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已经变得很傲慢啦。”圆紫大师嘴上这么说,仍然露出开心的表情,又说:“不过,现在的小学也有很多暑假作业,几乎都是父母不帮忙就没办法完成。”如果他替小孩写作业,大概会写出满嘴道理的作文或日记吧,我觉得有点好笑。“其中最令人头痛的,就是自然科学的自由研究。题目是养昆虫,还要整理成一篇报告,我问女儿想做什么,她说想养蚁狮。” “蚁狮……” “嗯,呃,一种昆虫,会挖出磨钵型的坑洞。” “蛟蛉的幼虫,对吧?” “是啊。听说电视上播过《绿野仙踪》,剧情出现了巨大的蚁狮,好像让她印象深刻,还问我蚁狮可不可怕。我告诉她:蚁狮其实是一种小昆虫,爸爸小时候养过喔。结果,她一直记着这件事。一听说要养虫,就坚持要养蚁狮。” “是。” “我轻易答应她,还说会替她找,可是偏偏找不到。我家在中野,心想中野不可能没有,姑且牵着她在住家附近找,却遍寻不着。孩子开始闹别扭,我也心浮气躁,父女俩简直在吵架,真是吃力不讨好。” 宠小孩的父亲,原来他的弱点是小孩。 我像个打算赐赏的女王,从容不迫地说:“既然这样,那我给您吧。” “咦?” “给您蚁狮。” “你有吗?” “嗯,我家有。” 我家仓库的屋檐很长,向前延伸成一处简易的晒衣场,地面总是维持干燥状态,是蚁狮绝佳的栖身处。坦白说,我和姊姊也在小学时期的自然观察作业中,各自使用了蚁狮一次。我制作了好像转圈圈的蚁狮挖洞的图解,被老师贴上金箔纸,放在公布栏上以示奖励。多亏了蚁狮,这次它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派上用场。 “真是太好了。” 圆紫大师打从心底松一口气地说道。 “那,我去拿来。” “怎么拿?” “我会找个比较深的年糕盒,连同沙子一起装好。” “这样啊。可是,麻烦你这种私事,教我怎么好意思。” “小事一桩。反正我也是闲着。那,我在哪里把东西交给您呢?” 圆紫大师想了一下,歉然地说:“明天晚上可以吗?” “嗯。” “这样的话,明晚在车站对面的道玄坂会场,有一场紫的表演,我也会出席,你要不要去听?当然,我会事先保留座位。” “哇,求之不得。” “他排练得很认真,这是他独挑大梁之后,第一场定期举办的个人表演,他也很紧张。我想让后台保持安静,他的听众大概也会来。不好意思,没办法好好招待你,我会从我家出发,能不能请你在席间把东西交给我?” 不用说,我点了点头。 “您真是一位好父亲。” “不,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圆紫大师忽然面露疲态。 “其实,我刚才为了明天的事去了会场一趟。对紫而言,现在是最重要的时期,在这个关键时刻得再加把劲才行。” “技艺吗?” “不,磨练技艺是一辈子的事。”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便沉默了。前一阵子,他也不想提学生时期担任落语师的往事。紫先生和圆紫大师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年纪轻轻便广受好评,特别得师父宠爱。这肯定是一种幸福,不过在人际关系等方面,或许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 圆紫大师在八公前出声叫我,说不定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业界之外的人,不由自主地想找我聊聊。4 圆紫大师探了探裤子口袋。 “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果真空空如也……” 然后,他掏出几张票。 “你预定八月去东北吗?” “跟朋友约好去玩,但还没决定要去哪里。” “我预定去藏王,如果你方便的话,这些票给你用。” 他递给我三张票,那是“藏王·山之个人表演·尽情享受圆紫的落语”。“夏天会有各种团体在藏王温泉开会。好几位指导关东东北学生戏剧的老师会在八月份聚会,主办者是我的熟识,正好我当时的表演在山行举行,所以他说:‘你干脆来藏王,晚上听你说落语。’。” 今天凉飕飕的,但是这种天气不可能持续到八月。炎炎夏日,到山上泡温泉,再欣赏圆紫大师的落语,远离凡尘俗世,想必能洗涤身心。 “口袋里刚好有票,送你这种东西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高兴都来不及……” 我把票收进皮包里。 “紫先生常来这家店吗?” “哎呀,我不清楚他现在怎样,不过他学生时代倒是经常在这一带走动。”“原来如此。” 我想问有关历代圆紫的事,虽然不打算边听边记录,不过既然听了紫先生和圆紫大师的落语,就想知道前人的事。 “在您之前,还有三代圆紫大师吧?” “是的,第一代是明治的木村吉助,此人好像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以前有人从小就在讲台上表演,他也是如此,长相俊美、惹人疼爱,很快就成为当时的红牌。他了不起的地方是,从不沉迷于观众的掌声。他热爱落语,天天精进技艺,这正是他的可取之处吧。在艺人父亲去世之后,他在名人橘家圆乔的家里待了几个月。不知道这对他本人的技艺有多少帮助。不过,从前的人总爱说好话,人们称这位吉助先生为‘小紫’。后来,这就成了他的艺名。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权八’。喔,你知道‘权八’是什么吗?” 白井权八曾经在幡随院长兵卫家叨扰过一阵子,因而衍生出这个说法。后来,这个用语经常出现在江户的书籍中。 “食客吧?” “对,他就是圆乔家的食客‘权八’。白井权八是个美男子,所以这个名字也很适合吉助先生。本来叫权八就不错了,不过还有一个趣闻,权八的恋人名叫小紫,而吉助先生老是被误认成女人,所以人们叫他‘小紫’是多了这个含意。世人通称他为橘家小紫。后来,他说名字里不能出现‘小’字,于是借用了圆乔的圆,变成了圆紫。” “那么春樱亭是怎么来的?” “当时,有位师父名叫柳亭燕枝,属于另一派的首领。圆紫和‘燕枝’的读音相同吧,所以,柳树对樱花,春天的樱花就成了春樱亭,很有趣。但是,想法因人而异,也可以视为三游派向柳派的挑战。听说这名字是圆乔师父取的,是不是真的就不得而知了。”“这位大师是第一代?” “嗯,听说他的表演简洁利落,令人大呼过瘾。他很适合诠释中的‘熊’这个角色,精湛的演技令人起鸡皮疙瘩。” “第二代呢?” “稍微隔了一段时间,第二代是须磨藤造,他的表演风格稳重,与第一代截然不同,他算是我的师祖。听说第二代演出的〈大杂院赏花行〉,表现出异常悠哉的氛围。而第三代就是我的师父浦边菊二,师父的落语现在也出了录音带,你应该听过吧?”“嗯,我爱死了。” 圆紫大师显得很高兴,陶醉在心上人被夸赞的喜悦中。 “谢谢,我也好喜欢好喜欢。” “他的表演让人很想接近他。” “是啊,人们说‘圆紫的表演令人无法抗拒’,不过这句话不足以道尽一切。他的表演温暖人心、强而有力。果然是有血有肉的人,相当优秀。人性化的演出在段子中展露无遗。”?“您是什么时候决定拜这位师父为师呢?” “坦白说,是在铃本听到师父的〈第一百年〉时。”圆紫大师立刻又说:“或许我师父不是名家。但是,这出〈第一百年〉的老板这个角色,无论其他人表演得再精彩,我都不为所动。而我师父演的,肯定就是活生生的本人。” “您是从几岁开始听落语呢?” “中学时期。我从小学四、五年级起,该怎么说呢,算是适应不良吗?总之我讨厌上学,但是不去也不行,所以我还是会去学校。并不是害怕到全身发抖,没办法走进教室。我只是静静坐着,也不跟同学说话。回家就读书,拼命存钱,一存够钱就买票听落语。”“府上在……?” “上野。比起逛动物园,我更爱听落语,毕竟狮子又不会说落语。” 我噗哧一笑,脑中浮现狮子身穿和服,手持扇子,一脸困惑的模样。 “中学三年级的那年春天,师父压轴表演了 〈第一百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总觉得他年纪颇大,但仔细一想,师父还很年轻,比现在的我更年轻,因此要表现那位大老板的威严应该不太容易。” 〈第一百年〉的内容是这样的: 店里有个爱吹毛求疵、做事严谨的总管,每次外出为了讨艺妓欢心,总会去赏花。有一次,他喝醉的丑态被大老板撞见,他便做好了人头不保的心理准备。隔天早上,老板找他过去,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讲起总管小时候刚到店里的往事及佛法,并告诫总管要体恤下人。 年纪轻轻就挑战这种段子,大概是有相当的感触吧。 “师父将这位老板表演得极为自然。非但如此,简直是出神入化,无可挑剔。至少,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如此。丢脸的是,我竟然哭了。” 圆紫大师说完之后,稍微顿了一下。 “之所以说丢脸,是因为年近四十的我,竟然把自己哭了告诉你这种年轻女孩。当时,我丝毫不觉得丢脸,只是泪如雨下,这也让我吓了一跳,眼泪掉个不停……。那天,我决定学落语,我要拜这位师父为师。”5 接着,圆紫大师把话题转到明天的演题目〈倔强灸〉。 这个段子说的是一名脾气倔强的男子,想让别人见识到他耐热的能力,于是在自己身上针灸,点燃一堆干艾的故事。 “我针灸过喔,小学时长过鸡眼。你没有这种经验吧?” “嗯,我没针灸过,也没长过鸡眼。” “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能忍耐,听说有的针灸不会发烫。不过,真正的针灸可不是开玩笑的。” “有那么烫吗?” “当然。” “嗯……,那我不想体验,听听落语就够了。” “如果听这段落语感受不到热度,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我也会表演杀人犯或小偷的段子,所以,不能说没经验就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不过,事实上,撇开刚才的蚁狮不说,举个例子,像古时候常用的蚊帐,现在几乎都找不到了,这也没办法啊。就连针灸这种医疗法,自己或亲人接受针灸治疗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少吧。” “是啊。” “所以,有人索性把这个故事改成在超辣咖哩饭上浇淋辣椒酱和塔巴斯哥辣酱,或许较能让人体会那种感觉。” “原来如此。” 我一心认为〈倔强灸〉是那样的段子,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原来表演者会想这么多。“不过,若是这个段子,我想表现一个有人排队等着被针灸的身心世界,其中的‘倔强’并非那种‘辣味直冲脑门的超辣咖哩’。换句话说,我想用古老的形式展现那种精神,重现生气。我从小热爱落语,也从中找到了很多乐趣,我一定要好好回馈一下。而且,光是回顾过往是不够的,表演工夫和技巧还是不可或缺。” 我点点头。6 一个男人走进店内,在柜台旁摊开报纸。 坐在角落的那三个女孩终究没有“保持沉默”,她们正在聊天,只是,虮叽咕咕的声音很低沉。其中,面向我们的女孩体型肥胖,她的脸颊不是丰腴,而是整张脸圆滚滚,这么说很缺德,不过总觉得她的眼睛、鼻子嵌在一块麻糬上。另外,背对着我们、坐在走道的女孩回头望了两、三次,她的脸型椭圆,长相并没有显眼的特征。这两人身穿常见的两件式套装。靠墙而坐的另一个女孩,我看不见她的容貌,她也没转过头来。 墙上挂着一个罗盘形状、颜色黯淡的飞标靶,在字母S底下,我只看到那女孩绑着马尾,身穿灰色衬衫搭牛仔裤。我从两张椅子之间,看到她把手伸向糖罐。“昨天,我去看了 〈马克白〉{注:,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中最短的作品。}。”我突然转变话题。 “哦?” “歌剧〈马克白〉。” 我突然想聊聊这件事。 “歌剧的话,那么是威尔第{注:Giuseppe Fortunino Verdi(一八一三!一九〇一),意大利歌剧巨匠。}的作品啰?”“是的。” “我也看了报纸的评论。怎么样?” “我以为〈马克白〉是一出‘孤独’的戏,没想到那种孤独超越了戏剧本身。” “哦?” “特别是主角成为国王以后,不是有一幕宴会的戏吗?那段戏让我毛骨悚然。”“鬼魂出现的场景吧?” “是啊,虽然鬼魂本身并不可怕。” 就连《四谷怪谈》也是小说描写得比较恐怖,鬼魂一旦跃上舞台,总觉得有点滑稽。“什么东西让你毛骨悚然?” “马克白周遭的活人。一定是因为大合唱,那种团结一致的感觉很强烈。马克白夫妇相对于群众、国家、世界,他们必须以两人的力量,与世界对峙。这种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当音乐开始演奏,歌声响起时,我总觉得背脊发冷。” “那是因为你站在马克白的立场吧。” “不管是谁不都会这样吗?‘恶’的意义虽然不容易表达,但是如果不必负责而且单纯地讲,剧中最讨厌的角色应该是那三个女巫,还有打倒马克白的那些家伙吧。如果问我会把感情投入哪个角色,当然是马克白啰。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像马克白夫人那么狡搰。”我一脸气愤不平。 “为什么?” “因为,她耸恿马克白弑君,自己却丢下马克白先走一步,真是没良心。“原来如此,两人之中少了一个,马克白可说是完全孤立无援。” “是吧!所以他最后也不开心。这是威尔第在意大利统一全盛时期所写的歌剧吧!因为打倒马克白,诞生了新国王,与当时的时代背景重叠,所以结格外华丽。这是个误解,但我总觉得国家权力是被个人弄垮的。” ?“但是,这跟偏爱的相扑选手不一样,不管再怎么替马克白加油,今天也不可能让他获胜。” “就是这个!” 我拍了一下手。 “什么?” “现在明明是夏天,天气却很冷。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摩擦手臂,思考解决方法。”“解决马克白事件?” “嗯。” “有好方法吗?” “简单来说,既然‘马克白会成为国王,而班珂(Banqio)的子孙将会成为国王’,因为马克白没有子嗣,所以他只要收班珂为养子就可以了。更厉害的一招,就是马克白成为班珂的养子,这么一来,那三个女巫的预言便会落空。”我噗哧笑道。 “佩服。一千名观众看戏,大概只有你会这么想吧?” “我果然是怪人吗?” “不,我是在赞美你的创意。” 圆紫大师意外认真地说道。 “还有,赞美你的知识。亏你知道威尔第是意大利统一时期的人。” “噢,如果您说的是那个……” 我从皮包里拿出笔和记事本,然后写下:V? E? R D I“威尔第?” “是的,中学时期,我看过一本音乐史的书,这个名字出现在那本书里,据说当时的意大利人很庆幸这个名字暗示国家统一。” “为什么?” “如果在这个字母后面补上……” Vittorio Emanuele Re D'Italia“就成了统一意大利的英雄名——意大利国王艾曼纽。” “真是厉害。” “我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这是我唯一会写的意大利文。” “‘偶然’有时候会促成意想不到的事。对了……”圆紫大师头也不回地说,“你那么在意那三个女孩吗?”7 我在圆紫大师面前拿着记事本,静止不动。然后,像是解除定格画面般放下了手。我眨了眨眼,不甘心地问:“您怎么知道?” 圆紫大师调皮地笑道:“我猜对了吗?” “您猜对了。” “女孩子有三个,这不难猜吧?大门打开了两次,第二次打开时,走进来的客人在那里看报纸。这个人与其他客人并没有特别的关系。好,在那之前进来的人传来好几个脚步声,坐在我后面的位置,后来开始交谈;声音虽低,但好歹猜得出性别。” “可是,您明明看不见,却连确切的人数都猜对了……” 我话说到一半才察觉。圆紫大师坐的位置面向柜台方向。 “是水杯吧?” “对,女服务生在托盘上放了三个杯子。” “那您怎么知道我在意她们?” “你的视线频频往我背后望去。你看了一阵子,突然提起〈马克白〉。”我心头一怔。 “当然,因为你昨天才看过那出戏,所以话题会转到那件事也不奇怪。可是,我觉得是那群女孩让你想说那件事的。” 在红茶里浮沉、沾染了红茶香气的柠檬片,此刻就放在圆紫大师面前的白色小碟里,柠檬黄的颜色很鲜艳。 “刚才在听你讲的过程中,我明白了这一点。关于歌剧(马克白),我印象中,报纸评论确实提到了舞台上有‘大批女巫蠢蠢欲动’。说不定是因为歌剧规格,所以饰演鬼魂的人数不能太少。听好了,女巫有一大群。尽管如此,你看过歌剧,却还是按照莎士比亚原作,说了两次‘三个女巫’。” 经圆紫大师一说,果然没错。我下意识说错了歌剧中的女巫人数,说成了三个人。 “我只觉得是那三个女孩,让你联想到莎士比亚笔下的三个女巫。而你对女巫有强烈的敌意,是不是有什么事令你在意,让你心浮气躁呢?” 我望着圆紫大师的眼睛。 “您知道是什么吗?” 圆紫大师面露苦笑。 “我如果连这个都知道,那岂不是神了?” 您明明就料事如神。我总觉得他看透一切。我逐一思考,然后依序说明: “的确,角落的位子坐着三个女孩。她们差不多二十岁上下,年纪跟我差不多。就一群女孩子来说,她们太郁闷了,所以我才会觉得很奇怪。” 我仔细描述她们的模样。当然,因为在谈论别人,我也就降低了音量。然后说:“红茶一上来,她们就把茶杯放在面前,然后将糖罐放在桌子正中央,再打开罐盖。首先,其中一人拿起汤匙……,到此为止都很自然。” 圆紫大师点点头,说:“从这一点来看,接着就要发生让你在意的事吧?”“是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联想到〈马克白〉的女巫也很自然吧?三个古怪的女孩围着糖罐。” “就像三个女巫围着锅炉吗?” “对啊,嘴里说着‘火啊烧吧,水啊滚吧’,陆续把奇怪的东西丢进锅炉内。”在阴暗的洞窟中,充满了咕噜咕嗜沸腾的黄铜色汁液、呛鼻的毒气、犹如千百条蛇扭动的毒烟。 圆紫大师抿紧嘴角,仿佛现在才开始觉得真正有趣了。 “然后呢?” “她们也陆续把手伸向糖罐。”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圆紫大师说:“可是,她们并没有把奇怪的东西丢进糖罐里啊,如果她们这么做,你也不会闷不吭声吧?” “是啊。” “那,怎么了?” 我们走进这家店之后,圆紫大师两度在我面前解开疑问。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但是,圆紫大师究竟能不能解开这个奇怪的谜团呢? 我缓缓地动笔写字。 柜台旁的男客摺起报纸。 “这个。” 我把记事本转向圆紫大师,那上面写了一行字。 为什么展开了“砂糖大战”?8 “您刚才不是说,在超辣咖哩饭上浇淋辣椒酱和塔巴斯哥辣酱吗?” “可是”,如果必须忍受甜味或辣味,我宁可选择甜食。我以前念的女子高中附近有家拉面店,我不记得确实数量,但是店家表示只要客人吃下一、两百颗水饺,就能获得一万圆奖金。当然,如果吃不下那个数量,那么吃多少就得付多少。” 冬天,我曾径和朋友一边吹凉面条,一边品尝汤汁浓郁的青葱玉米拉面。我回想那样的经验,接着说:“我的胃算小,连一般份量的拉面都吃不完。所以,实在不敢相信有人吃得下那么多,店家会以‘某町某人’的格式,把挑战成功的客人姓名贴在墙上。没想到真有这重人,在三年级的校庆那天,我有个朋友带她男友过来,对方表示他之前就挑战过了。”朋友的男朋友人高马大,以男人来说,他有一对可爱的双眼皮。 “听说他当时已经不是在吃东西,而是闭眼将食物往嘴里塞。吃到过半数时,固执与否早已抛诸脑后。不过,如果就此打住,等于前面吃的苦头都白费了,这种念头在脑海里打转,于是决定坚持到底。这么一来,或许早已和食物本身是甜是辣无关,说不定连酱油都不沾。可是,我总觉得因为是水饺,所以才吃得完。虽说包甜馅的生八桥{注:以糕粉、砂糖、肉桂制成面皮,内包红豆泥等馅料蒸煮而成的日式糕点。}和水饺外形相似,但应该吃不下两百个吧。即便吃得下椀荞麦{注:流传于岩手县的一口荞麦面。},也吃不下椀年糕红豆汤吧。”“人确实比较没办法接受过多的糖分。” “圆紫大师加了一匙糖,我加了两匙,一般人顶多三匙吧?” “是啊。” 圆紫大师大致明白话题的发展方向,只是一味地出声应和。 “那三个人从马尾女孩开始加糖,啜饮了一、两口,彼此低声聊没两句,又争先恐后地添加第二轮砂糖。我不经意地看着,觉得很奇怪。她们都是各自加了一 、两匙,尝尝味道。然后,低声聊了一阵子,忽然又……” “加了第三次吧?” “是的。令人傻眼的是,接下来是第四轮。加了那么多次,无论是再怎么嗜甜的人,都不会觉得好喝吧。这是一场奇怪的耐力赛。” “说不定大量摄取糖分可以养颜美容,有没有这种说法?” 圆紫大师好像在思考什么,串场似地说道。 “没有。” 我一口断定,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我在美容院看过女性杂志,可能现在流行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美容法吧。不过,我去年看过一种说法——“用保鲜膜缠腰,腰部会变得很细”,倒也可以接受。然而,在红茶里添加大量砂糖,怎么想都很奇怪。 “所以是砂糖大战吗?” “是的,有什么原因必须抢着加糖?” 圆紫大师用汤匙搅动茶水。 “她们有搅拌吗?” “好像没有。可是,她们加了七、八匙,应该很甜吧。马尾女孩好几次加到一半,就把砂糖放回去了。” “你一定加两匙吗?” “是啊。” “你嗜甜的朋友会加几匙呢?” “不晓得,顶多三匙吧。” “为什么要加七、八匙呢?”圆紫大师看着我,以认真的语气问:“你认为呢?”我轻轻摇头说:“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试图找出合理的答案,就连刚才在聊马克白的话题时,我也不断思考各种可能性。一群怕胖、不敢吃甜食的朋友,终于聚在一起,忍不住展开自暴自弃的行为……。我是想过这么滑稽的原因,但始终想不出正确答案。 “圆紫大师呢?” 我试探地问道。原以为他会一脸困惑,没想到他淡淡地回答:“如果照道理来说……” 我的表情或许看起来像是“等一下”,于是惊讶地问:“结论只有一个吗?”圆紫大师点点头,悄声说:“她们三个……说不定真的是〈马克白〉的女巫。”9 圆紫大师一起身,看也不看那群女孩,便走向柜台找胡子老板攀谈,就像在闲话家常。老板一脸诧异,瞪大了眼,眼珠子转了一圈。这个老板长得浓眉大眼、五官深邃,很适合做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圆紫大师继续说下去,老板点了点头,神经质地拉了拉纯白衬衫的下摆。“快,我们走吧。” 圆紫大师一回座,迅速拿起账单走人。 我固然有话想说,但我们俩就像是迷路小孩和带路人,我只能默默地跟着他离开。 “不好意思。” “咦?” “让您破费了。” “哪里哪里。” 从巷子走到大马路,明明不到十公尺,嘈杂声轰然钻入耳膜。交通号志一转绿,阴天下的车流像是打翻颜料盒的油彩般倾泻而出。 圆紫大师走到人行道角落,一个转身背对车流,视线投向刚才那条小巷。 “怎么了?” 圆紫大师听到我担心的语气,表情缓和地说:“自然一点、自然一点,假装若无其事。” 他大概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话。接着又说:“我们装出要去哪里吃中午饭的样子吧。” “去哪里吃中饭好呢?” “很好、很好。” 那扇门并没有打开。老板大概是从“ad lib”和隔壁店家之间的小巷子走过来的吧。身材高瘦的他,瞄了我们一眼,马上躲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后面。 “刚才那群女孩要出来了,我说‘那,今天就到这里’,请你跟在马尾女孩后面?” “跟在她后面?” “跟踪。” “去哪里?” “不必跟太远。如果她搭电车,你就不用跟了。” 几个行人从眼前经过。圆紫大师讲话的速度变快了。 “如果她没上电车呢?” “那就下午一点在那家店碰面。请尽快结束,不要迟到。” 在人行道上,我隔着一群年轻人,看到那三个女孩,她们从店里走了出来。 她们迈步朝这里走来的同时,我看到躲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的胡子老板,他挥舞着长手臂。肯定是暗号。 “那是……?” 但是,圆紫大师没有回答我,反而一个转身眺望代代木方向的天空,这是为了从女孩们身上别开视线。然后他说: “那个马尾女孩说不定会回到‘ad lib’。” 我“咦”了一声,正想反问,但没有时间。 “双六{注:类似升官图的新年游戏。}的骰子丢出来的结果,说不定是‘回到起点’。” 一辆车硬是切入车道,四周响起令人绷裂神经的喇叭声,车流就此停顿,交通号志变了。 “那,今天就到这里。” 圆紫大师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斑马线,不起眼的背影立刻没入人群中,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佛被牧羊犬追赶的羊群。 留下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带着好奇心与些许不安,独自站在拥挤的人潮中。10 但是,我不能杵着不动,因为那几个女孩正从我面前经过。 马尾女孩走在中间,我这才看到她的脸,顿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与其说她的鼻梁直挺,倒不如说是过高,嘴型很稚气。我马上想到她长得像谁。刚才圆紫大师说我像《无家可归的小孩》里的“少年雷米”。那么,她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小木偶”。但是,就算是“小木偶”,也不是迪士尼卡通人物,反倒像少年小木偶。她长得很像我小时候看的故事书里的插图人物;圆锥形的细长鼻子,十分像人偶的“小木偶”。几年前,父亲的朋友去意大利时,带给我们的礼物就是这种木偶。 我与她们保持十公尺左右的距离,信步跟在身后。 令人在意的是我那裸露的肩膀。尙未染上夏日肤色的雪白肩膀,果然引人注目。总觉得她会回过头来说:“搞什么鬼,这人一直跟着我们。”然而,我似乎想太多了。她们走入人潮,成为一群毫不起眼的行人;有说有笑,彼此勾肩搭背。看来,她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人在跟踪。 圆紫大师特别指示我,跟踪马尾女孩。她们大概会一起行动吧。或者像圆紫大师暗示的,各走各的? 三个人就这样走进涩谷车站。涩谷车站有许多支线,错综复杂,有些支线好像在跟乘客开玩笑似的,不爬楼梯就没办法搭乘,那正是我早上搭的银座线。这时候,两个女孩留下马尾小木偶,三人于是挥手道别。 要是连小木偶都上了车,那我的“冒险”就算结束,这样太无趣了。我并不想赤手空拳与对方一较高下,不过对目前一对一的局面感到放心,也对于情况一如圆紫大师的预料发展,略感不可思议。 小木偶往前走,走到投币式置物柜区,伸手探了探牛仔裤口袋,掏出钥匙,从置物柜取出一个大型的黄色手提纸袋。 然后,她转身面向我的方向。 “这边啦、这边。”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然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哦”地应了一声。对方似乎不知道置物柜的地点,在站内找了一阵子。我靠在柱子上,这两人从我面前经过。我与小木偶的目光撞个正着,吓了一跳,连忙将视线转向走道方向。刹那间,眼神转向这边的小木偶似乎正在观看我身后柱子上的大型海报,她快步朝我这边走来。在“ad lib”时,她一直背对着我,我应该不用那么紧张吧。 然后,她随着人潮走了一阵子,倏地转进厕所。 我站在稍远处,从皮包里拿出《布法与佩居谢》( Bouvard et Pecuchet)的文库本,目光有一半停留在铅字上,当然没在看。我在等那个牛仔裤女孩出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孩哭声和母亲斥责声。 过了几分钟,厕所里走出一名身穿淡粉红色套装的女孩。我道接把目光移到书本上,内心却一阵惊呼。她手上提着那个黄色大纸袋。 我努力维持现有的表情和动作,斜眼偷看。 是小木偶。 (可是,她为什么要换衣服?) 我如此自问。小木偶转动脖子,头发在肩上轻轻摆动。她把马尾放下来,像在确认发型似地,右手绕到脖子后面,压了头发两、三下。 接着,她咧嘴一笑。11 (我看到了不舒服的事物。) 我这么想。 去年春天,有人卧轨自杀,被我搭的那班电车辗毙。事发地点在即将抵达下一站、看得到类似住宅区的方型建筑物并列处。电车紧急煞车,不久传来了广播:“前方有事故发生,请各位乘客稍候。”“怎么了?”“好像是卧轨自杀。”四周发出这种应答,有人把头探出脔外,好像看得到远方的死者模样;或许是铁路员工从车站赶过来,跺着碎石,从车厢旁跑过的脚步声传来。我在车厢正中央,阖上看到一半的书,低下头。当时,在前面几个座位处,有个男童激动地高喊:“我要看!” 我不由得气愤地抬起头,男童满脸通红地抗议母亲的制止。母亲将他拉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讲了什么,男童一个弓身,气得跺脚。 “我要看尸体!” 看在我眼中,那表情简直像魔鬼。在我心中,也浮现一张隐约可见的鬼脸。“走啦、走啦,快点!” 岂可错失良机?!那孩子气得用力跺脚。他的表情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小木偶的笑容与那孩子的表情重叠了。人类最像动物的表情,就是令人绝望的笑。她得意洋洋地走向出口。当她逆向穿过同一批人潮,我猜她正朝“ad lib”走去时,顿时愣住了。 她爬上宫益坂,粉红色套装的身影确实在同一个街角转别之后,我跑步追上她,却看不见她的身影。我看了手表一眼,然后无意识地抬起头。夹在建筑物之间的灰色天空,飘着乌云,还不到下午一点。 (要进去吗?还是在这里等?〉既然圆紫大师说在“adlib”会合,当然在里面等也行。然而,进去与那个古怪的小木偶女孩共处一室长达二、三十分钟,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 我就这样怀着摇摆不定的心情,慢慢往护栏的方向后退,快要走到护栏时,一名男子从涩谷车站的方向跑过来。对方看到我,便以抛物线角度放慢步调,打算在我面前停下来。他身上的衬衫是没有品味的绿,上面还有硕大的图案,好像是游艇和椰子,裤子居然是紫色的,脸上戴着一副深色太阳眼镜。 男子发出响亮的弹指声,做了一个溜冰的结束动作,两只脚先停在我面前。然后,以耳熟的声音说:“怎么样?回到起点了吗?” 我因为放心而轻声低呼,旋即下意识地作势出拳揍人。12 男子一摘下太阳眼镜,露出了圆紫大师那双和蔼可亲的眼睛。 “看来这局双六,这下子三颗棋子都回到了起点。” 圆紫大师往“ad lib”的方向瞄了一眼。我点点头,说:“这里就是终点。” 圆紫大师将太阳镜收进胸前口袋。 “这局双六,起点就是终点。” 然后,他看着衬衫上的图案,面露苦笑。 “真可怕。” 我看着桃红色、橘色和黄色画成的游艇掀起大片蓝色水花,叹了一口气。“很抢眼吧?” “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不是说,紫明天会在前面的表演厅举行表演吗?” “嗯。” “今天那个表演厅有一场年轻人的表演。从傍晚开始,他们已经来准备了。我去那里借衣服,他们说‘师父,请穿这个’,便欣然借给我。听说这件衣服是表演中场休息后的短剧用的。” “是。” “她的换装怎么样?” 我瞠目结舌。 “您看到了吗?” “哎呀,我只是觉得她可能会那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换衣服?” “我换的是戏服,接下来想演一出戏。换上跟刚才不同的衣服,比较容易演另一个角色,对吧?不过,说不定变装变得太过度了。” 圆紫大师说完,指着“adlib”说:“总之,我想吓吓她。” “我已经吓到啦。” “真抱歉!” “她为什么要换装?” “解释这个得花一些时间,别让她等太久吧。” 圆紫大师以眼神催促:走吧。 走到离“ad lib”大门有几十步的距离,圆紫大师说:“你联想到〈马克白〉是一大暗示。女巫一开始登场时,会说一句有名的台词,对吧?这句话显示世上的混沌、善恶混乱,‘白即是黑——’。” “黑即是白——” “对对对。” “逆转价值观?您的意思是反过来看事情,是吗?” “是的。” 我在口中复诵。 “——白即是黑,黑即是白。” 女巫在轰然巨响的雷声中现身。这是开场的第一幕。 这个幻想仅保持了几秒,圆紫大师停下脚步,我赫然惊觉,仿佛突然站在“ad lib”那扇沉重的大门前。13 不知不觉,圆紫大师又戴上太阳眼镜。除此之外,他刚才说要演戏,此刻果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让另一种人格上身了。 一开门,店内坐着五、六桌客人,男女沉醉于各自的谈话中。小木偶坐在离刚才那桌有两桌距离的位子,果然还是背对着柜台而坐,刚才进行“砂糖大战”的桌位空着。圆紫大师微低着头,好像有点驼背。所以,实际上的身高应该变矮了。然而,看在我眼里,圆紫大师的背影在一瞬间忽然变得巨大,而那件衬衫上的滑稽图案,也像是异常荒凉的景象。 圆紫大师缓慢地走向小木偶。 两个正在用肉桂棒搅拌红茶的女孩,停下了动作。圆紫大师从她们身旁经过。我变成了圆紫大师的影子,跟在他身后。 小木偶看了这边一眼,诧异地皱眉。然后,好像察觉到圆紫大师正朝她走来。一股莫名的恐惧,令她嘟起了嘴巴。 “小姐——” 声音低沉。圆紫大师平常讲话的声音偏高,现在的音调感觉好像今天的阴沉天候。“玩的时候……” 圆紫大师边说边走到她身旁坐下,好像一只降落的乌鸦。小木偶当然想开口,不过并没有说话。圆紫大师看向那个问题糖罐,又迅速移回视线,凝视着她的眼。我伫立在他身后两、三步之处,只看得到圆紫大师的脖子轻微转动,看不见他那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然而,我还是可以感受到他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仿佛师父在讲台上以扇子当作刀柄,观众的视线随之移至扇子,而那里忽然出现一把刀锋凌厉的利刀般。“用自己的玩具——” 这句话平凡无奇,但是那种语气我学不来。若以直觉比喻,那简直是从十八层地狱传上来的声音。 我看过人们脸红的模样。不过,小木偶的脸色从眉宇之间刷地发白,她与圆紫大师就这样互看了一阵子。正确来说,是圆紫大师盯着小木偶,而她无法逃离他的视线。不久,圆紫大师缓缓点头。 小木偶跟着点了点头,像只喝水的鸟,重复同一个动作。我以为她会哭出来。这个动作持续了几次,圆紫大师别开视线,让她从束缚中解放。 我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离开之前记得付钱喔。” 圆紫大师淡淡地说道,然后靠在椅背上。小木偶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好像一只挣脱蜘蛛网的蜻蜓,抓起账单,习惯性地边转头边往前走,然后又慌张地跑回来拿纸袋。圆紫大师并没有看她。14 我们压低声音交谈,但是看在旁观者眼里,当然会觉得我们的对话很奇怪。离我们最近的一群女孩佯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想找机会离座,意图十分明显。 但是,小木偶一走出店外,气氛顿时一变。圆紫大师摘下太阳眼镜开口说话,那声音与刚才有天壤之别。 “喂,我们去那边吧。” 他指着“砂糖大战”的座位。 光是这个声音响彻了米白色的室内,气氛就变得轻松许多。 “哎呀呀。” 圆紫大师把太阳眼镜放在桌上,调皮地笑了,然后双手并用,灵巧地解开那件像毒草花园的衬衫纽扣。 “欸!” 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刚才那件朴素衬衫。 “您穿两件啊?” “嗯,因为那件戏服很宽松,我也不想一直穿那种衣服啊。” “我却穿这么少。” 我摩擦着肩膀,心想你好歹也说句“不,你穿那样很可爱”嘛!圆紫大师说:“借你穿吧?” 他递出一团鲜艳的衣物,我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然后伸出手。 “要穿吗?” “我把它摺好。” “啊,真是不好意思。” 圆紫大师顺从地递给我。 我接下那件戏服,心想,前座{注:日本落语家的等级从高至低依次为“真打”、“二目”、“前座”。“前座”皆为暖场的入门弟子。}应该摺得比我好吧。唉,算了。我转念一想,开始摺衣服时,老板亲自端水杯过来。 “谢谢您。” 圆紫大师应了一句“不客气”,指着糖罐说:“怎么样?” “一如您所说的。欸,除此之外……”老板激动地说,“好久没看到这么精湛的演技了,演技的力量真可怕。” “这下子那个女孩不会再上门了吧。对了对了,我的灵感来源是马克白。”“啊,原来如此。” 我猜也是。那种骇人的荒凉与孤独,正是失意的马克白。这或许是圆紫大师的免费表演,而观众则是提到〈马克白〉的我和当过演员的老板。 店内的客人原本处于神经绷紧状态,听到这种爽朗的对话,似乎认为刚才是无伤大雅的余兴节目。我甚至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是圆紫喔。” “听说您当过演员?” 我一问,老板害羞地说:“哎呀,那是好久以前的事,都已经是二十几年前了。”胡子老板露出了微笑。 “您要不要坐下来?” 老板一脸亲切地摇摇头。 “打烊之前,我不会坐在客人的座位。” 老板的作风干脆,令人心生好感。 “其实您比较喜欢红茶吧?” “是的。欸,这是因为我在学生时代,前任老板在这里开咖啡店,他泡的红茶很好喝。”老板动了动嘴唇,仿佛舌尖忆起了当时的红茶滋味。 “我每次点红茶,总觉得茶变得更好喝了,很不可思议。我说:‘叔叔,这茶真好喝。’叔叔问:‘不会涩吗?’。” 老板的语气豪迈。 “我回答:‘不会啊,而且很香醇。’叔叔说:‘小朋友,你真识货,这才是红茶的真正味道。’然后,他教我如何品茶,一开始给我喝初学者喝的淡茶,但我喜欢这种茶,于是他渐渐改泡真正的红茶。” “所以您迷上了红茶。”“倒也不是因为这样,好像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从学生时代开始演戏,沉迷其中好一阵子。我自以为改掉了乡音,但是每到重头戏时刻,讲着讲着总会突然冒出地方腔调,我心急如焚。这时候,叔叔说:‘我老了,店要收了。’他的决定对于东京或日本而言,都是一项损失。” “没错。” “谢谢!幸好,我家的经济状况还不差,我向家人再三央求,硬是顶下了这家店。欸,我心里打着另一个如意算盘,到东京工作就能尽情欣赏喜爱的戏剧。一开始我也卖咖啡,但自定专卖红茶之后,书刊和杂志纷纷报导,这家店能够一直经营下去都要归功于他们。”店门打开,五名客人走了进来。老板说向我们说了声“抱歉”,马上回到柜台。“快说吧。” 我把衬衫摺好,还给圆紫大师,拍了拍手。 “说什么?” “哪还用说,当然是这个啊。” 我抚摸糖罐的盖子。 “喔,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