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五十铃叫到这里……” 但是,我把话咽了下去。 我很清楚。 就算把五十铃叫过来,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已经没有指望了。我们的命运太过坎坷了,经过了这些岁月,我们俩也都已经长大了。在那栋公寓里度过的日子、五十铃准备餐点时的歌声,还有两个人一起去“巴别会”举办的读书会的梦想……一切都无法重来。 或许不见面比较好。自从被幽禁以来,我还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然而,父亲却听到了我的愿望。 “玉野君已经不在了。” “……哎?” 手上的茶碗差点失手掉下去。 “不只是玉野君,现在小栗家没有一个佣人。” 我忘记自己的喉咙还很脆弱,不禁大声叫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突如其来的激动表现让父亲吓了一跳,他安抚我似的摇着手。 “镇定一点,药要洒出来了。因为我也不在家,所以不清楚详细情况。” 父亲思考了一会儿,不久就开始说了起来: “原本打算等你好一点再说的。不过,让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也好。事情的起因是太白的生日。许多人都冲着小栗家长男的一岁生日送来了礼物。” 我也似乎见过这种景象。人们为了讨好祖母大人,精心准备了礼物。不过—— “你也知道,小栗家基本上不缺东西。那一天也是除了最高级的几样以外,剩下的都被扔掉了。然而太白好像对那些扔掉的礼物有所不舍。 “虽然他是香子的孩子,但我却跟你一样对太白一无所知。不过我听说他自从能自己走路之后,就经常会躲在宅邸的各个地方。” 我回想起了今年春天从庭院里传出来的祖母大人的声音——出来喽。竟然躲在这种地方,真是个坏孩子。 “不知道太白是在寻找礼物,还是想捉迷藏,他离开庭院钻进了狭窄的地方。不过,那里是焚化炉。贺宴结束,佣人们忙着收拾善后。有好几个人往返于宅邸和焚化炉,有人把盖子盖了起来……有人点起了火。太白被发现的时候好像已经成了白骨。” 我闭上了眼睛。 我很清楚不是太白死就是我死。但是,听到他去得那么凄惨,竟然是被活生生烧死的,还是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不是出生在小栗家的话,或许就能变成关系很好的姐弟了。 “……太悲惨了。” “确实很不幸。”父亲用力地点着头,“但是,岳母大人不认为这只是一桩不幸的事故。她责怪佣人们粗心大意,拔出岳父大人的军刀,要杀死佣人们。要不是香子把他们放跑了,说不定就会死人呢。 “骚动平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岳母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嘴角冒泡,倒了下来。听说就这样去世了。” 那么,把水灌进昏迷的我的嘴里,出声说“我在这里”,鼓励我的人在哪里?五十铃在哪里? 果然是幻听吗?是我那不切实际的期盼让我产生了幻觉吗?尽管如此,那种喜悦却非常鲜明。即便是现在,我的心里仍然暖洋洋的。 “我想岳母大人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些超出常理了。我明白她很伤心,可谁能想到小孩子竟会睡在焚化炉里?据说岳母大人是猝死的,但说不定是得了什么病呢。” 父亲如此说道。 然而,我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究竟祖母大人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去世呢?她被说成是患了急病,葬礼也已经办完了。因为她的遗体已经火化,所以永远都无法得知死亡原因。我只是在想,祖母大人不是有毒药吗? 虽说太白不知是为了寻找礼物还是捉迷藏而躲进了焚化炉里,但是,如果里面被扔进了厨房的垃圾,那么它们就会在炎热的天气下腐败。不管是多么不懂事的孩子也不会进入充斥着恶臭的地方吧?也就是说,莫非太白进入焚化炉的时候,厨房的垃圾还没有倒进去? 还有一点,点火的时候,太白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睡着了吗? 说不定小孩子正在打不开的盖子里面哭泣呢。 “后来连一个佣人都没有回来。所以说,玉野君也不在。” 父亲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他温柔地对我说: “你好像很中意玉野君。只要你想的话,就可以去找她。” “……嗯。” “玉野君很听话呢。” 总觉得夏天的夜晚充满了嘈杂声。我露出微笑。 “是啊,父亲大人,五十铃非常听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听从。”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几个身影——装模作样的五十铃、笑着的五十铃,这么热的晚上,五十铃肯定在看爱伦·坡的书。 “请一定把她叫回来。那个女孩一次也没有让我失望过。” 她自己说过的。 那就是玉野五十铃的荣誉。 弯弯的月牙印照着拉门。被子白得好像在黑暗中发光,我在被子里坐起了身,吹着汤药。 汤药已经完全不烫了,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地和着拍子吹起气来,变成了旋律。我鼓起僵硬的脸颊笨拙地吹着。 我在微笑。歌声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 羊群的晚餐 1 日光浴室已经荒废了。 失去照顾的花朵杂乱无章,有的枯萎了,有的藤蔓恣意生长。以前注定要被仔细摘除的杂草,现在却占据了这片地方,一副“这是我的地盘”的样子。经常被人围坐着谈笑、放着香气扑鼻的红茶和烤点心的圆桌现在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张圆桌上放着一本书。 皮革装帧,封面上没有文字,厚厚的切口已经变成了浅褐色。虽然附有看上去非常坚固的锁,但它却是打开的,好像在引诱哪个人过来拿似的。 在某个晴朗春日的下午,一名脸上带着不安神色女学生误闯了进来。虽然荒芜的氛围让她有些害怕,但她好像生来就很好奇,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入了日光浴室。 玻璃沾上了污渍而模糊不清,地板上积了一层灰,几乎看不到脚印。女学生窥视了一下左右,但还是跨了进来。她突然注意到圆桌上的书,表情微微一亮,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因为书有些脏,手指稍有犹豫,但不久就慢慢地、小心不伤到纸地翻了起来。 出现的不是铅字,而是用钢笔认真写出来的字。那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第一页上留有一句草书——“巴别会就这样消失了。” 故事从第二页开始。 五月一日 我已经不是巴别会的成员了。 这点钱跟爸爸赚到手的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我只是因为没有交这些钱,就被除名了。 如果早知道爸爸不会帮忙的话,我有的是办法筹款。但是会长竟连一天都不肯等。在巴别会的历史中,只有一个人因为没付那点会费而被开除——那就是我,大寺鞠绘。 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颤抖着,欲哭无泪。 真是太耻辱了。 五月二日 爸爸心情很好,好得连我在生气都没有察觉。我又没问他,他就自说自话了起来。 “一流的人果然还是一定要吃一流的东西啊。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介绍人帮我找到了最棒的厨师。手艺就不用说了,教养也好,容貌也无可挑剔,可以说是淘到宝了。年龄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鞠绘,你知道厨娘吗?” 这个词没听过。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爸爸好像很满意。 “什么啊,你净读那些深奥的书,却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个可怜的家伙。那是特别的厨师,人数极少,是最高级的。正和我家相衬。因为介绍所的家伙傲慢地说‘不知大寺先生能否让她一展所长’这种大话,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的侧脸。” 帮我家做饭的马渕先生其实本职并不是厨师。他从爷爷那代就在我家了,原本是温泉旅馆的勤杂人员。他虽然不会做精细的菜肴,但每天做饭时都会认真地为爸爸和妈妈的健康考虑。我问爸爸马渕先生会怎样,他却更加开心地说: “解雇,当然是解雇了。不过嘛……在厨师上任之前,就还是用他吧。” 最近,爸爸在开除别人的时候最高兴。 没有静下来说话的机会,明天再尽力吧。 五月四日 爸爸并不是忘记了会费的事情,他果然是故意不帮我交的。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沉下了脸,发泄似的说: “女儿进了大学,怎么说都很时髦,而且还能提高身价,所以我没有发牢骚。但是你的‘那个’是什么?我可不会为了你的业余爱好而花钱。有钱人要懂得花钱的方法!” 啊,真是的,我的爸爸为什么如此短视呢?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因为喜欢看书而加入了巴别会吧。明明我一有机会就跟他说这些的。 我体会着无力的徒劳感,重新跟他说明。巴别会的成员全是一流名士的子女。我一一罗列出会员的名字,爸爸的表情不断地改变。最后我一发牢骚—— “六纲家的女儿差点就要邀请我去做客了。” 不出所料,爸爸马上就探过身子问道: “六纲是指那个制药的六纲吗?” “是啊,爸爸。但是相较而言,我对丹山家的那位更有兴趣。” “连丹山都……”爸爸在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后,生气地说,“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听到这些话,不要说会费了,就算再乘以十,我也会付的。” 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一圈圈地来回转,就像一只面前挂着猎物,却总也够不到的野兽似的。 “又不是无法挽回,只要付给那个会长什么的小姑娘五倍,不,三倍的违约金,就能撤销除名了吧。” 我摇了摇头。 “巴别会不是用钱就能搞定的地方。我不认为事情一旦决定,还能用钞票捆儿来解决。” “你这点就叫不谙世故。”爸爸自信满满地断言道,“你堆堆看。如果把现金堆在眼前的话,无论什么人都会动摇。越是不缺钱的人,就越是利欲熏心。早点去比较好,你明天就出发吧。” 爸爸从金库里拿出成捆的现金递给我。 “听好了,这可是投资啊。如果你拿不出相应的成果,爸爸也会很为难。” 我比爸爸更清楚这是一项投资,所以才提早拜托他——可他却事到如今才给我这些从未见过的巨款。 他喋喋不休地叮嘱我:“一点点拿出来,多出来的要还给我。” 五月七日 会长没有理睬我。 果然如此。很遗憾要把钞票捆儿还给爸爸。 五月十日 新的厨师来了。 信件在早上送了过来。因为爸爸扫了一眼,表情就变得很奇怪,所以我就凑到旁边看了。白色的便笺给人干净的感觉,上面排列着端正且严谨的楷体字——比我的字漂亮很多。 很荣幸能为您效劳。在下已来到城镇的边界,为了不在贵府诸位面前失了礼数,烦请您派人过来迎接——内容大致如此,写得有礼有节并且很委婉。 虽然我们家也有一些佣人,但雇佣他们的时候,从未派人去接过。我稍许吃了一惊,然后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爸爸很讨厌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以及违抗他,一旦这样,他马上就会气得发昏。他该不会把好不容易请来的厨师赶回去吧。我想到这里就看向了爸爸,只见他在大笑。 “不愧是一流的,就是与众不同。把她和其他的家伙们一视同仁,确实有些不太合适。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最高级的嘛!” 然后,爸爸叫黑井先生把车开出来。我想新的厨师大概是想请我们帮她叫出租车吧。用家里的车去迎接她,似乎有些过头了,但因为爸爸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所以我就保持了沉默。 一个多小时后,黑井先生回来了。车子一直开到了正门,而不是后门。 新厨师穿着鲜红色的上衣和绿色的裙子,虽然稍微有些冷傲的感觉,但却是一位美人。她态度大方,不惹人讨厌,自然地散发出自信,和我想象中的厨师样子大相径庭。 她带着一个女孩,不知是学徒还是女仆。女孩双手提着似乎很重的刻有龙的金色箱子。黑井先生跟她说:“我帮你拿吧。”但她却直摇头,看上去很可爱。 厨师在爸爸和妈妈的面前跪了下来。 “在下是从今天起在贵府里担任厨娘的阿夏,请多多关照。” 她用清澈的声音打了恰当的招呼,然后并没有久跪不走,而是马上就退下了。我本想问她厨娘和普通的厨师有何不同,但因为她的举动太过自然,所以一不留神就错过了询问的机会。不过,只要她开始工作,我就会马上明白的吧。 听爸爸和妈妈说她好像是住进我们家里工作的。一想到能和阿夏待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感到有些开心。 五月十一日 厨娘的工作好像是专门制作宴会菜肴。早餐时分,妈妈叫她煎荷包蛋,却被拒绝了,这让她很不高兴。爸爸大概不知道这件事,但还是假充内行地说:“就因为是这种厨师,所以才有价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马渕先生没有被开除真是太好了。 我和阿夏带来的女孩在走廊里相遇了。我一对上女孩的视线,她就靠到墙壁边上弯下了腰,纹丝不动。虽然她好像是在等我走过去,但我还是试着跟她搭话了。女孩的声音有点轻,但声线却像小孩子一样高。 “你是昨天来的厨师的学徒吧?” “是的,在下叫阿文。” 总觉得她的敬语有些生硬。 “这样啊,小文是吧,请多关照。”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个好像很重的箱子,于是问她里面放了些什么。小文诚惶诚恐地站着,低着头回答道: “是烹饪工具。菜刀、砧板、勺子等。” 厨娘对工具也有讲究啊。我有些佩服,后来又觉得有些奇怪。 砧板也有分好坏吗? 五月十三日 我总觉得有点热,所以就在房间里看威廉·爱尔利修的短篇。 我虽然没有食欲,但在看了《爪子》之后,就觉得如果是煨炖兔肉的话,自己似乎吃得下去。但是,马渕先生大概没有做过兔肉吧。 请阿夏做给我吃就好了,不过,小文会不会做呢? (追记) 我最终请马渕先生做了普通的鸡蛋粥,还是这个最好。 吃过休息一会儿,有助于睡眠。 五月十四日 为了见识一下阿夏的真本事,爸爸和叔叔他们打算聚在一起举办宴会。 似乎比起爸爸来,反倒是妈妈更想让阿夏快点做菜。她在怀疑阿夏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厨师。我虽然不讨厌马渕先生做的炖蔬菜,但确实很想早点尝到阿夏的手艺。 早上,爸爸命令阿夏准备晚餐。阿夏在毕恭毕敬地说出“知道了”之后,没有停顿地继续说道: “由于宴会比较突然,所以要准备山珍海味有些困难。用羊头肉薄片当主菜的话,您意下如何?” 爸爸皱起了眉头。 “羊头是指羊的脑袋吗?那种东西会好吃吗?” “是佳品。” “好吧。羊肉有膻味,你要多加注意啊。” 阿夏弯下了腰。 “在下会尽力让您满意的。” 啊,真是班门弄斧。爸爸似乎以为自己提了个好建议,得意扬扬的,但对阿夏说那种话,实在太不合适了。 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在通往自己家的缓坡上看到了小文正拉着大型的两轮拖车。 车子上堆积着很多木箱,小文呼吸困难地爬上坡道。她应该是想笔直地拉着拖车吧,但车子却渐渐拐到了左边——那是因为货物没堆好。 不过,东西还真是多啊。里面放着的应该是食材吧,但是,这量似乎多到招待家里的所有佣人都吃饱喝足还绰绰有余。就算每天召开宴会,也要持续个半个月左右。 回到家里,爸爸和阿夏正在说话。 阿夏似乎想在客人的面前做菜。 “在下觉得展示自己的本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爸爸好像觉得无可无不可地听着。但是阿夏却又说道: “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都很喜欢这样。” 于是爸爸立刻摆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以前的主人是以前,你不要忘了现在的主人是谁。菜就在厨房里做,做好端上来就行了。” 阿夏闻言不动声色,仍然说了一句“知道了”后就退了下去。我很清楚,爸爸讨厌被拿来和“其他的有钱人”比较。 做出来的晚餐相当美味。 羊肉尝起来非常嫩。其实,我也对羊肉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切得薄薄的羊肉隐约泛着一点粉色,就连外观也很漂亮,加了大蒜的蘸酱也好吃得不得了。盘子应该是我们家原本就有的,但只是因为装盘的缘故,就看上去完全不同了。盘子里好像盛开了一朵花似的。 还有,爸爸和叔叔他们好像没怎么留意,但糖醋大葱真是太脆了,没有比这更棒的了。虽然有些对不住马渕先生,但阿夏的菜肴确实非常出色。 遗憾的是,一起吃晚餐的人是叔叔他们。爸爸摆出居功自傲的脸色,反复把羊肉的美味归功于“是我让她注意的哦”;叔叔他们贪婪地吃着美食,光想着填饱肚子。真是不体面,太浪费了。假如…… 假如受招待的是巴别会的成员们,应该会更棒的。 五月十五日 愉快的宴会的善后工作。 早上,费用的明细单让妈妈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 我让妈妈给我看,于是也吓了一跳——“十二个羊头”。虽然我没有在近处仔细地观察过羊,但我知道羊头并不小,差不多怀里只能抱一个吧。大概只需一个就足以供六个人吃了,竟然买了十二个,真是……再看看自己曾感叹过的大葱——“十千克大葱”。一根大葱也就几克吧。居然买了十千克。明明端到饭桌上的糖醋大葱少到用筷子夹个两三次就没了。其他的食材也全都如此。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脸色忽青忽白。 “这种冤枉钱能出吗?!” 真稀奇,爸爸居然在安抚妈妈。 “算了算了,一开始不要说这么小气的话。精益求精地选择材料,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吧。” “怎么可能这么多。肯定是那个女人虚报数目,企图克扣!” “难道还牵扯了肉店和蔬菜店吗?你不要说傻话。在这种时候,有钱人就会爽快地付钱。” 我听着这些话,想起了昨天见到的小文。那辆拖车的木箱里的东西该不会全都在昨天的宴会上用光了吧?怎么可能!无论叔叔他们有多贪婪,也吃不了那么多。 晚上,阿夏来了。 她穿着第一天见面时穿的红色上衣和绿色裙子,跪下来毕恭毕敬地说: “昨天的菜肴似乎合了您的意,在下不胜荣幸。那么,按照惯例,请您赏赐小费吧。” 爸爸的脑子混乱了。 “我应该是每个月给你工资吧。” “是的。” 阿夏无论何时都很冷静。 “在下对此心怀感激。但这是两回事,收小费是规矩。” 爸爸一听到惯例、规矩什么的,就无法辩驳了。因为他之前没有请过厨娘,所以不知道“一般”的情况。但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无法马上答应每次吩咐佣人做事就要付出额外费用这件事。在爸爸含糊其辞的时候,阿夏从腰包里拿出了账单。 “这就是先例。” 我没有见到那张账单。不过,从爸爸大张着嘴合不上的样子来看,估计金额相当大吧。还好妈妈不在这里。如果她在的话,应该会发生一点纠纷吧。 爸爸抬头看天,俯首望地,发出了叹息。接着,他故意咳嗽了一下,笑道: “原来如此,我清楚了。来房里拿吧。” 要憋住不笑真是太难了。我看着爸爸逞强的样子,就觉得痛快。 五月二十日 一整天都是暴雨。心情不畅。我看起罗尔德·达尔的短篇集调整情绪。其中一篇叫做《猪》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我也不讨厌这样的故事,但六纲却特别喜欢。本来可以用它来搭话的。在去年的读书会上,我和六纲聊了邓萨尼勋爵的《两瓶调味品》。 大家今年也会去蓼沼的避暑别墅参加巴别会举办的读书会吧。 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真的是因为会费的缘故吗? 五月二十七日 我发现本以为弄丢了的项链坠子就掉在梳妆台的下面。 那是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给我的礼物。刚收到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但现在找到了,我却开心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不论是这片宅地,还是大寺家的财产,全都是在爷爷那一代积累下来的。爷爷是著名的投机商,似乎只要哪家公司受到他的关注,股票就会涨。但尽管如此,他本人却还没有享受过奢侈的生活,就撒手人寰了。 我听人说,“大寺的上一代虽然也赚钱,但更多的却是促进了社会上金钱的良性流通。有好几家公司都因为大寺的投资而兴旺了起来。”与此相比,大寺的当代——也就是爸爸,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投机家,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吸血鬼。将对方养胖,然后把血吸干,这样就结束了。因为处事方法不行,有时在将对方吸干后,连自己也瘦了下来,真是糊涂的吸血鬼——不如说是食尸鬼吧。 我非常喜欢爷爷——虽然在爷爷活着的时候,我还太小,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爸爸训斥我,“至少要说‘爷爷大人’!”但是,爷爷就是爷爷。装腔作势也要适可而止。 爷爷担心如果爸爸继承财产的话,可能会只为了炫耀就花出大笔的金钱。爷爷不愧是爸爸的父亲,他的担心成真了。爸爸平时连伸只手都不乐意,但为了面子却会花钱如流水。阿夏的事情也是如此,不过,最近又有了一件事,爸爸想在客厅里挂一幅画。 会来这栋宅邸拜访暴发户的客人,明明是不会去欣赏什么画的。 六月二日 昨天召开了酒宴。 阿夏在向爸爸问了客人的人数和嗜好后,毫不犹豫地考虑起了菜单。 “那么,酒宴上用鹅来做菜如何?这是被称为‘食中异品’的菜肴,请您务必品尝一下。” “鹅吗?是鸟类啊。” “对,是鸟类。” “鹅啊……” 爸爸似乎想插些话,但他好像不知道鹅该怎么烹饪比较好,所以只说了一句“交给你了”。因为鹅说起来还是鸟,所以我猜想大概会是类似烤鸡的整只烧烤的菜肴吧。 宴会的规模比较小,爸爸只邀请了两三位朋友,因此我不能参加。妈妈好像出席了,我则待在房间里看书——吃不到阿夏做的菜有些遗憾。 今天,我在庭院里看到了小文。她大概是累了,一走出厨房门就轻轻地坐了下来,仰望着天空发呆,甚至还叹了气。才不过十岁左右,就这么老成,我在觉得她可怜之前,不知为何就先觉得好笑了。 不久,她把某个用白布包着的东西拿了出来,开始啃。那东西是暗橙色的,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油炸食品。为了不吓到她,我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问道: “小文,你在吃什么?” 我的体贴没有起到作用,小文就如字面所写的那样跳了起来。她把手上的东西藏到身后,面容僵硬地说道: “对不起,大小姐。在下要回去工作了。” 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悲哀,于是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因为我前段日子还在拉着两轮拖车赚运费呢。”我无意中看向自己的手,“虽然现在水泡都已经消失了。” 小文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笑出来,表情很是苦恼。 “那么,你在吃什么?” “啊,是。” 小文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把那个东西亮了出来,我见状吓了一跳——那个东西凹凸不平、有许多突起的骨节,似乎是鸟的脚。脚趾有三根,之间连着蹼。我心想:莫非是…… “这不是鹅吗?” “是的。” “是用昨天剩下的东西做的吗?” 小文摇了摇头。 “不,这是昨天的鹅肉菜肴,也是阿夏姐姐的拿手菜,叫作鹅掌。装盘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我把它捡了起来。” 我“嗯”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没机会见到爸爸,但我很想问他,当看到这个东西作为鹅肉菜肴端出来时有什么感想。 “好吃吗?” 我问道,于是小文第一次露出爽朗的表情。 “嗯。昨天大家也很喜欢。鹅的风味全都集中在脚上。真的是一道很棒的菜肴。” “是吗?我也好想吃一只鹅掌啊。” 小文慌忙拉住了我的手。 “不可以,这是掉在地板上的东西。不能交给大小姐。”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自己还没有报过名字。 “不是大小姐,而是鞠绘哦。” 小文没有回答。或许我有些勉强她了吧,如果以前,比方说,哪位名人的女儿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也只会感到为难。于是我改变了话题。 “小文是在阿夏的手下学习做菜吧。那么,你也要当厨娘吗?” 我只是无意地问一下而已,但小文却低下了头,咬着嘴唇。不久,她嘟囔道: “我喜欢烹饪。阿夏姐姐很出色。” “对啊,她很漂亮。” “但是我却不想当厨娘。” 那是轻到几乎要消失的声音。 大概是有什么原因吧。但我并不想问。 加油啊,小文。我支持你。 不过,我不会帮忙的。 六月四日 我因为有些在意鹅掌的制作方法,所以就以菜名为线索,请懂行的人帮我调查。中国的文献里有这个名字。 “将一张铁网布在地上,在下面铺上炭火,把鹅赶过去,让它踩在铁网上面,鹅转个几圈就会死了。” 这个我还能够明白。又发现了一篇。 “事先把鹅养肥,到要杀的时候,先将油煮沸,把鹅掌插进去,等到鹅痛苦得快要死去的时候,再把它放到池水里,让它跳来跳去。过一会儿,再次用油煮,然后又一次放到池水里。” 我感到后背发凉。阿夏是怎么烹饪的呢? 顺便提一下味道,据爸爸所说,似乎“很美味”。我抱怨不清楚有多美味后,爸爸就换了个说法,“美味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不是小孩子。 六月五日 马渕先生辞职了。从表面上来看,果然是被阿夏赶走的吧。 虽然阿夏只做宴会菜肴,但因为味道实在比马渕先生做的好上太多,所以爸爸就屈服了。他好像还会雇别的厨师负责平时的饮食。 至少要慰劳一下马渕先生。明天带些什么去吧。 2 不管写在日记上的话多么紊乱,文字却一直都很漂亮且工整。这似乎表现出了大寺鞠绘超凡的自控力。 但这自控力却意外地瓦解了。突然出现了几乎可以说是杂乱无章的文字。翻阅着日记的女学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她注意到自己一直站着。和圆桌组成一套的白色椅子上的油漆斑斑驳驳,明明是春天,却有一片落叶掉在椅面上。 她拿出手帕抹了一下,舒服地坐了下来,接着又翻过一页。 六月十一日 难以置信。 六月十二日 难以置信这个词,并不是“因为绝对不可能,所以无法相信”的意思。 我觉得是“有可能,大概做了吧”的意思。 但是,我不想相信。 六月十七日 爸爸终于打算买画了。他把谦恭过头且非常可疑的画商叫到了家里,说了很多话。 “有一个男性新锐画家的画非常出色。他是过来请我估价的,将来身价肯定会上涨,我建议您可以投资。” 虽然爸爸非常喜欢投资,但不会因为别人的建议就老实地同意。他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 “你在说什么呢。升值贬值什么的不是问题,拿出好东西来!” 不愧是画商,很会看人。他好像立即就察觉到了爸爸想要一幅能令每个来到客厅的人都赞叹“真厉害”的画。 “那么,复制画如何呢?不管怎么说,它都能给看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还可以证明客人的教养。价格也不是很贵——啊,这只是跟您提一下而已。” 爸爸虽然还是不太高兴,但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复制吗?用这种东西来糊弄,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啊。” “但是,用无名新人的作品来装饰这间房间,会不会感到少了点什么?刚才听了您的预算,虽然也能购买大师的作品,但号数肯定会小一点。若是把小窗子般的画挂在这面墙壁上,就有些欠妥了吧。” 画商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大大地伸开了双臂。 “小的话不行啊。” “这取决于客人的喜好,不过嘛,一般都是这样的。” “复制画有些什么?” 画商的两只手互相摩挲着。 “嗯……如果是这间房间的话,塞尚如何?也可以为您准备莫奈的优秀画作。” 但是,画商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他的想法一眼就能看透——只要举出人气画家的名字,对方就会点头吧。爸爸也有这方面的嗅觉。他“哼”地嗤之以鼻: “那就不足取了。首先,如果马上就被人看出是复制画,就没有意义了。” “是,啊,那么……” “啊,不用你了。鞠绘。” 爸爸突然回头叫我。 “你也略懂一些吧?怎么样,你来说说有什么画和这间房间比较相衬的?” 从爸爸叫我到场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总而言之,我被当成了爸爸的“教养”的一部分。 我思考了起来。这间房间贴着红色和金色墙纸,令人感到不安,有什么画和它相衬呢?好难啊。不过,说到和大寺家相衬的画,我也不是没有头绪。 “有热里科的画吗?” “啊!”画商自然地面泛微笑,“热里科吗?原来如此,确实很有眼力。您喜欢吗?” “不喜欢。不过我想应该挺适合放在这间房间里吧。可以请您准备吗?” “当然当然,只要给我时间的话。” 爸爸虽然被晾在一边,但心情还是好转了起来,于是他插嘴道: “热里科这个人很有名吗?” “对,他的名字是蒂奥道。” 我懒得说明,只讲了这一句,然后抢在画商跟我说多余的话之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那就请您准备《梅杜萨之筏》。” 画商到底还是困惑了,但他并没有提出异议。我很高兴不用多费唇舌。 真期待画送过来的时候啊。《梅杜萨之筏》在这个家的衬托下,一定会更美吧。 六月二十日 雨下得很大。 我在大学内与巴别会的会长不期而遇。会员们大都身材纤细,但只有会长体型比较丰满。那个人看上去实在很有包容力,然而,却是将我除名的罪魁祸首。 “你好”、“好久不见”、“身体好吗”,我笼统地寒暄了一遍,然后抱着一线希望说: “很抱歉拖延了会费。但恳请你再次让我加入巴别会。” 会长的态度虽然温和,但说的话却很清楚。 “这件事应该已经过去了吧。我不是已经请你放弃了吗?” 我确实曾经一度放弃了,但现在这个会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必要。我缠着会长不肯罢休,她用夹杂着慈爱与为难的目光望着我,好像在看一只蹭过来的狗。 “那么,我们谈一下吧。请移步到那边的咖啡馆。” 我被带到了大学内的咖啡馆里,那里只是学生们的休息处,无法和巴别会成员聚会的那个漂亮的日光浴室相媲美。大概是为了躲雨吧,人影似乎比以往要多。会长平静地开始说话: “大寺小姐,你大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除名吧?” 我犹豫不定。 表面上的理由自然是没有在期限之内缴纳会费,但是我总觉得不仅如此,我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永远开除。会长的手碰也不碰便宜的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我知道她在试探我,但过了很久我仍然什么都没有想到。 会长看透我答不出来,便说道: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巴别会。” 我一瞬间以为她说的是巴别会不需要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虽然会不甘心,但却能理解。然而不是,反过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巴别会这个名字很夸张,但左右不过是个读书会。只是一个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大学内的日光浴室里,聊些故事的团体而已。应该没必要计较需要不需要什么的。 会长闻言,落寞地微笑道: “对,‘巴别会’不过是个读书会的名字。然而,长年累月下来,这个名字开始有了别的含义。” “别的含义?” “是的。”她轻轻地点头,“巴别会是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幻想家们的圣域。那些受不了太过单纯或复杂的现实的人就会聚集在巴别会里。可以说我们抱着同一个宿疾。” 咖啡馆里充斥着嘈杂的低语。 “平时一副普通的样子努力学习,回到家里完美地演绎着被寄予期望的角色,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几乎无可挽救的幻想家。这样的人就会聚集到巴别会里。” “是指为了逃避而看故事吗?” “或许如此。不过,比起逃避,还是通过故事来面对现实的人比较多。把单纯的偶然当成侦探小说里的故事一样玩味,从意外事故里找出诡异的地方。” 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吧。但是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然后会长就凝视着我说: “然而大寺小姐,你不一样。” 如果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的话,我的确不同。 “你在巴别会里寻求的是社交和人脉。你和六纲小姐交上了朋友,意图接近丹山小姐,还送过礼物给我。如果和会员们打好关系的话,确实极为有利。无法否认或许除了你,还有其他的会员,比如说我,也抱有别的目的。但那无所谓。” 果然被看穿了。虽然我不是没有预料到,但脸颊还是热了起来。 “但是你骨子里是一个实干家吧。” 我不寒而栗。 “幻想和现实之间有一堵坚固的墙。一般人当然拥有这堵墙。然而,巴别会的人要么没有这堵墙,要么就算有也很脆弱。而你却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我们怎么能够接纳你呢?” “我……” “换句话说,在巴别会里,只有你一个人太坚强了。你根本就不需要依靠故事的力量面对现实,我们所处的黑暗世界不欢迎你的光辉。巴别会是供梦想家在梦想里沉浸片刻的地方,如果实干家闯入的话,往往会让梦想家感到自卑。你不明白这一点。” 会长说道: “这才是你被除名的原因。” 我打从心底里同意她的话。以前的我确实没有资格加入巴别会,但现在的我大概已经有资格了。 然而,我却没法告诉她。 六月二十一日 心情平静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混乱到极点,什么都无法思考了而已。不过,我终于可以把在这十天左右的日子里获悉的东西写成文字了。在把它当成噩梦忘却之前,先记下来。 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爷爷被爸爸和叔叔杀死了。 我曾经觉得很奇怪。爷爷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眼睛和牙齿都很好,他坚持每天早上做国民体操,并为此感到自豪。但爷爷竟然“疾病发作猝死”了,我很奇怪到底是什么病发作了。 真相是三兄弟因为各种不得已的原由而债台高筑,凑在一起想了个坏主意,让有钱的爷爷喝下了毒药。因为三兄弟都不信任对方,所以为防止有人背叛,每个人都拿着坦白书。 被开除的马渕先生偷偷地告诉了我一件事。在爷爷去世的那一天,马渕先生照爸爸的吩咐出了门。应该有人代替马渕先生为爷爷做了饭,后来马渕先生把遗留在厨房的垃圾扔到池塘里,鱼都死了。 难以置信。但是,或许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是知道的——爸爸大概做了。 所以,我在爸爸召开酒宴的那一天,潜进了他的房间。 爸爸其实应该再胆小一点的,他把弑父的坦白书草率地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上面写着,毒药用的是乌头(注: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剧毒)。 六月二十二日 当时做什么都不成功的爸爸很有可能杀了传说中的投机商——爷爷,和兄弟平分了财产。 但是,我真正不敢置信、不愿意相信的却是——我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原谅了这桩杀人事件。 我以前最喜欢爷爷了,而且爷爷也很疼爱我。 但是,我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就一片灿烂。就在三年以前,我还住在会漏雨的大杂院里,为赚一点运费而拉着两轮拖车。夏天被太阳晒得乌黑,冬天手指上一直都有冻裂的伤口。连书都买不起。而现在如何呢?就算爸爸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但我还是可以上大学了。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爸爸他们让爷爷服下了毒药。 为什么我无法责备爸爸呢?因为爸爸杀死爷爷,养肥了自己,而咬着他的小腿吃了个饱的人就是我。 大概我不仅在心里原谅了爸爸的杀人事件…… 甚至还觉得杀得好。 (追记) 啊,但是…… 身为实干家的我应该觉得感谢爸爸。 然而,在这十天里,我每晚都会想起爷爷。我把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项链坠子抱在胸前,潸然泪下,止也止不住。不上大学就好了,两轮拖车不管拉多久都无所谓,我想让爷爷活着。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爸爸成为杀人犯。 我记得会长的话——“你骨子里是一个实干家吧。” 错了。 我觉得自己以前是实干家。抱着算计进入巴别会,只打算用笑容来构筑人脉。但是,如果我的内心深处真的是一个实干家的话,应该只会觉得“杀得好”。 应该就不会变得这么悲伤。 我幻想着帮爷爷报仇的景象。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爸爸服下乌头赔罪。然后俯视着痛苦的爸爸,告诉他我全都知道。但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只是故事而已。 只是故事而已,却萦绕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