他们帮助协调与老百姓的关系。就郡官府所看到的情况,在吴中具有影响的头面人物里就有项梁。 “在过去有王的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 项梁说。所谓“像我这样的”,指的是城里一些有影响的人奔走在官府和老百姓中间,协调二者之间的利害冲突。 ———项梁,拜托你啦! 权力巨大的殷通常常满脸挂笑地这样说,这也是因为如果无视项梁的存在,就很难驾驭老百姓。尤为难办的是,还有那位史无前例地大兴土木的始皇帝凌驾在头顶之上,从咸阳发来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内容全都是往哪里哪里派出一万民工,往边疆的什么地方派两千人去服劳役。对于这位地方官员来说,这些麻烦事已足够他手忙脚乱的了。如果有该服劳役的人逃掉了,达不到指定的人数,根据法家赏罚分明的条规,殷通就要从郡守宝座上滚落下去。逢到这种征集民工外出服劳役的场合,地方官都不得不依靠项梁这样私底下具有实力的人物。 ———尽力而为吧! 在这种场合,项梁就会答应下来,然后返回吴中城,与那些早就归顺自己的有头有脸的人反复商量,如果有困难,就再次跑到郡府那里去讲明情况,让他们再作一些调整,凑够可以接受的人数,再交给官差。 ———项梁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连殷通都暗自佩服了。而另一方面,在吴中底层老百姓的眼里,见项梁经常出入一般人怕得不敢近前的郡府衙门,都把他看成是异乎寻常的人物,而且还看到他与郡守从容不迫地交谈,感到他确有权威,仿佛真的成了郡守代理人一般。项梁经常出入郡府的效应,为他在吴中城里培植势力发挥了无法估量的作用。总而言之,在这片土地上,诸侯王及其派出去的地方官吏还能为老百姓造点福,而到秦以后,这种事情就几乎近于绝迹了。就老百姓来说,那些地方官吏就跟土匪盗贼没什么两样,简直如虎狼一般,只想着尽量躲开他们的祸害,否则就难以维持生计,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 “项梁大人!” 这一称呼表明,项梁似乎已成为避开这帮虎狼之害的守护神了。守护神总是带着一个名叫项羽的、力大无比的大高个子做护卫。这对组合永远不变,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接受邀请去什么地方,无论是在县衙院子里整天无所事事地扎堆凑趣,还是顶着烈日到远在会稽郡的郡府衙门去办事,二人都形影不离。 ———多好看! 人们望着这形影不离的叔侄二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感。 吴中城里的大众跟天下众苍生一样,对秦在这片大地上首创的官僚制度一直很不适应。项梁则像魔术师一样缓解人们对这帮虎狼“官”的愤怒情绪。如果没有项梁,吴中这座富裕的小城也许早就被虎狼吞噬一空了。 “不管怎么说,项梁项羽这叔侄二人毕竟还是楚的名门望族嘛。”------------《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7)------------ 言外之意是,秦的地方官也会有所顾忌吧!吴中城大众心里曾有这个看法,但他们都估计错了。新兴帝国那些盛气凌人的地方官吏,对一个小小乡村的名门望族根本就不存在惧怕的问题。可是,项梁碰上讲这些话的人时,总是置之一笑,说: “啊,是这件事呀!秦的官员们跟西边那些带马粪味的羌人(少数民族)差不多,根本就不讲什么出身门第。尽管楚已灭亡,但对楚有根基的家族还是高看一眼的嘛。” 这里所讲的意思是,对于楚的名门望族,就连秦都会礼让三分的,这件事早早传开的话,一旦将来举起“项氏”大旗时,就会产生巨大的效应。 不过,项梁经常到郡县官府以柔性诉求的方式使他们听从自己的意见,却并不是这种出身名门的作用。他的力量来源是,小心我背后有几十万下层老百姓哩!还有一点就是,项梁的举止风度十分迷人,仿佛身上散发出一股香草般的芳香。 “不知什么缘故,与那位谈话就是心里舒服。” 连身为会稽郡郡守的殷通都这样说,在这片辽阔的三角洲地带,他可是皇帝的代表,手里握有绝对的权力。殷通这个人,原本是宰相李斯的门徒,只不过蜻蜓点水般地和李斯学过一点“以法治国”的思想,其他就再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了。这位郡守跟一介平民的项梁很对脾气,似乎就是因为项梁举止优雅且礼节周到。行礼如仪,始终保持温文尔雅的表情,礼节上永不失对对方的尊敬———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不过这一切如果能始终保持,谁见到都会心情舒畅的。再加上项梁见多识广,对这片具有吴越文化和楚文化双重积淀的三角洲地带的丰富物产和乡土人情均了如指掌,即便是细枝末节的话题,都对殷通治理民众颇有裨益。而且,项梁讲话还很风趣。 再进一步说,项梁对秦的法律也很熟悉。因为他是依据法律提出底层民众的要求,所以殷通也无法拒绝。 “干脆当个吏吧?” 殷通曾劝过项梁。 所谓吏,乃是一级基层小官,由当地产生。项梁面带感谢之意,诚惶诚恐地婉言谢绝道:太遗憾了,像小民这样的人顶多只能帮城里干点杂事,实在是没有当吏之类的能耐。 “只要能对大人有用,就足以令人高兴了。” 听项梁这么一说,殷通也就不会不高兴了。原本殷通就不是出于人情才关爱项梁的,而是觉得可以把他当成工具来随时加以利用。本来,身在咸阳的始皇帝对天下各地官吏的要求就很多,对他们的考勤尤为严厉,可以说犹如在他们脖子上架了一把刀,时刻监视着。对朝廷的命令,官员不允许有丝毫的懈怠。殷通既然将如此严酷的独裁者当成了主子,那么,找一个项梁这样的人来当工具,借以妥善解决和老百姓之间的利害冲突,就成了他的当务之急。对殷通来说,项梁十分合适,因为他并不要求任何回报,既不会向官府寻求特权,又毫无通过巴结谋个一官半职的企图。 “也就是说,这个人把替别人帮忙当成了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殷通总算理解了,而项梁也老早就准备好了上面那些表白自己的话。 即便在吴中城内,项梁也常助人为乐。当初,每逢有丧葬仪式都是由他主动跑去帮忙料理后事,但最近却出现了变化,人们都说没有项梁帮忙的葬礼显得冷落多了。 不管多么贫穷的家庭的葬礼,项梁都是有求必应。只要项梁到场,参加葬礼的人就多,主人会一辈子感恩戴德。 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就曾这样写道。在以家族序列为根本原则的儒家学说里,葬礼是一项重大仪式,但在当时,儒家学说还没有普及。不过,儒家学说产生以前,这片大地上就有可称之为固有习俗的家族原则,倘有丧葬仪式,便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聚拢过来,人人都在帮忙,实在是关心备至。 项梁对这些丧事全部一手包办。即便是一位无足轻重的市井老爷子亡故了,项梁也要聚上一帮人举行隆重的葬礼,整个场面甚至会让人以为死去的是一位王侯将相。而这位老爷子留下来的孩子们就会对如此隆重的仪式深受震动,都会对项梁感恩不尽。自然,项梁是从不接受谢礼的。------------《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8)------------ 碰上为有影响的人物举行的大规模丧葬仪式时,项梁便宛如全军统帅一般坐镇后堂,指挥手下一班人马。令人感到滑稽的是,整天过着这种日子的项梁,不知不觉之中竟有了许多属下人等,举行丧葬仪式时就将他们全部带过去,各尽所能分派工作。每次丧葬仪式,项梁都会发现新的人才。 “这个人能带一百多人呢!” 一旦暗中发现,项梁就特别予以关注,教给他各种知识。人的才能天生就参差不齐。有的人起初看上去仿佛具有耀眼的才华,没过多久,又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那家伙只有哗众取宠的本事,根本就无法统领更多的人。”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项梁就会根据其本事,作出适当的安排。 说起来是后话了,当项梁后来举兵造反时,将以往在葬礼和劳役现场培养教育出来的那帮人,都按其所能给了个职位,但也有漏选的。其中有一个某某人就来抱怨说:为什么不重用我呢?当时项梁就郑重其事地说: “你还记得许久以前某人葬礼的事吗?” 又说,那时给你安排了这么一件差事,你却没能办好,所以这次不再任用你。这位某某人大概不是能力不强,而很可能是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举兵造反是带有赌博性质的,此时每个指挥官能力的大小并不那么重要。尤为关键的是要团结,凡有可能危害团结的人都必须事前排除掉。只从这一件事,就可以了解项梁是何等人物了。 始皇帝驾崩,末子胡亥即位。 胡亥即位第二年的七月,江南阴雨连绵。在这连绵不绝的淫雨之中,陈胜吴广和其他应征服兵役的人一起起来造反了,地点在扬子江以北一个叫宿县的地方,碰巧的是,这里离项梁项羽老家的下相很近。在秦官差带领下,他们正被引领着往北方赶路,跟那种在军营驱使的奴隶差不多。他们所到达的宿县附近本是一片低洼的湿地,大小河流经常泛滥,形成了常年积水的沼泽。一到连续降雨的日子,大大小小的沼泽就连成一片,仿佛成了一望无边的湖泊,令过往行人根本无法通过。 “根据秦的法律,在规定日期内不能到达的要处以死刑。逃跑也是死罪。反正是死,干脆起来造反吧!” 在陈胜的煽动下,此前如羊群一般服服帖帖的伙伴们一下子变成了一群狼。他们杀死秦派来监管的官差,向四面八方发出檄文。 “扶苏皇子和项燕将军起事啦!” 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撼了四面八方。已成故人的扶苏生前与项燕毫无瓜葛,但在这种时候却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轰轰烈烈地传向远方。陈胜和吴广发现,一旦行动起来,连附近的秦军都惊恐万分地加入了反叛军,因此觉得已没有虚张声势的必要,决定将扶苏、项燕的名字拿掉,坚持使用陈胜吴广的真实姓名。在宿县这片沼泽地里爆发了如此大规模的叛乱,消息传至各地,当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四面八方一群群服劳役的民夫相继起来响应,很快就形成了惊天动地之势。 没有人对秦的政治抱有好感。法律制度和官僚制度是始皇帝创立的用于平民百姓身上的实验性政治,在旧秦国狭小范围内获得了成功,但在自古以来就保持农业社会传统的那些地区,则与过去的习惯有很大差距。对于天下老百姓来说,这世界就变得好似大地上布遍了荆棘,简直无法生存下去,而且总有服不完的劳役,连维持生计的时间都没有。人们背井离乡被迫去服劳役,成百、成千乃至上万的人挤在一起,整天生活在工棚里。这些人对国家怨声载道,只求获得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既然在服劳役,就要过有组织的生活,于是就有了组织。整个组织奋起造反的话,就会原封不动地转化为民间军队。 当陈胜吴广起义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吴中城时,已变成了这样的说法: “长江(指扬子江)以北,遍地都是流民和反叛士兵!” 还有传来的消息说: “秦军也一批接一批地向反叛军倒戈了!” 一切都跟事实沾点边。------------《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9)------------ 说起秦军,他们也未必全数效忠于皇帝。虽然秦固有的军队还不至于轻易改换旗号,但各地的守备军却是从当地征募来的士兵,有过去的齐人、赵人、燕人,还有楚人等等。让他们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对“皇帝”这个耳生的新词有什么崇敬之心和神秘之感。至此可以看出,始皇帝诸多失误之一,可能就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并不符合传统的新词来做自己的称号。 “秦就是西戎———西部野蛮人———的同类。” 人们心里都抱有这个看法。尽管始皇帝顶着新词“皇帝”的称号走遍天下,却令人疑窦丛生。尽管令人疑惑不解,但在辞世之前,始皇帝仍能以其强悍的统率能力亲自掌管强大的嫡系秦军,令天下俯首帖耳。 始皇帝的失误,恐怕还在于他把所有百姓都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大张旗鼓地驱使他们去服劳役。他全然没有意识到,普天之下都是劳役现场,正为流民军的产生提供了条件。至于继承始皇帝宝座的年轻的胡亥,对这一切就更不可能理解,他发动劳役的规模之大远远超过了父亲在世的那个年代。父亲没修完的巨大陵墓必须突击完成,父亲生前未完工的阿房宫也必须抓紧建成。 普天之下,到处都是民夫。 项梁稳坐在吴中城内。这座后来被称为苏州的小城,绿树成荫,芳草萋萋;河道密布,流水潺潺;青砖瓦舍,美不胜收。然而他的幕僚们却正在四处奔走,加紧组建一支队伍,以应付紧急情况。 “又有什么大葬礼了吗?” 肯定会有人慌忙反问一句的。幕僚们对每一个人都耐心细致地加以解释。 “现在要做的不是葬礼,而是要干一件更痛快的大事,大得简直没法说。” 不能说出是要打倒秦。秦帝国的一整套管制体系还严密地控制着江南地区。作为吴中的协调人,项梁只能说是自卫。各路流民军在扬子江北部如炸开锅一般闹腾得正欢,倘若他们前来袭击这座富裕的吴中城,又会怎么样呢? “不,会来袭击的。而且有准确的消息说,最近就要来了。” 流民军正为士兵的粮食补给一筹莫展。他们当然会南渡扬子江,袭击并大肆抢劫江南这块遍地是粮的地方;或者采取更聪明的办法,将这里作为大本营实施割据,以形成与秦朝廷分庭抗礼之势。总而言之,他们是不会忘记江南这块宝地而跑到别处去的。 “来了就会强奸妇女,杀死壮丁,抢走财宝,使全城变成一片火海。” 这些话也并非空穴来风。谁都能理解。理所当然的借口就是必须起来自卫,现在正在组织自卫部队,这些就是项梁幕僚们四处奔走相告的说辞。自卫就需要有头领。 “要说桓楚君,也是可以的。” 幕僚们先讲了一个人,桓楚本是城中地痞流氓的头目,作为一个场面上的人物,跟项梁不相上下,只是最近发生一起动手伤人事件,已不知所踪。 “不,还是项梁公合适。” 即使故意不从幕僚口里讲出这个名字,也总会有人提议的。且不说项梁早已成为主持葬礼的名人,仅凭他是亡楚名将项燕将军之子,就足以令人信赖了。如果举起项氏大旗,楚的旧臣们也会很快投奔过来,在人数方面肯定要比桓楚更具有吸引力。开始,人们就寄予了厚望,认为项梁在兵法秘诀方面至少应该有项燕将军的某些传承。 反叛转眼之间就发动起来了。 说实话,在这段时间里,身为会稽郡守的殷通心情也极不平静。 “流民的骚动还只限在长江以北。” 起初他还这样作着自我安慰,但对江北的骚动什么时候会越过长江波及到南方这片鱼米之乡,实在是毫无把握。波及不波及还在其次,一旦江南本地有英雄崛起,局势立时就会大变。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谁起来作乱,首先要干的都是同一件事:肯定是第一个攻击自己所在的郡府衙门。防守府衙的秦军因兵力过少而军心浮动,到时候难保秦军本身不会趁势兴风作浪。向京城咸阳乞求援军,路程又太遥远,再加上途中有陈吴一伙叛军活动猖獗,甚至连使者都派不出去。纵然使者能到达咸阳,那位二世皇帝(胡亥)和拥立他的宦官赵高,也根本没心思向远隔千山万水的地方派出援军,原因很简单,既然已有消息说陈吴叛军已向咸阳进发,皇帝和赵高他们肯定正为防护咸阳这一头等大事而手忙脚乱。 如此一来,殷通就只有坐等本地叛军打上门来。 “干脆,还是我自己先叛秦吧?” 这个想法从殷通脑海里掠过是很自然的。凭靠江南大举募兵,高举讨伐暴秦的正义旗帜,如有可能,便斩平四方使其归顺,再攻下咸阳,最终由自己打造出一个新帝国。这不是痴心妄想。能否实现另当别论,要想让自己活得心满意足,已再无他路,想到这里,殷通终于下了决心。 紧急情况下,决断宜早不宜迟。总而言之,要先募兵。募兵之后,殷通的旗帜就会在江南大地上飘扬,大大小小的流民团伙就会慕名而来,声势就会愈来愈大。越快越好。 殷通决定叫上项梁。------------《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10)------------ “只要调动那个温厚老实、只知读书的小个子,吴中募兵问题就不难解决。” 他急忙派人到项梁那里。正巧项梁在家,从灶间出来,故作糊涂地朝来人应酬道: “又有什么民夫的事……” 出了家门,项梁照例带着项羽,此外再无别人跟随,可能是考虑到时机敏感,带一大帮人走在路上,会让人不放心。 殷通早已等在那里。一见项梁,他当即笑逐颜开,屏退左右人等,搂着项梁的肩头,将其招呼进了里间,只把项羽一人留在院子里等候。项羽使劲吸了一口气,啪地一声将一口痰吐到了地上。 “这是机密。” 殷通压低了声音,缓缓地将他那张大脸盘凑到项梁鼻尖跟前,带着口臭说道:长江对面都起来造反啦!项梁对形势当然早已掌握,但还是故意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殷通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非人反,此乃天———接下去就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此乃天欲灭秦。谚曰: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天意已在灭秦。我想即刻发兵!” 连项梁都着实吃了一惊。项梁事前也没有料到,郡守本应属于秦官僚体系中的中坚分子,连这一级地方官员都想背叛皇帝,甚至要抢先下手拉起队伍称霸一方了。 “天下真是变得不可收拾啦!” 这样想,并不是指秦那些朝廷命官的伦理观念已经彻底崩溃。确实,就殷通而言,若说违背伦理,直至昨天为止,在江南三角洲地带,他还把人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他就是秦帝国本身;然而今天却摇身一变成为反秦人士,正准备起兵灭秦。项梁脑海里又掠过一个想法: “或许,秦的官吏本来就是这路货色吧!” 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始皇帝虽然建立了官僚制度,但并没有抓紧将最核心的官僚伦理,特别是忠诚理念灌输给他们。尤为严重的是,秦完全抹杀了法家正式出现之前的伦理观念。秦治理国家的基本理念当然是刑名主义,否定伦理,以法为万能。讲法,就是讲刑名,一切都以国家力量为根本,若国家力量衰弱,法将失去其实质,守法一方也就不再承认有守法的必要。秦所推崇的法家思想的弱点,在殷通身上首先暴露出来。 “所谓官,就这么变化无常吗?” 项梁目不转睛地望着殷通那张菜墩似的大脸盘,感到秦帝国正在烟消云散。 “不过,殷通也有殷通的道理。” 也就是说,从法家信徒殷通的立场来讲,作为法源的国家既已衰败,自己就应该站出来创造新的源泉,这也许就是他头脑里认定的正义。 可是,项梁是一个长于务实的反叛者,认为实际操作起来绝非易事,因为事态已不局限于流民骚动,现在已严重到连地方官都要反戈一击了。尽管身在市井,项梁却始终密切关注着当前的形势,不停地进行分析判断。谁知,始皇帝死去才一年多,或者说从陈胜吴广造反算起才只过去两个月,如火如荼的发展势头竟然超出了项梁的视野。 “必须抓紧行事。” 项梁开始着急了。 眼前的殷通更是显得急不可待。 “项梁公。” 殷通的态度顿时谦恭起来。 “事不宜迟。特别是募兵越早越好,否则,很难想象什么时候会有不法之徒跳出来动手,在江南这里招兵买马了。” “那位不法之徒就是我嘛!” 项梁愈发亢奋起来,热血冲到了脸上。眼前这位殷通,不就是竞争对手吗? “公哟!” 殷通以威严的口吻叫了一声,然后说道: “我想以公及桓楚做两翼将军。公可以与桓楚一起火速替我去募兵吗?” “什么?难道要让我跟桓楚之类的流氓小偷搅在一起吗?” 项梁心里甚感不快。 “桓楚老弟最近不知所踪。” 刹那间,项梁已打定主意,决定采取下一步行动。 “了解他行踪的人只有我侄子项羽。刚才我已把项羽带到这里来了,所以,方才的命令,还是请郡守大人直接交给项羽去执行吧!”------------《项羽与刘邦》 江南叛乱(11)------------ “唔。” 殷通使劲点了点头。 项梁走出屋子去叫项羽。他沿着院子四周的回廊一路小跑,他一向胸有成竹的,此时也难掩怦怦心跳。他要在此紧要关头一举改变终身的命运。项羽正站在院子的一角,上半身映在阳光之下,不知何故,这上半身看上去竟好似化成了一尊金像。项梁吃力地靠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根说了几句话。 二人立即肩并肩朝屋里走去。项梁讲着什么,项羽缓缓地点着头。话一说完,项梁赶紧讲了一句: “跟我离开一点!” 叔侄并肩而行是不正常的。项羽抱拳一揖,谦恭地跟随在叔父身后,又成了二人平时走在城里的样子。 进入殷通的屋子,项梁回头望着身后说: “这就是舍侄项羽。” 与此同时,项羽的身影如同一只大黑鹰,飞快地窜了进来。只见剑光一闪,猛地向殷通头部砍去。殷通惨叫一声。项羽又继续猛砍。殷通的尸体倒在青砖地板上。 “先即制人,后则制于人。公以此教我。” 项梁以戏谑的口吻冲着尸体说道,顺手摘下尸体上带的郡守印绶,自己带上,然后朝这套建筑最前面的郡府厅堂走去。数名持剑的人马上从对面冲了过来。 项羽大喝一声,剑光上下翻飞,一会儿就把那几个人全部杀死。在此期间,项梁正站在台上发表演说。他首先宣布道: “我项梁,从今天起就是会稽郡的郡守。” 接着又大声讲出“前郡守殷通”这几个字。他说: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图谋向自己的皇帝造反。因此,由我项梁代天行事,已将其杀掉。从现在起,凡违抗项梁者即以殷通同伙论罪,杀勿赦!从我者均作为义士予以褒奖。听明白了吗? 据说在这段时间里,项羽仅杀死的就有八九十人,不过这也许是夸大其词。许多小官吏都知道项梁是一个有德之人。在如此混乱的场合下,归顺有德之人应该是最佳选择。 即便这座厅堂上有几个有权有势的官吏,也老早就与项梁很亲近了。他们积极协助项梁平息混乱场面。 另一方面,项梁暗地里组织起来的民兵早已聚集在厅堂前面,更有驻扎在附近的秦军投奔这面大旗之下,接下来,会稽郡属下的各个县也都列入了项梁的掌握之中。 “简直是易如反掌嘛!秦的制度太脆弱了。” 项梁在想。尽管说是以法治国,结果却是将国家命运只系于一人之身,这个人还是个似懂非懂之人。始皇帝一死,帝国本身也随即完全陷入瘫痪;郡守一给打死,整个郡也就群龙无首了。 项梁成了会稽郡之王。------------《项羽与刘邦》 沛城树下(1)------------ 第三章 沛城树下 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个地方叫沛。 沛字的意思是水流和草木旺盛的样子。沛这个地方正如其字面所表达的,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沼泽湖泊,雨量也多,水边的草木自然也旺盛繁茂。 按现在的行政区划,沛属于江苏省北部。江苏省南部有扬子江,北部有众多大小河流,这些江河携带来的泥沙在此形成了千里沃野。 将江苏省分成南北两部分,南部多水田稻作,“沛”所在的北部则以旱田麦作为主。 南部稻作地区居住的大多是楚人,以稻米为食,穿楚服短衣,讲楚语。该省北部一带则多为黄河流域的人,以汉民族居多,以小麦为食,穿长衣。 沛在秦帝国时是县令所在地,被称为沛县,成为那一带的行政中心。 我们要说的这个人———刘邦———出生在沛县治下一个叫丰的邑。作为邑的丰,下面还有几个里。刘邦的家就在其中一个叫中阳里的小村落。 刘家可以说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家庭。其家族成员都没有正规的名字。连我们正在说的刘邦也只有一个姓“刘”,“邦”字也说不准是不是名字。 “邦”,本是方言里哥哥的意思,有时也管姐姐叫邦。所谓刘邦,就是“刘哥们儿”。 刘邦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他小有名气之后也没有改换名字,而是一直用“哥们儿”坚持到底。最终这个字就成了正式名字,还成为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名字。 不只是名,连字也没有。汉民族一般人人都有字,比如从长工变成反叛军发起者的楚人陈胜都有字,叫涉。刘邦家里谁都没有名,更不用说字了。这倒不是由于家境贫寒,而是反映出另外一个事实,即中阳里一带尽管理所当然地属于汉民族地区,却是一个杂草丛生、极少接触到中原文化的偏僻小村落。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后来风云变幻的局势中,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最终竟成了汉帝国的开国皇帝。为此,处于汉鼎盛时期的史学家司马迁在撰写《史记高祖本纪》开头几句话时,肯定会感到一时无从下笔,因为这可是有关本朝神圣的开国皇帝的出身的。无怪乎司马迁以毫不留情的笔触露骨地写道: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 字季,故意写上这么一条,就是要带上一点滑稽感。季本意是指最小的儿子。父名太公本是一个普通名词,即老爷子的意思;母名刘媪,也只不过是指老太太而已。将这三句话合起来用大白话说就是:“字为小儿子,父亲名叫刘老爷子,母亲名字叫刘老太太。”司马迁一本正经地写上这么几句话,本意是什么呢?虽然司马迁从父辈开始即为汉朝的史官,但《史记》却不属于官修,是他继承父亲的遗志独立编撰而成的,直到他孙子那一代还藏在家里,从未在世上流传过。简言之,司马迁撰写《史记》,其责任由他一人承担。可以说,对于被汉帝国尊崇为“高祖”的刘邦,他观察的态度是既冷静又严酷。------------《项羽与刘邦》 沛城树下(2)------------ 刘邦的两个哥哥也没有传下名字,尽管其一族人后来都当上了王侯。一般情况下,一家的长子叫伯,刘邦大哥的名字即为单字刘伯;次子叫仲,刘邦的二哥就叫刘仲。总之,并非刘家人的名字没有传下来,而是原本就没有名字,只要有刘这个姓就行。单独叫一个人时,只要喊刘老大、刘老二,或是老疙瘩什么的,就足够了。倘若起上名字,别人还会想:那家伙怎么了?说不定反而会损害村落里彼此相通的感情。这件事就足以表现出中阳里这个小小村落的乡土气息。 刘邦出生于公元前247年。 他所在的中阳里村,有一户姓卢的人家。卢家的户主与刘邦的父亲是最要好的朋友,令人称奇的是刘邦出生那一天,卢家也生了个男孩。 “一对好朋友同一天同生了男孩。” 仅这么一件小事,在怡然自得的中阳里就成了特大新闻。村里人高高兴兴地像过节一样聚拢在一起,带着羊肉和米酒到两家大吃大喝地庆贺了一番。中阳里的风气就是这样,随便有点什么事,就想凑到一块儿大吃大喝一通。 “绾哪!” 叫绾的这个人就是卢家那个男孩,刘邦从小就像带小弟弟似的领他到处去转悠。卢绾是个老实孩子,对刘邦百依百顺。刘邦从小就让他搭把手搞恶作剧,长大后又拉上他一起干坏事,就靠这些,在刘邦建立帝国时,卢绾当上长安侯,进而又被封为燕王。 中阳里实在是个无忧无虑的村落,有时还会传出一些根本不着边际的闲话,比如现在就有人说: “好怪呀,刘家的老幺怎么看都不像老爷子的种呢!” 这倒不是有意要伤害谁,有时在野地里还可以成为高声议论的话题。汉民族社会在男女的性伦理方面变得严而又严,乃是在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之后的事。在当时,中阳里一带还保持着自古以来那种胸襟开阔的天性,即使什么时候出了此类事故,那女子的丈夫也只是笑一笑就没事了,根本不会依照森严可怕的伦理条规制裁她。更何况刘媪的“情人”并不是世间真正的人。 中阳里沼泽也很多。有一天,刘媪到附近一个大沼泽的堤上去歇息,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梦中遇见了一位神仙。当时,神无所不在,不管是丛林山野,还是沼泽湖泊,到处都有神的身影。这时天色突然晦暗下来,电闪雷鸣,声音震耳。丈夫太公去找刘媪,刚走到沼泽一处堤岸上,“则见蛟龙于其上”。所谓“其上”,就是指刘媪的身上。所谓蛟龙,也很可能就是四处流窜的地痞流氓。没过多久刘媪便有了身孕,生下刘邦。 “我们家的老幺小季,可是个龙子呢!”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唯一的目击者太公,他还十分得意地逢人便讲,可是,刘邦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许太公对这件事毕竟很不痛快,对刘邦的态度也与对其他孩子的不大一样,总会流露出一丝阴影。父亲的这种态度也在刘邦心头留下了阴影。即便在他出人头地之后,对父亲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微妙的冷漠,有时还会明显地表露在脸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有关身世的这一怪诞说法,刘邦自己对有的环节还是很中意的。 “我是龙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跟着飘飘然起来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务正业的农民。纵使父亲和两个哥哥忙着锄草或收割庄稼,累得直不起腰,他也会说上一声:“我到沛城去一下。” 说完,就不见了人影。在方圆多少里范围内,拥有砖砌城墙的城郭,只有沛城这一座。城里既有将钱币存在陶罐里的商人,也有以这些商人为对象开设的赌场,还有酒馆和青楼女子。还有刘邦最喜欢的盗贼和杀人惯犯。 这号人物在出生地中阳里是不可能有好名声的。父亲和哥哥都说: “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村里人也同样没有好听的话。 可是,一旦走出家门和村落,外面的世界就属于刘邦了。比方说,他在家乡被认为可能不是老爷子的孩子,连这种出身的秘密,都成了他大吹大擂的资本。 “我可是龙的儿子!” 刘邦朝在座的人怒目环视一圈,大言不惭地说道。 如果有人指出是撒谎,当场就会被小喽啰给揪出去,那些小喽啰对刘邦的大话总是信以为真的。 虽然不常这样,但刘邦偶尔也会把身上的衣服全拽下来,冲着在座的人说:“瞧!” 在当时,一般的房屋都没有椅子,只是在屋地上铺一张草席,刘邦浑身一丝不挂,支着一条腿坐在那里喝酒。在酒馆里,总是刘邦居上座。他的阴囊舒舒服服地从容不迫地混账透顶地一直耷拉到席子上。 “来数数!”------------《项羽与刘邦》 沛城树下(3)------------ 这意思是说,我是不是凡人,你们把我全身的痦子数一数就知道了。 大家都只好挤到刘邦光着的身子周围数了起来,数着数着天就有点黑了。并不是说痦子多得数不过来,而是数的人得出的数字总不一样,因为皮肤上那些带色素的奇形怪状的小点点很多,究竟是痦子还是脏点子,实在分不清楚,人们争吵不休,又重新数了许多次。最终累得人人筋疲力尽,到这时刘邦才扯开嗓门吼道: “七十二个!” 由此一锤定音。根据是自己从婴儿时起就有七十二个痦子,是全村人聚在一起数过的,因此不会有错。刘邦又说:可是为什么我身上会长出七十二个痦子呢?理由大家也可能早就知道了。 “因为是赤龙的儿子嘛!” 刘邦通常一边丢下这句话,一边神情自若地把手伸进上衣袖子里,重新穿好衣服。 从那个时代再稍往前一点,是持续了几百年的战国时代。那个时候流行的阴阳理论是要解释从天地到人事生成原理的学说,同时也兴起了将万事万物归结为“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的五行说,不久这两种学说就合而为一了。可以将其视为当时的哲学及科学理论。合而为一后的阴阳五行说又与天文历法相结合,以数字多寡来解释纷繁复杂的现象。当时,一年只有三百六十天。将这个数字用五行的“五”去除,即得出刚好与刘邦痦子数目相同的七十二,所以刘邦才说我不是凡人,从道理上讲也许过于牵强附会。 ———七十二这个数字指的就是土。 也许哪个阴阳家曾这样教过刘邦。至于为什么七十二是五行中的土,刘邦不知道,阴阳家也不知道,属于无法证明的领域。哲理往往就是建立在这种混沌不明的基础之上。 ———土就是赤。 就这样,理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当时的色彩共分为五种,即青、黄、赤、白、黑,正是阴阳家所喜欢的五个字。五色又被附会到五行上,五行中的“土”便成了五色中的“赤”。为什么土就是赤呢?到此,理论就给不出答案了。这个等式也可以称之为公理,无法证明,正因为无法证明,才堂而皇之地成了绝对真理。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这一理论将中国及其周边民族的思维方式全都拖进了某种程度的混沌之中。不管怎么说,刘邦不知什么时候从阴阳家那里学来了这些知识,坚持说土就是赤,正因为土就是这位刘邦(因其身上有七十二颗痦子),所以刘邦即是“赤”,于是,这一理论就成立了。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刘邦的母亲刘媪曾在大沼泽堤上与蛟龙有过交媾,不久怀孕生出的刘邦就是龙的儿子,可以说这是连刘媪的丈夫都承认的事实;进而根据赤在“七十二个”理论中的定位,与刘媪交媾的龙便应该是赤龙。听到如此精密的理论推理和严密的事实论证,无论在草莽之间还是在都邑之中,能够反驳的人在当时是绝对没有的。 刘邦也好,他的小兄弟们也好,抑或是沛城酒馆里的那些伙伴们也好,全都相信从这一辉煌体系中推导出来的真理。人类之后也曾创造出许多新的体系,并始终坚信不疑。绝大多数体系都以谎话连篇作为基础,因此,为了不使人认为是谎话连篇,就需要在此基础上构筑的体系尽可能地精密完美,人类的智慧也就为此消耗殆尽。如果有人胆敢怀疑刘邦不是凡人,那么,这个人就成了当时被奉为真理的阴阳五行说的敌人,毕竟对抗真理的人是要被称为贼的。 而且,这一理论还有不可或缺的确凿证据,那就是刘邦的一张脸。 “那可是龙脸。” 卢绾等小兄弟们到处去讲。他们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本是一群渣滓,是无赖,是小偷,但同时也是生活在秦苛政体制下的弱势群体。至少他们是想从自己拥立的头领身上找出某种神秘之处,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对于这些并无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人来说,寻求此类心理安慰实属人之常情。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刘邦的脸还真的与龙有点相似。 他眉骨突出,呈圆弧状。整个脸中部高,鼻梁隆起,鼻尖垂直,鼻翼肥大且伏向两侧,这副模样看上去就是舒服。龙的脸嘛! 可是,有谁见过龙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呢?人们都说,若想知道龙的样子,就去看刘邦的脸吧。当你听到这话时,一定会觉得像遭到雷击一样。刘邦的胡须也很好看。龙的胡须跟鲶鱼差不多,但远比鲶鱼要长,像牛尾巴一样坚韧,如马腱子制成的鞭子一样柔韧。刘邦的胡须具有一种异样的美,若以这种心理去观察,或许看上去就是那么回事了。 总之,受沛城地痞无赖吹捧的这个男人的一张脸,就是龙颜。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连串的幸运接踵而至,后来还当上了这片大地的皇帝,正因为如此,直至年代久远的后世,皇帝的那张脸都要美其名曰“龙颜”。------------《项羽与刘邦》 沛城树下(4)------------ 刘邦不仅赌博,还跑到远处去干盗贼的勾当,回到沛城以后,他却把得来的东西全部分给大家。不过,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因为没有正当谋生手段而身无分文,即便如此也还是馋酒喝。他常说: “小孩子要吃奶,大人们要喝酒,这两样都是帮人长大的东西。” 当时的酒带有乳白色,酒精成分很低,不喝到马饮水那种程度是不会醉的。 在沛城的酒馆中,刘邦最爱去的是王媪和武媪的这两家小店。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身无分文地闪进去,喝个酩酊大醉,根本没有付账的意思。在当时,酒馆一般都是年底一并付账的,可刘邦硬是连嘴上都不说一句要付。 ———这讨厌鬼又来了。 起初,王媪和武媪心里都在这么嘀咕,可没过多久就知道真是太划算了。每次刘邦一到店里,马上就传到城里喜欢刘邦的人和地痞无赖们的耳朵里,他们随即搭帮结伙地纷至沓来,转眼间店里就客满了。并不是刘邦叫他们来的,而是因为他们景仰刘邦,以能坐在刘邦下座喝上一口酒为一大快事。 刘邦虽不是目不识丁,却与之相去无几。 他不学无术,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垂教之处,特别是对各地的人文地理知之甚少,无法提供可成为经商秘诀之类的商品市场行情,再进一步说,他根本就不善于跟大家坐在一起聊天。 刘邦只是坐在地席上,往大碗里倒满磨米汁一样颜色的家酿酒,不时地用两手捧着喝上几口而已。 看上去,人们似乎只要待在这位刘邦的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大家一杯接一杯地起身去买酒,端回到座位上,彼此讲一些感兴趣的话题,喝完了再去买。刘邦只是眯起双眼望着这一切。就他们来讲,只消让刘邦看见自己就很高兴了,酒桌上就显得充实了。刘邦也热衷于不着边际的话题,他一旦有什么事离开之后,店里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下来,人们也都兴致全无,顿时散个精光。 有时刘邦半路上又返了回来。 “啊———” 人们欢声四起,赶紧簇拥着让他坐到原先的上座,大家退回去继续喝酒。刘邦举止粗俗,稍微醉一点就要枕着胳膊躺到席子上,偶尔动起肝火来,还要冲着其中的某个人大骂脏话。所用的脏话简直无与伦比,语气却反而显得很亲热,被骂的人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感到受伤害,在座的人则全都咧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要说刘邦有什么本事,或许这就是他唯一的本事。 刘邦走在沛城街道上的时候,也极少是孤独一人。卢绾就像一条小狗似的总是跟在他身边。 还有大块头的樊哙经常紧随其后。说起樊哙,从刘邦历经挫折当上汉王,到最终成为皇帝,他一直都在为刘邦出力。起初他是一支小队伍的头头,很快就成为汉军将领,最后被封为舞阳侯,死后获谥号武侯,不过当时还只是沛城里专卖狗肉的一介屠夫。当时,狗和猪羊一样,都是供人食用的。刘邦的伙伴大都靠来历不明的钱财过日子,而从事正业的也许就只有樊哙这号人物了。樊哙始终抱有简单明了的伦理观念,不喜欢耍小聪明,平日里沉默寡言。他力大无穷,剽悍无比,加上剑法超群,可说是一员天生的猛将,为刘邦而死更是在所不辞。 樊哙曾经说过:“哪个家伙胆敢对刘大哥动手,就是寻遍九族也要给他大卸八块!” 可以说,刘邦在沛城没被讨厌他的势力给害死,原因之一就是总有樊哙跟随左右。 只要有这二人从外面经过,家家户户都会搭上一句:“到哪儿去呀?” 随后就有人跟上来,也有人在路口看见了他们,赶紧追上来加入这伙人当中。总之,尽管刘邦身无分文,他的存在已经成了沛城一股重要势力。 这块地方位于后来江苏省北部的沛城这一带,作为北方汉民族的居住地,可以说是位置最靠南的一片穷乡僻壤。 在战国时代,南方的吴国多次往北征讨到沛城一线,并将这里纳入自己的版图。当南方吴灭越衰、与吴越同属南方种族的楚大举向北延伸时,包括沛在内的泗水流域甚至曾被划归为楚的领土。不过,沛当地的人们只是被抽取赋税,并不等于受到可能被楚的风俗同化掉的那种强烈的统治。 人们说:“沛处中原南部边缘,楚之北方边陲。再没有这么令人舒服的小城了。” 所谓战国时期的各种势力,本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各自在政治、军事上的势力范围,一是指均具有各自的文化特征及独特的风俗习惯。但沛城一带属多沼泽地区,受上述各势力范围的影响都比较小,仍保留着远古以来那种恬淡怡然的风土人情。 有国家沉重地压在沛的头上,乃是秦帝国建立以后的事。在中国这片大地上,自有人类居住以来,便开始拓荒辟野,种植谷物,饲养家畜,村村自卫以防盗贼。其后才有国家凌驾于头顶之上,而春秋战国时期大大小小的诸侯王国,在秦看来却只不过是极其温柔的统治而已。待到各诸侯国灭亡,秦帝国建立之后,中央及地方的官僚体系如网眼密布般井然有序,直至地方的每个角落。人人都受到法的约束,自己的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仿佛全都成了帝国的奴隶,被驱赶着到处去服劳役;哪怕有一点点违法之处,也要依照详细的法律条文受到处罚。 这片草木丰沛的土地在行政区划上也被称为“沛县”,并在沛设置了县衙,此事前面业已提过。对一般百姓来讲,仅此一条就足够烦人的了,然而刘邦之类的人却刚好相反,他们在想:噢,原来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呀? 这反倒成了煽起令人振奋的好奇心的契机,或者说是对象。刘邦喜欢沉浸在沛城里面,并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热闹的都市生活,以及营造这种生活的不用种田的商人、赌徒、酿酒者、卖酒人、阴阳家、盗贼和手艺人等,而很可能是由于那里有政治存在。具体来讲就是,那里乃是县衙这一权力执行机构的所在地。 “哼,这就是县衙吗?”------------《项羽与刘邦》 沛城树下(5)------------ 起初,当大红柱子的房屋刚刚建起来时,刘邦第一个破口大骂,随后走了进去。 县吏们大多是从本地录用的,自然就有很多刘邦父母家和亲戚家的人,其中还有早就成为刘邦党羽的人。只见刘邦被他们团团簇拥着进入厅堂里面,虽说依法确实是秦帝国的天下,但县吏们也不得不露出一些亲切之意。出入县衙习以为常之后,刘邦就时不时地翘起下巴嘲讽那些小县吏们,或是高声大讲笑话,或是在厅堂里睡上一个午觉。 “可不要再理那个家伙啦!” 县吏们都开始这样互相提醒了。 刘邦这个人,一方面胸襟开阔,有无比的雅量;另一方面又深藏着一种病态的———也许是流氓头子之类的人物所共有的———固执,其根深蒂固的程度,简直犹如毒性强烈的中草药乌头根部的毒素一般。对于与自己有仇的人,刘邦表面上笑脸相迎,可背地里却瞅准时机下手报复。当然,报复不需刘邦亲自动手,而是由手下人去干。县衙虽小,却是秦帝国的官衙,握有帝国的法律,具有帝国的权威。可是当地出身的小官吏们都是肉长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对刘邦的恐惧心理日益加深,因为从官府回家的路上,他们说不定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杀死。 “那家伙好像在当盗贼。” 县衙的官吏们都心知肚明,却从不说出口。更何况刘邦从不在沛当地干这种行抢的勾当,而是到别的县去抢去偷。正因为如此,沛县的官吏也就没有把事情闹大,以免无缘无故地招致刘邦的仇恨。官吏们与其揭穿这些恶行,还不如接近刘邦,靠与他套近乎,来掌握辖区内不法之徒的动态,反倒于公事上更为有利。 萧何和曹参就是这种类型的县衙小吏。二人均为沛当地出身,在县衙里都干与司法有关的差事。萧何是上司,官职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司法兼警察科长,当时叫主吏,曹参则是其下属的狱吏。从庞大的秦帝国官僚机构来看,这两位从当地录用的小吏简直还够不上一颗小米粒大。 二人一生命运多舛,因保护刘邦有功,曾先后当过汉帝国的丞相。萧何当过高祖(刘邦)的丞相,无论在世时还是到后来,都是评价最高的政治家之一。还有曹参,在刘邦和萧何死后,他当上了第二代皇帝惠帝的相国,名声虽不一定赶得上萧何,但也紧随其后。 两个人尽管都是崇尚法家的秦帝国的小小官吏,但其思想却肯定没有被定型,虽说如此,倒也不能说他们崇尚日渐流行的儒家。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讨厌严格区分事物的善恶这一点上,他们的思想还是更接近于老庄。 话说回来,两人年轻时做沛小吏时,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思想,连他们本人也不清楚。 还要插上几句,在汉帝国建立以后,曹参有一段时间是在地方做官的。在刘邦之子悼惠王被封为齐王(辖有七十余城)之后,曹参当了齐的丞相。对于此前善于攻城略地的一员大将来说,这是头一遭体验政治。他召集齐本地的一百多位儒生问道:“如何才能使百姓的生活安定呢?”儒生们各执其词,原本在政治上就一窍不通的曹参最后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告诉曹参,胶西有一位叫盖公的人,说他是老子信徒,经常讲万事宜顺其自然。曹参厚礼相邀,乞示教诲,盖公便说:政治的要谛不在积极主动,只需一心推崇清静即可。只要以清静为主轴,民心和生活都自会安定。曹参大为钦佩,便将自己的丞相公堂腾出来让给盖公,让其自由处理政务。在任九年,齐大治,曹参获得了不需操劳而成为贤相的美名。 不久萧何去世,曹参受命接任。他在将齐丞相一职交给继任者时说: “好吧,现在就把齐的狱市交给贵官。” 所谓狱市,就是指牢狱和商品市场。不消说,当时,政治也涉及许多领域,而不只是狱市。继任者感到奇怪,便反问道:政治里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务吗?曹参说:“唯有牢狱和市场才是政治的关键所在。” 在曹参的头脑里,牢狱和商业场所均属善恶并容之处,为政者倘若掌握善恶标准过严,反而会把事情弄糟。这看上去好像有点在讲老庄的基本政治理论了,但继任者还是不甚明白,又问:为什么对狱市过于严格就不好呢?------------《项羽与刘邦》 沛城树下(6)------------ 曹参说:世上必有奸佞之小人,对此要采取柔和包容的态度,看来这正是曹参从生理学方面对社会的认识。据说当时曹参回答说:是让这些奸佞小人成为司法对象呢,还是把他们当做市场管理的对象?二者必取其一。倘若过于大张旗鼓地整治这些牢狱和市场,那些奸佞小人就会为世所不容,必然会起而作乱,成为对国家造成损害的隐患,所以说狱市至关重要。 曹参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后来才学到的。以其气质来看,在沛县做狱吏时就已经具有这一思想原型了。在这一点上,他与上司萧何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只是萧何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擅长处理官场事务,再加上天性为人善良温和,对沛当地受到他关照的人,更比曹参爱之有加。可以说,曹参乃是一个一边拼命照学萧何的思想和做法,一边不断努力自学成才的人。 “我心里一直把刘公当成朋友。” 萧何老早就对曹参这样讲过。与另外一些说着“不要再搭理那家伙啦”的官吏相比,这无疑是一种积极态度。曹参心里也抱有跟萧何一样的想法。既然握有司法执行权的萧何和掌管狱舍的狱吏曹参,都把“刘公”当成了朋友,刘邦大摇大摆地出入县衙大堂,大概也就不必费什么周折了。 萧何的老家也在沛当地,跟刘邦一样都是丰邑。只是丰下面有好几个里,萧何的老家不是刘邦的中阳里,但也可以算是跟刘邦出生地相同。因此,萧何根本不把刘邦当成外人,心里觉得彼此就像亲戚一样。 “刘公,有危险啦!” 萧何也曾偷偷地向刘邦透露过消息,让他还是赶紧躲一段时间。从行政上讲,县上面就是郡,沛县便隶属于泗水郡。有一次,由泗水郡郡衙转来一份针对刘邦的缉捕令,当时也是萧何悄悄向刘邦透底的。 “哈哈,有这么回事吗?” 刘邦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轻声嘟囔了一句,意思是有那么紧迫吗?碰上这种场合,如果惊慌失措,声望就会一落千丈。刘邦当时的态度纯属硬装出来的,因为他长的就是一副龙颜嘛! “还是赶紧躲一下为好。”萧何说。 “我不躲!” 刘邦嘴上在充硬汉,按其本意,当然老早就想赶快抽身、逃之夭夭了。从其后半生的经历来看,刘邦颇有点像逃亡高手,而绝非对身处险境麻木不仁。萧何反过来说道:公藏起来,我等就可省却不少麻烦,就当是为我等着想吧!刘邦这才爽快地答应下来: “既然是你求我,那我就为你们躲起来好了。” 刘邦躲进了老远的沼泽之间。这时,沛城的许多不良少年都没有把刘邦放在眼里,跟随在身边的只有自幼时就交好的卢绾。许久以后,刘邦回想起当年的情景,还曾这样说道: “跟随我的只有绾哪!只有你一个人哟!” 对于刘邦来说,彷徨在沛的那段时间,似乎是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不过若说当时的罪状,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小偷小摸之类的罪名罢了。 可以说,刘邦就是这么一个水平的沛城里的小痞子罢了。当时他主观上是否就想到要夺取天下呢?连刘邦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只是因为常常到沛县县衙进进出出,他脑海里曾不断地冒出过一个想法:“所谓政治,不就这么简单吗?” 刘邦所思考的政治,与萧何和曹参终生以慎重态度坚持探索的并不是同一个题目,而是极其粗浅的东西,只停留在夺取沛地的程度。他根本就不识几个大字,考虑政治问题从来就不具备萧何那样的水准。 刘邦在县衙偶尔见过权力最大的县令的身影。 县令绝对不像个大人物,瘦得像一条干巴小鱼,有点秦官吏的样子,似乎只对法烂熟于心。可是,他平日里并不执掌实际政务,县衙的运作全由萧何、曹参一类的官吏在操持。这就是说,连刘邦也能当县令。 “那种水平的人都能当县令,若是这样,我也能当。只要使用像萧何这样有能力的官吏,不就万事大吉了吗?”------------《项羽与刘邦》 沛城树下(7)------------ 这个问题,即使治理的范围大到郡也没什么不同,再进一步扩大到秦帝国本身,也照样能成功。刘邦心里清楚,关键是要有识别有真本事的官吏的慧眼,识别出来,还要有给其格外优厚的待遇的胸怀,只要有这两条就足够了。 “一旦乱世出现,只要把县令一个人的脑袋砍下,他的位置由我坐上,我就可以当上沛公了。其余的事就让萧何他们去干好了。” 只是还有一条要注意,如果我当上县令,必须要让人们高高兴兴地服从于我,为此,平日里的表现最为重要,也就是说我必须具有足够大的器量。刘邦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他的政治敏感性由此可见一斑。这种想法与曹参晚年将齐丞相职位交给继任人时所讲的那番话,刚好相映成辉。把牢狱和市场治理得过严,“奸佞之人”就会因走投无路而作乱,这里所说的“奸佞之人”无疑就相当于此类场合下的刘邦。刘邦没有起而作乱,就是因为萧何曹参这样的司法官吏没有严格依法行事,而是精明地加以缓冲,像刘邦这号人物也乖乖地根据透露出来的内情躲进了沼泽地里。倘若对刘邦穷追不舍,他也许就会带领樊哙之类的亡命之徒大闹县衙,砍下县令的头颅自己当上县令。可是,如果作乱时机不对,萧何和曹参也就必须按照上一级官府(即郡)的命令严格执法,把刘邦他们镇压下去。曹参晚年所讲的“奸佞之人”,指的就是这一类被追到穷途末路的人。 不过,这位刘邦乃是直觉敏锐之人,他是不会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的。总而言之,沛时代的他所追求的就只是当个大侠客而已,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刘邦并不是一个有多少创造性的人。说到大侠客,他倒也并非在作某种种思考,以弄清侠客究竟有什么样的理念,而是当时有可资借鉴的典型,并且就生活在尚不久远的过去。 那就是信陵君。 刘邦很喜欢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信陵君,名无忌,战国末期魏的公子,曾辅佐魏王,强盛国势,对抗当时被称为虎狼之国的秦的压迫。当然,有本事的辅佐者往往会遭到王的猜忌,或被敌国施以离间苦肉之计,信陵君也不例外,一生中多有波澜起伏。这且暂时不表。 当时天下就盛传:“门下食客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