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从汤本车站方向走过来的僧侣。那么,那名僧侣就是仁如喽?实在难以想像还会有另一个云水。我问道:“仁如师父,你在四日前的早上,是不是从那边的汤本车站,沿着旧街道那个……走过去?”“是的,贫僧是从奥汤本方向登上明慧寺的。信上的住址是大平台,原本应该要从大平台过去才对……”从奥汤本方向也能够去到明慧寺一一饭洼女士也这么说过,看样子是事实。“但是从地图上来看,奥汤本方向的直线距离比较近。不过那边的坡度较为陡峭。即使是修行僧,也无法轻易爬上去。贫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抵达了。可是……”“小坂却不在。”他失踪……不,死了。“是的。根据慈行师父的说明,小坂师父外出了。归来的时日也不明,于是贫僧说明来意,请寺方允许贫僧等到翌日上午,然而小坂师父却迟迟未归.贫僧便禀明日后再度来访之意,告辞下山了。这次是穿过大平台下山,只是……”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敦子和鸟口擦身而过吧。“直到今早遭到拘留,从警官口中听闻,贫僧完全没想到了稔师父竟会遭到杀害。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仁如陈述着非常制式的感想。总觉得这个青年模范过头了。京极堂冷淡地开口:“还有一个人被杀了。”“似乎……如此呢。”“你也被怀疑了,仁如师父。”“是的,贫僧被捕了。”“你在这里被拘留,或许反倒是幸运的。如果你不见踪影的话,可能会招来更多怀疑,搞不好会被通缉的。”“是这样吗?”注:日本古国名,为现今新潟县的大部分。“当然了。目前的胶着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会成为警方上好的目标。尽快表明自身清白才是明智之举。话说回来,你为何会在笹原隐居老爷那里?”“是的。贫僧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汤本逗留了三日左右,却在住宿处偶然听见了笹原先生的名字,所以……”“哦?你怎么会知道笹原老爷的事?”“贫僧在京都查到了原本土地地主企业的联络方法……”“是从哪家企业听到的?”“嗯,那是一家大阪的公司,贫僧联络了那里。虽然得以晤面,但买卖土地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中隔战争,连公司名称也变了,没办法获知详细的情形。不过有地图留下,贫僧得知笹原先生买下了一半的土地这件事。尽管知道了此事,却不知道笹原先生的住址或任何数据,进退维谷。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原来如此,笹原老爷在这一带似乎相当有名。就算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是的。贫僧询问旅馆人员,发现那似乎正是贫僧寻找之人,于是便想前往拜访看看。僧侣总是习惯早起,所以虽然觉得可能早了些,却还是前往一探究竟。那个时候,贫僧是想先确定一下所在,下午再正式拜访,却不知怎么个阴错阳差,就……”仁如环顾房间,京极堂苦笑。“听刑警说,他们已经联络这一带的人家,要提防可疑的和尚。这里的派出所警官是个很认真的人,特别嘱咐只有老人家,而且住处远离聚落的笹原老爷家要格外小心注意。对于女佣来说,她可能是以为有杀人魔找上门了吧。”“贫僧第一次把人吓得尖叫出声。”“平常很难得有这种经验吧,不过这位关口倒是经常尖叫。话说回来,警方说你的证词很暧昧,但依我听来,你的发言十分清楚明了呀。”“警方询问贫僧与笹原先生的关系,于是我说明了这复杂的情况,如此而已。”我也认为仁如的回答非常有条理。只是对于不知原委的人来说,或许会听得一头雾水吧。不管再怎么有条不紊,无论从哪里开始说起,都一定相当难以理解。想必两三下就超过派出所警官的理解能力了。京极堂露出更加伤脑筋的模样说:“可是这下子麻烦了呢。虽然幸运地见到了你……不过这种情况究竟会怎么样呢?最近法律有诸多变更或新制定的条文,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该去请教增冈先生?”“请教律师?我真不懂你何必这么伤脑筋呢,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理由了吧?”“那不是该在这里说的事吧?这里是派出所啊,关口。这里的警官先生人这么好,而且多亏了石井警部的疏通安排,我们才有可能在这么温暖的客厅里悠闲地谈话,平常可是没办法这样的。对了,仁如师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你被吩咐怎么做?”“不知道呢,若不是现在这种状况,贫僧预定返回镰仓,拜会贯首之后,再前往底仓等处,但这也……”“办不到了吧。最短两三天,最糟糕的情况,在事件解决之前都会被拘留在这里呢……饭洼小姐?”“啊,是。”饭洼变得茫然若失。“我想你应该想和师父单独谈谈……还是我多虑了?”“这……可以吗?”“很简单,只要我和关口离开就行了。我的事已经办妥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帮你拖延时间。只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位仁如师父是不是杀人犯,你要是做出帮助他逃亡的事来,我们都会被蒙上不白之冤,请千万别这么做……啊,要是仁如师父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就危险了。不过这一点应该不要紧吧,仁如师父?”仁如露出健康的笑容,说:“不必担心。”这笑容健全得太过分了。京极堂表面殷勤道谢后,无声无息地起身打开纸门。我一如往例。双脚麻痹,爬也似的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谈完之后,请叫我一声。”京极堂突然回头说,我差点跌倒,抓住纸门。生得一张闹钟脸的派出所警官在泥土地房间喝茶。地上摆着圆火炉,另一头的椅子上坐着将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伦敦堂主人。他可能是在我们与仁如谈话时来访的吧。这个英国风的旧书店店东与他那奇异的风貌相反,似乎熟知除去对方警戒心的手法。若问怎么知道,因为他正与应该是初次见面的派出所警官谈笑风生。警官注意到我们,把茶放到桌上问道:“噢,讲完了吗?”京极堂竖起食指:“请再稍待片刻。啊,山内先生,你好。”“你好。哦,关口先生也好。那么京极,怎么样了?”水壶摆在圆火炉上,里头冒出来的热气把伦敦堂主人的墨镜熏得一片白茫。“没有怎么样,不行吧。”“啊,不行吗?哎,看谈话拖了这么久,我就在想可能不行了。那还是就那样办吗?”“不,那样不行吧。那些东西出处不明确的话,不但无从鉴定起,也无法定价格。笹原先生是以买卖为前提,这样下去还是不行的,又不能由我买下。”“是啊。干脆就标榜‘禅籍收藏狂垂涎!’偷偷卖给好事者怎么样……?也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无法鉴定的话,也没人会买吧。也是可以扯个谎,让京极你便宜地买下,可是这样简直就像诈欺哪,而且这里还有警察先生。可是幸好东西也还没出来,还有一些时间吧。”“是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就算搬出来了,评价也是伪书啊。而且就算真有那种好事者,与其说是喜好禅籍……”“哦,应该说是密教狂热分子才对?不晓得哪。有那种人吗?”“有啊。只是不管怎么样,都会沦为个人的死收藏,这才是问题。那送进博物馆就好了吗?也不是这样。但是落人收藏家、狂热分子之类的手中又……”“那还是该明确地查出所有权,依循正式手续,将其公之于世吧。筐原先生很贪婪,不能对他唯命是从哪。”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警官插嘴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现在那个……只有和尚与小姐单独两个人吗?”“是单独两个人。”“可以吗?那个,怎么说……”“哦,他应该不是杀人魔吧,就算是,也不会在无处可逃的派出所行凶的。”“哦……”警官缩起嘴唇。伦敦堂主人摘下雾白的眼镜,一边擦拭一边问:“话说回来,警察先生,怎么样呢,刚才的答案?”警官说“哎呀,我完全投降了”,喝了一口茶。伦敦堂主人笑容满面,重新戴好眼镜,转向我们说:“别看这位警察先生长得这副模样……哦,失礼了,听说他是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哟。所以我便告诉他那座仓库的事,有趣的是,他的推理与关口先生相同。”“跟我一样?”“对,连同和尚一起活埋的说法。但那并不是正确答案,所以我请警察先生再重新思考。”“不是正确答案?那么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吗?”“咦?京极,你没告诉关口先生吗?”“关口现在不适合理会这种事。老鼠啊、和尚啊、迷路孩童的,他的包袱太多了,实在没办法顾及仓库。”“怎么,那关口先生也不知道京极为什么要去寺院了吗?”“他完全不肯告诉我啊,山内先生,这家伙的心眼真是坏透了。”尽管我这么说,京极堂却恣意坐下,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哦,那我说个提示吧。关口先生或许不知道,但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芦之湖的‘逆杉’……”“知道是知道,但那怎么了吗?”我不知道,所以老实说不知道。“逆杉生长在芦之湖里头一一是里头哟,像这样立着。坐船靠过去看的话就知道,杉树像这样很平常地长在水里面。”派出所警官比手画脚地为我说明。“生长?树木不可能生长在水里吧?又不是海草。”“可是就是长着啊。不过没有叶子,可能是枯掉了。而杉木从湖面探出头来,又倒映在水面,喏,不是有叫逆富士的吗?歌麿[注一]的浮世绘里也有。”“是北斋[注二],富岳三十六景。”京极堂连对派出所警官也毫不留情。“这样啊,是北斋啊。我记得因为看起来就像那样是倒过来的,所以才叫做逆杉。可是那又怎么了吗?”派出所警官一本正经地问,他可能个性真的很认真吧。另一方面,伦敦堂主人愉快地问道:“是啊,还不明白吗?”“不明白啊。那是因为……喏,那一带以前一定是陆地吧?然后逐渐下沉,低洼处积起水来,成了湖泊,所以……”“哦,原来如此。”“什么原来如此,关口,你这样也算是理科最高学府毕业的人吗?箱根是活火山,是二重火山臼。就算它是火山臼,也不可能那样悠闲地慢慢积水。只要一喷火就会爆发,树也会烧掉吧。”“何必那样说呢?这可是警察先生的意见啊。”“不是我自谦,我这个人不学无术啊。”注一:全名为喜多川歌唐(一七五三~一八〇六),是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美人画的领域中首创“大首绘”(只画上半身的人物画),开创了浮世绘的黄金时期。注二:全名葛饰北斋(一七六〇~一八四九),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风景画、花鸟画的领域有杰出的创新,毕生致力于绘画的开发与变革。“哈哈哈哈,哎呀,总觉得警察先生很可怜,我就说出答案吧。我说啊,关口先生,还有警察先生,京极堂虽然那样说,但那座芦之湖以前也被认为是陷没之后积水而成,杉树因此才沉入水中的。肯普费[注]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日文书名我不知道。”“日文书名叫《江户参府纪行》。”“是啊,这就蛮古老的。可是阅读明治时期的地质学杂志与震灾预防的箱根、热海两处火山地质调查报告等,就知道那种想法已经遭到驳斥,认为是由于火口湖内火山的喷发与破裂,地形历经数次巨大的变化,受到山谷之类的遮蔽,原本是陆地的地方没入水中一一这两种都颇接近警察先生的意见呢。”伦敦堂主人说完后,得意地笑了一下,又说“好像也不算近”。“这无所谓。不管怎么样,当时也没有火口湖与火山臼的区别。湖泊产生的过程姑且不论,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芦之湖是在约三千年前形成的。可是我觉得那些杉树怎么看都没那么古老。所以我认为那些逆杉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那座芦之湖上方的丘陵,在芦之湖形成之后,才直立着滑行移动下去的。”“直立着?树又没有脚,是用树根走下去的吗?”“不是走,是滑落,滑下去的。”“什么滑,树站着不可能滑倒?要是倒下去再滑还可以理解……”“不,我想是因为山崩,连同地层一起滑动了,不是只有地表滑落。”“有那种事吗?”“有树木不倒下而移动的例子。”京极堂补充说,“详细听完山内先生的说明后,我知道他是根据地质学一一特别是地层学的观点来考察,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我只听闻过几个实例而已。我感到好奇,翻阅了一些文献,发现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虽然不常见,却是可能的。特别是这一带,似乎很容易发生。二十三年前豆相地震时,枞树直立着冲向箱根町的本还寺,造成了相当大的灾害。”“对、对,我想地质学家或地震学家,一定已经有人在想了,我想不久后就会有人来调查逆杉的现象。这先姑且不论,所以说我认为那座仓库也是……”“哦……”我忍不住发出怪声。“是啊,那座仓库是伴随着树木滑落下来的一一我们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生长着树龄一百五十年的大树,但那座仓库滑落下来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十二年。”“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吗?”“是啊,关口先生,所以我们认为那座仓库落下,顶多是三十年前左右的事,而且应该不会错。”如果连同树木一起滑落下来这样的事实际上会发生,那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无所谓了。京极堂再度补充:“我们也想过或许是在豆相地震时滑落的可能性。可能是经过两阶段的滑落,才掉到那里的。但是最早的滑落一定是发生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为什么?”“重点在于那座仓库原本的位置啊。如果是掉下来的,那当然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而那座仓库的正上方……”“明、明慧寺!”“没错。我从你们那里听到了许多情报,不过现在那里的和尚全都是关东大地震以后才进入那座寺院的吧?所以……”注:肯普费(Engelbert Kaempfer,一六五一~一七一六),江户时期的医师、博物学者,为德国人。于一六九〇年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医身份来到日本。居住在日本两年,著有介绍日本历史、政治、宗教、地理的《日本志》、《回国奇观》、《江户参府纪行日记》等书。“这样啊。那场豆相地震是……昭和五年吗?如果是那个时候滑落的,至少泰全、了稔,还有觉丹贯首都应该知道那座仓库的事。”其中两人死了。“可是我想他们并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用不着我出马,寺院的调查应该也会有大幅的进展,再怎么说他们有的是时间哪。我已经费了五天,不过才整理到人口一带而已。遗憾的是,他们人山时,仓库已经不在寺院里了。他们一定想不到悬崖下的沙土当中会有藏书,而另一方面,寺院里却……”“不管怎么找,却什么都没有?”“对,什么都没有,寺院里头什么都没有。但是,相反那座仓库里却可能有着许多不得了的东西。那些僧侣们望着脚下的至宝,却看不到。”一一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这么说来,京极堂曾经这么说过。“有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吗?”“不,到目前为止,《沩山警策》是最棒的吧.那究竟是在哪个时代,由谁抄写的抄本,老实说我也无法判别……其他也找到了一些珍品,但是问题在于里面发现了疑似目录的东西,然而内容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这份目录的记载属实,里头就有着成千上万可以称之为大发现的东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了。“等、等一下,京极堂。那个时候,你不是从那个洞里拿出两本《沩山警策》吗?”“一本是《沩山警策讲义》。”“随便啦,你不是说那是明治时期的书吗?”“明治三十九年。”“那样的话,那个时期明慧寺里还没有人……”“有啊,泰全老师的师父。”“啊……”白明治二十八年发现明慧寺以来,宛如被这座寺给攫住,为了保存与调查明慧寺而奔走,最后客死异乡,擅长造庭的老僧……“那你的意思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座仓库的存在?”“不仅知道,我想他还使用过。”“使用?”“我认为那本《沩山警策讲义》就是他的藏书。比较接近人口附近的地方,找出了为数不少明治时期的活字本,我想那也是他带进去的吧。他应该去了好几次,一点一点地调查吧。《沩山警策讲义》一定也是为了调查里面的《沩山警策》的定位而带进去的,因为相关书籍和资料也收在一起放着。”“这样啊,那过世的泰全老师就算知道仓库的事也不奇怪吧?他说他曾经陪同来过两次。不过当时泰全老师才二十多岁呢,或许他只负责拿行李,没看到仓库?”“这和年龄无关吧,听说那位叫慈行的监院不也才二十多岁吗?不管是不是泰全老师不知道仓库的事,或是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反正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但老师已经亡故,再也无法确认了。”泰全不可能佯装不知。老师是继承其师的遗志,第一个进入明慧寺调查的僧侣。而且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忘记调查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执着于调查明慧寺由来的,恐怕只剩下泰全一个人了。而且他也说过,他会赞成脑波测定,动机是希望促使调查重新展开。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的可能性。科学调查团是外人,明慧寺的秘密会被揭发,泰全的使命将会消灭。亦即他可能是想借由外入之手,强制将他带到外面。要他自力离开,到外面去……他果然还是不愿意吧。“话说回来,关口,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怎么,你不知道吗?真是的,既然是主动涉人事件的,这点事至少也该打听清楚吧?”“这很重要吗?”“常信和尚不是说了吗?相当于慈行和尚师父的慧行和尚,是泰全老师的师兄。换言之,慈行和尚也算是那个人的孙弟子吧?”“哦.对啊。”“什么对啊,仁如和尚似乎也不知道这么深入的部分……去向仙石楼的老板打听好了。不……或许没用。但是那个发现者究竟做何打算呢?如果只靠一人独力一册一册地调查那座仓库的书籍,几十年都查不完的。事实上,他的人生就先结束了。如果在那个阶段公之于世就好了。”京极露出不甘心的表情。“筐原先生他啊,想卖那些书想卖得不得了呢,关口先生。”京极堂默默不语,所以山内接着说下去。“想卖?卖那座仓库里的书吗?”“是啊。京极这个人就是这样,想要给那些书一个正当的评价额。但是那样一来,我们这些镇上的一介小旧书店就不可能买得起了,太贵了。而且有好几册无法勘定的书,这已经是文化财产级的了。可是要是我们不买下来,笹原先生一定会拿去卖给哪里的不法之徒吧。那样一来,那些文化财产……”“就算是真货,也会变成伪书了。”京极堂以严峻的声音说道。“可是真货就是真货呀,不管是谁拥有,玉就是玉,石就是石不是吗?”“不是那样的。”和服打扮的旧书店东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那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子,是书啊,书。惟有书是特别的,它不是美术品,具有的不仅仅是古董及考古学上的价值.书本上记载着情报,无论是抄本还是赝本,只要记载着相同的内容,作为情报的价值就是相同的。但是,如果器皿是赝品,内容一般来说也会被判断为是假的。说起来,那种东西不可能被拿来买卖,所以纵然是真货,只要在黑市里流通,就很难在公开的场合一一学会等地方使用;即使被提出来加以评论,若无法确认出处,还是无甚说服力。”京极堂眉间挤出皱纹,把手收进怀里,伦敦堂则将双手摆到火炉前。“而且啊,关口先生,书的所有人究竟是不是笹原宗五郎也是个问题啊,所以京极才会一反常态积极地行动。”京极堂说“就是啊,就是啊”,真的摆出一副一反常态的态度。“如果这原本是明慧寺的东西,那么所有权该归属于谁就不晓得了。明慧寺的那块土地就如同刚才听到的,是属于松宫仁如和尚的。但是明慧寺本身是谁的则尚未明朗。保存那座寺院的是教团吗?或者是与教团断绝关系,留在那座寺院的僧侣们?这也不清楚。如果有居住权这样的权利的话,那么叫做仁秀的老人应该是住得最久的。虽然这些或许都无关。不过不管怎么样,绝不能够照着笹原先生的意思任意处理。”京极堂一脸凶恶地说。“里面的货色就是这么厉害哟,如真的有的话。”山内先生潇洒地这么作结。派出所警官似乎完全听不懂,一脸奇怪地看了一下空掉的茶杯,喝干了混着残渣的杯底剩茶。我望着茶壶那廉价的金黄色泽思考着。结果……只能顺其自然了。神秘的埋没仓库也与了稔和尚的尸体相同,打开盖子一看,根本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单纯的山崩;而它的物主也一样平凡无奇,就是那座明慧寺。笼罩着神秘寺院明慧寺的幻想,逐渐被一层层剥离。觉得已经可以信服的时候,又被更进一步解体,每当那种时候,干燥无味的现实就暴露出来。现在那里非但不是一座神秘的寺院,更沦为佛教界的大包袱。僧侣们也是,背后不仅没有各派各宗的支持,甚至是遭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寺院抛弃一一不,是他们拒绝回去一一只不过是一群个人的集团罢了。冷静想想,堂堂大教团才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吧,教团的目标是更加崇高的。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归到理所当然的地方而已,怪奇与幻想早巳不过是现实这个器皿中的装饰,就连意外性也是或然性的忠实仆役。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事件完全没有解决。怎么回事呢?这不明所以的闭塞感。因为杀人犯还没有被逮捕,还是因为杀人的动机不明了,所以才会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总觉得几乎动弹不得,宛如身处密室一般……压迫感一一疲惫感一一虚脱感。对,问题在于……一一为什么僧侣们留下来了?问题在于和尚们“反正出不来”这样的说法吗?例如那个阿铃……这么说来……松宫仁如没有在明慧寺碰到阿铃吗?如果碰到了与十三年前亡故的妹妹一模一样的女孩,他不可能还摆得出那种模范笑容。要是他遇到了阿铃,还能够表现出方才那样态度的话,那我只能说我无法理解他这个人了。茶壶发出咻咻声,伴随着泡沫喷出蒸汽。看看时钟,是五点十五分。“喂,京极堂。”我呼唤朋友,“这次已经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了吗?”“什么意思?”“呃……就是……”“附身妖怪已经驱逐了,和我无关。”“你还没见到全部的和尚吧?”“会缠住禅僧的妖怪没有多少,顶多是天狗什么的。自古以来.欲降伏禅魔者,率皆为禅所笼络。对于无言之人耗费数百之言,亦如以贝壳度量大海。即便说法,亦是班门弄斧。”“那铁鼠呢?”“那已经驱逐了。可是……”此时,京极堂抬起头来。“嗯?那边附上了什么吗?”不知不觉间,玻璃门打开,一脸苍白的饭洼站在那里。背后则是仁如那张端正的脸。饭洼个子很小,仁如轻而易举地就高出她两个头。青年僧人露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理解的表情,脸部肌肉僵硬。一一他们说了什么?那近乎虚伪的健全消失了。仁如被什么东西给附上了一一京极堂是这个意思吗?“啊,结束了吗?”派出所警官说道,站起来的瞬间,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长得一脸时钟相的警官急忙抓起它送到耳边:“是、是、是的。嗯?”警官望向京极堂。接着他用右手按住话筒的下半部分问道:“请问你是中禅寺先生吗?”“是的。”“哦,是仙石楼打来的电话……”“找我的吗?”“听说是……你认识一位今川先生吗?”“嗯,认识,虽然我想我这个朋友可能更熟一点。”朋友指的是我。“哦,电话里说,那位今川先生,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了。”“今川?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是什么意思?”“呃,你要听吗?是本部的益田刑警打来的。”“换我听吧。”京极堂接下话筒。“喂?我是中禅寺。怎么了?你说今川他怎么了?那是自愿接受约谈吗?嗯,所以不是执行逮捕令吧。咦?谁?要把尾岛佑平先生怎么样?哦,跟仁如和尚一起吗?益田,这种事能不能请你跟警官先生说?我很忙的……咦?久远寺先生叫我去?久远寺先生回来了吗?復木津?我听不太懂呢。益田,你冷静一点,你自己先乱了阵脚怎么行?整理一下思绪再说吧……”除了伦敦堂店东以外,每个人都紧张极了。发生事情了。“哦,我明白了,我会转达。请问你是栗林先生吗?”时钟警官说“是的”,挺起了胸膛。京极堂公事公办迅速说道:“首先,由神奈川本部派遣的警官和这个辖区的次田刑警很快就会抵达这里,请将这位松宫师父交给那位刑警。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听说要移送到仙石楼去。还有,本部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按摩师尾岛这位先生以自愿出面的形式协助。管辖权似乎属于这边,所以麻烦这里联络。说是想请他去明慧寺,不是指认凶手的脸孔,而是指认声音。不过也得考虑到对方的方便,请他明天再去就行了。还有……关口!”“干吗?”“菅野在明慧寺。”“菅野……?”“还有,今川升格为嫌疑犯了,久远寺医生与復木津被强制送到仙石楼。你……要怎么办?”京极堂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听说正好就是这当儿的事。山下察觉石井就要等得不耐烦,即将亲自出马了。还没解决。山下已经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为了解决事件才搜查的,还是为了逮捕凶嫌才搜查的,或是为了出人头地及立下功名而搜查的。甚或是为了搜查而搜查的。至今为止,只要依照搜查的常道行动,就能够像赚分数一样地破案,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解决事件、逮捕罪犯、出人头地、立下功名以及搜查,在过去是完全相等的。现在却有一种它们即将分崩离析的不安。菅原正在逼问今川。直到昨晚,这名乡下刑警都还高唱着桑田常信凶手说。然而昨天刚一发现菅原博行的存在,他立刻变节,投靠菅野凶手说。而刚才收到验尸报告后,这下子又开始坚持今川凶手说来了。山下已经完全冷掉了。山下也认为这种情况怀疑菅野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今川很可疑也是不争的事实。今川的证词肯定不是捏造就是搞错了吧。若非如此,就变成是调查记录写错了。但是那又如何呢一一山下这么想。他觉得就算出现了另一个极为可疑的人物,也不代表原本可疑的人就不可疑了。可疑这种东西,并不是相对的。处于自己的武器无一派得上用场的状况,无依无靠的山下变得有些依赖看起来较为强健而踏实的菅原。山下会支持菅原的桑田凶手说,其实也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但是菅原会采用桑田凶手说的理由,说穿了似乎只不过是因为上司山下支持这个论点罢了。只要有超越它的根据一一例如被幽禁的异常人物或明显的伪证一一只要有这类东西出现,就能够轻易舍弃。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山下竟然一直依赖着这种人。在桑田凶手说当中,山下等于是依赖着自己的影子。也难怪他会觉得受够了。但话说回来,山下也无法改变路线,去怀疑今川。今川确实很可疑。东京警视厅已经证实今川的古董店与小坂了稔自战前就有交易往来了。而且今川还持有寄自小坂的信件,他被小坂找来似乎也是事实。而在预定会面那一天,小坂遇害了。但是,这些证据只说明了今川与小坂之间的关联,并无法成为犯罪的证明。没有哪个傻瓜会在杀人后不立刻逃走,还把尸体藏在自己住宿的旅馆庭院树上,也没有哪个傻瓜会将这些事逐一老实地告诉警方。若问凶手是否会采取这种行动,山下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这与大西泰全命案有关,那状况就不同了。例如说,如果今川是为了杀害大西而逗留在现场,如何?然后他尽可能顺理成章地潜入明慧寺,如愿以偿地杀害了大西一一这种情节也不无可能吧?事实上,在这宗命案里,最后见到大西的是今川,而他当然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那伪证般的误谬被揭穿,今川会遭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菅原会涨红了那张颧骨突出的粗俗脸孔责问今川,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只有这件事山下总觉得不对。不,不依靠“觉得”或“认为”、直觉或印象来判断事物,是山下以往的基本态度。证据与逻辑才是警部补山下的支柱。所以就算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种话来,可是……一一不是这家伙。他还是这么想。“喂喂喂,今川,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从刚才就听你在扯什么狗啊悟的,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经。我是在问你跟大西讲了些什么。”“我只是陈述事实,我是去请教老师关于狗子佛性的领解的意见。”“你说钩子什么?”“狗子佛性。”“那是怎样的生意?”“这不是生意。”“古董商不谈生意,干什么在这种地方逗留这么久?喂喂喂.今川啊,你竟然诓骗了我们这么久哪。我跟你不一样,是个淳朴的乡下人,完全信了你那一套哪!”“我没有说过任何谎言。”“哦?那你是隔着纸窗跟后脑勺破裂、脑浆四溢的老头子说话吗?他可是当场死亡啊,当场死亡。气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而已。”“请不要那样说老师……老师他……”“是你杀的吗?”“我没有杀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只是……”“只是什么?”“所以……”“所以怎样?”“菅原,你也稍微让人家说说话吧,他不是想说什么吗?”“哪能听他那样一一辩解啊?”“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是凶手,也有辩解的余地啊。侦讯的时候,有时候也是会请律师在场的。这又不是在特攻,小心你的措词。”“这样没办法问出自白的。”“自白不是强逼来的!”菅原忿忿不平。今川转动着有如鲤鱼旗[注]般的大眼睛看着山下。他的嘴巴松弛无力,长相丑陋,却很讨喜。而且比起外表这个人似乎更富有知性。“今川,我们已经再三说明,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大西泰全是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三点十分之间遭到杀害的。也就是在你们采访小组回去后短短一个多小时,距离起床时间仅二十分钟之前被杀害的。关于这一点,你有异议吗?”注: 日本五月五日男孩节的习俗,有男孩的家庭挂鲤鱼旗以祈祷家中男孩早日成材。“我无从提出异议。”今川说。“就是吧?但是你却说你在六点三十分到近七点左右,曾与大西对话。哎,关于这一点,是有几种解释吧。首先是你说谎,现在我们是如此解释;其次是你搞错了时间,但是这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外,是不可能的。三点与六点三十分,就算这座寺院里没有时钟,时间误差也不可能超过三小时……”“我有怀表。”“哦,那就更不可能了。就算你的表快了,也不可能差那么多吧?”“就算表停了,我也不会错得那么离谱。”“是啊,所以这不可能。那么不就没有别的解释了吗?所以菅原才会对你咆哮。喏,你有没有什么要反驳的?”“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和老师交谈过。虽然不能说每一字每一句都正确,但是叫我重述的话,我几乎能够完全重现。”“问题是我们没有可以判断那是重现还是虚构的基准啊。而且验尸结果与目击证词有落差的情况,采信目击者的话而不采用司法解剖的结果,这实在……”一一可是,如果验尸官是共犯的话?这种荒唐的事不可能发生。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一一这是久远寺说过的话。“不太可能,所以这种情况……”“不。怀疑验尸结果是违背常识的。而且若是怀疑验尸结果,了.:)芒。拈o 249就没办法搜查了。作为最低限度的共识,我想必须留下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才行。”“喂,今川,你这是在推翻自己的证词吗?”“不,我也不认为自己的体验是做梦或幻想。这对我来说,也是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那……”“只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关于我所体验的事……”“你不是说死人跟你说话了吗?”“菅原,叫你安静点。然后呢?”“是的。所以说,我在理致殿的庭院,从六点半起将近半个小时左右,隔着纸窗与对禅学有深厚造诣的老人家,或声音听起来像老人家的人进行了问答……这是事实。所以准确地来说,我和泰全老师交谈过一一这并非事实。”“什么?”整理需要一些时间,但在山下整理完成前,菅原开口道:“喏,结果又这样狡辩。说得那么拐弯抹角,结果你只是想说和你说话的是大西以外的其他人吧?”“这……菅原,这不能忽视啊。”“为什么?”“因为那样的话,那个人就是凶手啦。”“是这样没错……山下兄,你是肚子痛吗?感觉很没气势哟。还是……”原因出在你一一山下想这么回嘴。“还是你掌握到什么了?”“没那回事……”爬上屋顶的和尚,掉下屋顶的和尚。就因为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起初事件才会呈现出奇怪的状况。爬上屋顶的和尚是凶手,掉下来的是被害人,这一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没错了。隔着纸窗交谈的和尚,死在茅厕的和尚。如果将其视为同一人,就会产生出死者说话的怪异。所以这次也将说话的和尚当成凶手来思考如何?这样比较合理。所以山下觉得与其怀疑今川,相信他的话可能更有所展望。“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啊。”山下无法好好地说明,或者说,他没有力气说明。菅原露出轻蔑的表情。“怎么可能?那声音呢?你不是直到几个小时前都还在跟大西说话吗?那怎么可能认错呢?喏,山下兄,你也可以从纸门另一头分辨出我和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吧?”“当然分得出来啊……”山下没有自信,声音相像的人有很多。就算原本的声音不像,但音色是可以改变的,一课里甚至有人可以模仿他人的声音。而且若是隔着纸门,那就更难分辨了吧。如果是在未曾预料到里面有别人的状况下,也有可能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声音听起来一样。再加上……和尚那种有如说教般的腔调很独特,如果混杂着那种艰涩难懂的词汇交谈,任谁都会以为对方是和尚吧。不仅如此……如果对话又说得通的话……“要看情况吧。”又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了。“如果说要看情况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了。”“理致殿吗?那边的指纹跟遗留物品查得怎么样了?”“查不出指纹。不,有是有,但是多个新旧指纹混杂在一起,查不出什么。而且你还没有指示要采集这里所有和尚的指纹啊。”“这倒也是。”“不过理致殿肯定不是第一现场吧,所以我完全不懂这家伙为什么要做这种伪证,又不能为谁制造不在场证明。”“还不一定是伪证吧?”“山下兄,你到了这个地步,好像又变得畏首畏尾了哪。不过这家伙要是凶手的话,就是你的直属部下一一益田捅出的大纰漏了。监视中的嫌疑犯趁着刑警不留神时,堂而皇之地犯案,这会被追究责任的,搞不好会关系到你的前途哪。”“不是那种问题。”听到菅原这么说,山下才注意到这件事。菅原说的的确没错。但是菅原不也有留下益田一个人下山的责任吗?一一不,这件事不管任谁来看,都是山下的责任,搜查主任是山下。头衔成不了武器,反倒成了枷锁。这才是头衔原本的功能。“哎,菅原,别把视野放得这么狭窄,以统筹性的判断力来搜查吧。而且其他还有许多可疑的人啊。”“你怎么突然圆滑起来了?可是那个什么统筹是你的工作啊,我的任务是其他,这里就交给我吧。”山下也不应声,站了起来。然后他尽可能高高在上地俯视菅原,说:“千万克制暴力行为啊,那也会是我的责任。”山下离开了房间。轮班的警备人员在邻室假寐。山下坐到阴暗的角落里。然后思考。根据报告,神秘僧侣已经被拘留了。虽然把他叫到仙石楼去,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山下觉得那个僧侣似乎也没有关系,毋宁说他强烈地希望没有关系。尾岛佑平的证词有多少可信度呢?一开始会想到要指认声音,是因为山下几乎有一半确信桑田常信就是真凶,也觉得这是个有效的方法。如果桑田是凶手,这可以成为突破他心防的有效王牌。而且山下心想就算桑田不是凶手,那凶手八成就是菅野了。所以他才安排尾岛过来,但是听到今川刚才的话,山下也开始质疑起这个想法了。只凭声音什么都不会明白的,就算明白,也成不了关键证据,这没有证据效力。如果凶手是别人的话,这个方法就几乎无效了。而山下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这整座寺院。虽然不是调查了禅宗所有的宗派与教团一一山下也不明白宗派与教团是怎么个不同法一一但是今天的中间报告中说,警方所照会的每一个教团都说不知道这座明慧寺。他们声称至少没有送出援助金给这样的寺院,这与益田的说法大相径庭。山下几乎完全听信了益田从大西那里听说的内容,根本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然而大部分刑警对这细枝末节之事几乎不表示兴趣。在搜查会议里,也没有受到多大的重视。山下以为至少菅原会在意,因为菅原一开始对于没有财源的明慧寺抱有极大的疑心。明慧寺共谋说应该是菅原更早于桑田常信凶手说的第一个想法。然而现在菅原的怀疑似乎完全转移到今川身上。如果今川是凶手或共犯的话,比起寻找寺院财源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可以更加轻易地解决事件,而且也比怀疑所有和尚省事多了。但是,还是一样不对劲。即使如此,这座寺院仍实际存在,和尚们也居住在这里。山下虽然也去看了所谓的旱田,但那实在不是能够获得自给自足的收获田地。所以需要钱。小坂在下界的生活情形也查清了。根本没什么。他只是由当地的好事者及教师、自称文化人所组成的环境保护团体的发起人罢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说是租来的房子,也是作为环境保护团体的办公室,房租则由那个团体支付。团体的活动内容目前正在调查,不过完全与杀人事件无涉。关于久远寺嘉亲的数据也送到了。就像本人说的,就算是抄本,报告书数量也庞大得惊人,虽然尚未全部读毕,但山下挑拣出菅野博行的部分阅读了。上面记载,菅野极可能是一名性倒错者,而且是以女童为对象的倒错者。这类犯罪最难以发现,因为被害人肯出面控告的案例极为稀少。尤其被害人是女童的话,更是如此。不出所料,不仅完全没有接获任何报案,由于嫌疑犯本人失踪,也无法确认实情。但是看样子那名叫久远寺的医生,是遭这个菅野魔掌的被害人家属。看到这里,山下总算明白久远寺那异常的激愤态度。对于怀疑久远寺这件事,山下稍稍反省了起来。比起杀人,山下更痛恨性犯罪。但是这件事也没有成为搜查会议的议题。场面由菅原主导,今川被拘捕了。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子自己简直没有存在的价值。石井即将会加人搜查这件事,或许不是可能,而是自己的希望。比起逮捕凶手或出人头地或名声,山下现在更渴望解决。不,也不是解决,山下只想早点离开这座山,好好睡一觉.结果山下离开了知客寮。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坚信自己没有错的自己,令山下难以置信。在这种情况,主体是哪一方呢?山下觉得自己分裂了。但是自己就是自己,这些全都只是修辞上的问题,相信的自己与不相信的自己也根本没有分裂。外头已经人夜了。山下突然觉得寂寞不安。虽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与自己相比,这座山巨大得骇人。这场搜查不是罪犯对刑警的攻防,而是个人对“山”的战斗。山下逐渐有了这种感觉。森林嘈杂作响。知客寮里灯火通明。禅堂旁边的建筑物也传来人的气息,侦讯还在持续进行,三门有两名警宫冒着寒风站着。寺内确实有着众多的人。禅堂里八成也坐着许多和尚。好诡异。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被这座山给吸收了。菅原的怒吼,慈行的叫唤,也和树木沙沙作响没什么两样。如果背后站着那个长袖和服姑娘,这里就是完完全全的山中异界了。——啊,早知道就别想了。山下真的有种女孩就在背后的感觉,不敢回头了。如果回头看见女孩就在那里,那可是比死更教人不敢领教。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山下无可奈何,迂回曲折地绕过境内,走向禅堂。他虽然不喜欢和尚,但待在人多的地方附近,比较安心一些。去看看禅堂旁边的小屋吧,不……——记得久远寺说了什么呢。是捉住今川,把那个侦探和久远寺赶回仙石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