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楔子盯上这户人家并没有特别的理由,顶多是因为多少知道点儿这家的情况。刚志决心下手干的时候,脑子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住在这儿叫绪方的老太太,满头漂亮的银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一身打扮也显露出尊贵的品位。“辛苦啦!还这么年轻,真了不起!”她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小小的装礼金的纸袋。刚志后来一看,里面有三张千元的纸币。从开始帮搬家公司干活儿一来,刚志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东西。从她微笑的脸上看,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像是一道道的皱纹都透着慈祥。刚志匆匆地点了下头。“喂,还不赶紧道谢!”前辈训道。那时刚志刚满十九岁,说起来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江东区木场这个地方有很多木材批发店,据说从江户时代就是这样,木场这个地名好像也是由此而来的。在去绪方家途中的卡车上,刚志听前辈这样说道。绪方家也曾经是这样一家批发商,拥有绪方商店的商号。但现在商店好像只是空有虚名,仅仅依靠把以前用于堆放木材的土地用作别的用途来获取收入。“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吃不完啊!一定。”在卡车上,前辈羡慕地说道,“不光是停车场,肯定还有公寓和高级住宅之类的房地产。老太太一个人用也用不完的钱,每个月哗哗地流进来!所以,儿子说想要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把钱拍出来了。”“儿子的新居,也是那老太太买的呀?”刚志好奇地问道。“不清楚,大概是吧,听说她儿子没继承家业,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大概不那么容易买得起吧。”一看就知道前辈只是凭想象说的。可是,到了绪方家的时候,刚志觉得前辈说的可能差不太多。那是栋日式和西洋式结合、现在很罕见的平房,也就是说占了相当大的一片土地。房子对面是一个收费停车场,竖立在哪里的牌子上也写着绪方商店的字号。房子南侧有一个宽阔的庭院,足够再建一栋小店的房子,一条小牛般大小的白狗在来回走动。老太太说那是大白熊犬,一种名犬。那条大狗在见到刚志他们之前就大声咆哮,显示出强烈的戒备心。大概早就察觉到了陌生人到来。“吵死了!那条大狗。”前辈一边用保护垫包裹着柜子一边说道。狗被拴在犬舍前,在刚志他们干活的时候始终吼叫着。“不过,有了这个家伙,即便是上年纪的人单独住也放心了吧。平常大概不拴着,要是有小偷翻墙进来,一下子就会被它咬住。”另一个前辈说道。那次搬家只是把同住的儿子一家的东西搬到别的地方。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四十岁出头瘦瘦的男人,不太说话,看上去像是对搬家没多大兴趣。胖胖的媳妇倒是很激动的样子,好像想的不是将要离开的家,全都是刚买的新房子的事。“老公好像是叫老婆逼着搬出去的呀!”像刚才一样,前辈又想象着说了起来,“按理说,在这儿改建一下就行了,可那样的话,要跟老太太住在一起。大概房子名义上也是老太太的,也就等于让儿子一家住在自己家里。那个胖老婆大概讨厌这样,逼着老公买了自己的房子。瞧,那个媳妇的脸,像是自己成了老大似的。”前辈歪着嘴笑着。行李都装好以后,刚志他们向老太太告辞,她不去新房子那里。“一定要好好干啊!”她特意跟刚志一个人说道。也许是看出他最年轻,又没有什么依靠的缘故。刚志忙低下头,说了声:“是。”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左右,又有了在绪方家附近搬家的活儿。午休时候吃完从便利店买来的饭盒,刚志一个人溜达到绪方家门前。令人感到威严的高墙还是一年前的样子,但走进大门的时候却觉得稍有点异常。当时没想出来是什么不同,往庭院那边走的时候才明白了,没有听到那条大狗的叫声。站在石墙边上往庭院里一看,犬舍还在原来的地方,可看不到狗。刚志想是不是带出去散步了,突然发现紧挨着犬舍旁边的小树上,挂着黑色的项圈,刚志想起来那东西原来是拴在大白熊犬脖子上的。儿子一家搬走了,要是那条爱犬也死了的话,老太太现在一定非常寂寞吧!刚志想象着。当时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只是这些,对富裕的老人一个人生活,丝毫没有产生别的念头。实际上那以后的三年里,他再也没想起过老太太。如果不是陷入目前的困境,也许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想起她来。他来到那栋房子附近。被围墙包围着的日洋结合的建筑寂静地竖立着。这个季节,刮的风已经使人感到有些冷了,再过一个月,大概要锁着肩膀走路了。然后就是除夕、新年。街上就会热闹起来,人们匆忙地到处走动:为工作四处奔走,或是有钱待不住。现在的我哪一类都不属于——不是想得到买圣诞蛋糕的钱,也不是想在新年时吃上年糕,刚志想的是能够让弟弟直贵安下心来的钱,让直贵不再犹豫下决心上大学的钱。刚志空想着,首先是将一笔钱以定期存款的形式存入银行,然后让直贵看看:怎么样!虽然没告诉你,我已经存了这么多了。有了这些钱,什么考试费、入学费根本不成问题,你什么也不要担心好好学吧——真想这样跟弟弟说。刚志知道,对进大学的事儿直贵已经死了一半的心,还知道他背着自己偷偷打短工的事。弟弟担心到处去找工作会惹哥哥发火,没有正式地说,但悄悄地收集着公司的简介材料。虽知道再不赶快想办法的话就来不及了,可现在,刚志不但没有定期存款的钱,连挣钱的机会也丧失了。搬家公司的工作两个月前辞了。腰和膝盖的疼痛是直接原因。本来就不是正式工,想调整去做营业工作人家也不答应。搬家公司以外还干过运送家具的活儿,可那边的契约也被终止了。手脚不灵便外加不长记性,有信心的只有体力,所以只是选择这类的活儿,结果反而损坏了身体,哪儿都不愿雇用了。到上周为止干的事送外卖,结果送货途中因腰部剧烈疼痛,将提笼翻了个底朝天,又被解雇了。要是去建筑工地,这身体恐怕也吃不消。左思右想所有的路都是堵死的。据说整个世上都不景气,不过在刚志看来,除自己以外大家都还过着像是富裕的生活。虽说廉价电店最近流行,但不管是不是廉价只是对买得起的人有用。健康食品有人气,关键是大家还有那个富余,刚志这样想,那种富裕哪怕是几分之一,转到自己身上就好了。从来没想过穷就可以去偷别人的东西,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不管怎样叹气还是祈祷,还是没有钱冒出来,恐怕真要动手做点什么。老太太慈祥的面容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她有用不完的钱,稍微偷点儿也不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大妨碍。甚至觉得要是她知道偷东西的是自己这样的人,没准还会原谅自己。当然,最好不要让她知道。刚志环顾了一下四周。住家和小工厂混杂在一起的街道,商店几乎看不到。也许是这个原因,街上没有走动的人。不远的地方建有几栋大型公寓。可大门都面向干线公路,住在那里的人好像不大到楼背后的街道上来。沥青路面上投下了他短小的身影。不清楚准确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吧。十多分钟前他进便利店时确认了一下时间。进便利店去是为了买手套。实际上,在来这里之前,他连指纹的事儿也没来得及想。他知道现在绪方家里没人。刚才在便利店外面的公用电话上,他打电话试过。电话号码是绪方家对面收费停车场牌子上写着的。电话通了,可听到的只是主人不在请留言的录音。刚志慢慢地接近绪方家的大门。当然他也有些踌躇。在到达门口的几秒钟里,他自问自答:——真做这事儿好吗?——当然不好,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只能从别人手里抢点儿了。要那样做,只能从有钱人家抢。——要是被抓住怎么办呢?——不,没有被抓住的道理。在这家里住的只是那位老太太,要是被发现了赶紧跑掉就是了。对方不会追上的,不会被抓住的。小的院门没有上锁。推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但他觉得是很大的响声,不由得看了一下四周,好像没有被人发现。匆忙溜进大门里,弯着腰走进房门。褐色的木门像是从一块木板上雕出来的,他听别人说,光这个门就值一百万日元以上。戴上手套握住把手,打不开,还是上着锁,不过这也是预想到的。刚志放轻脚步,绕到房子北侧。有庭院的南侧更容易操作,但又怕被别人从墙外看见。北侧院墙与房子之间的间隔很小,旁边就是邻家的墙,只要不发出很大声响,不易被别人发现。选择北侧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记得那边的窗子是旧的。其他的都是铝合金的,唯有这里窗框和格棂都是木制的。当然锁也不是月牙锁,而是过去的插销。那天搬家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对母亲讲,那扇窗子既不好看有不安全,换成铝合金窗子怎么样?于是那个很有品位的老太太稳重地反驳道,至少有佛龛的房间不想改造成西洋式的。不知为什么那件事儿还留在记忆中。看到那扇旧窗户还是当时的样子,刚志放心地吐了口气。虽说铝合金窗靠一把螺丝起子也可以打开,不过相当费事。木制的东西可以简单变形,铝合金就不大容易了。刚志取出插在腰间皮带上的两把螺丝刀。那条可以插各种工具的皮带,还是在搬家公司时前辈送给他的。把两把一字形螺丝刀分别插入两扇窗子下边的缝隙,插销是插着的状态,可窗子稍微向上抬起了大约而毫米。刚志两手握着螺丝刀,利用杠杆作用慢慢地抬起窗子,确认下面的缝隙在扩大,谨慎地向前推,两扇窗子仅向前滑动了一点点,刚志觉得有了很大的进展。他不断变化螺丝刀插入的位置,一点点地拨动着窗户。本来是玻璃窗,打碎它的话会更快一些,但他不想那样做。除了偷点钱以外,不想给老太太添更大的麻烦。另外,也可以多少延缓一点儿她发现被盗的时间。窗户终于打开了。比预想的时间长了一些。他把窗户立到外面墙上,脱下鞋钻入了屋内。那是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有个壁龛,旁边是像立柜大小的佛龛。刚志没有在上次搬家时后进入过这个房间的印象。榻榻米像是比现在一般家庭用的大些。整个房间里充满着线香的气味。他打开拉门,来到走廊里。往右应该是玄关,往左是厨房。刚志往左边走,挨着厨房的应该是餐厅,朝着南侧的庭院。他想先把那里的玻璃窗的锁打开。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要偷没人在家的房子里的东西,首先要确保逃走的路线。厨房和餐厅各有六张榻榻米大小,都收拾得非常干净。圆圆的餐桌上放着一个糖炒栗子的口袋。他想起来,这是直贵爱吃的东西。打开了一点儿玻璃拉门,他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是客厅。大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其中有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铺着榻榻米,可以放暖炉。铺着地板的地方放着皮质的沙发和大理石面的桌子。根本看不出只是一位老太太住的家。记得里面还有拉门,那里面是日式房间,记得原来是老太太儿子夫妇的卧室。刚志打开电视机台子上的抽屉,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他环顾室内,都是高档的家具,墙上挂着的画儿也像是值钱的东西。可是,他想要的是现金,或是首饰,必须是放在口袋里就能拿走的东西。再就是要是去买画儿什么的,也许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去儿子夫妇原来用的房间看看——刚迈出腿,又突然停住了。刚志想起了老太太可能保存重要东西的地方。刚志到了走廊,返回放佛龛的房间。佛龛上有几个抽屉,把它们挨个打开,里面塞满了蜡烛、线香、旧照片之类的东西。第五个打开的抽屉里有只白信封,刚志手刚触到,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它的重量和厚度,使他有了某种预感。战战兢兢地往信封里看了一眼,他屏住了呼吸。里面有一沓一万日元的纸币。他摘了手套,抽出一张,还是崭新的钞票。从这厚度来看,像是有一百万日元左右。有这些就足够了,没必要再惦记其他东西了。他把信封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下面只是跑掉的事了,甚至不想再把窗户放回原来的样子。可是,当他把手搭到窗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糖炒栗子。要是把那个也带回去,直贵肯定会很高兴。母子三人一起从百货商店回来的路上,妈妈第一次给他们买了糖炒栗子,那还是直贵刚上小学时的事儿。弟弟小时候不喜欢吃甜食,但当时吃得可香了。大概是糖炒栗子也好吃,剥栗子皮也觉得好玩的缘故。把那个也带上吧,刚志又返了回去。这次也不那么注意脚步声了,他穿过厨房走进餐厅。抓起桌上糖炒栗子的纸袋。好像刚买回来不久,觉得袋子里还是满满的。直贵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概听到是栗子也不会那么高兴了吧?也许没有那时候那么高兴了,但是想到直贵默默地剥着栗子皮的样子,刚志就有些兴奋。觉得即使是一瞬间,也像是返回到过去的幸福时光。把栗子塞到口袋里。右边的口袋是栗子,左边的口袋是钞票,从来没有这样顺当的事情。刚志刚想穿过客厅,返回有佛龛的房间。客厅里有很多像是值钱的东西,可不想再偷什么了。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想做点什么。到了客厅,他在很宽敞的三人沙发的正中间坐了下来。褐色的皮沙发比看上去松软得多。他盘着腿,拿起大理石桌上的电视机遥控器。他的正面放着大型的宽屏电视机。好几次搬运过这样的电视机,但它的画面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按下遥控器上的开关,画面上出现了正在播放的宽屏节目。经常看到但不知姓名的演艺圈的播音员,正在报导原流行歌手离婚的新闻,对刚志来说真是毫无关系的事,但独占这么大的一个画面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满足。换个频道看看,不论是烹饪节目、教育节目,还是历史剧的重播,都有一种新鲜感。按下遥控器的开关,电视画面消失的时候,哗的一声旁边的拉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睡衣的老太太。想也没想过,房子里还有人,刚志一瞬间蒙了。大概她也一样,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当然这种状态只是持续了一二秒钟,刚志站了起来。她也瞪大了眼睛,往后退着,嘴里叫着什么。究竟是尖叫声还是呼喊着什么,刚志也没听明白。不管怎样,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翻过沙发靠背,打算奔向餐厅,那边的玻璃窗已经打开了。就在这一刻,刚志的腰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一瞬间下半身麻痹起来,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别说跑,连脚都迈不动。回头去看老太太,她一直那么站着,脸上路出恐惧的表情。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跑向电视机台,拿起放在那儿的无绳电话的子机,又返回了日式房间。动作快得似乎和她的年龄不相称。刚志看到她急急忙忙地砰的一声关上拉门。她要是报警。像现在这样,他马上就会被抓住。必须采取什么办法阻止她。他忍住钻心的疼痛,拼命站了起来,额头上冒出冷汗。他想拉开拉门,可它丝毫不动,像是在里面用什么顶住了。听到拉门那边有拖动家具的声音,大概是察觉到刚志要进去,要设置障碍。“来人啊!有小偷,有小偷!”老太太喊叫着。他用力撞拉门。那门很容易就从门槽中滑了出来,但是并没有倒。再一次用力撞,拉门连同里面的什么东西一齐倒了下来,好像是茶具柜。老太太站在窗边,正要按电话机上的按键。那扇窗户上有方格。刚志叫喊着扑了过去。“啊!救命……”他把她的嘴堵上,把电话机打掉。可是,她使出浑身力气抵抗着,忍着腰痛的刚志,即使对手是位老太太,按住对方也不容易。手指被她咬住了,他不由得抽回手,就这么一瞬间,她险些挣脱出去。他猛地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脖子。腰部的痛感从下半身扩展到了背部,他脸上抽动着,但是不能松手。“来人啊!快来人啊!”把正在叫唤的她拉倒在地,想堵着她的嘴。可是,她猛烈地反抗着,不断左右扭动着脖子继续叫喊着。那嚅动的喉咙像在驱使着刚志。他把手放到腰间的皮带上,抽出了螺丝刀,朝着老太太的喉咙扎了过去。也许是疯狂中用了全身的力气,尽管没有多大的感觉,螺丝刀还是深深地扎了进去。身体向后仰倒下去,老太太完全不动了。嘴还是大声叫喊时的样子,表情也停留在那时的状态。刚志拔出螺丝刀。那样简单地插进去的,可拔的时候很费劲,像是和肌肉缠绕在了一起。用力扭动拔出来以后,含着气泡的血咕嘟咕嘟地从伤口冒了出来。他呆住了。不相信是自己做的。但眼前的老太太死了却是事实。他盯着沾有血迹的螺丝刀,摇着头。脑子里一片混乱。连赶快从这里逃走的念头都是过了好几秒钟时间才出现。而且是时候好像也忘记了腰痛。把螺丝刀插回腰间,刚志站了起来,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从腰间到背部都像是有电流在通过,即便这样也不能停下来。跟爬着差不多的速度,终于到了门口。他穿着袜子走到外边。日头高悬,晴空万里,四周飘散着金桂的花香。转到房子北侧,他穿上鞋。觉得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但真正麻烦的还是这以后的事。他摘下工具皮带,藏到外套里,出了大门。好在街上还是没有人,好像没人听到刚才的叫喊声。他想首先要把螺丝刀处理掉,拿着这东西遇到警察是说不清楚的,刚志想把它扔到河里去,这附近有很多小河。但是,能不能走到河边去是个问题,第一次这样疼,像是电流从背部通过,疼得要失去知觉。他忍受不住,蹲了下来。越是着急越是迈不动。“您怎么啦?”头顶上有人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地面上投着身影,裙子的部分在摇动着。刚志摇着头,说不出话来。“身体哪儿不舒服了……”女人弯下腰,观望着刚志的脸。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一看到刚志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表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匆忙走开了。脱鞋的声音渐渐地远去。刚志咬着牙走起来。眼前有一座小桥,下面不是河,而是个公园。但他也朝下走去,要找个能休息的地方。大概这地方原来是河,那个公园也是狭长的。刚志寻找着能够藏身的地方。有水泥制的像是水管似的东西,大概孩子们在中间钻来钻去地玩。现在没有孩子的身影,他想去那儿,但是也许是到了极限,他倒在旁边的草丛上。摘下手套,用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看到手掌上沾着血,他吓坏了。不知是扎入螺丝刀还是拔出来的时候,血溅到了脸上。怪不得刚才的女人有那样的表情。没过几分钟,刚志看到有人在从公园的一边走过来。是两个人,都穿着警察的制服。刚志摸了一下上衣口袋,装钱的信封还在,装糖炒栗子的口袋却不知了去向,他想大概是在哪儿弄丢了。第一章(1)直贵:身体好吗?我一切还好。从前天起开始干车床的活。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机器有些紧张,但熟悉了以后觉得很好用,看到做的好的产品非常高兴。读了你的信。能顺利地从高中毕业真不容易。本来是希望你进大学的。正是想让你上大学,又没有钱,才干了那件蠢事。因为这个反而进不了大学了,我真是个傻瓜。我想,因为我的事你是不是有些难过,还被赶出了公寓,大概非常为难吧?我是个傻瓜,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傻瓜。说多少遍都不够,我是个傻瓜。因为我是傻瓜,所以我要在这里接受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好好干的话,据说可以多发几封信,也许还可以增加探视的次数。你在信里没有写,是不是因为钱的事非常为难?我悔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说好好工作。不要怪我无情。还是希望你好好干,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的能上大学。虽然很多人说,现在不再是学历社会了,但我看还是学历社会。直贵的脑子比我的好多了,应该去上大学。不过,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大概非常辛苦,我说的是不是梦话,我也搞不清楚。不管怎样,我在里面会好好干的,直贵也努力地干吧!下个月再给你写信。武岛刚志直贵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读着哥哥的来信。坐在这里是因为不必担心有人从后面看见。公交车开往一个汽车制造公司的工厂。他并不是那个工厂的职工,只是属于一个和那工厂有合作关系的废品回收公司。说是公司也是虚名,据称事务所在町田,他根本没去过。第一天上班被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汽车公司的工厂。两个多月了,除周末外每天这样的出勤。手上的皮磨厚了,原本白白的脸也晒得黝黑。但是,能找到工作就是好事,他这样想。而且他后悔没早点这样干。要是早这样干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警察来通知的时候,直贵正在家里准备做饭。因为他要靠哥哥养活,做饭自然是他的事。虽说从不觉得自己做得好,但刚志一直说好吃。“将来跟你结婚的女人算是幸福了,不用担心做饭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结婚了,我可惨了。”刚志总是开玩笑说。“哥哥先结婚不就得了。”“那是,有这个打算,不过顺序乱了的事儿经常发生。而且,你能等到我找到媳妇再结婚吗?”“不知道,那事儿还早着呢。”“是吧,所以才害怕呢。”这样的对话两人间重复过多次。打电话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直贵到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自称是深川警察署的。也许是冒名的,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其后被告之的事实给了他太大的打击。刚志杀了人?根本不能相信。哪怕怀疑是他干的都肯定搞错了。实际上,直贵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跟对方说的,扯着喉咙喊的。可是,对方慢慢地说,本人已经全承认了。直贵听到对方的声音,与其说冷静,不如说是冷酷。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根本不明白。直贵一个劲儿地问对方,为什么哥哥要干那种事?什么时间在哪儿干的?杀了谁啦?不过对方什么都没有明确回答。对方好像只是想通知:武岛刚志因涉嫌抢劫杀人已经被逮捕,要向弟弟了解情况,请直贵马上到警察署来一趟。在深川警察署刑事科的一个角落,直贵被两个刑警这个那个地问了许多,对他的提问对方却没怎么回答。所以直贵还是搞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刑警不光是问刚志的情况,直贵的事也问了不少。成长过程、平常的生活和刚志说过的话、将来的打算等等。直贵过了好几天才弄明白,被这样没完没了询问的,都是跟犯罪动机有关的事情。等被询问了一遍以后,直贵提出要见刚志一面,但没有获得许可。晚上很晚的时候,警察才让直贵回家。他不知该做点什么,也没有睡意,在绝望和混乱中抱着头过了一夜。第二天,直贵没去学校,而且是无故缺席。因为如果打电话去,不知道该怎样说。过了一夜他仍然不能相信。虽然一会儿也没睡着,但他总觉得他做了一个噩梦。窗帘关着,他抱着膝盖在房间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他觉得一直这样待着的话,时间并没有流逝,可以继续相信那只是个噩梦。可是,到了下午,一些事情将他拉回到了现实。首先是电话。他想也许是警察打来的,接了以后才知道是他的班主任,一个叫梅村的四十多岁教国语的男教师。“看了早晨的报纸。那件事,是真的?”“是我哥哥。”直贵直率地说。那一瞬间,直贵觉得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的,支撑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是吗?到底还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写着是和弟弟两人一起生活。”直贵沉默着。“今天不来了吧?”他又明知故问道。“不去了。”“知道了。有关手续我来办,什么时候想来学校给我个电话。”“明白了。”“嗯。”梅村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把电话挂上了。要是被害者家属的话,他也许还能想起些表示慰问的话。从这开始连着几个电话,几乎都是媒体。都说想听直贵说点啥,也有说要来采访的。刚说现在不是那样的时候,对方马上就开始了提问。都是前一天警察问过的内容。直贵说声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那以后凡是知道是媒体打过来的他什么也不说就挂断电话。电话以后是门铃响,他不理睬,变成了很重的敲门声,也不理睬,就有人用脚踹门,还听到叫骂声,像是在说有接受采访的义务。为了分心,他打开电视机,直贵不知道平日白天有什么节目。画面中是幽静的住宅区的影像和“独具的女资产家被杀”的字幕。接着,是放大了的刚志的脸。下面标着“嫌疑犯武岛刚志”的黑白照片,是直贵从没见过的这样难看、表情阴暗的哥哥。(2)看了电视和报纸的报道,知道了刚志的犯罪事实。闯入独居老人的家,偷了一百万日元现金,要逃走时被人发现,用螺丝刀将人扎死,但由于腰部疾患没有跑远,被值勤警察发现。武岛刚志盯上绪方家,是因为以前在搬家公司干活时去过绪方的家,知道老人是一个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资产。新闻播音员的口气,还有新闻报道的调子,都像是要把武岛刚志说成一个冷酷的杀人魔鬼,直贵完全联想不到那就是哥哥。不过报道的事实几乎没有错误,要说唯一不正确的是关于动机。大多数新闻和报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钱”这样的表述,大概是警察没有发表更详细的内容。这样说不十分正确,但也没有说错。但是,在第几次调查询问的时候,听警察说的“真正的动机”,像尖枪似的穿透了直贵的心。动机很单纯,只是想得到弟弟上学的钱。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时又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明白了。那个哥哥哪怕是瞬间失去自我,理由只有一个:为了保护弟弟。“我说,你就给我上大学吧!听话!”刚志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拜托的手势,直贵见过好多次,可以说每当说到将来的时候都是这样。“我也想去啊!可是没钱,没办法呀!”“所以我说我来想办法嘛,而且还有奖学金制度,如果能利用上,以后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了。”“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过,我不愿意总是让哥哥辛苦。”“说什么呢,对我来说,吃点苦根本不算啥。不过是帮别人搬搬行李啊,家具啊,简单的很。你呢,啥也别想,按我说的做就行了。要说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你周围的人,又是补习学校,又是家庭教师,有很多人帮忙。你呢,谁也没有,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拼了。不过还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妈不也是一直就想让你上大学吗。我呢,就这个样子了,脑子糊涂,没办法,所以,求你了!”又做出拜托的手势。钢制对于没有学历的自卑感异常强烈,可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加津子一直认定父亲的早死是没有学历的关系。父亲死的时候,直贵才三岁,他是一个经营纤维制品的中小企业的职工。在开车把刚开发出来的试用品送给客户的途中,因为打瞌睡发生了交通事故,当场就死了。听妈妈讲,父亲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几乎没有睡觉,一直盯在现场。上司跟客户随意的约定,带来了这样的结果。可是,公司没有给予任何赔偿。那个上司比父亲还年轻,平常就把麻烦事都推给父亲,自己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当然,他也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所以,加津子才对孩子们说:“你们要是不上大学可不行,都说现在是实力社会,那都是瞎话,别上那个当,不上大学,连媳妇都找不到!”丈夫死后,加津子同时做着几份临时工,养活两个孩子。直贵还小记不大清楚。据刚志讲,跟父亲一样,加津子也是从早忙到晚。因此,直贵几乎没有母子三人一起慢慢地吃饭的记忆,都是和刚志两人坐在饭桌前的印象。刚志要去打工送报纸,遭到了她的训斥:要是有那样的时间就用在学习上!“我呢,脑子不好,与其学习还不如去干活儿。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妈也能少受点累。”刚志经常这样跟直贵说。脑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刚志确实不擅长学习。虽说进了公立高中,成绩可不怎么样。对于一心一意盼着儿子学习好的加津子来说,真是让人着急的事儿。“妈为什么这么拼命干呢,想过没有?拜托了,再加把劲儿,好好学!听见我说的了?”她眼里含着泪水训斥着刚志。总是达不到期望值,刚志也不好过,他选择了逃避现实。放学后不马上回家,到繁华街上去转悠,跟坏孩子们一起玩,玩就需要钱。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说是刚志被抓起来了。他在恐吓别人的时候被人发现,因为是未遂,又只是跟主犯的年轻人在一起,马上就放回来了,但对加津子的打击很大。在躺倒装睡的刚志旁边,加津子不停地哭着。反复地说,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办呀?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刚志什么也没有回答,没法回答。第二天早上,直贵一起来,看见妈妈倒在门口,旁边扔着装有工作服的口袋。当时她在一个公司单身宿舍的食堂干活儿,每天都是早上五点就要出门。像是跟平常一样去上班的时候倒下来的。直贵赶紧把刚志叫起来,又叫了急救车。急救车马上就到了,可那时加津子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送到医院,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医生做了很多说明,可他们什么也没听进去,残留在耳边的只是“你妈妈过于劳累啦!”这一句话。据说肉体的、精神的高度疲劳交织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在脸上盖着白布的母亲身旁,直贵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混蛋!你也去死吧!刚志没有抵抗。直贵不停地哭着打他,他也哭着挨直贵打。加津子死后不久,刚志从高中退学了。他去了母亲曾经干过活儿的几个地方,哀求人家允许他接替妈妈干活儿。那些人也不好拒绝。结果,在单身宿舍食堂他不能像妈妈那样做饭就洗盘子,在超市不能当收银员就在仓库里搬运东西。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刚志像是在心里下了决心,接替妈妈,养活弟弟,让弟弟上大学,觉得这些是他的义务。看到这些,直贵更加努力了,结果考进了当地竞争率最高的公立高中。可是,直贵也知道,要是进大学,需要相当多的钱。所以,他也想打点短工,多少减轻一点哥哥的负担,但是遭到刚志的坚决反对。“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别想其他的!”那口气听起来不知什么地方和妈妈一样。直贵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已经把身体弄坏了,找工作非常困难。他暗地里考虑着就职。就是工作了也可以上大学,他打算近期把这个想法告诉哥哥。大概是刚志察觉了弟弟的顾虑,想阻止他这样做,赶快弄到钱,才犯了那件事儿。直贵十分明白这一点。(3)刚志被逮捕后一周,直贵去了学校。在此期间,班主任梅村老师来看过他几次,也就是在房门口坐下来,抽上一支烟就走。不过,每次来的时候都带来便利店买的盒饭或是速食食品,这倒是帮了大忙。家里几乎没有钱,他只能每天吃着最便宜的面包。几天没去,学校也罢,同学也罢,没有任何变化。和以前一样充满笑声,看上去大家都很幸福。想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直贵觉得。凶恶的犯罪事件经常发生,一周前发生的抢劫杀人案,早已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看到直贵,同班同学显现出紧张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没想到他还会来学校。直贵觉得,大家都要努力忘掉那个事件。即便这样,也有几个伙伴走过来打招呼。其中,原先最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个跟他说话:“心情沉稳点了吧?”直贵抬头看了一眼江上,马上又垂下目光:“还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低声问道。跟练习橄榄球时的大声叫喊声完全不同。直贵稍微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谢谢!”“是吗。”总是很开朗的江上也没有了更多的语言,沉默着离开了直贵的桌子。其他的人也模仿者。听见江上低声说,去悄悄地打个招呼。大家好像没有不同意见。一直到中午休息,直贵跟谁也没再说过话。各科目的老师也都意识到他的存在,可没有人跟他说话。午休的时候梅村老师来了,在他耳边说,到学生指导室来一下!跟他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师外,年级主任和校长也在。主要是梅村老师提问。内容大体上是今后打算怎么办?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反问了几次才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意思:他们关心直贵今后是不是继续上学。身边没有亲人,是不是要退学去工作。如果打工的话,这个学校没有学时制度,要想得到毕业证书只能转学。总之,像以前那样继续上学的话比较困难。虽然是关心他的口气,但直贵听出了别的意思,特别是校长,好像希望他离开这所学校。也许是担心这事儿传出去有损学校的名声,或是作为学校应该怎样对待杀人犯弟弟的问题不好处理。“我不会退学的。”直贵坚定地说道,“不管怎样,也要从这个学校毕业,哥哥好不容易才让我读到现在。”哥哥,听到这个词,教师们显现出微妙的反应。年级主任和校长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一样把目光转到一边。梅村老师凝视着直贵点了点头。“武岛要是这么想就太好了,学费的事儿我去跟管总务的人说说看。不过问题是今后怎么生活呀?”“我想办法。放学以后去打工也行。”说到这儿,直贵看了一下校长,“除了暑假和寒假,不能打工……是吗?”“不,那只是个原则。有特殊情况的话可以特别许可嘛。”校长面无表情像是没办法似的说道。梅村老师又问了个问题:是否继续升学?“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不是准备升学考试的状态……”梅村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大学就放弃了。”直贵清楚地说,也有彻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先放弃,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然后再考虑。”三位老师都点着头。不久后的一天,直贵从学校回来,正在煮方便面的时候,负责管理公寓的房地产公司的人来了。那是个鼻子底下留着胡子的胖男人。说的事儿对于直贵来讲过于突然:请问打算什么时候从公寓搬出去?“什么时候搬出去?那还没有确定呢。”直贵感到困惑,这样答道。那人却显出更加困惑的表情。“哎?不过,要搬走吧?”“不,没考虑过。为什么要我搬走呢?”“为什么?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样的事吗?”直贵无言以对。一说到刚志的事儿他就没法说了,他不说话,心里想着,哥哥犯罪的话,弟弟就必须从公寓里搬走吗?“首先是房费,交不了吧?到现在,有三个月没交了。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你还是学生,一下子交清也难,先把房子还给我们吧。”房地产公司的人口气很温柔,可话里藏着话。“我交,我交房钱,包括欠你们的。我去打工挣。”听了直贵的话,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烦。“说起来简单,真交得起?积攒了这么多。”说着,展开了账单。直贵看了上面的数字,心里冷了下来。“我告诉你,这可是扣除押金的金额。这么多钱,一下子准备不出来吧?”直贵只有低下头来。“虽然这么说,可是我要从这里出去没有能去的地方啊!”“没有亲戚什么的?你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别的有来往的亲戚也没有。”“嗯。是啊。就是有来往的,没准也都躲开了。”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交不起房钱的人始终住在这里啊!我们也是接受房东的委托管理的,如果有意见最好跟房东说。刚才我也说过,如果你搬走的话,欠的钱也许可以求人家闭闭眼。而且,你一个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后就你一个人了,稍微小一点的地方不更好些吗,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介绍。”把要说的话说完,又说了一句再联系,房地产公司的人走了。直贵还坐在原地,壶里的水开着。听到了声音,但不想动。今后就你一个人了……觉得没说错。并不是此时刚察觉到,明白是明白,可一直不愿去想这事儿。今后就自己一个人了,刚志不会回来了。也许早晚会回来,那是好几年之后,不,也许好几十年之后。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旧的冰箱,满是油腻的煤气灶,老式的电饭煲,捡来的放漫画杂志的书架,褪色的顶棚,已经变成褐色的榻榻米,四处脱落的墙纸,这一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没准那个房地产公司的人说的对。一个人住有些大了,而且过于痛苦。(4)直贵见到哥哥,是在事件过后第十天的时候。警察来了通知,说是刚志相见弟弟。直贵没想到还可以见到被捕的哥哥,相当吃惊。到了警察署,被引导到讯问室。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原以为是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间里会面。狭窄的长方形房间中央放着桌子,刚志和警察坐在两侧。刚志的脸颊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来晒得棕黑的脸变成了灰色。眉毛下边现出深色的阴影,深藏在那里面的眼睛瞧着地上。虽然察觉出直贵进来,却总不抬头看弟弟一眼。留着寸头、看上去过了四十岁的警察,让直贵坐到椅子上。他坐下来,看着低着头的刚志。哥哥还是不动。“喂!怎么啦?”警察说,“弟弟特意来看你了。”刚志还是沉默着。像是失去了说话的时机。“哥哥!”直贵叫他。刚志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与其说听到叫他,不如说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身体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他稍微抬了一点头,看了一眼弟弟。刚对上目光,马上又把视线返回到地面。“直贵……”刚志的声音嘶哑着,接着说,“对不住了。”绝望感又一次冲击着直贵的胸膛。让他重新认识到这一切是噩梦而是现实。这十天里,他拼命努力接受这一现实。不过,心里什么地方还是期待着“哪儿搞错了”。此时直贵心里,像是已经堆积得不大牢固的积木,最后的一根支柱哗啦倒了下来。“为什么呀?”直贵像是硬挤出的声音,“为什么要那样呢……”刚志没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轻微地颤抖。指甲是黑色的。“弟弟问你为什么呢。”警察低声跟刚志说道。刚志叹了口气,用手揉搓着脸。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些什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把头垂了下去。肩膀抽动着,发出呻吟声,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上。直贵有很多事想问哥哥,也想责怪他。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待在他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伤就像是心灵感应一样传递给了他。到了直贵该离开的时间,他搜寻着要向哥哥说的话,他想应该有些话只有自己才能说出来。“哥哥”,站在门前,他说,“注意身体!”刚志抬起头,吃惊一般睁大眼睛,像是察觉到在没有遮拦的空间里会面,这是最后一次了。一看到哥哥的脸,直贵的感情剧烈波动起来,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刺激着他的泪腺。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哭出来,他喊道:“哥哥是傻瓜!干了那么傻的事儿!”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赶紧站到直贵面前。他像是理解直贵的情绪,沉默着朝他点了点头。直贵低下头,咬紧牙齿。他想,你们不会理解,不知道我们的心情啊!别的警察过来了,送他到警察署门口。那个警察边走边说,劝过刚志好几次,见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应。这次他下决心见面,大概是因为明天要被转到拘留所去的缘故。出了警察署,直贵没有直接去车站,在街上毫无目标地走着。说实话,他也不愿意回到公寓去。因为如果回去,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哪个问题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而且谁都不会帮他解决。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刚志作案的那户人家应该就在这附近,究竟在哪儿呢?他只记得绪方商店这个名字。便利店外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旁边放着电话簿。他找绪方商店,很快就找到了,记下了地址走进便利店,从地图上确认了位置,就在附近。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起来。想看一下那个家和不想看的念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心里动摇着,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转过街角,到了可以看见那栋房子的街道上,两条腿像是突然被捆住一样不动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确信。虽然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广阔的庭院,对面是停车场——所有的都合乎条件。他慢慢地迈出脚,感觉到心跳加快,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西式院门走过去。忽然想起来,应该有受害者的葬礼。听说杀人事件因为司法解剖葬礼比通常情况下举行得要晚些,那也举办过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参加呢?需要替刚志来谢罪吗?当然可能会被赶出来,即便那样也应该来吧?直贵意识到,到现在为止几乎没考虑过受害者的事儿。受到刚志这件事情的打击,想到的都是将来自己怎么办;感叹发生了这事以后,自己是多么不幸。在这个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刚志杀死的老人,这是当然的。但他没考虑过这样当然的事情。不能说老了,被杀死就不算不幸的事。她还有剩余的人生,有这样的豪宅,应该不用为钱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大概有孙子吧,看着孙子成长,晚年生活一定充满乐趣。而刚志夺走了她的一切。大概现在还不吃,直贵想到。刚志进了监狱,只能自己去道歉。去跟人家磕头认错,哪怕是被骂、被赶出来,也要诚心地道歉。这样表达我们的心情,哪怕一点点也好,大概能缓和亲属对犯人的憎恨。那样的话,也许刚志的罪也会减轻一点。直贵走进绪方家门口,嘴里干渴得厉害。脑子里想着顺序,首先按门铃,说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对方可能会拒绝开门,会说让他走开,那样的话,应该恳求人家让自己进去,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想向他们道歉。要不断地恳求。快到门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衬衣打着领带,外面穿着藏蓝色的开襟毛衣。男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从门里往外走。肯定是去世的的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女。直贵没想到会这样。父女俩笑着。但是那种笑容像是因意外灾害失去亲人的人特有的,包含着悲伤的笑容。那种氛围的强烈程度超出了直贵的预想。停下!他想着,可是腿还在走。觉得那父女俩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没正面看他们,父女俩也没特别注意他,沿着马路走了。直贵与他们两人擦身而过,走过了绪方家的大门。我跑掉了,像是逃兵一样——他怨恨着自己继续走着。(5)叉车运来装有货物的托架,司机将那些东西放到直贵他们身旁,说了一句:拜托!掉头走了。说法不客气,不过还算说了一句,多数场合是什么也不说,放下就走。大概是觉得,那是你们的工作,干吗要我说好听的呢?立野窥视着木质托架中的物品。“什么东西?”直贵问道。“这是水泵吧,使用柴油机的。”立野吧眼镜稍微挪开一些说道。直贵戴着的是防止危险物损坏眼睛的防护眼镜,立野的眼镜有度数,老花眼用的。“那只是废铁啦?”“大概是吧,我看好像也没有塑料的部件。”“好!把这家伙收拾完了,又要好几个小时。”直贵手里拿着电机零件说道。另一只手拿着钳子。“直贵来真帮了大忙了。要是我一个人,一天也干不完。”立野回到直贵身旁干起活儿来。现在干的活儿,是从电机中把铜线取出来。听立野说,电机好像是汽车的起动机。铜线当然是用机械设备紧紧地缠绕上去的,仅用手拆下来可不容易。这样的电机有三百个左右。从早上开始干,终于收拾完一百个左右,干完还早着呢。“这样的事儿,过去都是一个人干吗?”直贵问道。“是啊!每天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人还好,第一次来扔垃圾的人看见我跟看见了什么似的。”立野笑了。门牙缺了一块。虽然说着话,他干活还是挺快。同样时间,干的活儿差不多是直贵的一倍。他年纪五十出头,个子也不高,可是脱了工作服,肩膀上都是肌肉。立野称作“垃圾”的,是这家汽车公司工厂出来的、要作为废品处理的金属加工品。流水线上出来的次品和没用的试验品,再就是从研究设施出来的试样。每天有大量的废品被运到废品处理场。直贵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便于回收再利用,把它们分类。虽说都是金属制品,也有各种各样的材料。大部分是钢铁的,也混有铝、铜等有色金属。另外很多像电机类,钢铁材料和非钢铁材料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这样的时候,直贵他们只能靠手工作业来拆解。有的还有塑料等树脂类包裹在一起,也要把它们剔除。最初看到废品堆成山的样子,直贵只是呆呆地站着。不知从哪儿下手好。于是立野说道:“不是有再生纸吗,那是用旧报纸做的。现在稍微有些别的纸混在里面也没大关系,要是以前有广告混在里面也不行。可是,谁扔报纸时还把里面夹的广告分出来呢?在再生纸工厂,混有各种各样纸的旧报纸堆成好几座山,而且是很高的山。知道是怎么分开的吗?”直贵不知道,摇了摇头。“都是些大妈给分开的。”立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不使用机械,由临时工的大妈们解开报纸捆,把广告和杂志等挑出来,像在沙漠里数沙子。大家在方便时使用的卫生纸,都是经过这样的作业生产出来的。和那个相比,我们处理金属的根本算不了什么。”也许确实是那样,不过习惯之前还是很难,因为处理的都是些铁家伙,经常会受伤。即便受了伤,也没地方去诉苦。立野总是带着消毒液和创伤膏,会说“用一下这个”,借给直贵用。为什么自己干起了这个呢?直贵经常会想。本来,现在应该进了大学,享受着校园生活,同时为了将来而学习着。自己擅长理科,想进入工学部,将来成为研究尖端科学的技术人员。要说进公司,也应该是像这儿一样的一流汽车制造公司。利用流体力学原理,生产不易受风阻影响的赛车,或者是开发完全由计算机控制驾驶的汽车。想想可以不断地膨胀,突然返回到现实,意识到戴着手套握着钳子的自己。眼前既不是计算机也不是科学报告,只是他所向往的技术人员工作的残渣,把这些分开,使他们容易被在加工成供他们使用的材料,这才是自己的工作。但是,还不能发牢骚,也许眼下自己能干的只有这些。刚志被转移到东京拘留所以后,直贵必须认真思考的最大难题是今后的生活怎么办。他寻找能一边继续上高中一边工作的地方。见过几家便利店和餐厅招工的启示,去了以后都被人家拒绝了。保证人一栏空白着,必定被追究到这一点。他想,如果如实说了肯定不行,就适当地编了些谎话。大概是没有遮掩好,让雇人一方觉得不自然。所以一次他去加油站面试时,决定说真话试试。当时觉得是不是自己考虑过头了,也许人家会把哥哥犯罪的事儿跟自己分开看待。结果证明这想法还是太天真。加油站的站长一听直贵的话,马上表情就僵硬了,后来像是只想着快点把他赶出去。究竟怎么办一直定不了,只是耗费着时间。没有钱,早上起来以后首先想到的是,今天怎样才能填饱肚子。幸亏去学校以后,梅村老师会在午饭时拿来便利店卖的饭团。有时候,江上等人也会给他面包,虽觉得屈辱,但直贵没有拒绝,连逞强的力气都在逐步消失。有一天放学后,直贵看到贴在车站前面的一张纸。上面写着“高工资!十八至二十二岁男性,夜晚可以工作的人。”从店名看,大概是和色情业有关。究竟是干什么他一点也不清楚,但还是有兴趣。觉得那张纸的背后有些黑暗的部分,那样的话,对同样也是背后有些黑暗的自己,大概会雇用吧?即便履历书的保证人一栏是空白,也不会说什么吧?上面写着电话号码,正准备记下来打开书包的时候,背后有人说话:“在这儿干吗呢?”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了,直贵皱起眉头,合上了书包。梅村老师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直贵刚看过的东西。老师小声哼了一声,叹了口气,把手放到直贵肩上。“武岛,过来一下。”老师走了起来,没办法,直贵跟在后面。带他去的地方,是家外国风味饭店。说是饭店,并非很正规的餐厅,而是以辛辣菜为主的西洋式的小酒馆。客人中学生居多。梅村请直贵在这儿吃了晚饭。什么都是辣的,但很新奇,而且非常可口。“喂,武岛,在这儿干活行吗?”梅村老师的话,险些让正在喝着辣汤的直贵噎住。“我,能在这干活吗?”“我跟店长认识。拜托他让你在这里打短工,只到高中毕业为止,只要你愿意。”“我当然没有意见。”直贵重新看了一下店内,装修的很优雅,又充满生气。哪怕是短时间的也好,想在这里干。而且周围还有好吃的东西。“是吗?只是,有一个条件。说是条件,不如说是我跟你的约定。”“什么?”梅村老师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别说你哥哥的事儿,我只是跟他们说你父母突然去世了。”听了这话,直贵一瞬间没有话说,觉得一股冷风直吹进胸膛。大概梅村老师也不想说这些,难为情似的把目光朝向地面。“啊,武岛,”梅村老师温柔地笑着,“大概不愿意撒谎,不过,这世上有很多事还是隐藏起来不说为好。并不是说怕这家店里的人会另眼看你。怎么说呢,一般人对什么刑事案件之类的并不习惯,虽然电视里小说里经常出现,但他们认为那是跟自己没关系的。所以,如果有和那些事件有关的人在他们身旁,他们会感到不安……”“老师,”直贵不想在听老师说这些,插嘴说,“好吧,我明白了。就是我,要是听见是杀人犯的亲属,可能也会另眼看待的。”“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明白了。老师说的都明白了。让您费心不好意思!”“不,我倒没什么。”梅村老师把手伸向啤酒杯,那里面几乎空了,他吸吮着附在杯底的泡沫。必须习惯这种状况,直贵想着。和以往自己面临的状况不同。不论干什么,不管到哪去,不能忘记哥哥是抢劫杀人犯这个事实。而且,跟以前自己讨厌这样的人一样,哥哥是被世人憎恶的存在,这一点必须铭记在心。今后不管是说穷,还是说父母双亡,谁也不会同情。只要知道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大家都会回避的,不愿意沾上边儿。“怎么样?武岛,”梅村老师说,“如果不愿意就别勉强。不过,现在找个工作很难啊!在毕业找到正式工作之前,先干着试试看吧!工资估计也给不了太多。”小心谨慎的口气。老师大概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再过几个月,他教的学生就可以顺利毕业了。教师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呀!直贵忽然想到。“喂!武岛。”“好!”直贵回答,“只要能让我干就好,现在我可不能挑挑拣拣的,不管怎样也要挣到钱啊。”“是啊!”说着,老师又把手伸向空了的啤酒杯,这次马上就缩了回来。老师当场就把他介绍给了店长。店长是个留着胡子,面色黝黑的男人,像是和梅村老师是同学,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就告诉我好了,不过,不算把工资加倍的话。”留胡子的店长开着玩笑爽朗地笑了。看上去是个好人。工作从第二周开始了。直贵原想大概是刷盘子那样的工作,但交代给他的工作是接待客人、点菜、通知厨房、再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有时还要收款。最初记住菜名很辛苦,因为是外国的地方特色菜,以前根本不知道。好几次客人问菜的事儿,他答不出来感到羞愧。不过,想到现在自己可做的工作只有这个,他拼命地干,店长也称赞他记东西记得快。最高兴的还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工作间隙提供饭食,关门后剩余的饭菜还可以带回去。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梅村老师才介绍给他这个工作。可是,缺少生活费的状况并没有改变多少,工资预先付给了他一些,可根本不够交房租。房地产公司说,到三月底为限,过了的话将采取法律措施。直贵不清楚法律措施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自己没理。挣的钱几乎都用在水电煤气等费用上,电话就不要了,也没有要打电话的人。到了年底店里热闹了起来。学生和公司职员开始搞联谊会。直贵头上缠着毛巾,虽说是冬天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店内四处跑着。喝醉酒的客人摔碎了餐具,把饭菜洒到地板上,或是将卫生间弄脏的事儿经常发生,这些杂事都是直贵的工作。衬衫总是被汗水浸透。接近圣诞节,店里换了装饰,竖起了圣诞树,树上点缀了不少小玩意儿,在照明上也下了工夫,制作了圣坛专用的菜单,店里播放着《圣诞颂》的乐曲。直贵戴上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来回送着饭菜。虽然只是一时,还是感觉到了很久没有过的愉快气氛。圣诞夜店长给了大家圣诞礼物,好像是惯例。“别对里面的东西期待太高!”胡子店长笑着说。那天晚上乘电车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闪闪发光的装饰,像是哪个大厦举办圣诞活动用的彩灯。其他的乘客看到欢呼起来,看上去一副幸福的样子。回到公寓后打开礼物的盒子,里面是做成圣诞老人形状的闹钟。还附有卡片,上面写着“圣诞快乐!不要丧气!相信自己!”看着闹钟和卡片,吃着店里给的蛋糕。房间里很冷,大概是干燥的关系,充满尘埃的气味。脑子里响着《圣诞颂》的曲子。不知怎么眼泪流了出来。饭店一直营业到除夕。这样反而更好,在公寓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没有东西吃。过了年到上班前四天里很痛苦。每天就是看电视,以前觉得那么有趣的演出节目看上去让人觉得无聊得难以忍受,对原先喜欢的演员也失去了兴趣。年底前领了工资,所以吃饭还不成问题,但没想买年糕,甚至对恭贺新年的声音和文字都有反感,觉得没有新年更好些。看到电视里播放杀人事件的阴暗消息,倒有一点兴趣仔细观看。后来想,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小人呢。哥哥在拘留所每天是怎样过的呢?直贵全然不知。这时候刚志还没来信。直贵知道可以探视,但没有去探望的心思。要是去的话,用什么样的面孔,说什么话好呢?而且刚志那边也是,显现出什么样的姿态好呢,一定都很为难。学校生活很没意思。表面上看,同班同学已经返回了过去的状态,但他们确实在回避与直贵有更深的联系。谁也不惹他,但有什么事儿的时候谁也不找他。不管怎样,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准备升学考试的阶段,对三年级学生来讲没有最后一个学期。大家都像是下决心忍耐到毕业。进入二月以后基本没有课,因为每天都有考试。对于早得到录取通知的人来说,没有课的教室像是天堂。那些浮躁的学生来到直贵打工的饭店,是二月底的事情。(6)一共有六个人。和直贵一个班的只有二人,其余的四个只是看着面熟,没有说过话。后来知道他们来这家店并非偶然,像是梅村老师说过“什么时候想吃辣的就去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贵干活之前的事。所以,六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好像大吃一惊。吃惊是吃惊,可没有返回。他们在靠近窗边最大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点菜之前就聊了起来。六人都考完试,只是等着毕业了,从他们的会话中听出了这个意思。“那些家伙,以前来过吗?”直贵一边往托盘上放水杯,一边低声问店长。“不,好像没有,有啥事吗?”“是同年级的同学,一个班的只有二人。”“嗯。”店长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然后跟直贵说,“要是不想跟他们说话,我去接待也行。”“不!没关系,我来吧。”直贵慌忙说道。不愿去他们桌前,可更不愿意他们跟店长说话,万一说漏嘴把事件说出来可不妙。拿着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单,直贵去了六个人跟前。他们正在谈笑着,一瞬间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来。“不知道你在这儿打工,”一个同班生说,“是梅村介绍的?”直贵嗯了一声。那人点了点头。会话只是这些。他们看着菜单,自己人之间商量起饭菜的事。直贵和平常一样,说了一句,要点的菜好了招呼一声,就退了下来。感觉他们在背后嘀咕着什么,听不清内容,但能想象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同学举起手来,直贵过去。他们点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有一个人问了一下蘑菇类里是否有香菇,像是不喜欢香菇。直贵告诉他没有,顺便又说明了一下有哪种蘑菇,但他们好像只关心香菇,并没有认真地听。点完菜,其中一人说道:“再要六扎啤酒。”“啤酒?”直贵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嗯,生啤酒,六扎。先来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问道。谁也没有反对。直贵重复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厨房。店长瞥了一眼点的东西,像是有些为难,又点了一下头,当时没说什么。大概是晚饭时间的关系,客人陆续进来,店里比平常混杂了起来。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大家都想吃辣的东西,也可能是刚发了工资的缘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直贵跟其中的几个人也曾说过话。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对方主动打招呼过来,对于直贵来说也是工作中的一种乐趣。那六个人还是在大声地说着话,其他的客人大都是两人一起,只有那个桌子显得异常。由于这几个人的存在,店里的气氛显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样。他们喝了几扎啤酒之后,又叫直贵过去,说想喝红酒。请他推荐一下哪种红就好。“我不清楚,”他答道,“因为我从没有喝过。”“怎么搞的!连红酒都没有喝过?”一人像是笑话他一样说道,调子相当怪。直贵没吭声。“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头儿似的一人说道,不是他们班的。是六人中进入竞争率最高的私立大学的,直贵在他们刚才的会话中听到。直贵到了后边,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时候,店长走了过来。“怎么?他们还要喝红酒?”直贵沉默着点了点头。觉得像是在责怪自己。店长像是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摇摇头返回了厨房。六个人还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喝了红酒,说话声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直贵感觉到,其他客人明显流露出不满。“今天可够热闹的呀!”有客人结账时这样说道。“对不起!”直贵道歉道。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同学。又听到六人发出刺耳的大笑,终于,直贵走到他们桌子跟前。“对不起!”“怎么啦?”他们抬起头来,有的因为酒的缘故眼睛发直。“能稍微安静一些吗?还有其他客人在。”“什么!不是没多少人吗?”“大家觉得吵就回去了,这里不是小酒馆。”“你啰嗦什么,我们不是客人吗?”“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