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_铁鼠之槛(上下全)-31

饭洼可能是顾虑到松宫仁如,才无法说出决定性的事实吧。但是……既然门已经开了,就再也无可奈何了。即使它最终将毁坏珍爱的事物,已经解放的事物也……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想要把它当成你一个人的问题来解决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为了某些事懊悔而出家了。如果这是事实,现在的松宫和尚也不会说什么吧。”“应该是吧。”饭洼说,“主屋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自两处以上蹿起,后门也烧起来了。而仁哥——正在玄关放火。”“果然!松宫就是凶手啊。”益田说。昨晚对于次田刑警的追究,松宫也闪躲得相当暧昧。“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是饭洼否定了益田的话,“我看到的只有仁哥在玄关放火,其他的我不知道。或许仁哥的双亲遭到杀害,与主屋失火是没有关系的。”“可是只在玄关放火,这也有点……然后呢?”“仁哥大叫着什么,往山里逃跑了。然后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边哭边追地跑了过去。”“两个人一起逃跑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茫茫然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收拾,人也开始聚集过来了。我悄悄地把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我想我所做的事一定是这桩惨剧的原因,所以害怕极了。而我把我的记忆连同信封一起烧掉了。”“饭洼小姐……”“嗯,这十三年之间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刚才所述说的记忆本身,关口老师。这不是到哪里寻找就能够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见到仁哥,谈上几句就能够明白的事。失物就在我自己当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确实,这不是松宫会主动说出的事。——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復木津曾经这么说过。“我之前在这里的窗户看到和尚,会怕成那样,是因为我对仁哥的罪恶感。松宫家会家破人亡,一定就是我所导致的。就连那封信,现在想想,或许铃子其实是出于玩笑而写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我杀了她。”饭洼已经不再害怕了。我心想,这名女性远比我坚强多了。“当然,你昨天没有把刚才说的事情告诉松宫和尚吧?”“是的。”“那位松宫和尚也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话?”“嗯。”“我明白了,接下来就交给警方吧。即使原因在你,行凶的也是别人,请相信警察吧。”石井这么作结。“只是,那起事件本身与这次的事件应该无关吧。不过饭洼小姐,你是最初的被害人小坂了稔弃尸事件的目击者。在第二名被害人大西泰全被杀之前也与他共处。不仅如此,明慧寺那名叫做阿铃的女孩——对了,益田,你觉得那位阿铃小姐与事件有关吗?”“我们怀疑阿铃小姐可能是铃子小姐的女儿。”“这样啊。而且还有什么来着?那个叫松宫的和尚是明慧寺所在土地的……”“听说是继承人。”“对吧?所以你们与这次的事件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例如说。你或松宫也有可能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其实就是凶手。这件事请你别忘了,所以请你再配合一阵子,马上就结束了。”石井这么说。然后他在益田随同下,前往敦子的房间。饭洼被留在大厅。我在心中悄悄地想。这是不能够有的妄想。明慧寺的阿铃,她的父亲——是不是松宫仁如?近亲相好——最后怀孕。作为严重的父子对立的原因,这个理由岂不是极为充足吗?争执到最后,仁杀害双亲,放火与铃子一起私奔。佣人认为这只是平常的父子吵架,不当一回事地就寝,以致逃离不及,被活活烧死。仁在玄关放火,或许就是为了断绝佣人们的生路。但是兄妹在山中失散了。铃子就像昨晚的鸟口和敦子一样,自悬崖摔落,被仁秀老人所救,带到明慧寺去,所以不可能在搜索行动中被寻获。而仁回到村子里,尽管逃离了法律制裁,却悔恨不已,剃发遁人佛门。另一方面,铃子生下阿铃,成了不归人。不对。根据久远寺老人的话,阿铃不是在仁秀那里出生,而是被长袖和服包裹着丢弃的。那么……——那里不对劲。不,这并非多大的歧异,整体的构造应该没有错。在这个阶段,我无法想出其他可能的情节。若是参照久远寺老人的推理来思考的话……我无法理解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停止了思考。饭洼感觉变得有精神一点了。忽地我想起来了,饭洼昨天凝视松宫仁如的视线——那我无法理解的视线,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疑惑——不,是对铃子的嫉妒吗?总之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情绪所酝酿出来的。而借由语言将其解放的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露出那种眼神了吧。如果相信石井所说的话,就快了。僧侣们、仁秀老人、阿铃从山上下来的话,一切都会解决。什么都没有了,结界当中将空无一物。快了。然而,事与愿违。上午十点。回到仙石楼的只有石井带来的两名警官与一名刑警而已。石井迎头受挫。刑警说道:“不行,他们不肯下山。”僧侣们在凌晨四点有了行动。山下在凌晨两点决定搜查暂时中止。夜晚的深山很危险,搜查员疲惫不堪,人手也不够。菅原的奔走徒劳无功,无法拘捕杉山哲童。假设哲童就是凶手的话,也必须考虑他豁出去逃亡的可能性。若是他已经下山,就算找也是没用的,只能改天再进行搜山了,同时也必须对全县发出通缉令。仁秀老人由次田保护,但不知为何,只有阿铃一个人杳然不知所踪。山下对于年少的阿铃去向不明大为忧虑,却也无计可施,仁秀说不需要担心,不得已只好停止搜索。话虽如此,山下还是担心不已。僧侣们在禅堂持续夜坐。禅堂四周配置了警官负责警备,禅堂旁的建筑物则分派了次田与龟井看守。久远寺医生与今川、松宫三个人安置在那里。知客寮则有桑田常信、加贺英生及菅原。至于牧村托雄,总不好让他和加贺一起待在知客寮,话说回来,也不能要他回禅堂去,结果派了两名刑警跟着他前往内律殿。仁秀老人也在内律殿休息。因为完全不了解凶手的动机,这种情况仁秀也很危险。凶手不一定只狙击僧侣,仁秀老人也包括在这座山的居民这个范畴内,还是小心为上。万一阿铃回来,或哲童也有可能过来,山下在仁秀的草堂安排了两名警官。对手是哲童的话,只有一个人太不牢靠了,其实两个人也还是很危险。问题是贯首圆觉丹与两名侍僧。贯首起居的大日殿是杀人现场,而且还没有完成现场勘验,所以不能让他们回那里去。如果他们也一起夜坐就好了,但是贯首似乎不打算这么做,同样情非得已,只好将三人收容在知客寮的内房。就这样,山下等待早晨来临。接着经过了两小时。首先,原本在禅堂夜坐的和田慈行拜访知客寮的觉丹贯首。山下以一日千秋的心情等待支援赶到,当然睡不着。桑田与加贺也因为中岛遇害而震惊不已,在隔壁间持续夜坐。菅原等人则睡了。门突然打开,山下跳了起来。门口站着那个有如日本人偶般的男子。“怎、怎么了,和田先生?发、发生什么事了吗?’’“不必担心,不必嚷嚷,贫僧是来迎接贯首的。”“贯、贯首?”纸门开了。站在那里的是桑田。“慈行师父,这种时刻,是怎么了?”“常信师父……”和田形状美好的眉毛皱了起来,“您回到此处是何打算?这里没有容纳舍山离去之人的地方!’’“无妨,贫僧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只是眼前佑贤师父发生了那样的事,贫僧不能就此消沉沮丧地下山。”“不下山——又能如何?”“你才是,你打算要做什么?”和田瞪住桑田。“总之我不是来找您的,我是来求见贯首的。,,“怎么了,慈行?”纸门再度打开,贯首站在那里。他没有穿袈裟也没有穿法衣.而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因为光线昏暗,只看得见那身衣物,简直就像个幽灵。“觉丹禅师……”桑田退缩了。即使如同幽灵,贯首依然散发出强大的磁场。和田恭敬地行礼。“猊下,恭请移驾法堂。”“法堂?还不到早课时间。”“是法会。”“法会?”“了稔师父、泰全师父、博行师父,还有佑贤师父,这样下去实在有些……”“呃,喂!你们该不会是想要办丧事吧?”“正是如此。”“慈行师父!你知分寸一些!你就不能认清现状吗?现、现在寺里正处于杀人案件当中啊,解决事件才是……”“常信,退下!慈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贯首……您……”桑田常信不知为何哑然失声。“不下山是什么意思?”石井警部神经质地扭动双手手指说。“那些家伙荒唐地竞办起丧事来了,是否能够将他们强制带出?下官想征求警部的指示……”“什么强制,用说的说不通吗?”“说不通啊。他们在念经,根本束手无策。”“混账,在杀人现场办丧事,这前所未闻啊!不能阻止他们吗?”“所以下官才来询问能否闯进去强制将他们带走啊。”“山下他怎么说?”“哦,他憔悴万分,在那种环境下也难怪。换成是我,早就发疯了。”“有那么……恐怖吗?”石井缓缓地回头看我。“关口老师,那个丧礼大概多久可以结束?”“不知道呢。大法会的话要办上好几天,一般的话只要几小时啦。”“好像从早上四点还是五点就开始了,因为有四个人哪……”“等……他们办完。”“什么?”“在他们办完之前待命,避免无谓的纠纷。他们不是嫌疑犯,就算是嫌疑犯,在办丧事的时候既无法继续犯罪,也无法湮灭证据。留下最低限度的配置人员,其他人下山,在这家仙石楼待命。鉴识人员继续进行现场勘验,遗体收妥后立刻解剖。只有哲童与阿铃的行踪继续搜查。以上。”石井这么指示后转过身去,大步离开大厅。刑警与警官也没能好好休息,再次前往明慧寺。不知何故,我突然起了不祥的预感。我前往京极堂的房间。京极堂坐着。但他并不是在坐禅。他把双肘撑在矮桌上,交握的手背托着下巴,注视着壁龛的《十牛图》。他房间里的《十牛图》……我记得是骑牛归家。我慢慢绕过去,在看得见朋友侧脸的位置坐下。“京极堂。”“干吗?”他看也不看地回话,总是这样。“我已经累了。”“彼此彼此。”冷淡的回答也是老样子。“听说明慧寺的僧侣们开始办丧事了。”“丧事?这样啊,真是不死心。”“不死心?”“没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太懂他的意思。我迁怒似的说道:“喂,京极堂,你到底在想什么?这里应该已经没你的事了,快点回去挖你的仓库如何?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一点都不像你。这里不是你家客厅,也不是你店里的柜台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吧?”没有反应。朋友好一阵子静止不动,接着总算转向我,说道:“关口,全世界的时间流速都相同的状态——这真的是正常的状态吗?”“你在说些什么?”“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嗯,所以我有点憎恨小坂了稔——不,和田智稔。不对,我恨极了。”“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是吗?刚才,山内先生打电话来了,就在你和饭洼说话的时候。”“哦?我没注意到。”“他说不行了。”“不行?”“嗯,一切都不行了。这样就好了吗?还是不好?我正在思考这一点。当然,这也不是想了就能怎么样的事。”“不行是指什么?”“不应该有的东西——还是没有比较好。”“说明白一点啦。”“没被发现就好了。”京极堂以恶鬼般的表情瞪着《十牛图》。三点时,尾岛佑平来了。原本好像预定不是指认凶手,而是要指认声音,但是最重要的僧人却一个也不在,结果他白跑了一趟。我提供的情报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结果今早进入明慧寺的大半警官,带着两具尸体回到了仙石楼。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看到两具尸体被塑料布一般的东西层层包裹、有如行李般被搬运下来。一具是中岛佑贤,另一具是……——菅野。在我心中打从一开始就死了的男人,所以见到他的时候果然还是尸体。而且还是被捆包着,连脸都看不见。连一点点……一点点的感慨都没有。不可思议的是,不仅是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和次田刑警,连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松宫仁如都没有回来。警官似乎换班之后回来了,石井警部满腹狐疑。那个叫龟井的年轻刑警拼命地向石井警部说明情况,但似乎没办法将那特殊封闭空间内的氛围传达给他。“结果几个人留在那里?”“是的,呃……加上山下警部补,刑警本来总共有六个人,但我们三个人下山,留下今早赶去的支援人员两名,所以总计是五名。警官加上今早进入的人员,总共十名。鉴识人员全撤走了。”“为什么山下不下来?没关系,送轮替的上去,叫他下来,他一定累了吧。还有一般民众,应该让他们下来啊,今后的饮食问题该怎么办?这里送过去的已经吃光了吧?”“是的。那个叫桑田的僧侣是典座——负责伙食的,他会帮忙准备。是素食料理,不过说是料理,也不过就是粥……”“粥吃了也不会有力气吧。真是的,山下他干什么不下来呢?我有一堆事要问他,而且这样也没办法开搜查会议啊。”“因为石井警部不上去啊。”龟井这么下结论。但是答案很简单。他们出不来了。他们一定成了山的俘虏。我没办法继续待在大厅,便到走廊上。原本擦得光可鉴人的走廊覆上了一层灰尘,好一阵子没有打扫了。走廊很暗,我观察人微地看着走廊的木纹。然后我觉得我用眼睛嗅到了鸟口曾几何时说过的老臭味。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的那座楼梯。有人靠在桥边栏杆似的倚在扶手上。是饭洼与敦子。“关口老师……”敦子开口了。此时,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阶梯步下。那是……一身祈祷师漆黑装束的京极堂。黑色手背套与黑色布袜,黑色围巾。黑色简式和服上染有晴明桔復。手上则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与黑色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你、你要做什么?”“哦,我已经明白意思了,关口。空与海之间,有北也有东。”“啊?那你……”“我要去。在结界之上加诸结界这种复杂的事,果然是不对的。”“你有胜算吗?”“论胜负的话,我打从一开始就输了。”京极堂望向敦子与饭洼。“敦子,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不要紧。”“这样啊,饭洼小姐。”“是。”“必须让十三年前的事件结束才行。”“咦……”“我想驱逐附在松宫铃子身上的大秃。”“那是……”京极堂说完这些,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敦子和饭洼愣住似的望着他的背影,但京极堂的背影很快地就与暗处的黑色同化,消失不见了。我……我奔上楼梯,只抓了外套,全速追上他。大厅里有众多警官。柜台里,女佣和掌柜都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黑衣男子。京极堂马不停蹄,以同样的速度走到外面。就在我穿鞋子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我奔到外面。天色变得幽暗。“喂!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你会跌倒受伤的。”“别说傻话了,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接下来没有有趣的收场,有的只是不愉快的结局。”“那又何妨!”雪块发出声响落下。白色的背景衬托下,黑衣的男子有如剪影般清晰无比。他的前方……站着一个双脚叉开的高个子男子。“你这个笨书商!要去吗?”“要去啊。”那是復木津。“橫兄!”我朝復木津奔近数步。“你一直躲在哪里?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復兄,你被通缉了啊!”橫木津完全无视于我,说道:“我想只有京极一个人负担太重了,所以特地在这里等,要感激我呀。”京极堂与復木津错身而过时,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都快感激涕零了。”復木津等京极堂越过身边后,转动脖子回顾他的背影,接着一转身,跟在他的背后。而我望着脚程迅捷的两人背影,再度踏人山中牢狱。心跳加速。山中已经暗了下来。看见大门了。京极堂站在门前,眺望着如同栅栏的树木,呢喃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明慧寺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在眼前。穿过大门。京极堂如野兽般瞪视建筑物,像要把它们烙印在视网膜似的看着。参道上等间隔地燃烧着篝火,柴薪爆裂的声响此起彼落。烟雾迷蒙,化在已经暗下来的虚空中。京极堂在三门前停步,有些悲伤地检视着这夸张宏伟的物体。“持国。多闻。真想看看上面……嗯,千体释迦吗?”警官跑了过来。“你、你们是……”黑衣男子对警官完全视若无睹,轻盈地穿过三门,侵入里面。警官一副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惊慌失措,但復木津说“安静点”,他便没有再出声。京极堂面朝前方,转动着眼睛说:“那是东司——浴室。”仔细一看,那里确实是大西泰全陈尸的厕所建筑物的方向。他没有进入回廊,笔直地走出中庭。几乎所有的狂态都是在这里上演的。“哦?中庭里没有树啊,所以才……吗?”中庭里确实没有种树。京极堂就这样笔直前进。篝火燃烧着,中庭被染上不可思议的色彩。诵经声仿佛自地底响起一般,逐渐传人耳中。京极堂依然不看我地问道:“那就是佛殿吗?”“不,他们叫法堂。”“法堂?没有祖师堂也没有土地堂。那是库院吗?那里不可能有知事寮吧。这边的僧堂就是你们说的禅堂吗?那个呢?那就是知客寮吗?是独立的吗?原本是……什么?”京极堂看到知客寮,皱起眉头。“这里的样式不一样吗?”“总觉得太勉强了,因为没有那种东西,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不,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擅自把它们定为七堂伽蓝[注] 吧。法堂后面的是叫做大雄宝殿吗?”注:所谓七堂伽蓝之七堂,指的并非数目,而是寺院內的各种设备齐全之意。一般指三门(山门)、本堂(佛殿/大雄宝殿)、法堂、库院、食堂、浴室、东司。名称依宗派不同亦有所不同。“他们是这么叫的。”“这样啊,一切都折衷行事啊。”京极堂简短地说。读经声越来越大了。不,不是声音越来越大,也不是我们越来越接近,而是身体逐渐熟悉这内部的空气了。山下站在知客寮前,他发现我们了。久远寺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今川和菅原也跟着出来。桑田常信还有英生接着从库院出现。京极堂看也不看他们,笔直地往法堂前进。读经声越来越大了。来到法堂前,京极堂依然不停步,就这样爬上阶梯。外面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集合在法堂前。“喂!復木津!你在仙石楼躲好了吗?”久远寺老人这么叫道。復木津大声回答:“我才没有躲哩,熊本先生!光着身体的笨蛋是看不见国王的!”“復兄,那你根本没有回去喽?你也没有离开旅馆,而是一直待在房间里吗?”“啰嗦啦,小关。”京极堂终于打开法堂的门扉。读经声停止了。本尊前是觉丹贯首。贯首后面是和田慈行。左右是各十余名僧侣。这里已经没有其他我知道名字的僧侣了。慈行回头。黑衣的美僧与一身漆黑的阴阳师在这里初次交手。“来者何人?”“拜登御开山,并求挂搭!”[注一]京极堂说道,盯住慈行。慈行皱起细眉:“贫僧在问来者何人,放肆无礼!”“你就是慈行师父——智稔老师之孙吗?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这段期间家妹承蒙照顾了。”“你、你以为现在是在做什么?现在可是在办法事啊!”“这一点我明白,我想来烧个香,献个花。”“什……什么!你这是在侮辱人吗?”慈行倏地站起,法衣的袖子一瞬间鼓起,立刻萎缩下去,姿势很英挺。同时京极堂滑也似的进入法堂。种类不同的黑影并排在一起。首先慈行威吓对方:“中禅寺先生,你以为此处能容你如此放肆妄为吗?先表明你的身份才是礼数吧。那身打扮不似执法者,这若是当局的搜查,贫僧还能够隐忍。但是视情况,贫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然而京极堂并没有脆弱到会被这点气势汹汹的怒骂给吓退。“我为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的外道学人。悉知十二分教如表显之说,依然不知佛法为何物之人——一介书商是也。[注二]”“书商?”美僧白皙的脸庞绽出微笑,恐吓着外道之人,“还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书商,不过倒很明白自己的斤两。那么外道想顶撞正法是吗?所谓白不量力,指的正是你这种人!”注一:僧人游方行脚投住寺院称挂搭,日本禅僧求挂搭时惯例会说这样一句话。在严格的问答之后,才会被接纳允许入内。注二:语出《临济录》中“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学人不了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祇如十二分教,皆是表显之说”等句。“但我曾听闻,亦有令世尊赞云如良马见鞭影而行之外道……?”“那么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如良马般速去即是!”[注]慈行有如要从外道手中保护贯首似的慢慢移动。京极堂也配合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移动。慈行的动作停住了。他看到京极堂背后的復木津了。瞬间,慈行有些慌了。侦探就像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粗鲁地脱了鞋,大步踩出脚步声进入。我也慌忙跟上去。“可、可恶……侦探!这太无礼了!这里是说法之法堂,而且是贯首猊下面前!不是你这等俗人可以擅人之处!出、出去!”復木津大剌剌地走到慈行面前。“哼,第六天魔王復木津礼二郎带着随从的猴子来参观葬礼啦!无礼的是你!”“天魔?”“如果你以为你赢得了京极,那就大错特错了,像你这种空壳子就该这样……”復木津一把揪住慈行的前襟。“你……你要做什么……”接着復木津拖也似的把他从贯首面前拉开,“咚”一声推到一旁。“你做什么?”“不过是个毛头小鬼,别在那里大放厥词!”慈行以完全不像他的姿势当场虚脱。“喏,那家伙已经瘫痪了,京极,快快解决吧。”復木津洋洋得意地说。左右的僧侣们面露慌张之色。贯首缓缓地转向这里。京极堂厉声说道:“乞请尊答。”圆觉丹缓慢地以充满威严的口吻回答:“擅闯法会恣意妄为,扰乱大众的不法之徒,贫僧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接着他更缓慢地端正姿势。如此一来,便散发出有如磁场般的威严。不知不觉间,久远寺老人、今川还有山下就站在我的背后。他们后面则是桑田常信、托雄与英生,而松宫仁如似乎与其他刑警一起从外面窥看情况。每个人都在看。两名侍僧立刻赶到贯首的两旁。左右僧侣也各自立起单膝,进入备战状态。法堂一片紧迫。觉丹吼也似的说道:“在佛前引发如此骚乱,是对已迁化之先达不敬。立刻住手!”“你适可而止,别再装出一副禅僧的模样了!”京极堂怒吼,“你只是个花瓶,别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闹剧了。小坂了稔设下的结界——已经破了。”注:此段对话出于《碧岩录》中的一则公案。内容为: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礼拜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傩问佛:“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还不死心吗?你在寻找的东西,了稔和尚一直隐藏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这……你怎么……”“所以就算你继续赖在这里,也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位置,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你只能永远在这里继续办禅寺家家酒,徒然老死罢了。即使这样也好吗?”觉丹初次睁开了眼皮。这一瞬间,散发自他的身体、有如磁场般的威吓感,全都从那双眼睛泄漏一空。在我看来,觉丹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老人。京极堂瞪着那样的觉丹,对着瘫软在地上的慈行说道:“慈行师父,你等于是在这里成长的,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接着他——扫视两旁茫然若失的二十五名僧侣,继续说下去:“随侍左右的众僧也听好。这位圆觉丹师父并不是禅师,他对禅一无所知,他只是被请到这里,执行名为贯首的工作罢了。我奉劝各位现在即刻下山,若问为什么……”京极堂再一次扫视众僧,清楚地威吓:“因为这位贯首没有能够传给你们的衣钵。”“你、你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贫僧可不会善罢甘休!”“胡言乱语的是你,圆师父!不……”“前真言宗金刚三密会教主圆觉丹!“真……真言宗?”慈行发出惊愕的声音。“中禅寺先生,这……这是真的吗?”常信问道,京极堂微微点头。“是真的,常信师父。众位和尚听好了,明慧寺失去了了稔、泰全、佑贤三位禅师,而这位常信师父近期也将下山,所以就算继续待在这座寺院,你们也无法从任何人身上传得嗣法了。”僧侣们默默无声地陷人狼狈。“信、信口雌黄!这全是妄言妄语!”慈行就像真的变回了孩童似的死命大叫,以凶暴的眼神瞪住京极堂。京极堂无视于他,朝动弹不得的觉丹走近一步说:“觉丹师父,你所学的是与禅似是而非之物,是在个人当中重新构筑宇宙之法——真言。”觉丹的表情不变。“金刚三密会是明治初年所成立的真言宗系的新兴宗派,但现在已经失传了。受到废佛毁释风潮的波及,有八成的寺院遭到废寺,进人昭和时期,已经完全断绝了。记得初代教主是——圆觉道——你的祖父吧?”京极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觉道教主是当山派修验道[注]的修行者,经过严格的修行后,获得了天眼通之神通,吸引众多信徒,之后进入东寺修行,成为真言宗某一派的寺院住持,对吧?但是这只是为了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宜之计,结果他创立了真言宗金刚三密会这个宗派。它曾经荣极一时,然而时运不济,金刚三密会维持不到十年便衰微了。再者,就算教主的位置能够世袭,奇异的神通毕竟也只能够维持一代。在你父亲那一代,教团几乎灭绝了。结果在教团消灭之前辗转各宗派修行的你失去了归处,流离失所,只能仰赖同是真言系寺院,相当于令祖父弟子的人担任住持的秩父照山院,以食客的身份长年寄身在那里,对吧?”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糅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秩父的照山院?那里不是托雄的……”“对,关口,这就是关键。这个人出身的寺院怎么样都查不到,不仅是因为他并非禅宗出身,更因为他其实不属于任何寺院。”“京极堂,你这是怎么查到的?”“你记得我在去年底曾经调查过一个神秘的真言僧吧?那个时候我也得知了圆觉道的事。因为同样姓圆,令我耿耿于怀——昨天听到照山院这个名字,总算联系在一起了。”京极堂说的神秘的真言僧,是去年年底在某起事件中即身成佛的怪僧。“那、那种其他宗派的,而且是断绝的宗派的教主,怎么会在这座寺里……而且还是以贯首的身份……?”常信一脸愕然地问道。他在这十八年间,一直将这名异教徒尊奉为贯首。“重点就在这里啊,常信师父。这个人是被小坂了稔的甜言蜜语给挖来的。请仔细想想,为了调查而进入的寺院,哪需要什么贯首呢?只要专心调查就行了。小坂了稔打从一开始就设计好,要让这座寺院拥有一般寺院的机能——不,使它成为社会的、宇宙的缩图。”京极堂背对觉丹,面对所有的僧侣。山下、今川与久远寺老人都进入法堂,松宫和英生等人亦来到门扉旁边。“小坂和尚曾经在镰仓的古刹修行,但是他的禅风似乎受到排挤。他认为‘无戒’才是真正的禅,但是这在禅林当中,那不过是破戒罢了。于是他误会了,认为自己无法像古时的禅匠般贯彻自己的禅风。”京极堂说着,缓缓地开始移动。“他将‘无戒’错以为是‘脱他律的规范’了。而他被放逐到这座明慧寺时,一定有一种山穷水尽之感。因为他明白若是没有可以逸脱的他律规范,就无从逸脱起了。于是他便想要在这座明慧寺建造出能够束缚自己的他律的规范。但是这不能够是简略的东西。封锁自己的牢槛——他律的规范是一种箱庭社会——若是不将它的完成度提升到有如小宇宙一般,就没有意义了。”京极堂站到觉丹背后。“所以他首先布下精巧的机关,使这座明慧寺与社会断绝,却同时能够存续下去。接着他安排贯首、安排老师,迎接暂到僧侣,整顿好形式,并且将临济与曹洞这两个流派的禅密封在里面。就这样,与一般社会和教团都完全断绝的封闭社会便完成了。”常信开口道:“这实在……一时难以相信。”“只能相信了。常信师父,你知道教团数度对你发出了召还令吗?”“召、召还贫僧?怎么可能……”常信果然不知道召还令的事。“这是事实,而且据说发出了好几次。但是这些全都被小坂了稔压下来,拒绝了。”“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因为你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不能让你回去。”“不可或缺的——要素?”常信陷入极度的困惑,“可是,我无法信服。中禅寺先生,无论身在怎么样的地方,只要想贯彻禅风就能够贯彻。即使受到教团排挤、被社会轻蔑,还是办得到的。然而却故意做出如此奇异的行为,贫僧反而无法了解这有什么意义……”“常信师父,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就算小坂了稔在镰仓贯彻自己的禅风,孤高地持续修行——能够企及的也只是愚夫所行禅,顶多是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孤高的修行,实在远不及如来清净禅的境地——小坂了稔是这么想的。[注一]”“京极堂,这是什么意思?”“关口,也就是虽然能够做到使自己悟道,知道有佛性,知晓佛祖教诲并致力实行,却无法直接进入佛境地来抓住它。纵然悟道,也远不及拯救社会与众生。所以那位常信师父才会认为修行者不能够脱离社会,闭关在山中。但是小坂了稔的思考却完全相反,他的想法是将应该参与的社会、该拯救的众生全都封入山里。所以,你们大家都不过是箱庭的材料罢了。”“所以贫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小坂了稔创造了独为他一个人的宇宙,借由从那里逸脱,确立他身为禅师的自我。然而这是极为骇人的妄想,是与禅的境地相距遥远、最糟糕的境地。小坂了稔正是作模样之人,一般不识好恶之秃奴[注二]。他只是扩大自己的轮廓,将他人卷入罢了。你们就这样,在小坂当中活了好几年。”桑田常信哑口无言,当场坐了下去。“这……就算、就算这是真的……可是、可是特意迎来他宗之人作为贯首,这我无法理解。觉丹猊下,您真的、真的是真言僧吗?”即使常信激动地逼问,觉丹仍不发一语。京极堂从背后俯视觉丹似的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一名僧侣曾经向他参禅吗?应该没有。这就是这个人不是禅师的最佳证明。最初而且是最后的参禅者佑贤和尚肯定大失所望。我想觉丹师父听到佑贤和尚说‘贫僧大悟’,只答了他一句‘这样啊’,对吧?还是你对他念诵了光明真言?”觉丹垂下头去,顿时萎缩了。“那个和尚给了中岛先生袈裟。”山下说。“这样啊,可笑。就算拿了你的袈裟,顶多也只能拿来当坐布。这位觉丹师父的确是这座寺院的贯首,但是他为明慧寺做了什么吗?在暗地里活跃的全是小坂了稔。显而易见,这个人只是为了贯首这个位置而准备的傀儡罢了。诸位听好了,这个人梦想着祖父的荣华富贵,他渴望被众多信徒簇拥、景仰、尊敬,他只是想要这种生活罢了,是个俗物。而且这个人甚至还想带着你们复兴金刚三密会。我说的不对吗?”僧侣们明显地受到了冲击。慈行总算端正姿势,看着前任贯首。京极堂放低身体,在觉丹的肩头呢喃:“圆师父,你先是对贯首这个头衔心动了,但是你进入这里真正的理由是……”“因为这座明慧寺是真言宗的寺院,对吧?”注一:《楞伽经》中把禅分为愚夫所行禅、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及如来清净禅四种。注二:语出《临济录》,“大德,且要平常莫作模样。有一般不识好恶秃奴。便即见神见鬼、指东画西、好晴好雨。”“胡、胡说!这里是禅寺!”“怎么可能?中禅寺先生,这再怎么说也太……”“这是真的,这里的确是禅寺,但是,开山祖师非常有可能是空海或是与空海相关的人。”“不、不许你信口开河!那种胡言乱语才不会有人听信!众僧!不要被迷惑了!不可以听!这家伙在说谎!”慈行嚷嚷着,但僧侣们似乎已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了。京极堂站了起来:“据传将禅传到日本的是荣西,但这并不正确。例如说,元兴寺里也有禅院,而兴建它的道昭是飞鸟时代的人。道昭曾经人唐修习禅学。在奈良时代,禅也曾经传人日本。天台宗的开祖传教大师最澄自唐带回来的就是圆、密、禅、戒四宗,而空海据传也带回了禅。”“因为这样就说明慧寺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当然明慧寺是谁在什么时候兴建的,迄今尚未明了。而且拥有如此雄伟的伽蓝,却不见于任何记录,只能推测是因为某些理由,而将它自记录中抹灭了。那么这就无从调查起,也仅能够凭推论猜测,所以我无法断定。但是这位觉丹师父却相信了。”“理、理由呢?”“就是《禅宗秘法记》。”“就是那个吗?你所说的不能够存在的东西!”“是啊。关口,《禅宗秘法记》被认定为空海所著作的禅宗教典。据说已经失传,并无现存。而那本梦幻之书却存在于这座明慧寺,那就是证据。”“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常信使劲说道。京极堂在觉丹背后继续说道:“觉丹师父是被了稔和尚这么引诱的吧?——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一宗之长,却过着这般屈辱的生活,成何体统?如何?您愿不愿意担任贯首?不必担心,只要找到那本书,那里就是真言寺,只要拥立师父为教主,重拾荣华也不是梦,而且那还是颠覆佛教界的大发现,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不会败露的……”觉丹浑身剧烈地颤抖。一直在两边看着京极堂的侍僧从觉丹身边离开了。京极堂在觉丹的耳边说道:“而你心动了吧?”“可……可是已经、已经无所谓了!”觉丹像要甩开京极堂似的昂首大叫,接着站了起来。头上的衣帽落下,秃头露了出来。威严荡然无存。“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啊,是天眼通圆觉道的孙子。直到二十五年前,每天每天都归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宝珠莲华焰光转大誓愿地念着真言,是个真言和尚!了稔的确对我说了你刚才说的话,而我相信了。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在这座山里玩禅寺家家酒一直到老死也不错。太长了,实在太长了。我啊,被了稔给骗啦!常信,你也被骗啦!”“觉丹猊下……”“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心想一定有,过了五年。相信一定有,过了五年。待一回神,已经过了二十五年!”“觉丹猊下说的没错。贫僧找了十七年,而亡故的泰全老师找了二十八年。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那种东西。中禅寺先生。这里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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