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和弥送回去以后,我马上离开这栋屋子搬到车站前的公寓去了。当然,是在封完地下室之后。” 搞不好这些对话结束的时候,就是我命运揭晓的时刻。我试着稍微动一动紧绷的四肢,确认自己还有逃离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 “这太奇怪了……如果像你所说,那瞳他们被留在地下室里就将近一年了,照理来说,他们不可能还活着呀……” “事实就是如此,他们树森上的伤口都一直没愈合,所以能继续活下去,能够在这个时间已经停止、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歌唱谈天。这盏灯是我在封住地下室纤,换上全新灯泡的,之后就一直开着了。” 他抬头望向天花板的电灯。这盏灯的寿命已经差不多了,灯光忽明忽灭。 “他们好无聊哦。”瞳悄悄地说。 是放手一搏的时候了。我往斜后方退一步,暗暗向上天祷告。 “那……砂织呢?你搬家以后还是常跑到忧郁森林,是为了砂织?” 他用那双安静的眼瞳直直望着我。没有听到回答,我却明白了他的心意。 住田再靠近我一步。要动手唯有现在了,虽然我怕得不得了,但或许这份恐惧正是驱使我逃脱的动力。 我的双脚使劲全身力气一蹬,肩膀朝住田迎面撞过去。 地下室深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好几声咽口水的声音。 一股强力的冲击窜过全身,我无法呼吸,反作用力把我整个人弹了回来。 住田受到这股意外的撞击,身体直接往后倒。他的身后是从天花板垂下无数的钓钩,住田就这样倒进钓钩之中。 他痛苦挣扎着,钓钩勾住了衣服吗,细线像要将他五花大绑似的缠上了全身。 我拔腿就跑,心里很清楚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我冲上通往一楼的阶梯,阶梯其实不长。但抬头望见前方走廊的光亮,却好像怎么跑也到不了,整个人仿佛在水中挣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正爬着阶梯往一楼前进。 当然宛如过了好几个世纪,其实只是很短的时间吧,我终于爬完阶梯来到一楼走廊,新鲜的空气袭来,我不禁一阵晕眩。 我目标玄关,蹬着地板在走廊上狂奔。 通往外面世界的黑色大门就在我面前,我握住金色的门把一转。 我陷入了混乱。门只开了一条缝,勉强能够伸出去一只手而已。不管我怎么用力都打不开,仔细一看,才发现把手上缠着家用延长线,不把电线解开的话是打不开门的,要解开电线又得花很多时间。 我马上明白这是住田干的好事。焦急中,我想起这栋屋子的后门。 于是我立刻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跑去。 就在我通过楼梯旁的那一瞬间,脚下绊到一个东西摔了出去。倒地之后,我才发现那是从地下室入口伸出来的住田的腿。 不会痛。我正全力奔跑的时候被绊倒、动作极大地撞上了一扇没关的房门,却只觉得像是掉在柔软的靠垫上,完全不觉得痛苦。 而且我还能跑。正当我打算站起身来继续跑的时候,我看见了。 我看见我的右脚扭成一个非常不自然的角度。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痛,反而觉得那一带温温热热的很舒服。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恐惧和焦急让我忘了疼痛吧。 住田站在我面前。他脸颊上有一些伤痕,应该是被钓钩弄伤了,衣服也到处都是钩破的洞,上头还留着几个钓钩,他一定是拼了命才抽身出来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水果刀,手不停地颤抖。虽然我隐约知道这么小的一把刀,应该威胁不到他,也很难让自己成功脱身,但我别无选择。 就在我抽出折叠水果刀那一刹那,住田一脚踢上我的左手。我的手夹在他的鞋子和墙壁之间,压的扁扁的,却一点也不痛,好似一阵强风刮来而已。 小刀掉到走廊上,他弯腰拾起那把刀。我的脑中警报响起,身体却无法动弹。 一时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拿刀的手用力压进我的肚子,我只感到些微的压迫感。 “这下不能用了啊。” 他说完,望着手上的小刀,不知什么时候小刀只剩刀柄,刀刃大概是折断了。 他按住我的头不让我挣扎乱动,伸出手透过衣服摸着我肚子的部位。 我挣扎着从他手中逃了出来。刀刃刚才可能是卡在我的衣服上吧,断掉的刀刃掉到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全身上下一点也不痛。只是刚才被踢到的左手好像不能动了,使劲动动看,也只是像打嗝似的抽动几下。 我望向住田,他的视线则是一直停留在我的肚子上。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我的衣服裂了开来,刚才应该是被他刺到了。伤口一带已经染红,但并没有流太多血。 有一样诡异的东西从肚子的伤口垂了下来,穿过衣服裂开的洞,露在外头晃呀晃的。 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脐带。 我看了一眼住田的手,手指红红的。我想他刚刚应该是为了掏出那个东西,而把手指伸进我的肚子里。 我并没有当场疯掉,或许是因为我完全无法承认那是自己的东西。我用双手捧着,感觉热热的。 伤口传出宛如脑子酥酥麻麻的陶醉,一股不可思议的幸福感拥抱着我。 然后,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地下室的住民都不惧怕住田的原因了。 你逃不掉了。 我的脑子仿佛漂浮在温暖的水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住田的声音。 从伤口不断涌现的强韧生命力,满溢我的全身,从指尖一直到脑袋的最核心。 但我却痛恶这种感觉。在我体内深处不由任何人亵渎的部分,坚决拒绝了这股不自然的感受。 住田对我伸出手,我用力挥了开来。他非常惊讶。 我逃进身边最近的一个房间关上门。我想锁门,门却没装锁,我只好放弃躲在房间的念头,往房间的窗户移动。有一只脚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只能拖着走。 身后的门打开来,住田跟上来了。他很清楚我逃不掉,只是用观察者冷静的眼神看着我的动向。 这扇窗户是上推式的吗,本来我还想窗户要是锁住了就用蛮力撞破,幸好是连虚弱的我也推的开的程度。我把身体塞进推开窗后出现的长方形空隙里。 我摔出窗户,背部先着地,撞击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无法呼吸,不过这股疼痛马上被腹部伤口所涌出的温暖掩过消失无踪。 我就真一直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然后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座花坛旁边。老天爷还真爱捉弄人,我差点没笑了出声。挡住和弥窥探地下室窗户的就是这座花坛,而它现在就在我面前。 住田也钻出窗户过来了。他纤弱的身躯穿过窗隙,敏捷地跃下窗户站到我面前。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了,整个人倒在地上仰头看他。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住田看上去比你高不怎么苦恼的样子,好像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他觉得根本没有回答问题的必要。 “我并没有打算杀他们,只是得把嘴封住。” 我在地面爬行,想离他愈远愈好。左手的手指虽然无法动弹,手臂部分还可以动,于是我用左手肘和右手撑起上半身,让左腿侧面蹭着地面前进,动弹不得的右脚则是拖行着。 地面应该很冰,我却完全感受不到,只是很讨厌腹、部在地上磨来磨去。我叫自己不要去想从伤口垂挂出来的那样东西。 住田走过我身旁,我感受到他低头看着我的视线。 我没抬头看那表情,出声问他说:“……和弥在两个月前过世,死因真的是单纯的车祸吗?” 我在心里偷偷期待问他话能拖延一点时间。只要我继续讲,一定不会被杀的。 手臂支撑了我全身的重量,开始因为疲惫而不停颤抖。终于手一软,我的脸撞上地面,一些小石子跑进了嘴里。 “是我布置成死亡车祸的。” 住田的脚踩住我肚子拖着那串细细长长的东西。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向前爬行。咕嘟咕嘟,那样东西慢慢从肚里滑出来的触感,那不成声音的声音,通过体内窜上我的脑袋。我的肚子好像变得扁扁的了。 “先蒙住他的眼睛,把手脚弄骨折,然后把人拖到斜坡去。看准有车经过,便把他推下去。” 住田说,他是在推下和弥的那一刻,才将和弥脸上的眼罩取下来的。所以和弥应该一直到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脚为什么无法动弹。 眼前就是这栋屋子外墙的墙角,我伸出右手,用手指扳住墙角。 人的肠子,究竟有多长呢?我手臂使劲将身子往前带,身体在地上拖行,不断滑出的肠子,另一头还在住田脚下。 终于挣扎到了墙角,爬到这里就够了,我撑起上半身,把背靠在墙角坐了起来。我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泥巴,视线望向住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和弥的记忆开始恢复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开始想起这栋屋子的事,还有自己曾经戴着眼罩前来拜访的事……虽然和弥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总之他已经开始跟我聊起这些事了。” 迟早他会想起所有的事。担心和弥恢复记忆的住田,不得不封住他的嘴…… 住田站在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的住田看起来好高,或许是因为我坐在地上的关系吧。他的背后是灰色的天空。住田用教小孩的口吻对我说:“好啰,已经玩够了吧。没想到连你都会变成访客,你的运气真的太差了。” 他弯下腰,双手环上了我的脖子,住田消瘦的脸靠我好近。 “不会痛的。而且,扭断颈骨我已经做得很顺手了。” 我的右手在住田看不见的地点摸索着,手指游移在屋子外墙的侧沟里,终于在烂泥和腐叶中找到了那样东西。 “我想你误会了。”我哭着说,“我才没有运气差。费尽千辛万苦揪出你,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挤出全身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向住田刺去,手中握着的是已经放在那里超过一年和弥掉落的一字起子。 12 ◇某童话作家 三木过去扶住那名倒在地上的男子,他还没死,看来只是昏了过去,身上也不见有什么伤。 杀了他,或是把他带回屋子封住他的嘴。三木必须二选一。 这时,男子在三木的怀里发出呻吟,眼疾已经痊愈了呀?前几天他假扮客人登门拜访的时候,脸上还戴着白色的眼罩,今天却不见眼罩的踪影。 男子微微睁开了眼,不过眼神很恍惚,视线迟迟没聚焦到三木身上。 不过,他似乎感觉得到自己身旁有人。 “……是谁?” 必须在有人来之前,封住这个男子的嘴。就在三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男子又说话了。 “这里是哪里……?” 三木把男子拖到路旁问话。男子最后的记忆是在咖啡店点了咖啡,之后的事全不记得了,连三木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谁?” 这不重要,三木说,男子像是漂浮在梦里无力地点点头。 三木手里还握着那把铁锤,只要举起铁锤敲坏脑部,男子就能死了。 男子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就在三木举起铁锤的瞬间,男子又开口了:“可以麻烦你送我回一家叫做忧郁森林额店吗……?” 三木没有夺走男子的性命,完全是凑巧。既然他已经丧失记忆,就没有下手的必要了,感觉反倒是挥下铁锤以后的善后比较伤脑筋。不管把尸体留在原地,或是带回家里,都是件麻烦的大工程。 三木把铁锤随手抛进一旁的草丛,一肩扶起男子,往他说的那家咖啡店走去。虽然没进去过,三木知道地点在哪,平常开车常会经过那家店门口。 到达忧郁森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一带路灯很少,唯有打亮照明的咖啡店仿佛漂浮在黑暗中。 徒步走来咖啡店的途中,男子又昏了过去,三木于是背着男子,推开咖啡店的门。 “和弥!” 吧台里的女子一看到三木背上的男子便叫了出声。 三木把男子放到餐桌旁的长椅上。 “不好意思,我弟弟给你添麻烦了……” 女子一边照顾男子,一边低头向三木道谢。三木扯个谎说男子醉倒了,虽然男子身上并没有酒气,女子却不疑有他。 “糟了!这里肿起来了!”女子抚着男子的头说。 三木解释说,因为来这里的途中男子摔了一跤。 环视店里,没半个客人。刚才在吧台里的这名女子就是店长吗?不过,看起来太年轻了,大概只是工读生吧。 三木心想该回去了,便走出咖啡店。身后女子追了出来唤他,三木决定当作没听见。 离开咖啡店,往家的方向走去。黑暗中,三木一路想着咖啡店里的装潢和那名昏过去的男子。 然后是那名照顾男子的女子。她长得很像小时候在医院认识的少女们就是那个没了前臂的女孩,如果她长大成人,脸蛋应该就是长这模样吧。 三木察觉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金属物,是那个男子在屋子四周调查的时候掉落的金色手表,还一直在三木的口袋里。 三木停下脚步,思考了一下,没必要把表还回去。 不过几分钟后,三木还是再次推开了咖啡店的大门。 “谢谢你专程送回来。这个,是非常重要的手表。” 女子感谢不已地双手捧着手表。三木没想到她会这么感动。 “请问你的大名是?”女子带着几分熟地问道。 太像了。 三木报上了本名。 “那,就叫你住田先生啰。” 女子把手表放到吧台上,发出金属冷硬的声响。 三木转身正打算离去,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请喝杯咖啡再走。” 女子露出一口贝齿微笑着,几乎半强迫地让三木在吧台前坐了下来。 眼前吧台上手表的秒针,正以一定的速度移动着。第五章 1 医生允许我会客,是在入院后的第三天。 那天,我躺在床上恍惚地回想从前的事。不过虽说是从前,在我大脑里最旧的回忆,也不过是两个半月前的事情而已。 当我同时失去左眼和记忆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白色房间里醒来。我混沌了好一阵子,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那几天里我都在想些什么,一定是脑中一片空白吧。我既没有余力思考,也不知从何思考起。 我只记得,一直有一股非常非常不安的感觉。 病房门打开了。在这之前,走进病房探视我的不是医生护士,就是警方的人。不过这次不一样,谢绝会面的禁令已经取消,这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房间的门口,站着一位很面熟的女性。 “你是特地来看我的吗?”我仍躺在床上说。 妈妈听了马上红了双眼,点点头。 妈妈来看我的前一天,来病床边找我的是警方的人。 他们一行三个人,全都身穿西装。我请他们坐,他们却坚持站着,在床边低头对着病床上的我谈事情。我因为伤口在腹部无法坐起身,只能躺着和他们说话。 他们说,希望我答应尽可能不向任何人提起这次的事件。因为整件事太怪诞了,他们不希望被报纸或电视报导出来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请不要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任何人。我答应了。 但结果,我还是没说出左眼球的事。 我全身上下接受了许许多多的检查,让我明白到自己在那栋屋子所体验到的事情是多么地不寻常。为什么我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有办法活动,连医生都感到不可思议。我跟医生说我并不觉得痛,医生更是大惑不解,只能一再地检查我的身体。 我想,瞳他们应该也接受了和我一样多、甚至是更多的检查吧。不过,自从在那栋屋子被警方接走之后,我一直没再见到他们。 三名男子事情交代完后,正打算离开病房,我叫住了他们。 “请问,相泽瞳现在在哪里?” 其中一人回答了我的问题。 男子说,瞳现在正在别家医院接受检查,等治疗结束,她就会回父母身边去。 “那潮崎先生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男子说出了潮崎的死讯。潮崎在检查过程中,像是睡着似的停止了呼吸,据说是因为他身上的木桩刺伤了心脏的关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也无从求证。 “谢谢你们告诉我。” 我向他们道谢。 那名男子转身正要离去,又停下脚步。最后他再问了一次那个问过我无数次的问题。 在那个地下室里,除了被警方带回来的我们之外,还发现有其它人受伤的迹象,所以他们想知道,除了被救出来的人以外,是不是还有其它人在里面。 “我不知道。”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都摇摇头这么回答,“我在地下室里发现的,只有相泽瞳和潮崎先生……” 那个时候…… 确认住田已经断气之后,我把垂落在肚子外面细细长长的东西用手拢一拢收在一起。我并没有发狂尖叫,只是专心一意把沾了泥巴的那样东西塞回我肚子的伤口里。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举止简直异常极了。不过当时的我,一直深信这样才是最妥当的处置。 我不觉得痛。腹部、左手还有扭曲的右脚,都被一股幸福的温暖包覆,脑袋也因而开始朦朦胧胧了起来。 身体很重,懒懒地提不起劲。虽然已经耗掉大半的体力,我还是勉强倚着墙站了起来。靠着没受伤的左脚,花了很大工夫终于回到刚才逃出来的窗户前,我再度钻过窗子回到屋子里。因为我想既然玄关的大门绑了电线无法打开,后门极有可能也是相同的状况。但我必须打电话求救,而这也成了支撑我站起身子、爬进窗里的唯一动力。 联络好警方和救护车之后,我再度往地下室走去。一时之间我甚至忘了右脚的伤,还打算用双脚走路。 即使住田已经不在了,地下室里还是充满浓浓的阴郁。我告诉瞳和在深处蠕动的人们,住田已经死了。 “唉,还是发生了。”瞳在婴儿车里轻声低喃,“求求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那个人?” 我犹豫了,最后还是决定抱她回去刚才住田倒下的地方。左手的手指虽然无法动弹,抱她倒是没妨碍。瞳很轻,很小,很温暖,就像是个有着体温的小小块状物。 我抱着她,缓缓地上楼。只靠一条腿爬阶梯相当辛苦,我解开玄关大门上的电线,绕着屋子外墙往西南方的墙角走去。做完这一连串的事,我仅剩的一点力气也几乎用尽了。 住田仍然倒在地上,眼睛插着起子,应该是插到脑子里了吧,我想。虽然我几乎没有任何医学知识。 瞳在我怀里低头望着住田,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所流下的泪水,即使是在事后回想起来,我仍不觉得那是为了曾经伤害自己的人流的泪。但是,她对住田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情感,我无从得知。 我已经没有体力再返回地下室了,只好和瞳在玄关旁边等待警方到来。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玄关旁的柱子,怀里抱着瞳娇小的身躯。 “谢谢你来救我。”她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对吧?” 我点点头,意识已经开始朦胧,但不是因为疼痛,全身的疲惫就像一件温暖的毛毯,将我的意识紧紧包裹。 “我可以睡一下吗?” 我话声刚落,在听到回答之前已经闭上了眼睛。 警方的警笛将我从梦中唤醒,冲过来的警察看到瞳吓得瞪大了双眼。 “地下室里还有三个人……”我说。 警察铁青着脸,进屋子里去了。但是,过一会儿回来玄关的警察却捂着嘴说,地下室里只有一个人。 “没关系啦,一定是这个大姐姐记错了。” 听到瞳这么说,警察一脸像是看到什么恐怖东西的神色,轮流望着我们两个,转身便冲回警车叫后援了。 “这样就好。” 相泽瞳抬起头看着我,眨了一只眼睛。虽然意识朦胧,我知道这并不是梦。 在玄关旁,我仍闭着眼,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我身旁经过,脸颊感觉得到那股空气的压力。 我微微睁开眼,那是一个有人体交错组合而成的诡异聚合物,接在胴体上的两个头,正和瞳互道珍重,好几只手的其中一只伸了出来,怜爱地摸了摸瞳,那只手臂非常细,感觉像是小孩子的。 接着他们便像蜘蛛似的蠕动着手脚,消失在森林中。 “他们俩的事情,是秘密喔。”瞳说。 我也望向瞳,闭上了左眼。让她知道我不会留下这段记忆的。 2 这个事件最后被当作诱拐监禁案件处理,凶嫌名叫住田道雄。报纸报导说,他在大学就读的同时,也以童话作家的身份进行写作。 砂织常来看我。这家医院位于市中心的繁荣地带,不会开车的她每次都请木村或是京子开车带她来。 她担心我住院无聊,带了很多漫画和小说来给我。 砂织绝口不问我在那栋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体贴地不让我再回想起来。 虽然与事实有些许出入,不过整件事情的经过大概就如同砂织带来的报纸上报导的一样。那栋屋子的前一个房客是住田,他把相泽瞳一直藏在地下室里,发现了这件事的潮崎于是遭到毒手,我也因为潮崎而被卷入事件受了伤。 所有报纸或杂志里,都没提到瞳没了手脚的事,还有她这一年多来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杂志上刊载着住田的详细介绍,还将他以笔名三木俊发表的童话故事做特辑发表。 他是某家医院院长的独生子,念高中的时候便以童话作家的身份出道,为了上学方便,租屋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之后便一直是离家一个人过生活。 住田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仍继续写作童话,而大学时所租的屋子就是枫町的那栋蓝砖屋。大学一开学他就搬进去,住了两年。后来,也就是距今一年前他退掉蓝砖屋,搬到大学附近新盖的公寓里。 住田搬离蓝砖屋之后,接着住进去的就是潮崎。 持永和久本两人的事情仍然没人发现。虽然警方可能有察觉到什么,不过杂志上完全没有他们的相关报导。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关进地下室的呢? 瞳在一年前被诱拐,而和弥搞不好在诱拐案一发生后,马上就追到那栋屋子去了。我想持永和久本一定是在瞳变成那副模样之前,就已经在地下室了。 住田的确说了,和弥曾经拜访过那栋蓝砖屋。这样的话,为什么我第一次踏进那栋屋子的时候,左眼并没有唤起当时的记忆呢?是因为我刚好没看到可以成为关键钥匙的事物?运气还真差。要是和弥当初到过屋子的记忆复苏,说不定我马上就能够确认凶手是住田了。 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没错,既然时间是一年前,正好就是和弥戴着眼罩的时候,而且刚好遮的是左眼……如果和弥是在那种状态下前往蓝砖屋,左眼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周刊杂志和电视新闻的报导中,很多人提出各种论点推测为什么住田会做出伤害杀人的行为。 譬如说,藉由伤害他人能够获得快感,或是他心中一直压抑着对人类的厌恶,或是想模仿国外杀人犯等等各式各样的臆测。不过,我总觉得住田不属于那里面的任何一种。 我眼中的住田,还要更冷静,感觉像是科学家。我开始回想,当时对于拖着内脏在地上匍匐爬行的我,住田只是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在那段恶梦般的记忆里,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一身医生的白袍,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一直有个什么让我对他有着这样的印象。或许他并不是在杀人。他只是把人分解,只是想要一直凝视所谓的生命究竟是什么。 然后,我不知道那是神的祝福,抑或是恶魔的诅咒,他刚好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成了他凝视生命的手术刀。至于那种力量到底是什么,大概就算我想破头,也不会有一个说服得了自己的答案。当我的肉体被他弄伤、拖着内脏在地上爬行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全身被柔和光芒所包围、身体仿佛变成羽毛般的幸福感受。那种感觉并不是超能力,也不是药物幻觉之类的东西。我想,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一定只是一部投射在屏幕上的电影,其实是单薄而毫无厚度的。而住田所拥有的那种力量,就仿佛将屏幕弄开一个小小的洞,相当于那股力量的暗黑便从那个小洞缓缓爬出,将电影一点一点侵蚀。 我查了一下,听说他之前也有过好几次犯罪记录。对,是周刊杂志上写的,听说杂志是从他以前住的公寓一带采访到好几则这类消息,但我其实无法求证这些报导的真实性。 我在病房里要是翻着这些杂志报导,砂织总是露出一脸悲伤的神情。虽然她什么都没说,我想她是想起了住田吧。所以后来,我再也不在砂织面前翻阅关于事件的报导了。 结果我还是没把和弥其实是被住田害死的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砂织一直以为和弥是车祸死的,如果知道了事实,只会让她更难过。 “砂织,那天你去京子小姐家做什么呀?” 当时,砂织正在削苹果。 “也没什么重要事情啦。”砂织说。 她告诉我之前送咖啡豆去京子家时发生的事。 “我偶然间看见京子小姐和她小孩的合照……” 砂织总觉得曾经见过那个小孩。虽然照片里的脸还未脱稚气,不过砂织几乎当场就确定了。 “那个小孩就是在我父母丧礼时,过来向我跟和弥道歉的那个年轻人。” 太意外了。 “就是在制材厂上班的……” 砂织点了点头。 和弥与砂织的父母丧命的那个意外,肇事者便是这名年轻人,之后他因为深感罪恶,在枫町自杀身亡。 后来砂织去跟制材厂的人询问这名年轻人的姓名。 “京子小姐她先生也过世了。” 从父母同事那里打听到年轻人的姓氏,和京子在先生过世前冠的夫姓是一样的。 京子会搬到这个镇上来,一定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关系。 “见到照片的时候,我没能当场跟京子小姐确认这件事。不过过了几天,我还是上她家去求证了。” 一开始京子否认了,不过后来砂织又登门拜访了好几次,京子才终于证实砂织的猜测。 说完后,砂织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腹部的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还是不能坐起身,我只好躺在病床上承受着她的视线。 砂织自顾自地把苹果放进我的嘴里,我也乖乖地一口一口咀嚼着。阳光从窗外撒进来,病房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咬苹果的清脆声响。 “姐,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 我很自然地脱口这么唤她,而砂织也完全不觉得怪。 “其实我跟和弥并不是朋友的关系。” “嗯。” 虽然不知道砂织会不会相信,我开始向她述说发生在我左眼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只隐瞒了和弥的车祸等等跟这次事件有关的部分。 3 在腹部的伤口愈合、手脚的骨折痊愈之前,我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奇怪。我对于疼痛及气温变化的感觉变得非常迟钝,也没有食欲,觉得好像不必吃东西也活得下去。 被住田切断手脚的瞳在地下室生活了一年之久,推论都说她之所以没有饿死,是因为整段时间都靠地下室的罐头维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样,或许该说,是我身体所感受到的那股力量,把她从人都会死的自然法则中切离开来了吧。 身上的伤痊愈之后,我的身体感知便恢复原状了。 出院后,我回到家里展开新生活,也顺着砂织和妈妈的意思回学校上课,虽然其实我很不想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念书和运动都很糟。 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我,居然也交到可以聊天的朋友了,也因为这样,上学渐渐变得有趣了起来。 一有连续假期,我就会回枫町找砂织他们。虽然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给大家带来困扰,不过舅舅总是开心地留我住下来。砂织没有把我眼球的事情告诉大家,所以舅舅对于我与和弥的关系,还是继续有那么点误会。 第一次和砂织、舅舅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记得那天两人都静静吃着自己的饭,仿佛不觉彼此的存在。不过,这样的状况也有了变化,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现在的用餐时间已经有一点温暖的幸福感,我在想或许是因为砂织和舅舅已经渐渐从逝者的阴影中走出来,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在心里祈祷着。 我再度造访和弥的墓。因为是瞒着砂织自己去的,花了很多时间寻找和弥的安眠之地。就在我走到全身无力,心想要是再找不到可能就要累死路边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冬月家的墓。 我把整个事件已经落幕的消息,告诉了和弥。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因为他自己的左眼已经目睹了整个事件结束的瞬间。 那一天,天空飘着薄云,太阳透过云层撒下光芒。我站在林立的墓碑间,向和弥致上最深的谢意。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你的记忆。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才没有在中途退缩,才能够一直努力到最后。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这么对和弥说。又怜又爱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咸咸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只要去咖啡店“忧郁森林”,都遇得到木村和京子。他们两人似乎都觉得我到店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阵子没看到我甚至会担心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每当坐上和弥坐吧台的老位置,木村送上咖啡欧蕾,总是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踏进这间店的背景。我环视店内,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摆设。 我望向那幅潮崎的画。 “听说是从他留下的遗物里得知的……” 木村说,潮崎爱着的那位女性,就是在这个镇出生长大的。 “你是说画里的那个人?” 他点点头。 我把脸贴近画定眼凝视,不靠这么近几乎看不见画上的一个小点。那是一位伫立在湖畔、身穿红色衣服的人。 “问了名字,才知道是我也认识的人。她从前也是这家店的常客。” 后来她在外地过世,潮崎便搬来妻子的故乡枫町。原来潮崎并不是一时兴起把这幅画送给咖啡店的。 我终于了解,大家都在这个城镇中,望着逝者的身影。 “菜深,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隔了好一阵子不见,京子和砂织居然异口同声这么对我说。 “哪里不一样?” 我问她们,两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想想,或许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而他们也在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吧。 砂织和京子看起来就像母女一样。听说砂织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去京子家聊天,两人不只聊逝去的人们,也聊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 有时候,砂织会把弟弟遗留的手表拿在手上把玩,悲伤地望着再也不会动的秒针。不过我知道,砂织心里那个停在和弥死亡时间的手表,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动了起来。 我在店里重读住田写的书,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描述少女将眼球放进眼窝中便能见到梦境的童话故事。 和弥的眼球渐渐看不到过去的影像了。常常一整天到了临睡前,才发现今天好像都没看见和弥的记忆。 说不定我已经将眼球里烙印的影像全部看完了,也有可能因为这个眼球已经完全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我隐约觉得,或许后者才是正确答案。眼球让我看见的过去,一定得是自己以外的别人才行,要是全是我自己看过的景象不断重复播映,它应该也会忙不过来吧。 刚开始看不到和弥的影像,有点寂寞,但过一阵子,终于也习惯了。 左眼最后一次播放的影像里,出现了住田。那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和住田并肩坐在一起,拿小石子朝空罐扔的画面,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出现住田的记忆。 之前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并不是和弥丧命的瞬间。事实上和弥是在住田给他戴上眼罩带到路边后,推向驶来的车辆时,才遇害身亡的。我并没有看见和弥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 虽然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错了。我应该是看过那一刻的。 之前,我曾经做过一次被车碾过、非常逼真的恶梦。 犯案当时,住田给和弥戴上了眼罩。一定是眼罩下的漆黑一片,和我闭上眼睛时的漆黑重叠在一起,而引出了那段记忆,那时我可能睡着了或是正在打瞌睡,于是看见了那个冲到车子前方的影像,之前我还一直误会那只是普通的做梦。不过当然我并无法断言那正是那场死亡车祸,说不定全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过,我还是这么相信着。因为,那辆肇事的车辆虽然在恶梦里只是一闪而过,但车身是蓝色的。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撞到和弥的车子是蓝色的。而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影像,车体却是白色的。在我看到那个逼真的恶梦的时候,还不知道撞到和弥的车子是什么颜色,但我却见到了蓝色的车,由此可证明那并不只是单纯的梦而已。 我阖上书,叫住了砂织,正打算点饮料的时候,视线瞥见吧台上摆着的花瓶。我想起之前曾经看过砂织弄倒那个花瓶的影像,但不可思议的是,花瓶里的花居然和影像里一模一样。 是假花吗?我伸手摸了一下,是真的。该不会是因为砂织还是木村坚持要一直插上同一款的花吧? “那些花,是以前住田摘来送给砂织的。”木村说,“到现在都没枯呢,很不可思议吧?” 越过白色花朵的那一侧,砂织擤了擤鼻子。 4 夏天。我在房里吹着电风扇,突然忆起了某件事情。 我没办法很具体地说明,因为那并不是一个明确的回忆,也没有具体的形式。 只是,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一股奇异的违和感,就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吞不进去,我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之间产生了不协调,很像是即将从梦里醒来的前一刻,察觉到自己似乎还在梦中似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预感这大概是记忆恢复的前兆,而我猜的没错。 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了。之前我一直很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但实际上却来得非常自然而顺畅,我并没有产生任何抗拒。 我很自然地回想起小学导师的姓名,也记起了全家人一起出去旅行的情景,现在的我,反而觉得前阵子一直不会弹钢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学校的成绩也突飞猛进,我不用说当然很开心。 “你真的是菜深?”砂织偏着头,一手拉着我的耳朵问。 哎呀放开我啦,就说我没变装嘛。我笑着躲开了她的手。 “觉得你看上去稳重多了。” 她将一边手肘撑在吧台上,神情有点落寞。事后回想起来,或许对她来说,这正是她和弟弟的别离。 我一直认为我就是我,从没变过。然而遗忘却像头怪物,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灵巧地把我从身上抽离走。然后,只剩下出生到这世上便存在至今的这个我了。为避免误解,这里提到的“我”与“记忆”是两码子事。 在枫町时的记忆都还留着,我也记得自己在枫町做了些什么。只不过,思考事情的自己,却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丧失记忆时的我,像是匆忙搭建在不稳地基上的一栋建筑物。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根本就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无论是接人待物的行为或是思考模式,全都跟现在的我不一样。 就像妈妈说的,连我的举动都完全像是陌生人。 “我从没看过你那么畏畏缩缩的样子。” 本来我的个性就擅于与人交谈,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突然间变成一个几乎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的人,真的把妈妈吓坏了。 我凝望着镜中自己的左眼。已经很久没看到和弥见过的影像了。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无法成为那把开启记忆盒子的钥匙。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那个事件真的发生过吗? 我收到警方送来的信,就是在那个时候。 夏天结束,马上就是大学的入学考试了,我每天都上补习班。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爸爸交给我一个信封。 那是一个浅蓝色很可爱的信封。一看到这个信封,脑中立刻浮上相泽瞳的身影。我在地下室发现她的时候,包裹她身体的布袋就是用这种浅蓝色的、触感很好的布料缝制成的。 看了看信封,寄件人的地方写着相泽瞳的名字。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打开这封信。里面的信似乎是瞳托她妈妈代笔的,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所以请警方转交。 信上写了一些感谢的话语,还说有机会希望再跟我见个面聊聊。 我反复读了好几遍。那段非现实的、恶梦般的记忆再度涌现,却仿佛已是他人的记忆。 我想起了婴儿车里相泽瞳娇小的身躯。 还有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到目前为止,仍没听说他们两人被发现的消息。他们是不是还在山里?还是,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我想象着他们庞大的身躯静静地潜藏在树林间,下雨时就躲进岩壁里的山洞,两人一起望着滴落的雨水。伸向不同方向的手脚慢慢蠕动着,两人缓缓往不被人发现的黑暗深处移动…… 我拿起桌上很久没翻开的活页本,那个写满了左眼影像的记录本。 才在不久之前,自己还抱着这本沉重的活页本在枫町里头四处走动。因为翻阅得很频繁,内页都破破烂烂的了,上头写满了字,却完全不像是我所写下的东西。 活页本里填满了少年时期的和弥见过的景色、砂织的表情、左眼让我看见的许许多多影像。 我一页一页翻阅着。 开始遗忘的感觉,竟然在这一刻苏醒。从和弥继承而来的左眼唐突地涌上一股温热。 我既讶异又困惑。因为自从记忆恢复之后,眼球一直都是沉默的。 眼里的活页纸页面开始出现叠影,右眼和左眼看到的影像渐渐错了开来。我于是静静闭上双眼,右眼的影像消失了,眼前的影像慢慢定焦在左眼的画面里。 我的视线离开A4活页本,抬起头来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枫町。 眼前是荒废的铁道向前延伸到远方,铁道的一侧是一座座长满针叶林的高山耸立,微弱的日照下针叶林几乎一片漆黑。铁道的另一侧则是萧条的街景,高耸的铁塔成排林立。左眼里,我正走在遍地枯草的山丘上,一边翻阅手上的活页本。 我马上就察觉这并不是和弥的记忆。 原来左眼都记得。记得我四下寻找相泽瞳、追查凶手;记得我寻找蓝砖屋、在镇里到处探访;记得我耐住寂寞、走在风中;记得我不知所措、既恐惧又不安。这些都确确实实地烙印在眼球里。 我一直看着,那道延伸到遥远森林的生锈铁轨,还有自己站在铁轨上的双脚,摇摇晃晃仍执意踩在铁轨上蹒跚前行。 那时候的记忆还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一直记得当时的我在想些什么。但现在的我的思考模式,却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感兴趣的事物不同,对于临时状况的反应也相去甚远。 因此我想,恐怕,她并不是我。就如同失去了记忆而感到不安的她,也只意识着她自己一样,现在的我对她而言一定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有学识或是冷静的人,或许会主张“她”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或者说,那只是“失去记忆时的我”。 我面对书桌上打开的活页本,静静地闭上眼默祷。“她”的消失,正等同一个人的死亡。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说“她”是不存在的,或说那只不过是记忆发生障碍时所生的结痂。因为这个与“我”截然不同、远比我更没用的“她”,确确实实存在过。 更何况,“她”的眼球所看着的景物,一定都是她自己以外某个人的记忆…… 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了非常短暂的时间,遭遇了许多的困难,每每因此痛苦不已。她的内心有多难受,我完全明白。 在学校里大家不断提起我的事情,她总是被拿来和我比较,连自己的存在都觉得是可悲的;她四处徘徊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之地,在心中不停哭喊;她什么事都做不好,深深地感到自卑。 但是,她却从不认输。不管眼前的事物多么令人恐惧,她都勇于面对,从不放弃。 我仍闭着双眼趴到桌上。她帮我重新布置过的房间还维持原样,静谧的夜色从窗户悄悄地进到屋内,那是挥别了夏天的沁凉空气。距离她踏入枫町,已经半年了。 看着记忆中,在阴郁的天空下抱着沉重行李走在铁轨上的她,我在心里立下誓约——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你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来得坚强。我会把你放在心中,直到永远。——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