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二十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这个谜。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眼,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里,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吗?”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30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还是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对联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此。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关于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做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1903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1932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动,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1932年。” “1932年?”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1938年。” 嗯,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做梦也想不到。一边想,一边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1938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也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加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步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30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这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但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了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墙上有毛笔写的该店里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有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儿。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了饭吗?” “什么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不是。”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问这干什么?”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是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这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么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谢谢。”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做点心——我也学做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姐姐,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