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拿回去。”绪方目光看着别处说道,“你来过的事儿,也不想告诉老婆她们。本来就是连知道随便让人进家都会发火的女人。而且,这看上去像是吃的东西,坦率地说,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它放进嘴里呀?只是想起来就不痛快。你可能不爱听。”“啊!明白了。”直贵把点心拿回自己身边。最初他就想过,人家可能不会接受。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绪方一边吐着香烟,一边盯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着直贵说什么。“这房子改建过?”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一直到三年前,我们住在别的地方。这里也不能始终让它空着,又找不到租借的人,所以我们决定过来住。可是,老婆说不愿意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下决心改建了。”绪方若无其事地把事件造成的坏影响添进了委婉的语言中。没有人租借,老婆讨厌住,都是因为这家里曾发生过杀人的事。“那个,绪方先生,”直贵抬起头,“刚才也说过,我想,能不能允许我点炷香表示一下哀悼。”“那不行。”绪方平静地说。马上就被拒绝,直贵不知如何是好,视线也不知朝向哪里好,低下了头。“最好不要误解,那不是因为恨你,倒不如说是相反。你跟事件没有任何关系,杀我母亲的不是你,所以没有理由要你来烧香。对你哥哥,也请这样转告。”“我哥哥?”“请稍等一下!”绪方站了起来,出了房间。等着的时候,直贵一直盯着茶几表面。礼品也罢,烧香也罢,统统遭到拒绝,不知该怎样才好。绪方回来了,右手提着一个纸袋。把它放到茶几上,直贵看到纸袋中是扎成捆的信封。“你哥哥寄来的,从进监狱之后每个月,大概从没有间断过。”“哥哥也给绪方先生……”直贵根本不知道。记得哥哥来信也从未说过这件事。绪方取出一封信。“大概这是第一封信。我曾想撕碎扔掉,又觉得那是逃避现实,就放了下来。当时根本没想到,能积攒这么一堆。”说着,他用下颚指了一下那封信,“你看看吧!”“可以吗?”“你看还有意义。”绪方说着又站了起来,“其他的信也可以看看,我稍微出去一下。”绪方出去后,直贵打开了最初的信,信纸皱皱巴巴的,大概是被绪方团过。直贵飞快地看着大意。敬启者:我知道非常失礼,但又想无论如何也要赔罪,才写了这封信。如果您读了生气的话,就把它撕了扔掉吧。我知道我没有赔罪的资格。非常非常对不起!我知道就是几千回,几万回道歉也不会得到原谅的,可是现在我能做的只是道歉。我所做的坏事不是人做的,这是不容辩解的。在拘留所的时候,我曾几次想过去死,可又觉得那样做不足以抵罪。我从现在要开始服刑,不过我想要是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就拿性命去补偿。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绪方女士的遗像前认错。可能会被说现在做那样的事有什么用?可我现在想到的只是这个。不过,现在我连去敬一炷香也做不到。所以拜托我弟弟,去替我烧炷香。我想弟弟也许什么时候回去拜访,请不要过多责怪他,他与事件没有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如果您能读完这封信,我非常感谢。谨上武岛刚志直贵想起来,刚进监狱的时候,刚志再三在信里拜托自己去绪方家的事。原来他还写了这样的信。直贵也看了一下其他的信,每封里写的都没有大的不同。做了非常对不起的事,如果有赔罪的办法做什么都行,每晚都在后悔——说的都是些深切表示忏悔的话。再就是每封信里都是以什么形式涉及到直贵。弟弟一边辛劳着一边开始上大学了,找到工作了,像是结婚了,真觉得高兴——只有弟弟才是他生存的意义,那些心中述说着这样的事情。不知的什么时候绪方返了回来。他俯视着直贵问,“怎么样?”“一点也不知道哥哥写了这些信。”“好像是。”绪方坐回原来坐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给你写信。因为他的心中,经常提到你的事。”“是不是另外没有什么可写的呢?”“也许。可是坦率地说,这些对我来说,是令人不快的信件。”绪方的话,让直贵猛然挺直了腰。“他悔恨自己的过失能够理解。可是不管怎么道歉、反省,母亲被杀的遗憾也不能消除。”绪方用手指弹了弹装有信件的纸袋,“告诉弟弟的近况也令人憎恨,甚至让人觉得,虽说进了监狱可还是挺幸福的。几次我都想告诉他,再也不要给我写信了!可那样做也显得愚蠢,所以决定彻底忽视它。觉得要是从不理他,他慢慢地就不再来信了。可是,我搞错了,他的信从来没有间断过。我终于明白了,这对他来说,就像是《般若心经》一样。只要我这边不叫停止的话他就会永远继续下去。可是我叫停止究竟好不好呢?我也感到迷惑。如果不让他写信就意味着事件完全结束了。让事件结束好不好呢?坦白地说,我还没有完全下决心接受事件的终结。”绪方从纸袋里又取出一封信,把它放在直贵面前。“这个时候,收到了这封信。说结论吧,这是他的最后一封信。”直贵吃了一惊,来回看着绪方和那封信。“看了这封信,我下了决心,该让事件结束了。”直贵伸手去取那封信,“我可以读吗?”“他好像不愿意这样。我想你应该看看,这封信就给你了。”直贵两手拿着信封,没有勇气取出信纸。“直贵君,是这样称呼吧。”绪方说,“我想,就这样吧,就在这儿结束吧,一切。”“绪方先生……”“彼此,都很漫长啊!”说着,绪方眨着眼,抬头望着屋顶。尾声再次凝视着反复看过多次的乐谱,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心脏的跳动加快,始终平静不下来。想到大概到结束为止都摆脱不了这种状态,他又叹了口气。寺尾看到他这个样子苦笑着。“干吗是那副可怜的表情啊!又不是在日本武道馆举行实况转播,放松些干吧,放松!”直贵的表情还是很紧张。“做不到呀,所以才发愁呢。已经多少年了,没在人面前唱过歌了。连卡拉OK都没去过。”“你没事儿的!而且今天的演奏会,不是让他们听好听的歌儿的。他们需要的是治疗。只要让大家心情高兴就行了。”“嗯。我知道。”直贵点点头。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运动场上没有人的踪影。那个运动场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想。过去在深夜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服刑者打棒球的电影,刚志是不是偶尔也有尽情奔跑的事呢?再往前可以看见灰色的高墙,隔断与外界联系的高墙。墙那边就一点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即使憧憬着外面,在这里也只能想象。哥哥就是看着这样的风景过了好几年啊——直贵把目光移开了。给寺尾打电话是上个月的事了。想参加去监狱的演出,直贵说。寺尾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突然这样说,可能有些自以为是,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做,因为……”说到这里,寺尾打断了他的话。“没问题。不用说了。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我就高兴。好久没在一起办演奏会了,加油干吧!”像是看透了一切的说法。那以后寺尾也什么都没有打听。直贵想,这次演奏会顺利结束后,回去路上跟他讲。不是摆谱,而是现在还没有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信心。觉得都结束以后,也许能表达自己的心情。还要跟由实子说。这一个月来,她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可什么也没有追问。直贵对她说要参加监狱演出的时候,她只是笑着说,“一定要好好练习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年轻警官进了休息室,表情稍有些紧张。“嗯,是叫作‘想象’的乐队吧,会场已经准备好了,服刑者也都坐好了,随时都可以开始。”“想象”是他们两人组合的名字,仅限今天的组合。寺尾看了看直贵站了起来,“好!我们去吧。”直贵没说话,点点头。出了休息室,往会场走去。会场是在体育馆。跟在警官身后走的时候,直贵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了,喉咙也变得异常干渴,这种状态下能唱歌吗?他有些不安,越发紧张起来。想逃走的想法和不能逃走的想法在激烈地斗争着。他们从体育馆的后门走了进去,里面鸦雀无声。直贵过去参加过几次小型演奏会,不管观众怎么少,在后台也可以听到那种嘈杂声。这里的气氛特别得使人困惑。“好像说过几次了,不要让气氛过于高涨。”像是察觉出直贵的心思,寺尾在他耳边嘀咕着。“今天不许让观众情绪过于高涨,关键是唱的歌要能进到对方心里。”我知道,直贵想张口说,可是发不出声音。“那么,我介绍之后你们出来就行了。”警官说。“明白了,”两人回答。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首先是警察站出来,说了注意事项,然后介绍了今天将要演唱的两人组合的歌手。当然,几乎都是关于寺尾的,对直贵只说明是他的朋友。直贵看着自己汗津津的双手,闭上眼睛,反复做深呼吸。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所以只能努力做好,因为让哥哥看见弟弟的样子,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这样说道。在绪方家的对话重现在脑海中,不,应当说是从绪方那儿得到的信。正因为读了那封信,直贵今天才来到这里。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了,几乎完全可以背下来,那是刚志寄给绪方的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敬启者:今天我想如实地说一件重要的事,才提笔给您去信。前两天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对于服刑者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收到骨肉亲人来信更能令人欣慰了,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打开了它。可是,读了那封信,我惊呆了。信上写着,从今以后再也不写信了,而且也不再收取我给她的信了。理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属。弟弟这样写道。那封信中深切地述说了只因有一个抢劫杀人犯的哥哥,他到现在遭受了多少苦难,那些苦难到今天还在继续。他的妻子和女儿又遭遇了多少艰辛。如果这样下去,将来甚至会殃及女儿的婚事,还有这样暗淡的预测。弟弟说,所以要和哥哥断绝兄弟关系。叫我出狱以后也不要再和他们联系。不知能不能理解我读这封信时所受到的打击。不是因为弟弟要断绝关系受到了刺激。而是被这么多年来因为我的存在他们一直在受苦受难的事实所震撼了。同时,本来这些事情是自然可以预想到的,可知道收到弟弟这封信时,我基本上没有意识到。对我的这种愚蠢,自我厌弃到了极点,恨不得一死了之。说明我人虽然在这样的地方,可一点也没有得到改造。同时我意识到,弟弟最想说的,是我不应该写信。给绪方先生的信也是一样,大概绪方看生看来,也认为这不过是犯人的一种自我满足,非常令人不快。对此我深表歉意,为此写了这封信。当然,这是最后一次了。实在抱歉。祝愿您健康幸福。武岛刚志又及:很想也给弟弟写封道歉的信,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让他看到了。读这封信的时候,眼泪就没有止住。写信告诉哥哥要断绝兄弟关系,自己也觉得过于冷酷。原以为刚志肯定会有很大不满,可是哥哥想的完全不同。我是不应该写信的!哥哥认为。你想错了,哥哥。正因为有了那些信,才有了我的今天。如果没有信大概痛苦会少些,可也没有了人生道路上的奋斗和摸索。“下面,请‘想象’组合的两位上台,请多多关照!”听到这声音,清醒了过来。直贵看了一眼寺尾,他沉默着深深地点了点头。两人走上舞台。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声。直贵慢慢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倒吸了一口气。一样的平头,一样的服装的男人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里。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他们期望着这样与外界的人接触。而且,直贵觉得,他们的眼中还闪烁着羡慕甚至接近嫉妒的光芒,对那些可以住在外面的人,可以超越那个灰色高墙的人的妒忌。“大家好!我们是‘想象’组合”——寺尾用开朗的声音开始讲话。到底是经历过多次这样的场面,已经习惯了这个气氛。他适当夹杂着玩笑做着自我介绍,观众的表情一点点松弛了下来。直贵慢慢地环视着坐席,哥哥在哪儿呢?可是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服装,同样的发型,很难一下子找到。寺尾说:“那么,首先想请大家听我们演唱的,也是我们这个组合名字的来源,约翰·列侬的《想象》。”寺尾坐到特意准备的钢琴前,向直贵点头示意。直贵也点了下头回应。然后重新朝向观众。哥哥就在这儿,要听我唱歌,尽全力唱吧,至少今天……伴奏开始了,响起《想象》的前奏,直贵把目光落到麦克风上,然后远望了一下观众。稍稍吸了口气。就在这时,直贵的目光捕捉到了坐席的一点,是在右侧后方,仿佛只是那附近突然闪起了光。那个男人深深地耷拉着头,比直贵记忆中的姿态要瘦小一些。看到他的姿势,直贵感到身体深处有一股热流突然涌了上来。男人把两个手掌合在胸前,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祈祷,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哥哥——直贵在胸中呼唤着。哥哥,我们为什么要生到这个世上来呢?哥哥,我们也有幸福的那一天吗?我们在一起交谈,就像我们两个给妈妈剥栗子时那样。直贵盯着那一点,呆呆地站在麦克风前。全身麻木不能活动,只能勉强地呼吸。“喂!武岛……”寺尾重复弹奏着前奏的部分。直贵终于张开嘴,准备唱。可是,发不出声音来。怎么也发不出声音。---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