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 村上春树-7

"她正在洗相片,大约10分钟后出来。"他说,"请在这稍等一下。我叫狄克,狄克·诺斯。和她住在这里。"  "请多关照。"我说。雪一声不响地观望窗外景致。从果树的空隙间可以望见碧波闪闪的大海。云絮纹丝不动,也没有要动的样子,给人一种执迷不悟的感觉,颜色极白,如漂白过一般,轮廓甚为清晰。黄嘴小鸟不时鸣啭着从云前掠过。维瓦尔迪放完,狄克·诺斯提起唱片针,单手取下唱片,装进套里,放回唱片架。  "日语讲得不错嘛!"我找话说道,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  狄克点点头,动了动单侧睫毛,微微一笑:"在日本住很久了。"他停了一会,"10年。战争期间——越南战争期间第一次来到日本,就喜欢上了,战后进了日本的大学,是上智大学。现在写诗。"  到底如此!既不年轻,又不甚潇洒,但终究是诗人。  "同时也搞点翻译, 把日本的俳句、 短歌和自由诗译成英语。"他补充道,"很难,难得很。"  "可想而知。"我说。  他笑吟吟地问我再喝一罐啤酒如何,我说好的。他又拿来两罐啤酒,用一只手以难以置信的优雅手势拉开易拉环,倒进玻璃杯,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摇了几次头,俨然验收似的细细看着墙上的广告画。  "说来令人费解,"他说,"世上没有独臂诗人,这是为什么呢?有独臂画家,甚至有独臂钢琴家,就连独臂棒球投球手都有过。为什么偏偏没有独臂诗人呢?写诗这活计,一只臂也罢,三只臂也罢,我想都毫无关系的。"  言之有理。对写诗来说,胳膊的多少确实关系不大。  "想不出一个独臂诗人来?"狄克问我。  我摇下头。坦率说来,我对诗差不多处于诗盲状态,就连两只臂一只不少的诗人都想不出个完整的名字来。  "独臂冲浪运动员倒有好几个,"他接着说,"用脚控制滑行板,灵巧得很,我也多少会一点。"  雪欠身站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噼里啪啦翻了一会唱片架上的唱片,看样子没有发现她喜欢的,皱起眉头,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音乐停下来后,四周静得似乎睡熟了一般。外面时而传来割草机呜呜喔喔的轰鸣。有人在大声招呼对方。风铃叮叮咚咚低吟浅唱。鸟声啁啾。但岑寂压倒一切。任何声音都稍纵即逝地隐没在这片岑寂之中,不留半点余韵。房子周围仿佛有几千名默然无语的透明男子,使用透明的消音器将声音吞噬一空,只要有一点点声音,便一齐聚而歼之。  "好静的地方啊!"我说。  狄克点点头,不胜珍惜地看着那只独臂的手心,又一次点点头:"是啊,是很静。 静是首要大事。尤其对于干我们这行的人静是必不可少的。hutsie-bustie可是吃不消,该怎么说来着——对,喧嚣、嘈杂。那不行的。怎么样,火奴鲁鲁很吵吧。"  我倒没觉得火奴鲁鲁很吵,但话说多了惹麻烦,姑且表示赞同。雪依然以不屑一顾的神情打量外面的风景。  "考爱岛是个好地方,幽静、人少,我真想住在考爱;瓦胡岛不行,游客多,车多,犯罪多。但由于雨工作的关系,也就住在这里。每周要到火奴鲁鲁街上去两三次。要买器材,需要很多样器材。另外住在瓦胡联系起来方便,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她现在摄取各种各样的人,摄取现实生活中的人。有渔夫,有园艺师,有农民,有厨师,有修路工,有鱼铺老板……无所不摄。出色的摄影家。她的摄影作品含有纯粹意义上的天赋。"  其实我并未怎么认真地看过雨的摄影,但也姑且表示赞同。雪发出一种极其微妙的鼻音。  他问我做什么工作。  我答说自由撰稿人。  他看样子对我的职业来了兴致,大概以为我和他算是近乎表兄弟之间关系的同行吧。"写什么呢?"他问。  我说什么都写,只要有稿约就写,一句话,和扫雪工差不多。  扫雪工?说着,他神情肃然地思索多时,想必理解不透其中的含义。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较为详细地做一番解释。正当这时,雨走了进来,我们的谈话遂就此打住。  雨上身穿一件粗棉布半袖衫,下身是一件皱皱巴巴的短裤。没有化妆,头发也像刚刚睡醒似的乱蓬蓬一团。尽管如此,仍不失为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透露出一种不妨称之为高傲脱俗的气质,一如在札幌那家宾馆餐厅见面之时。她一进屋,人们无不切实感觉到她是与众不同的存在——无须由人介绍,亦无须自我表白,纯属瞬间之感。  雨一声不响地径直走到雪跟前,把手指伸进女儿的头发,搔得蓬蓬松松,然后将鼻子贴在女儿太阳穴上。雪虽不显得很感兴趣,但并未拒绝。只是摇了两三下头,把头发恢复到原来垂直披下的形状,眼睛冷静地看着博古架上的花瓶。但这种冷静完全不同于和父亲相见时表现出的彻头彻尾的冷漠。从她细小的举止,可以一闪窥见其感情上不甚自然的起伏摇摆。这母女之间确乎像有某种心的交流。  雨与雪。的确有些滑稽,的确别出心裁,如牧村所言,简直是天气预报。要是再生一个孩子,又该叫什么名字呢?  雨与雪一句话也没说,既无"身体好吗",又无"怎么样"。母亲仅仅是把女儿的头发弄乱,把鼻子挨住对方的太阳穴。之后,雨走到我这边,在我身旁坐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盒"沙龙",擦火柴点燃一支。诗人不知从哪里找来烟灰缸,手势优雅地通一声放在茶几上,俨然将一行绝妙的装饰性诗句插入恰到好处的位置。雨将火柴杆投进去,吐了口烟,抽了下鼻了。  "对不起,工作脱不开手。"雨说,"我就这种性格,干就干到底,中间停不下来。"  诗人为雨拿来啤酒和玻璃杯。又用一只手巧妙地拉开易拉环,倒进杯子。雨等泡沫消失后,一口喝了半杯。  "在夏威夷,能呆到什么时候?"雨问我。  "不清楚,"我说,"还没定。不过也就是一周左右吧。眼下休假,完了必须回国开始工作的……"  "多住些日子就好了,好地方。"  "好地方倒是好地方。"乖乖,她根本没听我说什么。  "饭吃了?"  "路上吃了三明治。"  "我们怎么办,午饭?"雨转问诗人。  "我记得我们大约在1小时之前做细面条吃来着。"诗人慢条斯理地回答,"1小时前也就是12点15分,普通人大概称之为午饭,一般说来。"  "是吗?"雨神色茫然。  "是的。"诗人断言,然后转向我,吟吟笑道,"她工作起来一入迷,现实中的一切就统统给她忘到了脑后。比如吃没吃饭,工作前在哪里做了什么,一古脑儿忘光,大脑一片空白,注意力高度集中。"  我不由心想:这与其说是注意力集中,莫如说是属于精神病范畴的症状——当然没有说出口,而只是在沙发上彬彬有礼地默默微笑。  雨用空漠的目光打量着啤酒杯,许久才恍然大悟似的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喂喂,那个且不管,反正肚子饿了。我们是没吃早饭的嘛!"  "我说,不是我一味指责你的不是,如果准确地叙述事实的话,那么你在早上7点半是吃了一个大烤面包和一串葡萄以及一杯酸牛奶的。 "狄克解释道,"而且你还说真好吃来着,说好吃的早餐是人生主要乐趣之一。"  "是那样的吗?"雨搔了搔鼻侧,接着又用空漠的目光往上看着,思索良久,活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场面。于是我渐渐分辨不出孰真孰伪,判断不出何为正常何为错乱。  "反正我肚子饿得厉害。"雨说,"吃点也并不碍事吧?"  "当然不碍事。"诗人笑道,"那是你的肚子,而不是我的。想吃尽管吃就是。有食欲毕竟是好事。你总是这样:工作一顺手食欲就上来。做个三明治好吗?"  "谢谢。还有,同时再拿一瓶啤酒来可好?"  "Certainly①"说罢,消失在厨房里。  ①Certainly:当然、好的  "你,午饭吃了?"雨问我。  "刚才在路上吃了三明治。"我重复道。  "雪呢?"  雪说不要。倒也干脆。  "狄克是在东京遇到的。"雨在沙发上盘起腿,看着我的脸说,但我觉得似乎是解释给雪听的。"他劝我去加德满都,说那里能激发灵感。加德满都,是个好去处。狄克是在越南搞成独臂的,给地雷炸掉了。是重型地雷,人一踩上去就被掀到空中,在空中爆炸,轰隆隆。旁边人踩的,他赔了只胳膊。他是诗人,日语不错吧?我们在加德满都住了些天,随后来到夏威夷。在加德满都呆上一段时间就不再想到热地方去了。这房子是狄克找的,是他朋友的别墅。我们把客用浴室改成暗室。嗯,好地方。"  如此说罢,她长长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意思像是说该说的已全部说完。午后的沉默很是滞重,窗外强烈的光粒子犹如尘埃一般闪闪漂浮,并兴之所至地移行开去。如猿人头骨似的白云仍以一成不变的姿态悬在水平线上,依然显得那么执迷不悟。雨那支香烟放在烟灰缸里后几乎再没动过,已燃烧殆尽。  我想道:狄克是怎样以一只胳膊做三明治的呢?又是怎样切面包的呢?用右手拿刀,当然是右手。那么面包该怎样按呢?莫不是用脚什么的?我无法想像。抑或是押上一个好韵而使得面包自动自觉地裂开不成?他为什么不安一只假臂呢?  过不多会,诗人端着一个盘子出现了,盘子上十分高雅地摆着三明治。里面夹的是黄瓜和火腿,都切得非常之细,甚至还有橄榄,一派英国样式。看上去十分可口。我不禁惊叹,居然切得这般漂亮。他打开啤酒,倒入杯子。  "谢谢,狄克。"雨说,然后转向我,"他做菜相当拿手。"  "假如举行以独臂诗人为参加对象的做菜比赛,我绝对第一名。"诗人闭起一只眼睛对我说。  雨劝我尝尝,我便拿起一块。果然甚是可口,仿佛有一种诗趣。材料新鲜,手艺高超,音韵准确。"好吃!"我说。但惟有面包如何切这点想不明白。很想问,当然问不得的。  狄克像是个勤快人。雨吃三明治的时间里,他又去厨房为大家煮了咖啡。咖啡也煮得出色。  "喂,我说,"雨问我,"你和雪在一起没有什么?"  我全然不能理解这句问话的含义。便问没有什么指的是什么。  "当然指音乐,流行音乐。你不感到痛苦?"  "倒也不怎么痛苦。"  "一听见那玩艺儿我就头疼,30秒都忍受不了,咬牙也不行。和雪在一起我愿意,只是那音乐吃不消。"说着,她用手指一顿一顿地揉着太阳穴,"我听得了的音乐极为有限。巴洛克音乐,部分爵士乐,加上民族音乐。总之是能使心境获得安宁的音乐,这个我喜欢。诗也喜欢。和谐与静谧。"  她又抽出支烟点燃,吸一口放在烟灰缸上。估计又要忘在那里,事实果真如此。我真奇怪为何未曾引起过火灾。牧村说和她那段生活损耗了他的人生和天赋——现在我觉得似可理解。她不是为周围人做出奉献的那种类型,恰恰相反,她要为调整自身的存在而从周围一点点索取,而人们也不可能不为她提供。因为她具有才华这一强大的吸引力,因为她将这种索取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和谐与静谧——人们为此可要连手带脚都向她奉献出去。  我真想高叫一声:好在我没关系。我在这里,是因为与我休假巧合,如此而已。休假一结束,我便将重新扫雪。眼下这奇妙的状况很快就要极为自然地成为过去。因为我首先不具有足以向她那辉煌的才华做出奉献的任何本事。纵使有,我也必须为己所用。我不过是被命运之河中一小股迷乱的波流临时冲到这里,冲到这莫名其妙的奇特场所来的。倘若可能,我很想如此大声疾呼。不过又有谁能予以倾听呢?在这个扩大家族里,我还只是个二等公民。  云絮仍以同样的形状漂浮在水平线稍上一点的空中。如若撑船过去,似乎一伸竿即可触及。一块巨大的猿人头骨,想必从某个历史断层掉到了火奴鲁鲁的上空。我对那云团说道:我们或许属于同类。  雨吃罢三明治,又走到雪跟前把手伸进头发抓弄一番。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茶几上的咖啡杯。"好漂亮的头发,"雨说,"我也想有这样的头发,黝黑黝黑,笔直笔直。我这头发一转身就乱成一团,理不开梳不动。是不,小公主?"她又把鼻尖贴在女儿的太阳穴上。  狄克把空啤酒罐和盘子撤走,放上莫扎特的室内乐唱片。"啤酒怎么样?"他问我,我说不要。  "是这样,我想和雪单独谈谈家庭内部的事。"雨声音有些发尖地说,"家里事,母女间的事。狄克,请你把他带到海边走走好么?呃——大约1个小时。"  "好的好的,那自然。"诗人说着动身,我也立起。诗人在雨的额头轻吻一下,然后扣上帆布帽, 戴上绿色美制遮光镜。"我们出去散步1个小时,二位慢慢聊好了。"他拉起我的臂肘,"好,走吧。有块非常妙的海滩。"  雪缩了缩肩,目光淡然地向上看着我。雨从烟盒里抽出第三支。我和独臂诗人把她们留下,打开门,走进午后有些呛人的日光之中。  我开起那辆"矛骑兵",往海岸驶去。诗人告诉我,安上假臂很容易开车,但他想尽量不安。  "不自然。"他解释说,"安上那东西心里总不安然。方便肯定方便,但觉得别扭,好像不是自己。所以我尽可能使自己习惯这独臂生活,尽可能靠自己的身体干下去,尽管略嫌不足。"  "面包是怎么切的呢?"我下决心问道。  "面包?"他想了一会,一副费解的样子,稍顷总算明白过来我问话的用意,"啊,你是说切面包的时候,倒也是,问得有理。一般人怕是很难想像,其实很简单,单手切就是。正常拿刀当然切不了,拿刀方式上有窍门。要用手指夹着刀刃,这样通通通地切。"  他用手比划给我看。但我还是不得要领,仍觉得勉为其难。何况他切的比正常人用双手切的还要高明得多。  "真的没问题。"他看着我笑道,"大多事情用一只手都能应付下来。鼓掌固然不成,其他就连俯卧撑、玩单杠都可以。锻炼嘛!你怎么以为的?以为我怎么切成面包的?"  "以为你用脚什么的来着。"  他开心地笑出声来。"有趣有趣,"他说,"可以写成诗,关于独臂诗人用脚做三明治的诗,一首妙趣横生的诗。"  对此我既未反对又没赞成。  我们沿着海岸高速公路行驶了一会儿,把车停下,买了6罐啤酒(他硬要付款),步行到一处稍远些的几乎不见人影的海滩,躺着喝啤酒。由于溽暑蒸人,怎么喝也无醉意。这海滩不大像夏威夷风光,树木低矮茂密,参差不齐,海岸也不规整,给人以犬牙交错之感。但至少没有游客的喧闹。再不远处,停着几辆小型卡车,几伙全家老小在水里嬉戏。海湾里有十多个人冲浪。头骨云仍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凝然悬浮不动。海鸥如洗衣机里的漩涡一般在空中团团飞舞。我们似看非看地看着这片光景,喝啤酒,断断续续地聊天。狄克讲他对雨怀有怎样的敬意,说她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讲雨的时间里,他自然而然地由日语换成了英语,用日语难以恰如其分地表达感情。  "同她相识之后,我对诗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怎么说呢,她的摄影作品把诗剥得精光。我们搜肠刮肚字斟句酌地编造出来的东西,在她的镜头里一瞬间便被呈现出来——具体显现。她从空气从光照从时间的缝隙中将其迅速捕捉下来,将人们心目中最深层的图景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说的你能理解吧?"  "大致。"  "她的摄影作品有一种逼人的气势,看她的作品,有时甚至感到战栗,似乎自身存在与否都大可怀疑。dissilient这个词晓得吗?"  我说不晓得。  "用日语怎么说好呢,就是一种什么东西突然裂开弹开的感觉。世界没有任何预兆地一下子弹裂开来,时间、光照等等全都dissilient,一瞬之间。天才!与我不同,与你也不同。失礼,请原谅,我对你还没什么了解。"  我摇摇头:"没关系,你说的我完全理解。"  "天才人物是极其罕见的。一流才能并非到处都可发现。能邂逅能在眼前见到,应该说是一种幸运。不过……"他略一沉默,以摊开双手的姿势将右手向外伸出,"在某种意义也是痛苦的体验,有时我的自我如遭针刺般地作痛。"  我似听非听地侧起耳朵,眼睛眺望着水平线及其上边的云。这段海滩,波涛汹涌,海水凶猛地撞击着海岸。我把手指伸进热乎乎的沙子,攥了一把,让它从指缝间哗哗淌下,如此反复不止。冲浪运动员们追波逐浪地靠近岸来,而后又返回海湾。  "可是我已经被她吸引住了,并且爱上了她,已不容我再强调自我。"他啪地打了个指响,"就像被巨大的漩涡吸进去了一样。知道么,我有妻子,是日本人,也有孩子。我爱妻子,真心地爱,即使现在。但从第一眼见到雨的时刻起,就被她吸引住了,被卷进了她的漩涡,别无选择,无法抵抗。我知道,知道这种事一生中只有一次,这种邂逅此生不会再有,心里一清二楚。所以我想:同她在一起,恐怕早晚我会后悔的;但若不同她在一起,我这一存在本身将失去意义。这以前,你可曾这么想过?"  我说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狄克继续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才过上了平静安稳的生活,妻子孩子和小家,加上工作。工作虽然收入不很大,但很有意思。写诗,也搞翻译。就我来说,也算是相当相当不错的人生了。战争使我失掉了一只胳膊,但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补偿。为此我费了很长时间,也付出了努力。心境的平和——实现这一点很不容易,然而我实现了。但是……"说着,他手心朝上举起,缓缓平移,"失掉它却是一瞬间,刹那间。我已经没有归宿。回不了日本的家,美国也没地方可回,我离开祖国太长太久了。"  我很想安慰他一句,但想不起适当的话,只好玩弄着沙子,抓起撒下。狄克站起身,走出五六米远,在密密蓬蓬的树丛阴处解罢手,缓缓踱回。  "不打自招,"他笑道,"很想找人倾吐一番。你怎么看?"  我不好表示什么。双方都已是年过三十的成年人,同谁睡觉之类只能由自己抉择。漩涡也罢,龙卷风也罢,沙漠风也罢,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么只能设法坚持下去。狄克这个人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对他用一只胳膊克服各种困难的努力甚至怀有敬意。但对他这句问话到底应如何回答呢?  "首先我不是搞艺术的人,"我说,"因此对艺术灵感的产生和其间的关系体会不深。这超出我的想像。"  他以悲戚凄然的神色望着大海。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未开口。  我闭起眼睛。本来是想稍闭一会,不料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大概是啤酒作怪吧。醒来时,树影已移到我的脸上。由于热,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一看手表,已经2点半。 我晃晃头,坐起身来。狄克在水边逗一只狗玩。但愿我没伤他的心才好——谈话当中我丢开他兀自睡了,况且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话。  但我到底能说什么呢?  我又抓起沙子,目视他逗狗玩的身影。诗人把狗的脑袋抱在怀里。海涛呼啸着拍上岸来,又余威未尽地退下阵去。雪沫闪闪,炫目耀眼。莫非自己过于冷漠?其实我并非不理解他的心情。独臂也罢,双臂也罢,诗人也罢,非诗人也罢,所面临的这个世道同样都是严峻而冷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问题,但我们已是成年人,我们已经熬到了这个地步,至少不应该向初次见面的人提难以回答的问题。这属于基本礼节。过于冷漠,我想。我摇摇头——尽管摇头也毫无用处。  我们乘"矛骑兵"返回小别墅。狄克一按门铃,雪打开门,脸上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不高兴。雨衔支香烟盘腿坐在沙发上,用打禅似的眼光定定向上看着。狄克走上前,又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话完了?"他问。  "噢噢。"雨依然衔着烟,给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在海滩上一边观察世界的尽头一边愉快地接受日光浴。"狄克说。  "该回去了。"雪用极其平板式的声音说。  我也有同感,是到返回嘈杂、现实、熙熙攘攘的火奴鲁鲁的时候了。  雨从沙发上欠身立起:"再来玩,还想见你的。"说着,走到女儿跟前,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我向狄克致谢,感谢他的啤酒等等。他微微一笑,说不客气。  我让雪坐进"矛骑兵"助手席。这时雨拉过我的臂肘,说有句话要跟我说。我和她并肩走到前边一处小公园样的地方。里边有架简易滑梯,她在旁边靠定,抽出支烟放在嘴上,不耐烦似的擦火柴点燃。  "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她说,"所以有件事相求:希望你尽可能把她带来这里。我,喜欢那孩子,想见她,明白吗?想见她和她说话,想交朋友。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在成为母女之前。所以想趁她在这里时两人多谈一些。"  说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我想不起有什么话好说,但又不能不说点什么。  "这是你同女儿之间的问题。"我说。  "当然。"  "所以如果你想同女儿相见,我当然领来。"我说,"或者你作为母亲叫我领来,我也会领来,两种情况都可以。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能说。所谓朋友关系是自发的,无须第三者介入。假如我理解不错的话。"  雨开始沉思。  "你说想同女儿交朋友,这是好事,当然是好事。不过恕我直言:对雪来说,你是朋友之前首先是母亲。"我说,"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客观就是如此。况且她才13岁,她还需要母亲,需要在黑暗寂寞的夜晚无条件地紧紧拥抱她的存在。请原谅,我是毫不相干的外人,说这样的话也许缺乏考虑。但她所需要的并非不生不熟的朋友,而首先是全面容纳自己的世界。这点应首先明确。"  "你不明白的。"雨说。  "是的,我不明白。"我说,"不过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心灵已经受到创伤。应该有人保护她,棘手是有些棘手,但必须有人这样做。这是责任,明白吗?"  她当然不明白。  "我不是叫你每天都领来这里。"她说,"在那孩子同意来的时候领来即可,我也不时打电话过去。我不愿意失去那孩子,长此以往,我真担心随着她逐渐长大而离我越来越远。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沟通和纽带。我可能不是个好母亲,可是较之当母亲,我要干的事情实在太多,毫无办法。这点那孩子也该理解。所以,我寻求的是超乎母女之上的关系,是血缘相连的朋友。"  我叹口气,摇摇头——尽管摇头无济于事。  归途车中,我们默默地听着广播音乐,我有时低声吹几声口哨。此外便是无尽的沉默。雪转过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我也没什么话特别想说。如此行驶了大约15分钟。之后我产生了轻微的预感,一种如无声弹丸般的预感倏然掠过我的脑际。  于是我按照预感把车停在前面一处海滨车场,问雪是否心情不舒服,"没什么?不要紧?不喝点什么?"雪一阵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没说什么,密切注视暗示的发展。年纪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领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时应该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体形式出现时为止,犹如等待油漆变干一样。  两个身穿同样的小号黑游泳衣的女孩儿肩并着肩,从椰子树下缓缓行走。脚步迈得很轻,活像在围墙上挪动的猫。泳装的样子很滑稽,仿佛是用几块小手帕连接而成,几乎一阵强风便可从身上掀跑。两人恍若被压抑的梦幻,氤氲着既现实而又非现实的奇妙氛围,从右向左横穿过我们的视野消失了。  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唱起《饥饿的心》。娓娓动听。看来世界还不至于漆黑一团。音乐节目主持人也说这歌不错。我轻咬一下手指,纵目长空。那块头骨云絮命中注定似的仍在那里。夏威夷,天涯海角!母亲想同女儿交朋友,女儿寻求的则是朋友之外的母亲,失之交臂。欲去无处。母亲身边有男友——失去归宿的独臂诗人;父亲家中也有男友——艺妓书童忠仆,无处可去。  10分钟后,雪把脸靠在我肩头开始哭泣,起始很平静,随后哭出声来。她把两手整齐地放在自己膝头,鼻尖贴住我肩部哭着。理所当然,我想。若我身临她的处境也要哭,当然要哭!  我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哭个痛快。我的衬衣袖不久便湿透了。她哭了相当长的时间,肩头颤抖不止,我默默地把手放在上面。两名戴着太阳镜、左轮手枪闪闪发光的警察从停车场穿过。一条德国牧羊狗热不可耐地伸长舌头四下转了一圈,消失不见。一辆轻型福特卡车在附近停住,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的萨摩亚人,领着漂亮的女郎沿海边走去。收音机播出盖尔茨唱的《跳舞天国》。  雪哭过一阵,渐渐平静下来。  "喂,以后再别叫我小公主。"她依然把脸靠在我肩部说道。  "叫过?"我问。  "叫过。"  "忘了。"  "从辻堂回来的时候,那天晚上。"她说,"反正再别叫第二次。"  "不叫。"我说,"一言为定,向鲍伊·乔治和迪伦发誓,再不叫第二次。"  "妈妈总那么叫,管我叫小公主。"  "不叫了。"  "她那人,总是一次次地伤害我,可她本人一点儿也觉悟不到,而且喜爱我,是不?"  "是的。"  "我怎么办才好呢?"  "长大。"  "不想。"  "别无他法。"我说,"谁都要长大,不想长大也要长大。而且都要在各种苦恼中年老体衰,不想死也要死去。古来如此,将来同样如此。有苦恼的并非只你一个人。"  她扬起带有泪痕的脸看着我:"嗯,你就不会安慰人?"  "我以为是在安慰你。"  "绝对两码事。"说罢,将我的手从其肩头移开,从手袋里掏出纸巾擦擦鼻子。  "好了,"我拿出现实声音说道。随即将车开出停车场。"回去游一会儿,然后做顿美餐,和和气气地吃一顿。"  我们游了1个小时, 雪游得很好。我们游到海湾那边,潜进水里,相互抓脚嬉闹。上岸后冲罢淋浴,去自选商场采购。买了牛肉和蔬菜。我用洋葱和酱油烧了一盘清淡爽口的牛肉,做了青菜色拉。又用豆腐和葱做个大酱汤。一顿愉快的晚餐。我喝了加利福尼亚葡萄酒,雪也喝了半杯。  "你很会做菜。"雪钦佩地说。  "不是会做,不过倾注爱情、认真去做罢了。然而效果就大不相同。这是态度问题。凡事只要尽力去爱,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爱起来;只要尽可能心情愉快地活下去,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如愿以偿。"  "再往上难道不行?"  "再往上得看运气。"  "你这人,挺会蒙混人的,那么大的一个大人!"雪诧异地说。  两人洗完碟碗拾掇好后,到华灯初上的卡拉卡乌大街悠然漫步。一路窥看各种各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店铺加以评头品足,审视各色男女行人的风姿,最后走进人头攒动的罗亚尔夏威夷饭店,在里边的临海酒吧坐下歇息。我还是喝"克罗娜",她喝的是果汁汽水。狄克·诺斯想必对这人声鼎沸的夜晚街市深恶痛绝,我倒没那么严重。  "嗯,对我妈妈你是怎么看的?"雪问我。  "初次见面,坦率地说,还把握不住。"我想了想说,"归纳、判断起来很花时间,脑袋不好使嘛。"  "可你有点生气了吧?没有?"  "是吗?"  "是的。看脸就知道。"  "可能。"我承认。随即眼望海面呷了口"克罗娜"。"经你一说,或许真的有点生气。"  "针对什么?"  "针对没有任何人肯认真对你负起应负的责任这件事。不过这怕是不妥当的,一来我没有生气的资格,二来生气也毫无作用。"  雪拿起碟子上的炸土豆条,喀嗤喀嗤地咬着:"肯定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都认为必须做点什么,又都不知怎么做。"  "大概是吧,都好像懵懵懂懂。"  "你明白?"  "我想不妨静等暗示性以具体的形式出现后再采取对策,总而言之。"  雪用指尖捏弄着半袖衫的下角,想了一会儿。似仍不解其意,问道:"这,怎么回事?"  "无非是说要等待。"我解释说,"水到渠成。凡事不可力致,而要因势利导,要尽量以公平的眼光观察事物。这样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大家都太忙,太才华横溢,要干的事情太多,较之认真考虑公平性,更感兴趣的还是自己本身。"  雪在桌面支颐静听,用另一只手把粉红色桌布上炸土豆条残渣扫开。邻桌坐着一对美国老夫妇,分别穿着同样花纹的夏威夷男衫和夏威夷女衫,手拿硕大的玻璃杯,喝着颜色鲜艳的鸡尾酒,看上去十分美满幸福。饭店的院子里,一个身穿同样花纹的夏威夷衫的年轻女郎, 边弹电子琴边唱《唱给你》 。不很动听,但的确是《唱给你》。院子里处处摇曳着呈松明状的煤气灯火苗。一曲唱罢,两三个人吧唧吧唧地鼓掌助兴。雪拿起我的"克罗娜"喝了一口。  "好喝!"  "支持动议,"我说,"好喝两票!"  雪现出惊讶的神色,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真有点捉摸不透你是怎样一个人物。既像是个地地道道的正经人,又像是个不着边际的荒诞派。"  "地道正经同时也是放纵不羁,不必放在心上。"说罢,招呼态度极为热情的女侍再来一杯"克罗娜"。女侍旋即摆动腰肢把饮料端来,在单上签完字,留下波斯猫一般大幅度的微笑,转身离去。  "那么,我到底该怎样才好呢?"  "母亲想见你。"我说,"细节我不晓得,别人家的事,况且人又有些与众不同。但让我简单说来,她恐怕是想超越以往那种磕磕碰碰的母女关系,同你结为朋友。"  "人与人成为朋友是很困难的事,我想。"  "赞成。"我说,"困难两票。"  雪把臂肘拄在桌面,目光迟滞地看着我。  "对那点是怎么想的?对我妈妈的想法?"  "我怎么想全无所谓,问题是你怎么想。不用说,这里边恐怕既有自以为是的利己主义一面,也有可取的建设性姿态一面。偏重哪方面取决于你自己。不过不用急,慢慢想好再下结论不迟。"  雪仍旧手托腮,点头同意。柜台那边有人放声大笑。弹电子琴的女郎返回座位,开始弹唱《蓝色夏威夷》:"夜色刚刚降临,我们都还年轻,喂快来呀,趁着海面上明月莹莹。"  "我和妈妈俩,关系闹得很僵很僵来着。"雪说,"去札幌前就很僵,因上不上学的事吵来吵去,满屋子火药味。后来干脆不怎么开口,面对面时也很少,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她那人考虑问题不成系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转身忘个精光,说的时候倒蛮像那么回事,但说完就再不记得。可是有时又心血来潮地惦记着尽母亲的责任。我真给她折腾得焦头烂额。"  "不过……"  "不过,是的,她确实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优点长处。作为母亲是一塌糊涂,糟糕到了极点,我也因此满肚子不快,可是不知为什么偏又被她吸引。这点和爸爸截然不同,说不出为什么。现在她又风风火火提出交朋友,也不着看她和我之间力气差得多远。我还是孩子,她已经是强有力的大人。这点谁都一清二楚吧?可妈妈就是不开窍。所以,即使妈妈要和我交朋友,也不管她付出多大努力,结果也只能一次次刺激我伤害我,而她又不醒悟。比如在札幌时就是这样:妈妈有时要向我走近,我便也向妈妈那边靠拢——我也在努力哟,这不含糊——可这时她已经一转身到别处去了,脑袋已经给别的事情塞得满满的,早把我忘了。一切都是心血来潮。"说着,雪把咬去一半的炸土豆条弹到地上,"领我一起去札幌,归终还不一个样。一忽儿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跑加德满都去了,一连三天都没想起还把我扔在那里。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而且又不理解我心里因此受到多大刺激。我喜欢妈妈,我想是喜欢的。能成为朋友想必也是好事。但我再不愿意给她甩第二回,不愿被她兴之所至地这里那里带着跑。已经够了。"  "你说的全对。"我说,"论点明确,非常容易理解。"  "可妈妈不理解。即使这样讲给她听,她也肯定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  "所以烦躁。"  "也可理解。"我说,"那种时候,我们大人借酒消愁。"  雪拿起我的"克罗娜",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去一半。杯子足有金鱼缸那般大,因此量相当不小。喝完稍后,她依然手托着腮,无精打采地看着我的脸。  "有点儿怪,"她说,"身上暖烘烘的,又困困的。"  "好事。"我说,"心情还舒服?"  "舒服,挺舒服的。"  "那好。这么长的一整天,13岁也罢,14岁也罢,最后舒服一下的权利总是有的。"  我付过账,拉起雪的胳膊沿海边走回宾馆,给她打开房间的门。  "喂。"  "什么?"我问。  "晚安。"  第二大也是不折不扣夏威夷式的一天。吃罢早餐,我们立即换上游泳衣,走到海滨。雪提出冲浪,我便借了两块冲浪板,同她一起冲到舍拉顿湾。过去一位朋友曾教过我基本技术,我照样教给雪,无非浪的捉法、脚的踏法之类,雪记得很快,加上身体柔软,捕捉浪头的时机掌握得很妙。不到30分钟,她便在浪尖上玩得比我还远为熟练,连说"有趣有趣"。  午饭后,我带她去阿拉莫阿纳附近一家冲浪器材店,买两块半新的中档冲浪板。店员问我和雪的体重,分别给选了两块相应的。还问我们是不是兄妹,我懒得费唇舌,便说是的。总还算好,没被看成父女。  两点我们又去海边,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其间游了一阵,睡了一会。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愣愣地躺着。听音乐,啪啦啦地翻书,打量男人女人的身影,倾听椰树叶的摇摆声。太阳按既定轨道一点点移动。日落时分,我们返回房间洗淋浴,吃细面条和色拉。然后去看斯匹尔伯格导演的电影。出了电影院,跨进哈勒克拉尼宾馆,在游泳池旁的酒吧坐下,我仍喝"克罗娜",她要了果汁饮料。  "嗳,我再喝一点可好?"雪指着"克罗娜"问。我说可以。便换过杯子,雪用吸管喝了大约2厘米。"好喝!"她说,"好像和昨天那家酒吧里的不太一样。"  我叫过男侍,让他再送来一杯"克罗娜",把它整杯推过去:"都喝掉好了。"我说,"每晚都陪我,一周后你就成为全日本最熟悉'克罗娜'的中学生了。"  游泳池畔一支大型舞池乐队正在演奏《弗列涅西》。一位年纪大些的单簧管手中间来了一段独奏,那段独奏抑扬有致,不禁使人想起亚泰的手法。舞池里大约有10对衣着考究的老夫妇翩翩起舞,俨然从水底透射出来的灯光辉映着他们的脸庞,涂上一层虚幻色彩。跳舞的老人们看上去十分陶然自得。他们经过各自不同的漫长岁月,暮年终于来到了这夏威夷。他们优雅地移动脚步,一丝不苟地踩着舞点。男士们伸腰收颚,女士们转体画圈,长裙飘飘。我们出神地看着他们的舞姿。不知何故,那舞姿使我们心里漾起恬适的涟漪。大概是因为老人们的神情无不透露出安然的满足吧。乐曲换成《月光》时,他们把脸悄然贴近。  "又困了。"雪说。  但这回她可以一个人安稳地迈步走回——进步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拿起葡萄酒瓶和酒杯踱进客厅,打开电视看克林特演的《把他们高高吊起》 。又是克林特,又没有一丝笑容。我边看边喝了3杯葡萄酒,渐渐睡意上来,只好关掉电视,去浴室刷牙。这一天到此为止了,我想,是有意义的一天吗?不见得,但还凑合。早上教了雪如何冲浪,然后买了冲浪板。吃罢晚饭,看了《E.T》①,去哈勒克拉尼酒吧喝"克罗娜",观赏老人们优雅的舞姿。雪喝醉了领她返回宾馆。凑合,不好也不坏,典型的夏威夷式。总之这一天算至此结束。  ①《外星人》,斯匹尔伯格导演的美国影片,Extra-Terretriai之略。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只穿圆领衫和短裤, 上床熄灯不到5分钟,橐橐有人敲门。糟糕,都快12点了!我打开床头灯,穿上长裤走到门口。这时间里又敲了两次。估计是雪,此外不可能想像有什么人找我。所以我也没问是谁便拉开门。不料站在那里的不是雪,一个年轻女郎!  "您好!"女郎说。  "您好!"我条件反射地应道。  一看就像是个东南亚人,泰国、菲律宾或越南。我对微妙的人种差别分辨不清,反正是其中一种。女郎蛮漂亮,小个头,黑皮肤,大眼睛,一身质地光滑的浅红色连衣裙。手袋和鞋也是浅红色。在手腕上手镯般地缠了一条浅红色宽幅绸带。为什么缠这东西呢?我不得其解。她单手扶门,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叫迪安。"她用有点上味儿的英语介绍说。  "噢,迪安。"  "可以进去吗?"她指着我身后问。  "等等,"我慌忙说道,"我想你大概找错门了,你以为你来到了谁的房间?"  "呃——等一下,"说着,从手袋里拿出张纸条念道:"唔——先生房间。"  是我。"是我,那人。"我说。  "所以没找错。"  "慢来,"我说,"名字的确相符,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哪位?"  "反正让我进去好吗?站在这里让别人看见不好,以为搞什么鬼名堂,对吧?不要紧,放心好了,总不至于进去抢劫。"  的确,如此在门口僵持不下,把隔壁的雪惊动出来就麻烦了。于是我把她让进门内。任其自然发展好了,最好任其自然。  迪安走进里边,没等我让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问喝点什么,她说和我一样即可。我去厨房做了两杯对汽水的杜松子酒端来,在她对面坐下。她大胆地架起腿,美美地喝了一口。腿很漂亮。  "喂,迪安,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啊?"我问。  "别人打发的。"她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气。  "谁?"  她耸了耸肩:"对你怀有好意的一位匿名绅士。那位付的钱,从日本,为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是牧村拓!这就是他所说的"礼物",所以她才缠着一条红绸带。他大概以为找个女郎塞给我,雪就会万无一失。现实,现实得出奇!我与其说是气恼,莫如说腾起一阵感激:这成了什么世道,都在为我花钱买女人。  "通宵的钱我都拿了,两人尽管痛痛快快地玩到早上。我的身子好得很。"  迪安抬脚把浅红色的高跟鞋脱掉,不胜风骚地歪倒在地毯上。  "喂,对不起,这事我干不来。"我说。  "为什么哟,你是搞同性恋的?"  "不,那不是。因为我同那位付钱的绅士之间想法有所不同,所以不能和你睡。这是情理问题。"  "可是钱已经付过了,不能退还。再说你同我干也好不干也好,对方没办法知道, 我又不至于打国际电话向他汇报,说什么'我和他干了3次'。所以嘛,干与不干是一回事,没什么情理不情理。"  我叹了口气,喝了口杜松子酒。  "干!"她倒单刀直入,"舒服着哩,那个。"  我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也懒得再一一清理思绪,一一加以解释。好歹对付完一天,刚刚关灯上床,正要昏昏睡去之时,不料突然闯进一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干"。这世界简直乱了套。  "喂,每人再来一杯可好?"她问我。我点下头。她便去厨房调了两份对汽水的杜松子酒拿来,又打开收音机,俨然在自己房间一样随便。叮叮咣咣的流行音乐于是响起。  "妙极了!"迪安用日语说道。随即坐在我旁边,倚在我身上,啜了口饮料。"别想得那么复杂。"她说,"我是专家。在这种事情上,比你精通。这里边没什么情理好讲,一切包给我好了!这同那个日本绅士已经再没关系,已经从他手里完全脱离。纯属你我两人的问题。"  说罢,迪安用手指轻轻地柔柔地触摸着我的胸部。这诸多事件实在搞得我厌倦起来。甚至觉得,既然牧村拓非得让我同妓女睡觉他才安心,那么听其安排也未尝不可。不过是性交而已。  "OK,干。"我说。  "这就对了。"迪安把杜松子酒喝干,将空杯放在茶几上。  "不过我今天累得够呛,多余的事什么也做不来。"  "我不是说包给我好了么,从头到尾我整个包下了,你躺着不动就行。只是一开始有两件事希望你动手。"  "什么?"  "一是关掉房间里的灯,二是把绸带解掉。"  我关掉灯,解下她手腕上的绸带,走进卧室。熄灯后,可以看见窗外的广播电视塔,塔尖一盏红灯闪闪烁烁。我躺在床上,呆呆望着那灯光。收音机仍在播放节奏强烈的流行音乐。不似现实又是现实。尽管带有离奇色彩,仍是现实无疑。迪安手脚麻利地脱去连衣裙,又替我脱掉。虽然不如咪咪,但仍是技艺熟练的妓女,而且似乎为自己的技巧而自豪。她很快使我兴奋起来,引导我完成了最后动作。刚刚进入子夜,海面上悬浮着一轮明月。  "怎样,好吧?"  "好。"我说。确实不错。  我们又各喝了一杯对汽水的杜松子酒。  "迪安,"我突然想起,"上个月你莫不是叫咪咪来着?"  迪安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我喜欢叫琼克,下个月叫杰莉,8月叫奥吉。"  我很想告诉她我不是在开玩笑,上个月真的同一个叫咪咪的女孩儿睡来着。不过说也无济于事,便沉默不语。沉默时间里,她又施展特技使我再度兴奋。第二次,真的完全无须我操作,只消随意躺着即可,一切由她包办。一如服务周到的加油站:停车后只要递出钥匙,对方便给加油、洗车、检查气压、确认润滑油、擦窗玻璃、打扫烟灰缸,无微不至。我真怀疑如此程序能否称之为性交。总之全部完工时已经两点多了。 我们也都困了。快到6点时我睁眼醒来。收音机一直没关。外面天光尽晓,早起的冲浪手们已在海边排好了轻型卡车。一丝不挂的迪安在身旁弓着身子睡得正香。浅红色衣服浅红色皮鞋和浅红色绸带散落在地板上。我关掉收音机,把她推醒。  "喂,起来起来。"我说,"有人来的,有个小女孩要过来吃早饭,有你在不大好,对不起。"  "OK,OK。"她说着爬起来,仍然赤裸着身子,拎起手袋,到浴室洗漱梳理,穿起衣袜。  "我不错吧?"她边涂口红边问。  "不错。"我说。  迪安粲然一笑,把口红装进手袋,啪的一声合上。"那么,下次什么时候?"  "下次?"  "付了3次的钱哩,所以还剩两次。什么时候合适?还是换口味找别的女孩儿?那也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的。男人嘛,想跟名种各样的女孩儿睡,对吧?"  "当然还是你好。 "我说,也不好说别的。3次!这个牧村拓恐怕存心要把我搞得筋疲力尽不成?  "谢谢。决不使你后悔的。下次要更好更妙地让你受用一番,保准!期待着好了。You can rely on me①.咦,后天晚上怎么样?后天我得闲,可以彻底提供服务。"  ①You can rely on me:你可以信任我。  "也好。"说完递过1张10美元钞票,说是给她做车费。  "谢谢。那么再见,拜拜!"言毕,开门走出。  我赶在雪来吃早餐之前,将所有的杯子细致地清洗一遍。烟灰缸冲了,床单皱纹拉平了,浅红色绸带扔到垃圾筒里了——应该万无一失。不料雪迈进房间的一瞬间便锁起眉头,显然有什么不合她意。直感敏锐得很,肯定有所察觉。我佯作不知,边吹口哨边准备早餐。煮了咖啡,烤了面包,削了水果,一一端上桌来。雪满脸狐疑,眼睛一闪一闪地四下巡视,闷声喝冷牛奶,嚼面包片。我搭话也根本不理。我暗暗叫苦,房间里一时剑拔弩张。  吃罢神经紧张的早餐,她两手放于桌面,目光凛然地盯视着我说:"喏,这里昨晚进来女人了吧?"  "果真瞒不过你。"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  "谁,到底?从哪边勾引来的女孩儿?"  "岂敢!我没那么多心计,是对方主动送上门的。"  "说谎,哪有那种事!"  "不是说谎,当你面我不会说谎。的的确确是人家主动送上门的。"接着,我一五一十交代一遍:牧村拓如何为我买女孩儿,那女孩儿如何造次来访,我如何不胜愕然,以及我猜想牧村大概以为只要满足我的性欲,便可保女儿人身安全等等。  "荒唐,真是荒唐。"雪深深叹了口气,闭起眼睛,"他那个人怎么脑袋里尽这些离奇古怪的念头呢?怎么尽干这些自以为得计的事情呢?真正的大事他麻木不仁懵懵懂懂,而在这些多余无谓的小事上却考虑得滴水不漏,妈妈一个人已经够了,爸爸虽然方式不同,可也同样神经兮兮,尽干些自以为是的蠢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得对,确实自以为是。"我同意道。  "不过你干吗让她进来?让到房间里了吧,把那女人?"  "让进了。情况不明,有必要和她交谈。"  "不至于做那种事吧?"  "没有那么简单。"  "难道你……"她闭住口,大概想不起合适的字眼,脸颊微微泛红。  "是的。解释起来话长,总之一下子很难拒绝。"  她闭起眼睛,双手托腮。"不能相信,"雪用微弱而干涩的声音说,"怎么也不能相信你居然会干那种勾当。"  "一开始当然拒绝来着,"我实言相告,"但转而觉得怎么都无所谓,懒得再思来想去。不是我辩解,你的父母的确有某种威力,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给别人以影响。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反正两人有这么一种气质。你可以不怀有敬意,却不能置之不理。就是说,我因而觉得既然你父亲以为那样可以,我又何必认真呢!况且那女孩儿又不坏。"  "可那也太过分了。"雪声音有些嘶哑,"你是在让我爸爸替你买女人!你以为无所谓?那是不地道的,荒谬可耻的。你不这样认为?"  的确如此。  "的确如此。"我说。  "非常非常可耻。"雪再次强调。  "是的。"  早餐后,我们拿起冲浪板走去海边,到舍拉顿海湾玩到中午。这时间里她一句话也没说,我搭腔她也不吭声,只是不得已地点下头或摇下头。  我说差不多该上陆吃午饭了,她点头同意。我问是回房间做点什么,她摇头;于是我说那就在外面随便吃点吧,她点头。我们便坐在福特·德拉西草坪上吃热狗。我喝啤酒,她喝可乐。她还是一言不发,已经沉默了3个小时。  "下次拒绝。"我说。  她摘下太阳镜,就像观看天空裂缝似的盯住我的脸,盯了30秒钟。而后抬起晒得恰到好处的手,拨开额角的头发。  "下次?"她显得不可思议,"下次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她,牧村拓已经预付了下两次的钱,而且第二次定在后天。她攥起拳头在草坪上连连捶了几拳。"难以置信,简直荒唐透顶!"  "不是我袒护你父亲,其实你父亲也是为你着想。就是说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解释道,"懂吧?"  "荒唐透顶,透顶!"她带有哭腔地说。之后钻进自己房间,直到晚上也没出来。  我稍睡了一个午觉,醒后一边翻阅在附近自选商场买来的《花花公子》,一边在阳台上晒日光浴。4点钟时云层开始出现,徐徐遮蔽天空,5点多时化为真正的热带暴雨, 来势十分凶猛,我真担心如此连续下上1个小时,会将我连同整个岛子冲到南极去。 有生以来头一次目睹到这般凶狠的雨。5米开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椰子树发疯似的啪啦啪啦地上下抖动着叶片,沥青路转眼成河。几个冲浪人把冲浪板顶在头上当伞,从窗下疾步跑过。俄尔雷声大作,旋即轰隆隆一阵巨响,直震得空气发颤。我关上窗,去厨房煮咖啡,考虑今晚的菜谱。  当再次电闪雷鸣时,雪悄然闪进,靠着厨房墙角看着我。我向她投以微笑,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我拿起咖啡杯,带她去客厅并坐在沙发上。雪脸色不大好,大概讨厌雷声之故。为什么女孩子无不讨厌雷声和蜘蛛呢?雷声不外乎空中声音稍大些的放电现象,蜘蛛除去样子特殊这点也无非是只无害的小虫。又一道闪电划过时,雪一下子双手抓住我的右臂。  我们遂用这样的姿势望着暴雨和闪电。她抓着我的胳膊,我喝着咖啡。不大工夫,雷声远去,雨停云散,偏西的太阳露出脸来。举目四望,只见地面到处留下水池般的积水洼,椰树叶上水滴闪闪发光,海面则若无其事地依然白浪翻卷。避雨的游客开始五五走到海边。  "我的确不该做那样的事,"我说,"无论如何都该拒绝,都该把她打发走。但当时我有些累,脑袋也已迟钝。我是个极其不健全的人。不健全,经常出差错。但吃一堑长一智,每次都决心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然而还是不少犯。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我愚昧、不健全。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有些厌恶自己,并决意不犯第三次。于是取得一点点进步。尽管一点点,但毕竟是进步。"  雪许久没有反应。她把手从我胳膊上挪开,不声不响地注视外面的景致。我甚至搞不清她听没听见我的话。夕阳西坠,沿海边一字排开的街灯开始发出白光。雨后的黄昏,空气清新,光亮也格外醒目。广播电视塔在深蓝色天幕的衬托下高高耸立,顶端的红灯犹如心脏跳动一般规则地、缓缓地时明时灭。我走去厨房,从电冰箱里取出啤酒,边喝边嚼了几块椒盐饼干。莫非我真的一点点进步了?想到这点,我完全没了信心。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犯了16次同样的错误。但总的说来,我并未对她说谎,况且也只能那样解释。  折回客厅,雪仍以同样姿势望着窗外。她拱起腿,两手抱膝,坐在沙发上。下颏固执地向里收起。我不由想起那段结婚生活。如此说来,婚后也碰到好几次类似情况。我好几次惹得妻子伤心,好几次向她赔礼道歉。每一次妻子都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对我开口。我常常觉得纳闷,她何苦伤那么大的心呢?本来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当时总是耐住性子道歉、解释,努力治愈她的伤口。随着这种事态的反复,我自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有了改善。然而结果证明,恐怕一丝一毫也谈不上改善。  她使我伤心则只有一次,绝无仅有的一次:她同别的男人私奔之时。我想,婚后的生活这东西也真是奇妙得很,形同漩涡一般——如狄克·诺斯所说。  我在雪身边坐下,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住。  "不是原谅你。"雪说,"不过暂且言和。那事确实不地道,我非常不痛快,明白?"  "明白。"  随后,我们开始吃晚饭。我用虾和扁豆做了八宝饭,用煮蛋、橄榄和西红柿做了色拉。我喝葡萄酒,她也喝了一点。  "看见你,我有时想起离婚前的老婆。"我说。  "就是同你过腻了跟别的男子跑掉的那位太太?"  "嗯。"第三十节  夏威夷。  这以后连续几天太平无事。虽说不是极乐世界,也够得上和平时光。我郑重其事地拒绝了迪安。我说有些感冒发烧,还咳嗽("咳、咳"),暂时实在无此兴致。然后递给她10元车费。她说这怎么可以,病好后往这儿打个电话。说着从手袋取出自动铅笔,在门板写下电话号码。随即一声"拜拜",扭着腰肢走了。  我领雪到她母亲那里去了几次。每次我都同狄克一同去海边散步,去游泳池游泳。他游得不错,同一时间里雪便同她母亲单独交谈。我不晓得两人谈些什么。雪役说,我也没问,我借辆汽车把她运到马加哈就算完事。之后就同狄克闲聊、游泳、看冲浪、喝啤酒、小便。最后再把她带回火奴鲁鲁。  我听过一次狄克朗诵的弗罗斯特的诗。诗的内容我当然不懂,不过朗诵确实出色。音调铿锵,感情饱满。也看过雨刚刚冲洗出来的潮乎乎的照片。照的是夏威夷人像。本来是极为普通的人物,但从她的镜头里出来后,那表情真可谓栩栩如生,生命之核鼓涌而出。生息在这南方海岛上的男男女女那直率的温情,那粗俗、那冷冰冰的刻薄,那生存的喜悦,无不在其照片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深刻有力,而又安溢温馨。天才!狄克说"和我不同,和你也不同"——千真万确,一看便知。  如我照看雪一样,狄克在照看雨。当然是他那方面艰巨得多,他要扫除,要洗衣服,要烧菜做饭,要买东西,要朗诵诗,要说笑话,要跟踪熄灭烟头,要问刷牙了没有,要补充卫生巾(我陪他买过一次东西),要汇集照片,要用打字机把他作品的目录打印出来。而这些全要靠他那一只胳膊完成。我怎么也无法想像他做完这诸多事情之后还能有时间从事自己的创作。不过转念一想,我还真不具备同情他的资格——我在照看雪,反过来又由她父亲出钱买机票,出钱订宾馆,甚至出钱买女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同他都是半斤对八两。  不到她母亲那里去的时间里,我们便练习冲浪,游泳,百无聊赖地躺在沙滩上辗转反侧或者去买东西,租小汽车在岛上四处兜风。晚上,我们去散步,看电影,去哈勒克拉尼或罗亚尔夏威夷饭店的花园酒吧里喝"克罗娜"。我利用充足的时间做了很多菜。我们轻松愉快,连指尖都给太阳镀上了美丽的光彩。雪在希尔顿服装店买了带有热带风情的新比基尼泳装,往身上一穿,活脱脱一个夏威夷少女。冲浪的本领也大有长进,我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的轻波细浪她都驾驭得得心应手。她买了几盒"滚石"的磁带,每天反复听个不止。有时我去买饮料而把她一个人扔在沙滩上,这时间里便有各种各样的男士向她搭话。但由于她不会说英语,那些男士百分之百地落得个自讨无趣。见我回来了,便一个个道声"失礼"(或者出言不逊地),纷纷逃离。她黝黑健美,每天无忧无虑,喜气洋洋。  "喂,男人想得到女人的愿望就那么强烈?"一天躺在沙滩上的时候雪突然问我。  "是较强烈。程度固然因人而异,但从本能上从肉体上来说,男人都是想得到女人的。关于性大致知道吧?"  "大致知道。"雪用于巴巴的声音说。  "有一种东西叫做性欲,"我解释说,"就是说想同女孩儿困觉——这是自然规律,为了保持种族——"  "我不要听什么保持种族,别讲生理卫生课上的那些陈词滥调。我是在问性欲,问那东西是怎么回事。"  "假定你是一只鸟,"我说,"假定你喜欢在天上飞并感到十分快活,但由于某种原因你只能偶尔才飞一次。对了,比如因为天气、风向或季节的关系有时能飞有时不能飞。如果一连好些天都不能飞,气力就会积蓄下来,而且烦躁不安,觉得自己遭到不应有的贬低,气恼自己为什么不能飞。这种感觉你明白?"  "明白。"她说,"经常有那种感觉的。"  "那好,一句话,那就是性欲。"  "这以前你什么时候在天上飞来着?就是——我爸爸最近给你买那个女人之前?"  "上个月末吧。"  "快活?"  我点点头。  "总那么快活?"  "也不一定。"我说,"因为是两个不健全的生物在一起合作进行的事,所以不一定每次都顺利成功。有时失望,也有时快乐得忘乎所以,以致不小心撞到树干上。"  雪"唔——"了一声,陷入思索。多半是在想像空中飞鸟因左顾右盼而不小心撞在村干上的光景吧。我有点不安:以上解释果真合适不成?并不好,我岂不是在向一个进入敏感年龄的女孩子传授荒谬至极的东西?但也无所谓,反正长大自然而然要明白的。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成功率会有所提高。"我继续解释,"因为可以摸到诀窍,可以预测阴晴风雨。但在通常情况下,性欲反而随之逐渐减退。性欲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可怜!"雪摇头道。  "的确。"我说。  夏威夷。  我在这岛子上到底住多少天了?日期这一概念已经从我头脑里完全消失,昨天的次日是今天,今日的次日是明天,日出日没,月升月落,潮涨潮退。我抽出手册,用月历计算一下日期: 已来此10天,4月份已近尾声。我暂定一个月的休假已经过去。是怎样过去的呢?脑袋的螺丝早已放松,彻底放松。天天冲浪,天天喝"克罗娜"。这并无不可。但我本来是寻求喜喜行踪的,那是一切的开始。我按照那条路线,一路随波逐流而来。当我蓦然醒悟时,却不知不觉到了这等地步。奇妙的人一个接一个出场,事物的流程已完全偏离方向。于是我现在得以在椰子村阴下边喝热带风味的饮料,边听卡拉帕纳音乐。必须对流程加以矫正。咪咪死了,被勒死了。警察来了。对了,咪咪命案究竟怎么样了呢?文学和渔夫澄清她身份了吗?五反田又如何呢?他看起来极度疲劳,心力交瘁。他是想同我说什么呢?反正一切都半途而废,然而又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差不多该返回日本了!  但我不能动身。这些天不仅对雪,对我也同样是得以摆脱紧张的一段久违的时光。这时光雪需要,我也需要。我每天几乎什么也不想。只是晒太阳,游泳,喝啤酒,只是听着"滚石"和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在岛上开车兜风,只是在月光下的海滨散步,去宾馆酒吧喝酒。  我心里当然清楚不可能长此以往,只是不忍马上起身离开。我身心舒展,雪也乐在其中。见她这副样子,我怎么也说不出"喂,回去吧"。这也成了自我原谅的口实。  两个星期过去了。  我和雪一起驱车兜风。这是傍晚的闹市区,道路很挤。反正没什么要紧事,我们便慢慢行驶,也好看看两边景致。色情电影院、削价商品专门店、越南人卖越式长裙布料的服装店、中国食品店、旧书店以及旧唱片店等,一路鳞次栉比。有家店前,两个老人搬出桌椅在下围棋。火奴鲁鲁一如往日的闹市风情。到处都可见到目光游移迟滞的男子无所事事地呆立不动。这街头很有意思。也有价廉味美的饮食店。不过女孩子单独行走并不合适。  离开闹市区,临近港口一带,贸易公司的仓库和办公楼等多了起来,街面上显得有些冷清,索然无味,下班急于回家的人们在等公共汽车,咖啡店已经亮起缺笔少画的霓虹灯。  雪说她想再看一次《E.T》。  我说可以,吃完晚饭去看。  接着她谈起《E.T》,说我要是像《E.T》该有多好。并用食指尖轻触了下我的额角。  "不行的,就算那么做,那里也好不了。"  雪嗤嗤笑着。  就在这时!  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击了我一下,头脑中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连接上了,显然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刹那间我无从判断。  我几乎条件反射地踩闸刹车。后面的"佳马乐"①几次拉响刺耳的汽笛,超车时从车窗里朝我骂不绝口。是的,我是看见了什么——重大发现!现在,在这里!  ①日本产小汽车名。  "喂喂,怎么搞的,一下子?多危险!"雪说,或者大概这样说道。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是喜喜,我想,没错,刚才我是在这里看见了喜喜,在这火奴鲁鲁的商业区。我不晓得她何以置身此地,但确是喜喜无疑。我同她失之交臂——她是从我车旁一闪而过,近得伸手可触。  "喂,把车窗全部关好锁上,不得下车,谁说什么也别开门,我就去就回。"说罢,我跳下车。  "等等,我不嘛,一个人在这地方……"  我只顾沿路跑去,撞上好几个人,我已顾不得这许多。我必须抓住喜喜。我不知为何抓她,但务必抓住她,同她说话。我顺着人流向前猛跑,穿过了两三条横道。奔跑之间,我记起她的衣着:蓝色连衣裙、白色挎包。前边很远处出现了蓝色连衣裙和白色挎包。苍茫的暮色中,白色挎包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摆,她朝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去。我跑上主干大街,行人顿时增多,无法跑得很快,一个体重看上去足有雪3倍之多的巨大女人挡住去路。 但我还是一点点缩短了同喜喜间的距离。她只是不停地走,速度适中,不快不慢。既不回头又不斜视,也似无乘车的打算,只是径直向前步行。本以为可以马上追上,但奇怪的是那段距离很难缩得更短。信号灯竟一次也未使她止步。仿佛她早已计算妥当,一路全是绿灯。为了不使她消失,一次我不得不闯红灯,险些被车碾上。  当已缩至20米左右的时候,她突然朝左拐弯。我当然也跟着左拐。这是一条人影寥寥的窄路,两旁排列着不甚气派的办公楼,中间停着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吨位卡车。路面已不见她的身影,我止住脚步,气喘吁叮地凝目细看。喂,怎么搞的,又消失了不成?但喜喜并未消失,只是被一辆运输车挡住了一会。她仍以同样的步调继续前行。暮色渐深,她那如同钟摆在腰间均匀晃动的挎包看得分外清晰。  "喜喜!"我大声叫道。  她似乎听见,朝我一闪回过头来。是喜喜!虽说我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虽说路面昏暗——路灯因余晖未尽而未全部放光——但足以使我确信那必是喜喜,毫无疑问。而她也知道是我,甚至朝我漾出一丝微笑。  喜喜没有止步。只是回眸一望,脚步也役放松,继续前行,走进一排办公楼中的一座。我相差20秒钟也抢入其中,但迟了一步,大厅里的电梯已经闭合。用老办法表示楼层的指针已开始缓缓旋转,我喘息未定地盯视那针尖的指向。指针慢得令人心焦, 好歹指在"8"时,颤抖一下,再不动了。我按了下电梯钮,旋即改变主意,沿旁边的楼梯向上跑去,险些同一个提水桶的管理人模样的萨摩亚人撞个满怀。  "喂,哪里去?"他问。我说了声"回头见",一步不停地往上冲去。楼内弥漫着灰尘味儿,不像有人办公。四下寂然,杳无人迹,独有我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訇然回响。跑上八楼,左右张望,无任何动静,无任何人。只有公司办公室模样的普通门扇沿走廊排开。门有七八扇,每扇都有编号和单位标牌。  我逐个看那标牌,但那名称对我毫无帮助。贸易公司、法律事务所、牙科诊室……每块标牌都破旧不堪,脏污不堪。就连名称本身都给人以古旧脏污之感,无一堂而皇之。寒伧的街道,寒伧的楼宅,寒伧的楼梯,寒枪的办公室。我再次从前往后慢慢确认一遍如此名称,仍然没有一个同喜喜连接得上。无奈,只好静静站定,侧耳细听。全无任何声响,整座楼犹如废墟般一片死寂。  稍顷,有声传来,是高跟鞋敲击硬地板的声音——咯噔咯噔。鞋声在天花板高悬而又不闻人声的走廊里,回声异常之大,仿佛远古的回忆,滞重而干涩,竟使得我对现在这一概念发生怀疑,而觉得自己似在早已死去风干的巨大生物那迷宫般的体内彷徨不已——我不巧通过时间之穴遽然掉入这空洞之中。  由于鞋声过大,我一时难以判断来自哪个方向。好一会儿,才知是从右侧走廊的尽头处传来的。于是我尽可能不使网球鞋发出声响,快步朝那边赶去。鞋声从尽头处的门的里边发出。听起来似乎相当遥远,实际上却只有一门之隔。门上没有标牌。奇怪,我想,刚才我挨门看时,明明也有标牌。写的什么倒记不清了,反正门有标牌无疑。假如存在没有标牌的门,我绝对不至于错过。  莫非做梦?不是梦,不可能是梦?一切有条不紊,环环相扣。我本来在火奴鲁鲁商业区,追喜喜追到这里。并非梦,是现实。虽然不无离奇,但现实还是现实。  不管怎样,敲门再说。  一敲,鞋声即刻停止,最后的回声被空气吸收之后,四周重新陷入彻底的沉寂之中。  我在门前等了30秒,什么也没发生,鞋声依旧杳然。  我握住球形拉手,果断地一拧。门没有锁。把手轻轻旋转,随着微弱的吱呀声,门从内侧打开。里面很暗,隐隐有一股地板清洗剂的味道。房间空无一物,既无家具,又无灯盏。惟有一片若明若暗的夕晖将其染上淡淡的蓝色。地板上散落着几张褪色的报纸。无人。  随即响起鞋声,准确说来是4步。接下去又是沉寂。  声音似乎从右上端传来。我走到房间尽头,发现靠窗有一门,同样没锁,门后是楼梯。我扶着冷冰冰的金属扶手,一步步摸黑攀登。楼梯很陡,大约是平常不用的紧急通道。上至顶头,又见一门。摸索电灯开关,无处可寻。只好摸到球形把手,把门拧开。  房间幽黑,虽然算不上漆黑一团,但基本着不清里面是何模样,只知道空间相当之大,料想是阁楼或棚顶仓库之类。一个窗口也没有,或有而未开。天花板正中有数个采光用的小天窗。月亮尚未升高,无任何光亮从中射进。隐隐约约的街灯光亮几经曲折,终于从那天窗爬入少许,几乎无济于事。  我把脸往这奇异的黑暗中探出,喊了一声:"喜喜!"  静等片刻,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呢?再往前去又过于黑暗,无可奈何。我决定稍等一会。这样也许眼睛适应过来,而有新的发现也未可知。  我不知曾有几多时间在此凝固。我侧起耳朵,目不转睛地注视黑暗。不久,射进房间的光线由于某种转机而稍微增加了亮度。莫不是月亮升起,或者街上的灯光变亮不成?我松开把手,蹑手蹑脚往房间正中趋前几步。胶底鞋发出沉闷而干涩的嚓嚓声,同我刚才听到的鞋声差不许多,带有一种似乎不受空间限制的非现实性的奇妙余韵。  "喜喜!"我又喊了声,仍无回音。  如同我一开始凭直感所意识到的那样,房间十分宽敞。空空如也,空气静止一团,居中环顾四周,却发现角落里零星放有家具样的什物。看不真切,但从其灰色轮廓想来,大约是沙发桌椅矮柜之类。这光景也真是奇特,家具看上去居然不像家具。问题在于这里缺乏现实感。房间过大,家具则相形少得可怜。这是一个被离心式扩大了的非现实性生活空间。  我凝神细看,试图找出喜喜的内色挎包。那蓝色的连衣裙想必隐没在房间的黑暗里,但挎包的白色则应肖看得出来。也许她正坐在某张椅子或沙发上。  但我未能发现挎包。沙发或椅子上只有一摊白布样的东西,估计是布罩之类。近前一看,根本不是布,而是骨头。沙发上并坐着两具人骨,而且都非常完整,无一欠缺。一具大些,另一具稍小,分别以生前的姿势坐在那里。大些的人骨将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稍小的则两手端放膝头。看起来两人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而后失去血肉,只剩得骨骼。他们甚至像在微笑,且白得惊人。  我没有感到恐怖。原因不知道,只是并不害怕。我想,一切都已在此静止,在此静止不动。那警察说得不错,骨头是清洁而文静的。他们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死了,无须什么害怕。  我在房间里巡视一圈。 原来每张椅子上都坐有1具人骨,总共6具。除1具外,全都完好无缺,死后己过了很长时间。每具的坐姿都非常自然,似乎当时根本没觉察到死的降临。其中一具仍在看电视。当然电视已经关了。可他(从骨骼很大这点,我揣度是个男子)继续盯视荧屏。视线笔直地同其相连,如同被钉在虚无图像上的虚无视线。也有的是伏着餐桌死去的,餐桌上还摆着餐具,里边无论当时装着什么,如今都一律成了白灰。也有的是躺在床上死的——惟独这具人骨不完整,左臂从根部断掉。  我闭起眼睛。  这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鞋声再度响起,来自别的空间。我分辨不出它来自哪个方向,仿佛是从什么方位也不是的方位、从什么地方也不是的地方传来的,然而看上去这个房间已是尽头,哪里也通不出去。脚步声持续响了一阵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沉寂几乎令人窒息。我用手心擦了把汗。喜喜再次消失。  我打开来时的门, 走到外面。最后一次回头望时,只见6具骨骼在蓝色的幽暗中隐隐约约地、白生生地浮现出来,似乎马上就要悄然起身,似乎在静等我的离去,似乎我离去后电视马上打开,碟盘中马上有热腾腾的菜肴返来。为了不打扰他们的生活,我轻轻带上门,从楼梯走下,厕到原来空荡荡的办公室。办公室同刚才见到时一样,空无一人,只有地板那同一位置上散落着几张旧报纸。  我靠着窗沿向下俯视。街灯发出清白的光,路面仍然停着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型卡车。没有人影,早已日落天黑。  继而,我在积满灰尘的窗框上发现了一张纸片,有名片大小,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像是电话号码的7位数字。 纸片较新,尚未变色。对这号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翻过背面觑了一眼,什么也没写,一张普通白纸。  我把纸片揣进衣袋,出到走廊。  站在走廊里凝神细听。  不闻任何声响。  一切死绝。沉寂,不折不扣的沉寂,如被切断电线的电话机。我无奈地走下楼梯。到大厅后寻找刚才那位管理人,以打听这到底是怎样一座办公楼,但没有找见。我等了一会。等的时间里渐渐担心起雪来。我计算自己把她扔开了多长时间,但计算不出。 20分钟?1个小时?反正天色已由微暗而黑尽。再说我是把她扔在环境有欠稳妥的道路上。反正得赶回才是,再等下去也一筹莫展。  我记住这条街的名称,急匆匆地返回停车的地方。雪满脸不情愿的神情,歪在座席上听广播。我一敲,她扬起脸,打开门锁。  "抱歉!"我说。  "来了好多人,又是骂,又是敲玻璃,又是抓着车身摇晃。"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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