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 村上春树-10

"到外面去吧,怎样,动得了?"  雪微微点下头。我抓住她发硬的胳膊,沿席间通道走出电影院。我们身后的画面上,五反田仍站在讲台上讲生物课。外面无声无息地下着漾濛细雨。海面方向似有风吹过,隐隐送来一股海潮味儿。我手抓她的臂肘以支撑其身体,朝停车的地方一步步走去。雪紧咬嘴唇,一声不响。我也没有说话。从电影院到停车处充其量不过200米,却使人觉得十分遥远,我真怀疑能否坚持走到。第三十八节  我扶雪坐进助手席,打开车窗。雨悄然下个不停。雨很细,细得几乎看不清,却将沥青路面一点点涂上淡淡的墨色,也可闻到下雨的气息。有人撑伞,也有人不在乎地兀自前行——便是如此程度的雨。几乎没有可称之为风的风,于是雨下得很静,且径直从空中落下。我把手心伸到窗外试了一会,略觉有点湿润。  雪把胳膊放在车窗下端,下颏搭在胳膊上,歪着脖颈,脸探到外面半边。她如此久久地纹丝不动,只有脊背随着呼吸而有规则地颤动,且也微乎其微。呼吸很轻,稍稍吸进,略略呼出。但毕竟是呼吸。从后面看去,似乎只要施加一点点力,臂肘和脖颈都会咯嘣一声折断,我心想,她为什么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毫无防备呢?莫非因为我是以大人的眼光看她不成?我尽管不够成熟不够健全,但终究掌握了相应的生存之术,而这孩子恐怕尚未达到这个地步。  "我可以做点什么?"我问。  "不用的。"雪小声说道,依旧俯着头,吞了口唾液,吞下时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声响,"领我到没人的安静地方,不要太远。"  "海边好吗?"  "哪里都行。慢慢开,摇晃大了很可能吐出。"  我像手捧快要裂开的鸡蛋似的将她脑袋收回车内,靠在头托上,然后把车窗关上半边。我把车开得很慢——只要交通情况允许——一直开到国府律海岸。停下车,把雪领到沙滩。她说想吐,旋即吐在脚下的沙滩上。胃里几乎没有什么,没有多少值得吐的东西。吐罢巧克力黏糊糊的褐色液体,再出来的只是胃液或空气。这种吐法最为辛苦,身体光是痉挛,却什么也出不来。就像整个身体被挤干油水,胃袋收缩得只有拳头般大小。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背。雾样的雨仍在不停地下,雪似乎没甚注意到雨。我用指尖轻按她胃部后侧的部位,发现她筋肉硬得竟如化石一般。她身穿夏令布衫和褪色的蓝牛仔裤,脚上是康巴丝红色球鞋——现在则以这样的装束四肢着地,闭目合眼。我将她的头发束起缠在脑后,以防弄脏,继续上下摩擦她的后背。  "好难受!"雪双眼渗出泪水。  "晓得,"我说,"完全晓得。"  "怪人!"她皱起眉头说。  "以前我也这么吐过,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点点头,身上又掠过一阵痉挛。  约10分钟后,痉挛消失。我掏手帕给她擦拭嘴角,将呕吐物用沙子盖严。而后挽起她的胳膊,扶她去防波堤,那里可以靠坐。  两人便在雨中久久坐着。背靠防波堤,耳听西湘支线公路上疾驶而过的车轮声,眼望海面烟雨。雨依然很细,但比刚下时势头急了些。海岸站着两三个垂钓人,看样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连头都不回的。他们头戴雨帽,身上紧紧裹着雨衣,像打标语似的将长长的钓竿竖在水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海湾方向。此外了无人影。雪把头软绵绵地放在我肩头上,什么也不说。若有陌生人远望过来,必定以为我们是热恋中的情人。  雪闭着眼睛,呼吸还是那么轻微恬静,仿佛睡了过去。湿乎乎的头发贴在额角一缕,鼻腔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脸上还留有一个月前被太阳晒过的淡淡遗迹,在阴晦的天空底下,似乎带有不健康的色调。我用手帕擦拭她被雨淋湿的脸,抹去泪痕。无遮无拦的海面上,雨继续静悄悄地下着。自卫队的形如水虿的对潜侦察机发出沉闷的声响,几次穿过头顶。  过了一阵,她睁开眼睛,头依然放在我肩上,而把模糊的眼光转向我。然后从裤袋里抽出烟,擦根火柴,却怎么也擦不起火——擦火柴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我置之未理,也没说现在吸烟不好。她好歹点燃香烟,用手指弹开火柴杆。吸了两口便皱起眉头,同样用手指将其弹开。香烟落在水泥地上,冒了一会烟,被雨淋灭了。  "胃还痛?"我问。  "一点点。"  "那就再稍坐一下。不冷?"  "不要紧。被雨淋淋心情反倒好些。"  垂钓人仍在凝望太平洋。钓鱼到底什么地方有意思呢?不就是引鱼上钧么?何苦为此而一整天站在水边冒雨面对大海呢?不过这属于个人爱好问题。而我同一个神经兮兮的13岁女孩儿并坐海岸淋雨——说是好事之徒又何尝不可!  "你的、你的那个朋友……"雪小声道,声音意外拘谨。  "朋友?"  "嗯,刚才电影里的人。"  "本名叫五反田。"我说,"和山手线一个车站同名。就是目黑的下站,或大崎的前站。"  "他杀了那个女的。"  我眯缝起眼睛看着雪的脸。她脸色显得十分疲劳,呼吸急促,肩头不规则地上下抖动,活像被刚刚救上岸的即将溺死之人。我全然揣度不出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杀了?杀了谁?"  "那个女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和他睡觉的人。"  我还是莫名其妙,脑袋一团乱麻。有一种错误的外部力量破坏了事物的固有流程,而我又判断不出这种错误力来自何处和如何而来。我几乎下意识地笑了笑,说:"那部电影里可是谁也没死哟,你弄错了吧?"  "我不是说电影,而是说在现实中他杀了她。我一清二楚。"雪说着,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可怕,就像胃里猛然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捅进来似的难受得透不过气,怕得透不过气。喂,那个又来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是你的朋友杀了那个女的。不说谎,真的。"  我这才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刹那间背脊掠过一道寒流。我再也无法开口,只是在菲菲细雨中泥塑木雕般地看着雪的脸。到底如何是好呢?一切都已致命地扭曲变形,一切都已使我无能为力。  "请原谅,也许我本人不该对你说这种话。"雪喟然一声叹息,松开紧握在我手腕上的手,"老实话,我也不明白。我是感觉到那是事实,但是否真的属实,我也没有绝对把握。况且说这话有可能使得你像其他人那样憎恨我厌恶我,可我又不能不说。属实也罢不属实也罢,反正我是看到了,而且不可能一个人装在心里。怕人,太怕人了,我一个人实在承受不住。所以求求你,千万别生我的气。你要是过于责怪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好。"  "哪里,哪里会责怪你,镇静下来说,"我轻轻握住雪的手,"你看见了?"  "是的,看得清清楚楚,头一次这么清楚。他杀了人,勒死了电影中那个女的。然后用那辆车把尸体拉走,拉得很远很远。就是你让我坐过一次的那辆意大利车,那车是他的吧?"  "是,是他的车。"我说,"其他还有知道的?慢慢想想,别着急。哪怕再小的事都好,凡是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吗?"  她把头从我肩膀移开,左右摇晃两三次,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大的方面我也不知道。泥土味儿、铁锹、夜晚、鸟叫,如此而已。他把那女的勒死,然后用车运到哪里埋上,就这么多。不过说来奇怪,从中竟一点也感不到有什么恶意。感不到那是犯罪,就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安静得很,杀的和被杀的都安安静静,静得出奇,静得就像在世界的终点,我形容不好。"  我久久地闭目沉思,力图在黑暗中将思想归纳出来,但是不行。我设法把两脚定定地站牢,同样不行。头脑中记录的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事态,似乎都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七零八落。对雪所言,我仅仅是接受而已,既不全信,又非不信,只是把她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渗入白自己心中。其实那不过是一种可能性。然而这可能性中蕴含的力量却是致命的、劈头盖脑的。这对她来说不外乎随口之言的可能性,将我心目中几个月来模模糊糊形成的某种体制一举击得粉碎。尽管那体制尚属混沌未分的雏形,严密说来还缺乏客观性,但毕竟使我产生了坚实的存在感和均衡感,而现在均已告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能性是有的,我想。同时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如此想的一瞬间完结了,微妙地、决定性地完结了。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现在我什么都不愿去想,过后再想好了。不管怎样,我又孤独起来。尽管同一个13岁的少女并肩坐在雨中的沙滩上,我仍然涌起一股无可排遣的孤独感。  雪柔柔地握住我的手。  握了相当久的时间。手玲珑而温暖,但我以为似乎有些不现实,而觉得这种感触不过是往日记忆的再现。是的,是记忆,温煦的记忆。然而无济于事。  "回去吧,"我说,"送你回家。"  我往箱根她家的方向开去。两人都没开口。沉默难忍。于是我把随眼看到的磁带放进汽车音响。音乐从中荡出,至于什么音乐则浑然不觉。我集中精力开车,手脚协同动作,及时变换挡速,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雨刷咔嗒咔嗒发出单调的声响。  我不想见雨,遂在她家的石阶下同雪告别。  "我说,"雪站在车窗外,发冷似的紧抱双臂,"我说的你可别就那么信以为真哟,我不过是看见罢了。刚才也已说过,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否属实。嗯,千万别因此怨恨我。要是给你怨恨,那可就麻烦透了。"  "有什么好怨恨的。"我笑了笑,"你说的我也不会整个相信。其实信也罢不信也罢,真相迟早要显露出来,迷雾总会散去。这点我心里有数。即使你说的属实,也不外乎一种巧合——即真相通过你而大白于世。这不怪你,完全知道不怪你的。归根结底,我得自己来澄清这点,否则什么也解决不了。"  "去找他?"  "当然。当面问他,别无选择。"  雪耸耸肩:"生我的气?"  "哪里,怎么会!"我说,"有什么可生你气的呢?你没有做任何错事。"  "你真是个大好人。"她说。我发觉她用的是过去时①,"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  ①日文中的"是"有时态,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种。此处的"是"为"曾是"之意。  "我也是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女孩儿。"  "再见!"说罢,她定定地看着我,显得有点犹豫,似乎想再说句什么,或想握一下我手以至吻一下我的脸颊。当然她并未这样做。  归途,车中似乎荡漾着她口中那种是非莫辨的可能性。我听着不明所以的音乐,打起精神目视前方,一路驱车返回东京。走下东名高速公路后,雨停了。但直到把车开进涩谷平时用的停车场,我也没有关掉雨刷。雨停注意到了,却没想到要关雨刷。头脑混乱,得设法整治。我在已经刹车的"雄狮"中仍旧手握方向盘,呆呆坐了好久,好久才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第三十九节  清理心绪所花时间则更长更久。  首先的问题是相信还是不相信雪的话。我将其作为一种纯粹的可能性加以分析。分析时将感情因素从尽可能大的范围彻底剔除。做到这点并不难,因为我的感情早已迟钝麻木得如同被蜂蜇过。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想。随着时间的延展,这一可能性在我心中迅速地膨胀、繁殖,开始带有某种确切性,且势不可挡。我站在厨房里把水烧开,把咖啡豆碾碎,慢慢地、细细地煮好咖啡。然后从餐具橱取下杯子,斟上咖啡,坐在床边喝着。及至喝完之时,可能性已发展到近乎确信的地步。想必是那样的吧!雪看到了正确的图像——五反田杀害了喜喜后将其尸体运到哪里埋上或用其他办法处理了。  奇怪!原本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一个敏感的少女看电影时产生的感觉而已,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存有疑念。这对我当然是个打击,但我还是几乎凭直感相信了雪所见到的图像。为什么呢?我为什么竟如此深信不疑呢?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反正事情得由此展开。  下一步,下一个问题:五反田何以非杀喜喜不可?  不明白。再一个问题:杀害咪咪的同样是他不成?果真如此,原因何在?五反田何以非杀咪咪不可?  仍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出五反田必须杀害喜喜、或杀害喜喜和咪咪两人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白之处太多了。  归终,只有按我跟雪说过的那样:找五反田当面询问。但如何开口呢?我试着设想自己向他质问的情景——"是你杀了喜喜?"这未免滑稽可笑,无论如何悻乎常情常理,而且龈龊卑劣。光是设想自己口出此言都觉得龌龊,龌龊得几乎作呕。其中显然含有错误的因素。可是不这样做,事情便寸步难行。且又不可能适当暗示一点信息后静观事态发展。现在不容我做出其他选择。悖乎情理也好,含错误因素也好,总之势在必行。所谓势在必行,也就是必须使其行之有效。我几次想给五反田打电话,几次都欲打而止。我坐在床沿,深深吸气,把电话机放在膝盖上慢慢拨动号码,但每次都不能最后拨完,只好把电话机放回原位,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对我来说,五反田这一存在所具有的意义远远比我想的要大。是的,我和他是朋友。纵令是他杀了喜喜,他也仍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他,我失去的东西已经大多了。不能,我怎么也不能给他打电话。  我打开录音电话的开关,无论铃怎么响我都绝对不拿听筒。因为即使五反田方面打电话过来,就我现在的状态来说也不知对他讲什么好。一天里电话铃响了几次,不晓得是谁打来的。也许是雪,也许是由美吉,横竖我一律置之不理。现在我不想同任何人讲话,无论是谁。电话铃每次都响七八遍才停止。每次响起,我都想起曾在电话局工作的女友。她对我说:"回到月亮上去,你!"不错,她说得不错,我恐怕的确该返回月球。这里的空气对我未免过浓,重力未免过重。  我如此连续思索了四五天时间,思索为什么。这几天里我只吃了一点点食物,睡了一点点觉,滴酒未沾。我自觉把握不住身体功能,几乎足不出户。各种各样的东西在失去,在继续失去,剩下的总是我自己——就是这样,永远这样。我也好五反田也好,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一种人。处境不同,想法和感觉不同,但同属一种类型。我们都是继续失去的人,现在又将失去对方。  我想起喜喜,想起喜喜的脸。"你这是怎么了?"她说。她已死去,躺在地穴里,上面盖着土,一如死去的"沙丁鱼"。我觉得喜喜死得其所死得其时。这感觉很是不可思议,但此外没有别的感觉。我感觉到的是无奈,静静的无奈,犹如广袤海面落下的无边细雨。我甚至感觉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触,犹如手指轻轻划掉魂灵的表面:一切悄然逝去,犹如阵风吹倒沙滩上的标痕。无论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但这样,尸体怕又增加一具。老鼠、咪咪、狄克,加上喜喜。4具。还剩两具。往下谁个将死呢?反正谁都得死,或迟或早。谁都得变成白骨,运往那个房间。各种奇妙的房间连着我的世界:火奴鲁鲁商业区汇集尸体的房间,札幌那家宾馆中羊男幽暗阴冷的房间,周日早上五反田拥抱喜喜的房间。到底哪个是现实呢?难道我脑袋出了故障不成?我还正常吗?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非现实的房间,都是彻底经过艺术变形的处理后被移植到现实中来的。那么原始性现实又在哪里呢?我越想越感到真相弃我远去。 雪花纷飞的4月札幌是现实吗?不像,同狄克坐在马加哈海岸是现实吗?也不像。与其类似的事情场景是有的,但都不像原始性现实。可是独臂人为什么能把面包切得那般精致呢?火奴鲁鲁的应召女郎为什么把喜喜领我去的那个死者房间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呢?这应该曾是现实。因为它是我记忆中的现实,假如不承认其为现实,那么我对于世界的认识本身必将失去根基。  莫非我在精神上出现错乱症状?  还是现实本身出现错乱症状呢?  不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  但不管怎样,不管何者错乱何者患病,我都必须将这半途而废的混乱状况认真整顿一番。无论其中包含的是凄苦还是温怒抑或无奈,我都必须使之到此为止。这是我的职责,是所有事物向我暗示的使命。惟其如此,我才邂逅了这许多人,才涉足这奇妙的场所。  那么,我必须再度重蹈舞步,必须跳得精彩,跳得众人心悦诚服。舞步,这是我惟一的现实,确凿无疑的现实,已作为百分之百的现实铭刻在我头脑之中。要跳要舞,且要跳得潇洒跳得飘逸!我要给五反田打电话,问他是否杀了喜喜。  然而不行,手不能动。仅仅往电话机前一坐心就突突直跳。身体摇晃,甚至呼吸困难,如遇横向掠过的强风。我喜欢五反田,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是我自身,是我这一存在的一部分。我能够理解他。我几次拨错电话,几次都无法拨准数码。如此五六次后,我把听筒扔到地上。不行,做不来,怎么都踩不上舞步。  房间的沉寂使得我心烦意乱,连电话铃声都觉不堪入耳。于是我走到外面,沿街东游西转,如同大病初愈之人那样边走边一一确认自己的步履,以及横穿马路的方式。在人群中走了一阵之后,开始坐在公园里打量男女身影。我实在孤独难耐,很想抓住点什么。环视四周,却无任何东西可抓。我置于光秃秃滑溜溜的冰雕迷宫之中。黑暗泛着莹莹白光,声音发出空洞的回响。我恨不得一哭为快,而又欲哭不得。是的,五反田是我自身,我即将失去自身的一部分。  我始终未能给五反田打成电话。  在那之前,五反田自己跑到我住处来了。  仍是个雨夜。五反田身穿同那天和他去横滨时一样的白色雨衣,架着眼镜,头戴和雨衣颜色相同的雨帽。雨下得相当厉害,他却未撑伞,雨滴从帽子上连连滴下。看到我,他马上现出微笑,我也条件反射地还以一笑。  "脸色非常不好,"他说,"打电话没人接,就直接跑来了。身体不舒服?"  "是不大舒服。"我慢慢地斟酌词句。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在我脸上端详一会:"那么下次再来好么?还是那样合适。这么贸然来访是不地道。等你有精神时再来好了。"  我摇摇头,吸口气搜刮话语,却怎么也搜刮不出。五反田静静等待。"不,也不是说身体有什么毛病。"我说,"没怎么睡觉没怎么吃喝,所以看起来憔悴不堪。已经好些了,而且有话跟你说,这就出去,很想吃顿好饭,马虎很久了。"  我和五反田乘"奔驰"驶上大街。这车使得我很紧张。他在雨中五彩迷离的霓虹灯下漫无目的地驱车跑了好久。他车子开得很好,换挡准确而顺畅,车身毫无震动,加速均匀,刹车平稳。街市的噪音如被劈开的山崖壁立在我们周围。  "哪里好呢?东西要好吃,又要能避开戴劳力土同行,两人好安安静静地说话。"他瞥了我一眼说。我没有做声,出神地望着窗外景致。转圈兜了30分钟,他终于泄了气。  "糟糕糟糕!怎么搞的,竟一个也想不起来。"五反田叹了口气,"你怎么样,知道有什么地方?"  "不,我也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我说。实际上也是如此,脑筋同现实尚未接上线。  "也罢,那就让我们反过来考虑!"五反田声音朗朗地说道。  "反过来考虑?"  "到彻底嘈杂的地方去。那样两人岂不就能放心说话了?"  "不坏。哪里呢,例如?"  "新骑士。"五反田说,"不吃意大利比萨饼?"  "我无所谓,比萨饼也并不讨厌。问题是你去那种地方不就露馅了?"  五反田无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从树丛间射进的最后一缕夕晖。"过去你没有在新骑士见过名人?"  由于是周末,新骑士里人很多,满耳喧嚣。有块舞台,一支身穿一色斜纹衬衣的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虎袭来》。一群看样子啤酒喝过量的学生大嚷大叫,像是同乐队一争高低。光线幽暗,没有人注意我们。店内飘着烤比萨饼的香味儿。我们要了肉饼,买来生啤,在最里边一张悬着蒂芬尼吊灯的桌旁坐下。  "喏,我说得不错吧?反而叫人心里安然,无拘无束。"五反田说。  "果然。"我承认。看来这里的确容易说话。  我们默默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开始吃刚刚出炉的比萨饼。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肚子饿。意大利比萨饼这东西原本不大喜欢,但咬了一口,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食物,也许是饥肠辘辘所使然。五反田也似乎饿了,于是我们只顾闷头喝酒吃饼,比萨饼吃完,每人又喝了杯啤酒。  "好味道! "他说,"3天以前就想吃这饼,做梦都梦到了,比萨饼在烤炉里吱吱直响,我看得垂涎三尺。只梦见这么个片段,无头无尾。荣格会怎么解释呢?我是解释为想吃意大利比萨饼。对了,你有话对我说?"  时候到了,我想。但一下子很难启齿。五反田显得十分轻松快活,如欢度良宵一般。尤其那纯真的微笑,更使我有口难言。不行,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出口,至少现在不能。  "你怎么样?"我说。同时心里嘀咕道:喂。一拖再拖怎么行啊!然而就是不行,就是开不了口,横竖不行。"工作啦,太太啦?"  "工作是老样子,"五反田翘起嘴角笑道,"老样子。我想干的不来,不想干的来一大堆,雪崩似的涌到头上。我对那雪崩大吼大叫,但谁也听不见,只落得嗓子痛。老婆嘛——我也真是成问题得很,离婚了还一直叫老婆——那以后只见了一次。喂,你在汽车旅馆或造爱旅馆里同女人睡过?"  "没有,几乎没有。"  五反田摇摇头:"那地方很怪,那种地方去多了是很累的。房间里非常暗,窗口全被封死。因为只是为了干,用不着窗口,用不着有光线进来。说得痛快点,只要有浴盆和床就行,其次是音响电视冰箱,这就足够了。主要是要实用,不必摆多余的东西。当然,那地方干起来是方便,我和老婆就在那地方干,纯粹是干,在感觉上。唔,和她干是真不错。心安理得,快活自在,而且充满温情,于完半天还想紧紧地温柔地搂在怀里。就是光线射不进来,四下密封,一切都是人工的。那种地方,我一点也喜欢不来,但又只能在那里同老婆相会。"  五反田喝口啤酒,用纸巾擦下嘴角。  "我不能把她领到我公寓里来,那样马上就在周刊上曝光,真的。那些家伙对这种事嗅觉灵得很,百发百中,不知什么缘故。又不能两人外出旅行。没有那样整块的时间,况且去哪里都会当即给人识破面目。干我们这行,是不能够把私生活全都张扬出去的。归根到底,就只能到廉价的汽车旅馆里去,这种日子简直……"五反田止住话,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又是牢骚!"  "没关系,牢骚也罢什么也罢,想说就说个痛快。我一直在听,今天我更愿意听,自己说不说无所谓。"  "不,不光今天,你是一直听我发牢骚。我还没听你发过。愿意听别人说话的人不多,都想自己说,尽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是其中之一。"  新奥尔良爵士乐队奏起《你好,多莉》。我和五反田倾听片刻。  "喂,不再吃块饼?"五反田问,"一半还吃得下吧?不知怎么搞的,今日饿得出奇。"  "好,我也还没吃饱。"  他去柜台订了鱼比萨饼。饼烤好后,我们再次闷头吃饼,每人一半。那群学生仍在大吼大叫。不大工夫,乐队奏完最后一支乐曲。班卓琴、小号长号被分别收入盒内,音乐家们从台上遁去,只剩下一架立式钢琴。  饼吃完后,我们仍好半天不声不响地盯视空荡荡的舞台。随着音乐的消失,人们的话语声似乎带有奇妙的硬质。那是一种涣散的硬质,实体柔软,而其存在状况却是硬的。走近之前看似十分硬挺,而用身体一碰则变得支离破碎。它像波涛一样拍打我的意识,缓缓袭来,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止。我侧耳谛听这波涛的声响,仿佛自己的意识离我远去,去得很远。遥远的浪涛拍击遥远的意识。  "你为什么杀害喜喜呢?"我问五反田。不是想问而问,而是突然脱口而出。  他用注视远景样的视线看我的脸。嘴唇微张,其间透出莹白的牙齿。他这样注视了我许久。喧嚣声在我头脑中忽大忽小,如我同现实的距离忽远忽近。他匀称的十指在桌面上整齐地交叉一起,当我同现实的距离拉长之时,那手指看上去仿佛精巧的工艺品。  接着,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恬静。  "开玩笑,"我也轻轻笑了,"只是无端地想这么说一句,心血来潮。"  五反田把视线落在桌面上,看着自己的手指。"不,不是什么玩笑。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一件必须严肃对待的事。我杀了喜喜吗?这是要认真考虑的。"  我看着他的脸。嘴角虽然挂着微笑,但眼神认真。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杀喜喜?"我问。  "我为什么要杀喜喜?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杀了她呢?"  "喂喂,说得我好糊涂,"我笑道,"你杀了喜喜,还是没杀?"  "所以我正在就此考虑嘛!我杀了喜喜,还是没杀?"  五反田啜了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撑下巴。"我也没有把握断定。这么说,你以为我发傻吧?可确实如此,没有把握断定。我觉得好像是自己杀了喜喜。在我房间里掐住喜喜的脖子,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同喜喜单独在那房间里呢?本来我是不愿意单独在一起的呀!不行,想不起来。反正同喜喜两人在我房间来着。——我把她尸体开车运到哪里埋起来,运到一座山里。然而我不能确信这是事实,不认为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一种感觉,无法证实。这点我一直在想,但是不行,想不明白,关键的东西已经消融在空白之中,于是我想找出某种具体证据。比如铁鍬,我埋她是应该使用铁鍬的,如能找到铁鍬,就可以认定为属实。但同样落空。我又试着整理支离破碎的记忆。我在一家园艺店里买了把铁鍬,挖坑把她埋起来,埋完把铁鍬扔到了什么地方。有这种感觉,但具体情节则无从想起。到底在哪里买的鍬,又扔在哪里了呢?没有证据。首先,我把她埋在什么地方了呢?只记得埋在山里。像梦一样零零碎碎。话头一会儿跑来这里一会儿窜到那里,错综复杂,不可能循序渐进顺藤摸瓜。记忆是有的,但果真是客观记忆吗?还是事后我根据情况自行编造出来的呢?我总有些怀疑。同老婆分手之后,这种倾向越发展越严重,弄得我心力交瘁,而且绝望,彻头彻尾地绝望。"  我默然。停了一会,五反田继续说道:  "究竟哪部分是现实哪部分是妄想呢?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演技呢?我很想确认清楚。我觉得很可能在同你交往的过程中把问题澄清,从你第一次问起喜喜时我就一直这么以为,以为你可以消除我的混乱,就像打开窗口放人新鲜空气一样。"他又交叉起手指,并定定地看着,"假如是我杀了喜喜,那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呢?我喜欢她,喜欢同她睡觉。在我绝望的时候,她和咪咪是我惟一的慰藉。我怎么会起杀念呢?"  "咪咪也是你杀的?"  五反田久久地盯着桌面上自己的手,摇摇头说:"不,我想我没有杀咪咪。所幸那天晚上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那天傍晚我在电视台配音来着,直到深夜。然后同老板一起开车到水户。所以不会惹是生非。假如不是这样,假如无人证明我那天夜晚一直在电视台,我很可能认真考虑自己是否杀害了咪咪,为此大伤脑筋。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咪咪的死强烈地感到负有责任,为什么呢?本来有我不在现场的充分证明,但我还是感到就像自己动手杀了她,觉得她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又是沉默,长时间沉默,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十只手指。  "你累了,"我说,"只是累了。你恐怕谁也没杀。喜喜不过自行消失罢了。跟我在一起时她也是那样突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你这是一种自责心理,把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过错。"  "不是的,不尽如此,没这么简单。喜喜十有八九是我杀的。咪咪多半不是。但喜喜我觉得是我杀的。这两只手还剩有掐她脖子的感触,拿铁锹往里铲土时的手感也还记着。是我杀的,实质上。"  "可你干吗要杀喜喜呢?不是没有意思的吗?"  "不知道。"他说,"大概出于某种自我毁坏欲吧。从前我就有这种欲望。那是一种压力。当现实中的自己同表演中的自己之间的裂沟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往往发生这种情况。我可以亲眼见到这条裂沟,就像地震中出现的地缝那样赫然横在那里,里面又黑又深,深得令人目眩。这一来,我就会下意识地把什么搞坏,等觉察到时已经坏掉了。从小我就经常这样,就是要把什么弄坏:折铅笔,摔杯子,踩塑料组合模型。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当然在人前不做,自己一个人时才搞。上小学时,一次我从背后把一个同学推下山崖。也不知为什么推的,意识到时已经推了下去。好在山崖不高,只受了点轻伤。被推的同学也以为是事故,说身体碰到了什么。谁也不至于认为我故意干那种勾当嘛!但实际上不同,我自己明白,是我亲手故意把同学推下去的。这类事此外还有很多很多。读高中时烧邮筒就烧了好几次,把点燃的布投到邮筒里,纯属卑劣无聊的行径。但就是要干,注意到时已经干完,不能不干。我觉得似乎是通过干这种事,通过干这种卑劣无聊的勾当来勉强恢复自己。属于下意识的行为。但感触却是记得。每个感触都紧紧地一一粘在双手上,怎么洗也洗不掉,至死不掉。悲惨人生!我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叹口气。五反田摇下头。  "不过我无法确认。"五反田说,"找不到我杀人的确凿证据。没有尸体,没有铁鍬,裤子没沾土,手上没起茧——当然挖一个埋人的坑也不至于起茧,也不记得埋在哪里。即使去警察署自首又有谁肯信?没有尸体,甚至不能算是杀人。我连补偿都不可能,她已经消失。我所清楚的只是这些。有好几次我都想向你如实说出,但不能出口。因我觉得一旦把这种事说出,我们之间的亲密气氛很可能消失。知道么,跟你在一起我变得非常轻松快活,感觉不到那种裂沟。而这对我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失去这种关系。所以一天天拖延下来,每次都想下次再说,拖一拖再说……结果拖到现在。本来我早该如实相告才是。"  "不过,如实相告也好什么也好,不是如你所说没有证据的吗?"我说。  "问题不是有没有证据,而是我早应该主动讲给你听,而我却把它隐瞒下来,这才是问题所在。"  "即使真有其事,即使你杀了喜喜,你也并不存在杀人的动机。"  他张开手心盯视着,说:"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何必杀喜喜呢?我喜欢她。尽管形态极其有限,我和她毕竟是朋友。我们谈了很多,我向她讲了我老婆的事,喜喜听得很认真,我何苦要杀她呢?!然而我杀了,用这双手。杀意是一点没有。我像掐自己影子似的掐死了她。我掐她的时候以为她是自己的影子,以为掐死这影子日后便可以诸事如意。但并非影子,而是喜喜。事情已经在黑暗世界中发生了,那是和这里不同的世界。懂吗?不是这里。而且怂恿我的是喜喜。她说'掐死我吧,没关系,掐死我好了'。她怂恿的,她同意的。不骗你,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一切都像一场梦,越想真相越模糊,为什么喜喜怂恿我呢?为什么叫我杀她呢?"  我把已经变温的剩余啤酒喝干。香烟云雾在屋子上方连成一片,随着气流摇曳不定,宛似一种心灵象征。有人碰下我的后背,道声"失礼"。店内广播呼叫烤好比萨饼的号码。  "不再来杯啤酒?"我向五反田问道。  "想喝啊!"  我去柜台买两杯啤酒折回。两人默不作声地喝着。店内沸沸扬扬,混乱不堪,一如正值旅客高峰期的秋叶原车站。我们桌旁不断人来人往,但无人注意我们。无人听我们谈话,无人看五反田的面孔。  "我说了吧,"五反田嘴角浮起令人愉快的微笑,"这里是死角,新骑士是不搭理什么名人的。"  他端起剩有三分之一啤酒的杯子,像摇晃试管似的晃来晃去。  "忘了吧,"我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可以忘掉,你也忘掉!"  "我能忘掉?嘴说是简单。毕竟不是你用手掐死她的嘛。"  "喂,算了好么,反正没有你杀害喜喜的任何证据。犯不上为没有证据的事那么折磨自己。这很可能只是你把自身的犯罪感同她的失踪联系起来而无意做戏的结果。有这种可能性吧?"  "就谈一下可能性好了。"说着,五反田把手扣在桌面上,"近来我经常考虑可能性。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也有我杀老婆的可能性,是吧?假如她像喜喜那样叫我掐的话,我觉得我说不定同样把她掐死。最近我脑袋里装的全是这东两。越想这种可能性膨胀得越厉害,无法遏止,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不只烧邮筒,还杀过好几只猫。用好几种方法杀的,不由自主。半夜里用弹弓把附近人家的窗玻璃打碎,然后骑上自行车逃跑,简直鬼使神差。在此以前这事没向任何人讲过,这次是头一次。讲完心里也就畅快了。但也并不是讲完就停止不干,止不住的。只要做戏的我与本来的我之间的鸿沟不被填平,就将永远持续下去。这点我自己也清楚。我当上专业演员之后,这鸿沟眼看着越来越大。随着演技的愈发夸张,其反作用力也变本加厉。无可奈何。说不定我马上就把老婆杀掉,无法自控。因为那不发生在这里的世界,我束手无策。那是遗传因子造成的,毫无疑问。"  "想得过于严重了,"我强作笑容,"追溯到遗传因子上面去,可就钻不出来唆!最好抛开工作休息一下。抛开工作,一段时间里避免见她,只能这样做。一切都抛开不管,和我一起去夏威夷!每天躺在海滩上喝'克罗娜',那可是个好地方。什么也不用想,一大早就开始喝酒,游泳,再买两个女孩儿。租辆野马牌汽车,以150公里的时速开车兜风, 边听音乐边兜, 德安兹也好, 施莱和斯通兄弟也好,'沙滩男孩',也好,什么都听。只管敞开心胸。如要认真地考虑什么,过后再考虑也不迟。"  "不坏。"他眼角聚起细小的皱纹,笑道,"再叫两个女孩儿,4人玩到早上。当时真叫开心!"  正是,我说。官能扫雪工。  "我随时可以动身。"我说,"你呢?工作收尾要多长时间?"  五反田不可思议似的微笑着看我:"你还一无所知。我那工作是永远也收不了尾的,除非一古脑儿抛开。果真那样,我无疑要被永久逐出这个世界,永久地!同时失去老婆,永久地,以前也跟你说过。"  我把剩下的啤酒喝干。  "不过也无所谓,什么都失去也不怕,死心塌地就是。你说得对,我是累了,是去夏威夷清洗头脑的时候了。OK,一切都甩开不管,和你一起到夏威夷去。以后的事等把脑袋清洗一空之后再考虑。我——对对,还是要当个地地道道的人。也许当不成,但尝试一次总还是值得的。交给你了,我信赖你,真的,从你打来电话时我就一直信赖你,不知为什么。你有非常地道的地方,而那正是我始终追求的。"  "我谈不上什么地道,"我说,"只不过严守舞步而已,不断跳舞而已。完全没有意思。"  五反田在桌面上把两手左右拉开50厘米。"哪里有意思?我们生存的意思到底在哪里?"他笑了笑,"算了,管它,怎么都无所谓,想也没用。我也学你的样子好了。从这个电梯跳到那个电梯,一个个跳下去干下去。这并非不可能,只要想于无所不能。我毕竟是聪明漂亮又讨人喜欢的五反田,好,去夏威夷!订明天的票,头等舱两张。可要订头等舱哟,别的不成!乘则'奔驰',戴则劳力士,住则港区,飞机则头等舱。明后天收拾一下东西就起飞,当天就是火奴鲁鲁。我是适合穿夏威夷衫的。"  "你什么都合适。"  "谢谢。只是多少残存的自我有点发痒。"  "先去海滩酒吧喝'克罗娜',喝透心凉的。"  "不坏。"  "不坏。"  五反田盯视我的眼睛:"我说,你真可以忘掉我杀喜喜的事?"  我点点头:"我想可以。"  "还有件事我没说,一次我说过被关进拘留所两个星期而只字未吐吧?"  "说了。"  "那是撒谎。实际上我一古脑儿和盘托出马上就给放出来了。倒不是因为害怕,是想给自己抹黑,想使自己心灵蒙受创伤。卑鄙!所以得知你为我始终守口如瓶,我实在非常高兴,觉得连自己的卑鄙都像得到了冲洗,我也觉得这种感觉不正常,但确实是这样感觉的,觉得你把我卑鄙的污点冲洗得一干二净,今天一天我可是向你坦白了很多事情,总清算!不过能说出来也好,心里也就安然了。你可能感到不快的。"  "没有的事。"我说,我心想:我觉得似乎比以前更接近你了。而且也许应该这样说出口去,但我当时决定往后推迟一些再说。尽管无此必要,然而我就是觉得还是这样为好,觉得不久会碰到使这句话说起来更有力的机会。"没有的事。"我重复一次。  他拿起椅背上的雨帽,看湿到什么程度,随即又放下,"看在友情的分上,有件事要你帮忙。"他说,"我想再喝杯啤酒,可现在没有力气走去那边。"  "可以可以。"说着,我去柜台又买了两杯啤酒。柜台前很挤,等了一会才买到。 当我双手拿杯折回里头的餐桌时, 他已经不见了。雨帽消失了,停车场里的"奔驰"也没有了。我暗暗叫苦摇头。但已无可挽回,他已经消失。第四十节  "奔驰"从芝浦海打捞上来,是翌日偏午时分。因在意料之中,我没有惊讶。从他消失时我便已有预感。  不管怎样,尸体又增加了一个。老鼠、喜喜、咪咪、狄克,加五反田。共5个。还差一个,我摇摇头。不妙的势头。再往下将有什么事发生呢?将有谁死去呢?我陡然想起由美吉。不不,不可能是她,那太残酷了!由美吉,不应该死去或消失。不是由美吉是谁呢?雪?我摇头否定。那孩子才13岁,不能让她去死。我在脑海里排列出可能化为死者的人名单。排列的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可能沦为亡魂,我无意中选定了死者的顺序。  我去赤坂警察署找到文学,告诉他自己昨晚同五反田在一起来着。我觉得还是向他说了为好。当然没讲他可能杀了喜喜。那事已经完结,连尸体都没有的。我说自己在五反田死前不一会还同他在一起,看上去他极度疲劳,神经有些亢奋。说他身负重债,不得不干不愿干的事,而且为离婚而深感苦恼。  他把我说的简单记录下来,和上次不同,这回草率得多。然后我签上名,前后没用1个小时。之后,他指间夹圆珠笔看着我的脸。"你周围实在是经常有人死掉,"他说,"这样的人生是得不到朋友的,人人避而远之。那样一来,眼神势必不佳,皮肤势必粗糙。不是好事哟!"  他喟叹一声。  "总之是自杀,这点已经清楚,有目击者。不过可惜呀,就算是电影明星,也大可不必把'奔驰'都投到海里去嘛,投西比克或皇冠已经足够了。"  "入了保险,没关系的。"我说。  "哪里,自杀除外吧,任凭怎样都下不来保险金的。"文学说,"无论如何都够糊涂的。 我这样的因为没钱,一想就想到给孩子买自行车上去。3个孩子,个个得花钱,都想自己有一辆自行车。"  我默然。  "可以了,回去吧。贵友真是不幸。特意跑来报告,谢谢了。"他把我送到门口,说,"咪咪案件还没有水落石出。侦查还在进行,早晚会有着落。"  好长时间里我都觉得是自己害了五反田。我怎么也无法从这种苦闷沉重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我一句句回忆同他在新骑士里的谈话。每一句都使我觉得假如我回答得巧妙一些或许可以救他不死。那样,两人现在就可以躺在夏威夷海滩上喝啤酒了!  但转念一想也未必尽然。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他一直在考虑把"奔驰"投入大海。他知道那是自己惟一的出口,而始终把手放在那出口门扇的把手上等待时机。他在头脑中不知多少次描绘出"奔驰"沉入海底的场面,以及水从车窗涌入使得自己无法呼吸的情景。他通过玩弄自我毁坏的可能性而将自己同现实世界连接起来,但不可能长此以往。他迟早都要打开门扇,而且他自己心里也明明白白。他不过在等待时机。  咪咪之死带给我的是旧梦的破灭及其失落感;狄克之死带给我的是某种无奈;而五反田之死带来的则是绝望,如没有出口的铅箱般的绝望。五反田的死是无可挽救的。他不能够将自己内在的冲动巧妙地同自身融为一体。那种发自本源的动力将他推向进退维谷的地段,推向意识领域的终端,推向其分境线对面的冥冥世界。  相当一段时间里,周刊、电视和体育小报等都将他的死作为猎物肆无忌惮地大嚼特嚼。他们好似象鼻虫吞噬腐肉那样咀嚼得津津有味。光是扫一眼那类标题我都要呕吐。至于其内容不听不看也猜得出来。我恨不得把这些混蛋逐个掐得一口气不剩。  五反田说过用铁锤打杀,说那样又简单又快。我不同意,说死得那么快太便宜了他们,得一点点地勒死才好。  我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咪咪从黑暗深处说道"正是"。  我躺在床上憎恶这世界,从心底从根源上深恶痛绝。这世界里到处充斥着死——令人不忍回味的、莫名其妙的死。我软弱无力,并被这生之世界上的秽物污染得满身臭气。人们从入口进来、由出口离么。离去的人再不返回,我望着自己这双手。手心里同样沾满死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五反田说。喂,羊男,这就是你连接世界的方式?莫非我只有通过永无休止的死才能同世界相连相接不成?这以后我还将失却什么呢?或许如你所言我再也不能获得幸福,那倒也罢了,可如此状况则实在过于残酷。  蓦地,我想起小时看过的科学读本。其中有一项是"假如没有摩擦世界将会怎样"。那书上解释道:"假如没有摩擦,自转的离心力将把地球上的一切统统甩到宇宙中去。"而我正是这种心境。  "正是。"——咪咪说。第四十一节  五反田把"奔驰"沉入海里后的第四天,我给雪打去电话。老实说,我不想同任何人说话。惟独同雪不能不说。她萎靡不振,形单影只,且还是个孩子,而能庇护她的人又舍我无他。更何况她首先还在活着。我有责任使她活下去,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雪没在箱根家里。雨接起电话,说女儿前天便去了赤坂公寓。她大约刚从打盹中被叫醒,说话含糊不清。而且话语不多,对我正中下怀。我便往赤坂打电话。雪大概正在电话机旁,马上接起。  "你不在箱根能行吗?"我问。  "不知道啊。反正我想一个人呆些时间。怎么说妈妈都是大人吧?我不在她也完全过得了。我想多少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也到了认真对待这类问题的时候了。"  "差不多。"我同意道。  "从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朋友死了。"  "嗯。被诅咒的'奔驰',如你所说。"  雪一阵沉默。那沉默如水一样浸满我的耳朵。我把听筒从右耳换到左耳。  "不出去吃点东西?"我问,"没吃什么像样东西吧?两人去吃点好些的。说实话,这几天我也没怎么吃喝。一个人吃上不来食欲。"  "两点有个约会,那之前可以的。"  我看手表:11点刚过。  "好,这就收拾一下去接你。20分钟后到。"  我换上衣服,从冰箱取出橙汁饮料喝罢,将车钥匙和钱夹装进衣袋。刚要出门,又觉得忘了一件什么事。对,是忘了刮须。我走进卫生间,仔仔细细把胡须刮净。边照镜子边想:我这模样说是二三十岁还有人信吧?应该有人情。不过我像二三十岁也罢不像也罢,这等事怕是没人关心的。像不像都无所谓。刮完须我又刷了遍牙。  外面天朗气清。夏日已光临此地。只要不下雨,倒是个蛮舒服的季节。我身穿半袖衫和薄布裤,戴着太阳镜,往雪住的公寓驱动"雄狮"。甚至吹起口哨。  正好,我想。  夏季。  我边开车边想起林间学校。 林间学校规定3点午睡。而我怎么也睡不成什么午觉。叫睡也睡不成。但一般人都睡得很香。于是这一小时我一直眼望天花板,一直望的时间里,竟感觉天花板是个独立的世界,仿佛走去那里,便可进入一个与此处不同的天地,一个价值相反上下颠倒的世界,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一般。我一直如此思来想去。因此想到林间学校时能想得起来的只有天花板。正是。  后面的赛德力克①按了3次喇叭。 信号已变为绿色。要冷静!急也没用,急也去不成什么好地方不是?我慢慢把车开起。  ①日本产汽车牌名。  到公寓一按门铃,雪即刻下来。她身穿格调清雅的半袖印花连衣裙,脚上是凉鞋,肩上挎着深绿色皮包。  "今天焕然一新嘛!"我说。  "不是说两点有约会吗?"  "十分得体,飘逸脱俗。"我说,"很有成年人风度。"  她只是淡然含笑,并不做声。  我们迈进附近一家饭店,吃了鲑鱼佐味的细面条、鲈鱼和色拉,喝了汤。由于不到12点,店里很空,味道也够纯正。12点过后公司职员们拥上街头时分,我们已出店上车。  "去哪儿?"我问。  "哪也不去,就在这一带转来转去。"  "存心同社会作对,浪费汽油!"我说。但雪不予理会,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也罢,我想,反正这一带本来就一塌糊涂,即使空气再污染一点,交通再混乱一点,又有谁会介意呢!  雪按下汽车音响的键子, 里面放有Talking Heads的磁带,大概是《音乐博览会》。到底谁放进去的呢?很多事都从记忆中失落。  "我,准备请家庭教师。"她说,"今天去见那人,女的,爸爸给物色的。我对爸爸说想学习,他第二天就给找好了,说是很负责的人。说来奇怪,看了那部电影后就有点想学习。"  "哪部电影?"我反问,"《一厢情愿》?"  "是的,是它。"雪有点脸红,"连自己也觉得滑稽。总之看完那部电影就一下子产生了学习的念头。大概是因为看到你那位朋友在上面演教师的缘故吧。那人么,看的当时觉得他傻气,但还是像有一种感召力,想必有才能的。"  "是啊,有某种才能,的的确确。"  "嗯。"  "当然那是演技,是虚构,和现实不同。明白?"  "知道。"  "牙医也演得出色,惟妙惟肖。但那终究是逢场做戏,惟妙惟肖不过是看时的感觉,是图像。实际上干一件事是非常辛苦非常折腾人的,因为没有意思的部分太多。不过你想干什么毕竟是好事,没有这种愿望也不可能活得充实自如。五反田听了恐怕也会高兴的。"  "见他了?"  "见了。"我说,"见了交谈了。他谈了很多很多,谈得十分坦诚,谈完就死了。和我说完话就把'奔驰'开到海里去了。"  "怪我?"  我缓缓摇头:"不怪,任何人都不怪。人死总是有其相应缘由的。看上去单纯而并不单纯。根是一样的。即使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是一点点,但用手一拉就会接连出来很多。人的意识这种东西是在黑暗深处扎根生长的。盘根错节,纵横交织……无法解析的部分过于繁多。真正的原因只有本人才明白,甚至本人都懵懵懂懂。"  他始终把手放在出口门扇的把手上,我想,他在等待时机。谁也怪罪不得。  "可你肯定因此恨我。"雪说。  "没什么恨的。"  "就算现在不恨,将来也一定恨。"  "将来也不恨,我不会那样憎恨别人。"  "即使不恨,也必定有什么消失的。"她低声道,"真的。"  我瞥一眼她的脸:"奇怪,你和五反田说的话一模一样。"  "是吗?"  "是的。他一直对将有什么消失这点耿耿于怀。其实何必那样呢?任何东西迟早都要消失。我们每个人都在移动着生存,我们周围的东西都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终究归于消失。这是我们所无法左右的。该消失的时候自然消失,不到消失的时候自然不消失。比如你将长大成人。再过两年,这身漂亮的连衣裙都要变得不合尺寸,对Talking Heads你也可能感到陈腐不堪。 而且再也不想和我一起兜什么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管随波逐流,想也无济于事。"  "可我会永远喜欢你的,这和时间没有关系,我想。"  "这么说真让我高兴,但愿如此。"我说,"不过说句公平话,你还不懂得时间为何物,很多事情最好不要过早定论。时间同腐败是一回事。意料不到的东西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变化,任何人都无从知晓。"  她沉吟良久。磁带A面转完,翻到B面。  夏天。街头街尾,夏日风情触目皆是。无论警察还是高中生抑或公共汽车司机,全都换上了半袖衫。也有的女孩儿竟然只穿背心。喂喂,我想,前不久可还下雪来着!在纷飞的雪花中我曾和她同唱《救救我,琳达》!那时至今,也不过两个半月。  "真不恨我?"  "当然!"我说,"当然不恨,何至于那样。在这一切都真假莫辨的世界上,惟独这点我可以保证。"  "绝对?"  "绝对,百分之两千五。"  她微微一笑:"就想听这句话。"  我点点头。  "喜欢五反田吧?"雪问。  "喜欢呐!"说着,突然喉头哽咽,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我好歹忍住没让流出。接着深深吸了口气,"每见一次,喜欢程度就加深一层,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尤其到我这等年纪之后。"  "他杀了她?"  我透过太阳镜注视一会街景。"这个谁都不知道。不过怎么都无所谓了。"  他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  雪凭依车窗, 手托脸颊,边听Talking Heads边张望外面的景色。她比第一次见面时,看上去多少老成了一点。不过这很可能只是我的主观感觉,毕竟才仅仅过去两个半月。  夏天!我想。  "这往后有什么打算?"雪问。  "怎么说呢?"我说,"还一切都没决定。做什么好呢?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回一次札幌,明后天。有件事必须回札幌处理。"  我务必找到由美吉,还有羊男。那里有为我保留的场所,我包含在那里,那里有人为我哭泣。我必须返回那里把卸掉的轮子上紧。  到代代木八幡车站附近时,雪要在这里下车:"乘小田急线去。"  "开车送你到目的地,反正今天下午闲着。"我说。  她微微笑道:"谢谢。不过可以了,挺远的,还是电气列车快。"  "怪哉!"我摘下太阳镜,"你说'谢谢'是吧?"  "说也没什么不行吧?"  "当然。"  她看着我的脸,看了10至15秒。脸上终未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她居然是个没有表情的孩子,只有眼神和唇形的些许变化。嘴唇略略噘起,眼睛敏锐地忽闪着,透出灵气和生机。这双眼睛使我想起夏日的光照——夏日里尖锐地刺入水中而又摇曳着闪闪散开的光照。  "只是有点感动。"我说。  "怪人!"说罢,雪躬身下车,砰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目送着雪苗条的背影,直至在人群中消失。消失后,我不由十分伤感。颇有失恋的意味。  我一边用口哨吹着"爱之匙"的《都市之夏》,一边沿表参道开至青山大街,准备在纪国屋采购。刚要开进停车场,突然想起明后天去札幌,没有必要做饭,更没必要采购食品。于是我当下无事可干,至少没有该干之事。  我重新漫不经心地在街上兜了一圈,而后返回住处。房间显得格外空荡。罢了罢了!想着,一头倒在床上,眼望天花板。这种心态可以取个名字——失落感。我出声说了一次,发觉这3个字并不令人欣赏。  正是,咪咪说道,其声音在这空空的房间里朗朗荡漾开来。第四十二节  我梦中遇到了喜喜。我想那应该是梦。不是梦也是类似梦的状态。"类似梦的状态"又是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总之有这么回事。在我们意识的边缘地带,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命名的。但我决定将其简单称之为梦。因为我想还是这一说法最为接近实体。  我在黎明时分梦见了喜喜。  梦中的时间也是黎明。  我打电话。国际电话。我拨动电话号码——貌似喜喜的女子留在火奴鲁鲁商业区那个房间窗框上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咔嗒咔嗒的接线声。接上了,我想,一个数码一个数码依序连接。稍顷,铃声响起。我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数点那沉闷的铃声:5次、6次、7次、8次。数到12次,有人接起。与此同时我也置身于那个房间——个火奴鲁鲁商业区中空荡冷清的死的房间。时间仿佛白天,阳光从天井采光孔中直直地泻下。光线恍若几根粗大的柱子拔地而起,其问飘浮着细微的尘埃。那光柱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将南国强劲的日光注入屋内。没有光照的部分则阴冷幽暗,恰成鲜明对比。大有置身海底之感。  我坐在房间沙发上,耳贴听筒。电话的拉线长拖拖地穿过地板延伸开去。它穿过昏暗,穿过光照,消失在隐隐约约的淡影之中。拉线极长,我还没见过如此之长的拉线。我把电话机放在膝头,四下打量房间。  家具放的位置仍同上次一样。床、茶几、沙发、椅子、电视机、落地灯,杂乱无章地安放着,显得很不谐调。房间的气味也一如上次。一股房间久闭不开的气味。空气沉淀浑浊, 夹杂着霉气味。只是6具白骨已不复见。床上的沙发上的电视机前椅子上的以及餐桌旁的全无踪影。餐桌上刚被伸筷的餐具也已消失。我把电话机放在沙发上欠身立起。头隐隐作痛,似乎一声巨响引起的脑弦震颤。于是我又落下身来。  恍惚间,最远处笼罩在淡影中的椅子上仿佛有什么在动。我凝目细看,但见已悄然立起,带着那种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喜喜!她款款地走出昏暗,穿过光照,坐在餐桌旁椅子上。她仍是从前那身打扮:蓝色连衣裙加白色挎包。  喜喜坐在那里定定地注视我,表情分外柔和。她坐在既非光照又非昏暗——恰恰介于二者之间的位置。我很想起身走过去,但又怯怯地作罢。加之太阳穴仍有余痛。  "白骨去哪里了?"我开口道。  "这个——"喜喜微微含笑,"大概消失了吧。"  "你搞的?"  "不,自行消失。你怕不是也消失了?"  我倏地看一眼身旁的电话机,用指尖轻轻按住太阳穴。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那6具白骨?"  "是你本身呀,"喜喜说,"这里是你的房间,这里所有的都是你本身,所有一切。"  "我的房间!"我说,"那么海豚宾馆呢?那里是怎么回事?"  "那里也是你的房间,当然是。那里有羊男,而这里有我。"  光柱岿然不动,硬挺、均衡。只有其间的空气微微浮动。我不经意地看着那浮动。  "到处都有我的房间。"我说,"哎,我总是做梦,梦见海豚宾馆,那里有人为我哭泣。天天晚上做同样的梦。海豚宾馆细细长长,那里有人为我哭泣,我以为是你。所以我才动了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你的念头。"  "大家都在为你哭泣。"喜喜说。她的声音十分沉静,仿佛在抚慰神经。"因为那是为你准备的场所嘛!在那里,任何人都为你哭泣。"  "可是你在呼唤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跑到海豚宾馆找你见面。于是从那里……好多事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和从前一样。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人死了。喂,是你呼唤我吧?是你在引导我吧?"  "不是的。呼唤你的是你本身。我不过是你本身的投影。你本身通过我来呼唤你,来引导你。你将自己的影子作为舞伴一起跳舞,我不过是你的影子。"  "我掐她的时候,以为她是自己的影子,"五反田说,"以为掐死这影子日后便可诸事如意。"  "可为什么大家都为我哭泣呢?"  她没有回答。她倏然立起,带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走到我面前站定。然后双膝跪地,伸出乎,把指尖贴在我嘴唇上。手指又滑又累。接着又抚摸我的额角。  "我们是为你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哭泣。"喜喜低低地说,像在嘱咐我似的说得一字一板,"我们是为你不能为之流泪的东西流泪,为你不能为之放声大哭的东西放声大哭。"  "你耳朵还那样?"我问。  "我的耳朵——"她粲然地一笑,"还是那样,老样子。"  "能再给我看一次?"我说,"我想再品味一次当时的感触,品味一次你在饭店里让我看耳朵时那种仿佛世界都为之一变的感触。我始终怀有这个愿望。"  她摇摇头。"另找时间吧。"她说,"现在不成。那并非随时都可以看的。真的,那只能在合适的时候看,当时便是。但现在不是。早晚会再给你看的,在你真正需要看的时候。"  她又站起,走进天窗笔直射进的光柱,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在刺眼的光尘之中,其身体看上去似乎即将分解消失。  "我说,喜喜,你死了吗?"  她在光柱中飞快地朝我转过身。  "指五反田?"  "是的。"  "我想是五反田杀的我。"喜喜说。  我点头道:"是吧,他是那样认为的。"  "或许他杀了我,对他来说是那样。对他来说,是他杀的我。那是必要的,他只有通过杀我才能解决他自己,杀我是必要的。否则他走投无路。可怜的人!"喜喜说,"不过我并没有死,只是消失而已,消失。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上去,就像转乘到另一列并头行驶的电车上。这也就是所谓消失。懂吗?"  我说不懂。  "很简单,你看着!"  说罢,喜喜横穿地板,朝对面墙壁快速走去,直到墙壁跟前也没放慢脚步,随即被吸入墙壁消失了。鞋声也随之消失。  我一直望着将她吸入其中的那部分墙壁。那只是一般的墙壁。房间里间无声息。惟独光柱中的尘埃依然缓缓飘浮。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用手指按住,仍旧盯住墙壁不放。想必当时——火奴鲁鲁那次——她也是这样被吸入墙壁之中的。  "怎么样,简单吧?"喜喜的声音传来,"你不试试?"  "我也能行?"  "我不是说简单吗?试试嘛!径直往前走就行,那样就会走到这一侧来。不能怕,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拿着电话机从沙发站起,拖着软线往将她吸入其中的那块墙壁走去。接近壁面时我略有犹豫,但没有放慢速度,兀自将身体朝墙壁碰去,不料却无任何碰撞感,不过是穿过一堵不透明的空气隔层,而仅仅觉得其空气的构成有点异样而已。我提着电话机再次穿过那隔层,返回我房间的床前。我在床边坐下,把电话机放在膝头。"是简单,"我说,"简单至极。"  我将听筒贴在耳朵上,电话已经挂断。  莫非是梦?  是梦,多半是梦。  然而又有谁晓得呢?第四十三节  走进海豚宾馆时, 总服务台里站着3个女孩子。她们同样是那身装束:绝无任何皱纹的天蓝色坎肩和雪白的衬衣,同样向我转过可人的笑脸。但里边没有由美吉。我深感失望,甚至可谓绝望。我一心以为一到这里即可理所与然地见到由美吉。因而我不禁瞠目结舌,连自己姓名的发音都吐不清楚,以致接待我的那女孩儿的笑容失控似的僵在脸上。她不无怀疑地审视着我的信用卡,将其插进计算机,确认是否为盗窃物。  我迈进十七楼一套房间,放下行李,去卫生间洗过脸,又转回大厅。我坐在松软的高级沙发上,装做翻阅杂志的样子不时地往服务台里打量一眼,我想由美吉或许只是小憩。 但40分钟过后她还是没有露面,仍是那3个梳同样发式、相互难以分辨的女孩儿忙个不停。等了差不多1小时,只好作罢。看来由美吉不会是小憩。  我上街买了份晚报,走进一家饮食店,边喝咖啡边看。我看得很细,以为可能发现自己感兴趣的报道。  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无论五反田还是咪咪,都一字未提,只有别的杀人和自杀方面的报道。我边看报纸,边心想这回返回宾馆时由美吉大概——也应该——站在服务台里了。  但1小时后由美吉仍未见影。  我不由思忖:莫非她由于某种原因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犹如被墙壁吸进去一样?想到这里,我心里七上八下,便给她住处打电话,没有人接。接着给服务台打电话,问由美吉在不在。另一个女孩儿告诉说由美吉昨天开始休假,明后天才能上班。我暗暗叫苦,为什么来之前不给她打个电话呢?为什么就没想到打电话呢?  当时我脑袋里装的只是快快飞来札幌,并深信来札幌便可见到由美吉。荒唐可笑!如此说来,这以前何时给她打过电话来着?五反田死后一次也未打,不,那之前也没打的。自从雪吐在沙滩上,五反田对我说他杀了喜喜时就一直未曾打过。时间相当之长。这已经把由美吉抛开很久了。不晓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而且发生得十分容易。  但我又能说什么呢, 实际上什么都不能说。 雪说五反田杀了喜喜。五反田把"奔驰"扎进大海。我对雪说"没关系,这不怪你"。喜喜对我说"我不过是你的影子"。而我到底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来。我首先想见到由美吉,然后再想应该向她说什么。电话中什么也说不来。  我还是心神不定。难道由美吉已被吸入墙壁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吗?是的,那白骨是共有6具。 有5具已明白是谁,此外只剩1具。这具是谁呢?想到这里,我陡然变得坐立不安,胸口里突突跳得几乎透不过气,心脏也似乎在急剧膨胀,几欲穿肋而出。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心情。我爱由美吉?不知道,见面之前我什么都想不成。我往由美吉住处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手指都打痛了,但就是没有人接。  我无法安然入睡,汹涌的不安感几次打断我的睡意。我擦汗睁眼,开灯看表:2点、3点15、4点20,4点20分后,我终于失眠了。我坐在窗前,边听心脏的跳动边凝视渐亮的街景。  喂,由美吉,别再让我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没有你,我就像被离心力抛到了宇宙的终端。求求你,让我看到你,把我连接到什么地方,把我同现实世界维系在一起。我不想修炼成仙,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34岁男子。我需要你。  从早晨6点半, 我便开始拨她房间的电话号码。每隔30分钟就坐在电话机前拨一次, 每次都没人接。札幌的6月委实是美妙的季节。冰雪早已融尽,几个月前还冰封雪裹的大地现在一片乌黑,充盈着柔和的生机。树木缀满青翠的叶片,在徐来清风的吹拂下轻摇微颤,长空寥廓,一碧万里,云朵倩影分外清晰。这景致使得我感到骚动不安。但我还是关在宾馆房间里不动,只管拨动她住处的电话号码。每隔10分钟我便自言自语一次:明天她就会回来,等到明天即可。然而我等不到明天,谁能保证明天一定到来呢?我坐在电话前连续拨号。拨得累了,便躺在床上打盹,或无端地盯视天花板。  似前这里有座老海豚宾馆来着,我想,那宾馆的确破旧不堪。但那里有很多东西滞留下来。人们的思绪、时间的残渣,全部融入一声声床铺的吱呀声中,粘附于墙壁上的一条条污痕。我深深坐进沙发,抬腿放在茶几上,闭目回想老海豚宾馆里的光景:门口的形状,磨损的地毯,变色的钥匙,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窗框。我可以沿走廊前行,开门进入室内。  老海豚宾馆早已消失,但其阴影其气氛仍然留在这里。我可以感觉出它的存在。老海豚宾馆潜伏于这座庞大的新"海豚宾馆"之中,我闭眼便可以闪身入内,便可以听见老犬一般发出呼噜呼噜响声的电梯。它在这里。无人知晓,但仍在这里。这里是我的连接点。我对自己讲道:不要紧,这里是为我而设的场所,她必定返回,耐心等待就是。  我让服务员把晚饭送来房间, 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喝着。8点钟又给由美吉打电话,仍没人接。  我打开电视, 看棒球比赛的现场直播看到9点。我消掉声音,只看画面。比赛大失水准,而且我原本也无甚兴致,不过想看一看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动作。羽毛球也好水球也好,什么都无所谓。我并不注意比赛的进展,只看运动员的投球、击球和跑动。我把它当作某个与己无关的人的生活片断,一如观看空中飘逝的流云。  9点, 我又打了次电话。这回铃声只响一次她便接起。我一时很难相信接电话的竟会是她,似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波将我同世界之间的纽带冲为两段。四脚瘫软无力,硬硬的空气块儿涌上喉头。由美吉在那里!  "刚刚旅行回来。"由美吉十分冷静地说,"请假去东京来着,住在亲戚家里。给你打了两次电话,没有人接。"  "我到札幌来了,来后一直给你打电话。"  "失之交臂。"  "失之交臂。"说罢,我紧握听筒,盯视电视画面,半天想不起词语,脑袋乱成一团。说什么好呢?  "喂,怎么了?喂喂!"由美吉呼唤道。  "好端端在这里呢!"  "声音好像有点怪。"  "紧张的关系。"我解释说,"说不好,除非见面谈。我一直紧张,电话中放松不下来。"  "明天晚上我想可以见面。"她停了一下说。我想像她大概用手指碰了一下眼镜框。  我耳贴听筒在床边坐下,背靠墙。"我说,明天好像迟了些,想今天就见。"  她发出否定的声音——其实尚未出声,不过是带有否定意味的空气传来。"今天太累了,筋疲力尽,我不是告诉你刚刚回来么?今天实在不行。明天一早就得上班,现在只想睡觉。明天下班后见,可以吧?或者说明天不在这儿了?"  "不,我要在这住些天。我也知道你很累,可说句老实话,我总有些担心,担心等到明天你怕已经消失。"  "消失?"  "就是说从这世界上消失。失踪。"  由美吉笑道:"哪里会那么简单地消失呢!不要紧,放心!"  "跟你说,不是那样的,你并不明白。我们在一刻不停地移动,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身边各种各样的东西随着这种移动而归于消失。这是无可奈何的,没有一样会滞留下来。滞留也是滞留在我们的意识里,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我就是对这点担心。喂,由美吉,我需要你,非常现实地需要你。我几乎从没有如此迫切地需要过什么。所以希望你不要消失。"  由美吉沉吟片刻。"好个怪人!"她说,"向你保证:我不消失,明天肯定同你见面。请等到明天。"  "明白了。"我不再坚持,也不能再坚持。我对自己说道:知道她尚未消失就已经很不错了。  "晚安!"说罢,她放下电话。  我在房间里四下转了一会,然后去二十六楼酒吧喝伏特加。这是我同雪初遇的地方,里边人很多。柜台前有两个年轻女郎在喝酒,两人衣着甚为华丽,且都很得体。其中一个腿形长得动人。我坐在桌旁一边喝伏特加,一边并无其他意味地打量这对女子。随后欣赏夜景。我用手指按住额角,尽管并不痛。继而开始摸索头盖骨的形状,我自己的头盖骨。良久确认完毕,转而想像柜台前那两个女子的骨骼:头盖骨、脊椎骨、肋骨、骨盆、四肢和关节,以及动人双腿里的动人白骨。其骨洁白如雪,绝无杂质,且毫无表情。腿形动人的女子一闪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察到了我的视线。我很想向她说明,就说我不是看她的躯体,而只是在想像她的骨骼。当然我没有这样做。喝完3杯伏特加,回房间睡觉,或许由于由美吉已得到确认的缘故,我睡得很香。  由美吉来到时是凌晨3点。 听得门铃响,我拧亮床头灯,看了看表。然后披上睡衣,未加思索地把门打开。此刻睡意浓,也不容我思索。我只是机械地起床、移步、开门。开门一看,见是由美吉站在那里。她身穿天蓝色坎肩,仍像上次那样从门缝闪身溜入。我关上门。  她站在房间正中,深深吁了口气。接着悄然脱去坎肩,整齐地摆在椅背以免弄出皱纹,动作一如上次。  "怎么样,没有消失吧?"她问。  "是没消失。"我声音有些迟疑。我还把握不好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线,甚至惊讶都无从谈起。  "一个人不至于那么简单地消失的。"由美吉一字一板地说。  "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无论什么。"  "反正我在这里嘛,反正我没消失。你不承认?"  我环视四周, 深吸口气, 又看看由美吉的眼睛。是现实!"承认。"我说,"你是好像并未消失。可半夜3点怎么会跑到我房间来呢?"  "睡不着, 睡不稳。"她说,"放下电话就马上睡了,但1点钟一下子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心里总想你说的话,怕弄不好真的就这么消失掉。所以就叫辆出租车到这儿来了。"  "半夜3点你来上班,人家不觉得蹊跷?"  "不怕的, 没人发现,这时间都在睡觉。说是说24小时服务,但毕竟是深夜3点,没什么事要做。坐而待命的只是总服务台和房间服务方面的。从地下停车场通过职工专用门上来,没有人会发觉。即使发觉也无所谓,因为这里职工多,值班的和不值班的不可能一一搞清。况且只要说一句来小睡室里睡觉,也就蒙混过去了,毫无问题。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几次。"  "以前也?"  "嗯。半夜睡不着就悄悄到宾馆里来,一个人转来转去。转一会儿心情就稳定下来了。你觉得发傻?可我喜欢,喜欢这样。一进宾馆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次也没被发现过,放心好了。一来没人发现,二来发现也能随便搪塞过去。当然,如果被发现进这房间,问题是有点麻烦。此外万无一失。在这里呆到早上,到上班时间就蹑手蹑脚地出去。可以吧?"  "我自然可以。你上班是几点?"  "8点。"她看了看表,"还有5个小时。"  她以有些神经质的手势从手腕摘下表,橐地轻声放于茶几。随即坐在沙发上,把裙角拉得笔直,抬脸看着我。我在床边坐下,意识已经有所恢复。  "那么——"由美吉开口道,"你是说你需要我?"  "强烈地需要。"我说,"好多事情转了一轮,整个转了一轮。而我需要你。"  "强烈地?"说着,她又拉了拉裙角。  "是的,非常强烈。"  "转一轮后回到哪里了?"  "现实。"我说,"花了好些时间,终于回到现实中来了。我从很多奇妙事件中脱身出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东西失去了,一切混乱不堪,而且仍未消除,估计将继续混乱下去。但我觉得我已转完了一轮,现在返回了现实。这一轮转得我筋疲力尽,浑身瘫软,但我好歹坚持跳个不停,一步也没踩错舞步。也正因如此,才得以重返这里。"  她看着我的脸。  "具体的我现在很难说得明白,不过请你相信我。我需要你,这对我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对你也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不骗你!"  "那么我该怎样好呢?"由美吉不动声色地说,"难道我应该感动得同你睡觉不成?就说太好了,说你需要我是我的最大的幸福——是这样不成?"  "不是,不是那样的。"我寻找合适的词句,当然寻找不出,"怎么说好呢?这其实早已定下,我一次也没怀疑过。一开始我就以为你可以同我睡的。但最初那次未能睡成,因为那时还不合适,所以也才等待转回一轮,并且已经转了一轮,现在并非不合适。"  "你是说我现在应该同你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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