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警察……”“弄个不好,一出去就会给逮住了。要是被逮住就被逮住吧。”“这……”“对吧?哎,总觉得把你给卷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你就把这当做是从军时代有个怪长官所带来的悲剧,死心吧。”“好的。可是本来一开始我才是关系人,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吧。”“这样啊。你清楚寺院里的地理位置吗?”“知道某些程度,不过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里。”“很足够了。走吧。”“去哪里?”“去见那个老人家……叫仁秀吗?去见那个人吧。”“为什么?”“去问菅野的事。和尚们连对警察也不肯透露,而且慈行也说了那个长袖和服姑娘发生过什么事不是吗?”“啊……”今川也很在意阿铃的事。屋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在。今川除了知客寮以外,只去过内律殿和理致殿,还有禅堂和旁边的建筑物而已。他沿着回廊行走吋看过食堂和佛堂,不过因为没有一同采访,所以并未进去过。根据饭洼的陈述,仁秀的草堂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树丛里。笔直生长的树木,使得空间显得无比庄严。没有多余的色彩,再加上气温偏低,这一切要素都无限提高了精练风景的完成度。“好沉静。”“什么?”“不觉得沉静吗,在山里头?”“这样吗?”“我长期以来一直住在石头盖成的建筑物里,嗅的尽是药品的臭味,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很新鲜,好清净哪。”“可是这里是杀人现场。”“是啊。虽然对死人过意不去,但我觉得在这座山里,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是埋没在悠久历史当中的、无名的个人的死。”“这……我有点了解。”“所以或许用不着我们拼命追查哪。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够如此。”久远寺老人仰望着大雄宝殿的屋顶。今川主观认为,禅是没有色彩的。这当然是受到水墨画之类的印象所影响,既没有深刻的意义,根据也很薄弱。不过不管怎么样,禅对今川来说就是没有色彩的。即使有颜色,那也是有如梦中的色彩,无论是红是蓝,终究不过是黑色的变异,只是稍微偏黑、偏白或偏灰罢了。黑白当中的“色彩”一一阿铃。那是异物吗?不,不对。“那个叫阿铃的女孩……”“哦,她跟我们想像的差距颇大呢。今天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但她的智能一点都不迟缓,她拥有十足的知性。我想她并没有失去本性吧,反倒是相当理智。只是教育环境不好……不,只是环境不对。”“我也……这么认为,但,虽然这么认为……”一一那个孩子是妖怪。一一不可以去,今川先生。“但总觉得不明白她的真面目。”“真面目?什么叫真面目?今川,她的确不是妖魔鬼怪啊,我跟你都看到了。她是真的,不是幻觉之类,就像你我看到的那样。”“虽然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可是……”“你是说饭洼小姐说的话吗?今早我也从鸟口和中禅寺小姐那里稍微听说了。”“还有关口先生的话。”“嗯,如果只依听说的来判断一一虽然完全只是推测而已,由我赘言这些或许是一种僭越,但是那个叫阿铃的姑娘,或许就是饭洼小姐所说的失踪的女孩……”“松宫铃子小姐?”“对,那个叫阿铃的女孩,会不会是那位铃子小姐的孩子?”“咦?”孩子——今川从未想过。“在这种小地方竞有如此多的雷同,虽然我不是山下,不过也觉得这不可能是偶然。不管是名字还是服装,都太一致了。可是显而易见,她当然不是狐狸妖怪之类。如果不是妖怪的话,就只能用偶然来强加解释,但这又让人觉得不对劲。如果是有什么人为的意图介入其中,使其变得如此,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吧?衣服是母亲传下来的,名字也是母亲传下来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事。铃子小姐是在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女孩今年十二三岁,恰巧符合。”“十三岁……能生孩子吗?”“现代就算十三岁生产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例如说,她迷失在山里时,被不法之徒侵犯蹂躏,受了玷污,怀了孩子一一虽然这种事我不太愿意去想像,也不愿意谈论一一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仁秀给救了起来……”“原来如此……在这里生产了是吗?”有可能。或者说,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虽然无法判断铃子是否真的在山中遭到凌辱,但如果阿铃是铃子的女儿,那么大部分的不可思议与不自然都会消失了。只是……——歌。小说家很介意那首歌。不过,只要把那首歌也当做是母亲传给女儿的不就好了?例如,铃子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唱给女儿听……——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那首歌很恐怖。不,听说民谣俗谣之类本来就有许多那类恐怖的内容,那首歌应该也算不上特别奇怪。《竹笼眼》的歌词不也非常诡异吗?不,等一下。一一我没听过呢。对了。对于小说家的问题,饭洼回答说她小时候从来没有听过那种歌。今川把这事告诉久远寺老人。“那种东西是可以学的。”“学?什么意思?”“今川,如果铃子小姐是在这里生下阿铃的,那么她在这座明慧寺里至少住了十个月。铃子小姐在这段期间学会那首歌,唱着那首歌时被村里的人目击。生下来的孩子一一阿铃长大成人,穿着相同的和服唱着相同的歌,被不同的人看到。所以目击传闻的间隔才会相隔了十几年吧.那段空白,正是女孩阿铃成长的时间。”这是合理而且有说服力的意见。“可是,那么铃子小姐一一饭洼小姐的儿时玩伴现在怎么了呢?”“很遗憾,我认为她已经死了。可能是产后身体恢复不过来,或是染上流行病,或遭遇事故……这我们当然不会晓得。但我觉得铃子小姐生下那女孩之后马上就死了。若非如此。不可能十三年间都没被他人看见地生活着。所以仁秀老人才会对饭洼小姐的问题闪烁其词吧。”一一松宫铃子已经死了。“那么,是谁教阿铃唱歌的?”“当然是仁秀先生教的啊,母亲铃子也是仁秀先生教的吧。母亲十个月就能学会的歌,有十三年的话,无论如何都学得会吧。”“原来如此,说的没错呢。”“所以阿铃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哪,她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也没办法培养社会性和协调性,词汇一定也很少。这也是没办法的。她不是有残缺,而是个野生儿。”久远寺老人的见解在现阶段是个没有疏漏的卓见,今川认为这应该就是事实。那就是阿铃一一长袖和服姑娘的真面目。一一得赶陕告诉那个不安的小说家才行。今川心想,因为小说家似乎非常在意这件事。不过那个人感觉上似乎强烈地希望现实幻想化,所以让他认为阿铃是妖魔鬼怪——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看到像旱田的地方了。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收获?草丛一一说树林更正确一一的深处有一栋建筑物。“是那个吗?”“噢,总算没被逮捕,平安到达了。”饭洼说看起来与其他草堂一样。的确,外表没有什么不同,但今川总觉得这里更要古老许多。久远寺老人站在门前,回顾今川。“这种状况该说什么呢?我不习惯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哪。说我是来看诊的吗?”“请这么办吧,”今川苦笑着说,“就说你是来探视刚才被罚策殴打的伤势就行了。”“噢,是啊。”老人笑着把手伸向门的瞬间,门打开了。差点迎头撞上的久远寺老人倒吸了一口气,往后退去。一开始看不出是谁站在那里。“呃、这……失礼了。”“你是……托雄吗?”托雄一一应该是现在人在仙石楼的桑田常信的行者。“您是……今川先生,您昨晚不是和大家一起回去了吗?”“我又来了。”“来、来这里有事吗?”“仁秀先生在吗?”久远寺老人间道。“这位是?”“这位是医师,久远寺医生。”“医师……为什么?”“哎,别计较那么多。像你这种年轻和尚经常来这里吗?”今川也觉得格格不入。“不,只有负责斋饭的僧侣会过来。贫僧是典座的行者,此外也负责库院的工作,所以……”里头传来声音:“小的蒙受施舍。”是仁秀老人。老人一如以往,卑躬屈膝地驼着背,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托雄以机敏的动作避向一旁。“施舍?典座的施舍,指的是食物吗?”“是的、是的,小的收下多的剩的来吃。”“剩的?禅僧会吃剩东西吗?”久远寺老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交互望着年轻的托雄以及从里头走出来的一团破布般的老人。“当然不会有那样的事。粥有十种利益,没有云水会剩下食物的。但是例如说……若是有腌渍物的根子,或是锅底锅边剩下的粥,小的便感激不尽地收下,那是很珍贵的。”老人更加卑微地低下头来。“哦,也就是节俭的和尚们剩下的东西,像是要清理掉的东西。粥也是沾在边缘像糨糊状的东西,就这样给你吃吗?”久远寺老人的额头挤出皱纹来。托雄似乎以为那是责备的意思,略带辩解地说道:“不,其实是……也有姑娘的份,现在是……贯首猊下他……”可能名目上虽然是剩下的,但现在已经在惯例上多做两人份送来吧。久远寺老人似乎也从托雄的口吻中察觉了。“可是仁秀老先生,你也在耕田吧?用不着要那种东西,你从以前就是自给自足的不是吗?”“这儿长不出足以供给三十多人食物的收获,所以……”“什么所以,这是你的田吧?”“田是属于大地的,收获是属于大众的。若是能够让尊贵的和尚们享用,大米和小米也愿意回归无我,贡献出自己吧。”“哼。”久远寺老人哼了一声,“仁秀老先生,我叫久远寺,这个人叫今川。我们是有事请教才来的,方便借点时间吗?”“好的、好的,哎,请进,请用茶。”“那么贫僧就……因为还有警方的人,恕我告退。”托雄朝着久远寺老人和今川行礼后,快步离开了。里面的陈设与其他草堂大不相同。首先有泥土地。木板地铺着草席,上面有地炉。白天花板垂下的伸缩吊钩上挂着铁壶,呈现出有如古早农家的风情。与隔壁房间之间的区隔也不是用纸门,而是垂着一片草席作为遮蔽。仁秀打开储藏室,取出茶壶等用具,准备泡茶,久远寺老人见状制止。“啊,不用麻烦了。恕我失礼,但看里头这样子,这儿可能也没有茶叶吧?就算有也是奢侈品,能够像这样让我们取个暖就很好了。”“好的、好的,小的明白了。”仁秀停下动作,也不把拿出来的东西收回去,隔着地炉,在久远寺老人对面坐下。“你几岁了?我今年六十三了。”仁秀在眼角挤出一堆深深的皱纹笑了。仔细一看,他有着一双大眼,相貌柔和。“小的起居于深山幽谷,连自己的岁数都忘了去数。与万古不易的天然同住一处,甚至误以为自己也是千古不易了。待一回神,已经成了个老糊涂了。”“那我换个问法好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就住在这里的?是厌恶人群吗?为何要舍弃城镇的生活?哎,其实我也是被放逐般地来到山里的,也不是不了解那种心情。”“小的打一开始就没有能够抛弃的生活,亦无厌恶之人。生来无一物,自生而为人,便一直在此。”“你是……在这里出生的?你的父母怎么了?总不可能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吧?”“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养育小的长大成人的人,也早在令人遗忘的遥远过去成了不归客。”“噢,那么你也和那个大和尚……他叫什么来着,今川?”“哲童。”“对,跟哲童一样是弃婴还是……啊,请不要见怪。是那样的境遇吗?”“哎,连昨日之事也依稀朦胧,幼少之事,有亦同无。弃婴或鬼子皆是相同。”久远寺老人突出嘴唇,用力缩起下巴。医生的下巴成了三层肉。“哲童是……你在哪里、怎么捡到的?”“哲童是在大地动的时候捡到的。”“地动?关东大地震吗?”“是这么称呼的吗?是从瓦砾底下救上来的。他当时还是个婴儿,却很强壮。母亲死了,他却独力活了下来。所以哲童也是生来无一物。”他保护了地震时的孤儿吗……?“那阿铃小姐的情况是怎么样?”“先前也有女人来问过,阿铃是十二还是十三年前……”“阿铃也是生来无一物?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没错,正是如此。”“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吧?”“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也就是阿铃和哲童一样,是在襁褓时期被捡回来的吧。那么铃子是在其他地方生下阿铃,然后把她给抛弃了吗?“是在悬崖底下,奄奄一息的时候捡到的。她也是个坚强的孩子,活过来了。”久远寺老人或许也有和今川同样的想法。他频频向今川使眼色,接着问:“那么,请教一下,仁秀老先生,你没见到阿铃的母亲吗?”“没有。”“那么那身长袖和服呢?”“救她的时候就穿在身上,打一开始就穿着。”“她就被那身衣服包裹着吗?那名字呢?为什么会叫她阿铃?”“护身符上写着一个铃字……”“有写名字啊,这样啊。今川,阿铃果真是铃子小姐的孩子。”应该是吧,但是……“请问……”今川发言了。因为他觉得要是现在不问,就永远无法确认阿铃的真面目了。和那个小说家不同,现在的今川觉得若是留下暧昧不明的部分,会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久远寺老人的推测某种程度是正确的吧。但是如果铃子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生下阿铃的话,就会产生微妙的破绽。铃子本人没有与仁秀接触,那么铃子就没有时间从仁秀那里学到那首歌。这样一来,就只能推测那首歌不足由仁秀教给铃子的。那么应该是铃子一开始就知道那首歌,或失踪后在别的地方学到的。但是那样的话,这次又变成母亲没有时间把歌传给女儿了。“歌……”“歌?”“阿铃小姐常唱的那首歌,我也听到了。老先生知道那首歌吗?”“哦,您是说那首胡乱唱的歌啊,是她不知不觉间学会的。”“学会的?那么是你教给她的吗?”“小的并没有教,那是一首容易记的歌,阿铃很快就自己学会,随口哼唱了。”“不过那确实是你传给阿铃小姐的吧?那么是谁教给你这首歌的呢?”“小的也不记得有人教过,而是听着长大的,阿铃也学会了。哲童也知道那首歌,或许是哄他睡的时候,小的不知不觉唱出口来的吧。不,那或许本来就是摇篮曲……”仁秀和蔼可亲地笑了。“不过以摇篮曲来说,感觉有些阴沉哪。”那不是在说谎的表情。不论好坏,那是一张与狡猾无缘的脸。“换句话说,那是养育你长大的人所唱的歌吗?”“正是如此。”一一哪里……不对劲。那么为什么铃子会知道这首歌?今川偏着头使眼色,久远寺老人察觉,立刻响应道:“今川,我说啊,历史这种东西,只能以记录或记忆这两种形式留存下来,而记录与记忆这两者一一都会被人擅自篡改。”“篡改?”“篡改啊。”老人再次说,“我想啊,十三年前有人看到了迷路的铃子小姐。因为在深山里穿着长袖和服,感觉很奇异,所以被人记下了,或许也被记录下来了。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一一阿铃小姐被目击了,而她也唱着歌。这不可能是偶然,事实上,我们也不认为是偶然。这种心情会想要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而这种作用便会回溯到先前看到的人的记忆,加以篡改。”“也就是铃子小姐一一被当成她唱着根本没唱过的歌吗?”“对、对,地点和服装都一样。那么她也唱歌吗?好像也唱过吧。不,一定唱过。不,她绝对唱了,而且唱的是一样的歌一一记忆就像这样被篡改,记录也被改写。拥有记忆的人死后,只有记录成为事实流传后世。这类事情并不稀奇的。”“哦……”今川认为这种事实际上是会发生的。而这么想的话,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久远寺老人的说法出现的破绽,也可以修补起来了。“仁秀老先生,在这种地方要养育两个孩子,环境如此恶劣……失礼了,不过这环境称不上富裕,不论对孩子好还是不好,都一定相当辛苦吧。而且你又是那种近乎卑躬屈膝的好脾气,啊,可是你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嘛……嗯,没有人能批评你什么。可是阿铃小姐她啊,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该让别人收养她,让她接受一些教育比较好。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是那样比较好啊。”老医师以交织着惊异与同情的口吻说教似的说。“好的,好的,是这样的吧。老实说,她是哪里的孩子,为何会像那样被扔在山里头,小的完全不明白。救起她的时候,小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连话也不能说,小的也无从知道事情的经过……”这是当然的吧,有哪个弃婴能够说明自己被抛弃的理由?“她花了许多时间才复原过来。总算恢复精神、可以行走的时候,那个姑娘……阿铃她……”仁秀老人把一双大眼睛眯得像线一般细。“趁着小的一个不注意,跑进了山里。”“才刚能走的时候吗?”“是小的去田里做活的时候。小的找了又找,总算在大老远的地方发现倒下的她。幸好人还活着,却已经是气若游丝了。”这……抛下幼儿不顾的仁秀老人虽然有责任,不过不用负责的局外人有资格责备这个奇特的老人吗?“但是这次她却怎么样也好不起来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所以长年以来,阿铃只是卧病在床,连话也不会说,只是发呆。结果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姑娘。”仁秀露出悔恨的表情。看到他那个样子,久远寺老人表现出既像困窘又像哀怜的表情来。“你……一定对这件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你一时疏忽,才害得阿铃小姐一病不起,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就应该早点带她去看医生……啊,当时正值战争吗?”仁秀点头。“您说的没错。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数十年如一日,就在想着她明天一定会好起来,明天一定会好起来当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阿铃恢复精神,开始能外出行走,是在……对,去年还是前年吧,才不久前的事。若非如此,小的早已拜托寺里的和尚大人。尽快把她送去给别人收养了,真是罪过啊。”“哎……可是也因为你长年来的悉心照顾,阿铃才能够恢复健康啊。那姑娘还很年轻,往后还长得很。换个看法,你等于是救了一个陌生女孩两次呢。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努力将她养大了,这是善行啊。”仁秀说:“没有的事,太不敢当了”,随之低下头来。简直像是在俯首赔罪。“请把头抬起来。年长者在我面前这样低头,我反而觉得尴尬。话说回来,仁秀老先生,那个……”久远寺老人本来不是来问阿铃的事的,他的目的是来打听菅野的事。“另一个孩子,喏,哲童他现在还住在这里吗?”但是老医师却似乎迟迟无法切人正题。“把阿铃带回来时,哲童就托给了和尚大人。在那之前,哲童就会去帮忙作务种田,而且也不能够让他在这栋小屋和阿铃同住一起。哲童就像那样,连篇经文都记不住,不过也有洞宗令聪[注]大师的例子,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禅师的。”“原来如此。那个洞宗是什么东西?”“呃?”“不,没关系。问了这么多私人的问题……那个,该怎么说,唔,刚才也让你说了许多心酸的回忆哪。顺道一问,你知道那个叫菅野的和尚吗?”注:洞宗令聪(一八五四~一九一六),明治时期的临济宗高僧。洞宗因为生性愚钝,好几次想要还俗,却被其师再三挽留。后来他致力修行,最后在正眼寺修业得道。“您是说……博行师父吗?”“是啊。那个博行去年夏天究竟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事……?仁秀老先生,你知道吗?”仁秀的表情霎时一沉。“博行师父他……不,对博行师父……小的真不知该如何谢罪才好,小的无论被慈行师父如何责打都是罪有应得。”“那跟阿铃小姐有关系吗?我问了,却没人肯告诉我。和尚们也像贝壳似的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吐露。”“这样吗?那么小的……更不能说了。”仁秀用一双大眼注视地炉里的炭火,嘴唇紧紧地抿成一字形。被熏过似的淡黑色团块上,只剩下一对炯炯大眼。他似乎顾虑到和尚们。久远寺老人更严肃地追问:“你是怕对和尚们不好意思吗?我从菅野出家前就认识他了,我很清楚他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和他就像一家人。拜托你,告诉我吧。”仁秀甚至闭上了眼睛,成了一团块状物。“仁秀老先生,你做了什么吗?”“是啊……那位大人的……博行师父珍贵的修行……全给糟蹋了。”“被你吗?”“被……阿铃。”“阿铃把菅野的修行糟蹋了?什么意思?喂,仁秀老先生!”伸缩吊钩左右摇晃。从今川坐的位置来看,那钩子简直是被久远寺老人的气势给震动的。仿佛屈服在气势之下,仁秀张开了沉重的嘴唇:“阿铃她……恢复到能够外出,这是件好事。但是在这样的深山里,没有姑娘可以穿的衣物。小的不得已,只好让她穿上那身华服,让她出去了。穿法很难,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也都过了十年,总算知道怎么穿了。然后阿铃就以那身打扮在山里活动……”深山里的长袖和服姑娘一一小说家所说的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一一于焉诞生。那便是命运乖舛的山中之子。“阿铃穿着那身打扮跑进了寺里,然后就在去年的……夏天……”“那又怎么了?阿铃小姐穿着长袖和服去寺里,又怎么会碍到菅野的修……”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嘴巴就这么张着僵住了。“修……”仁秀开口道:“那位大人为了斩断最难斩断的烦恼而遁人佛门,为此日夜修行不倦,然而……”“不……不,不要全部说出来。我、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可是,那样阿铃小姐她……”久远寺老人再次说到一半,右手捂住脸,抓住那团丰厚的肉,挤出来似的发出呜咽。今川大吃一惊。“那么……那个菅野他……啊,怎么会这样……”老人呻吟似的说道,紧紧闭上眼睛。“不,仁秀老先生,这……这是菅野的错。他是加害人,阿铃小姐是被害人。然而你为何如此卑躬屈膝……”“被害人?卑躬屈膝?”仁秀一脸诧异,这些词汇恐怕是他未曾听闻的。“是啊,该道歉的是寺里那些人!该忏悔的是菅野才对!竟然把那种还不经事的小姑娘给……”久远寺老人义愤填膺。而今川感觉到一种和刚才相同的不可思议的心情。今川不了解老医师愤怒的理由,因为他完全不明白没有说出来的部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知为何,今川又觉得自己明白两人对话的真相。然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又变得不是真相了。仁秀说道:“小的不解您说的被害人加害人。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三时业[注]为世间定理。害与被害,皆是业报未除之故。若论罪孽,守不住三聚净戒的博行师父,以及令博行师父失守的阿铃皆是同罪。”“不懂,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哪个国家有被强奸了还要道歉这种荒唐事……啊……”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第三次吞回了话。“今川,啊,抱歉。不,惟有这件事,一个人是做不来的。不,一想到阿铃小姐的心情……对不起,仁秀老先生。”久远寺老人垂下头去。今川什么也没说。换言之,菅野这个人“难以斩断的烦恼”的真面目就是性欲吗?那么菅野是想要借由修行来斩断性欲吗?然而他一看到阿铃这个女人……虽然今川认为阿铃根本还不到可以称做女人的年纪……就脆弱地崩溃了。菅野凌辱了阿铃,以此为契机,他的人格崩解,结果遭到僧侣们幽禁……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对今川来说,这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首先,今川就无法理解会有必须做到这种地步才能够压抑的性欲。不,斩断性欲这种想法本身他就难以理解。他觉得凡事只要过度都不是件好事,但是那完全是比照社会规范或道德伦理之下的想法。虽然有个人差异,但只要身为生物,就一定有性欲。为什么否定性欲,或能够根除陸欲,就会是正确或伟大的?虽然应该没有这回事,但今川还是只能够说他不明白。当然也有像僧侣或修道士那样可以过着禁欲生活的人,而他认为那种生活能够成为某种规范,或成为某种创造的原动力。但今川认为,那是只有做得到的人才做得到的事。他不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那样,而且若是如此,人类就要绝种了。只是看到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甚至当过医生的一个大男人就失去了自制心和一切,这代表菅野借由修行,将性欲压抑到就要自我崩坏的边缘了。这算是修行吗?啪一一炭火崩裂。“仁秀老先生,我……只要是能够为你们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不必客气,什么都尽管说吧。我就住在下面的仙石楼,我也会寻找可以收养阿铃的人家。虽然我没什么钱,不过我也会尽可能给你们经济上的援助。事到如今叫你下山或许是件残酷的事,不过那姑娘的未来还长得很,请你千万不要拒绝。”注:指现报业、生报业及后报业。仁秀老人露出近乎不可思议的柔和笑容:“感激不尽。走出屋外时,太阳已经西沉了。老医师的额头冒出汗珠,看起来相当疲惫。今川更加不知该如何搭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跟在后头。老医师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川……”“是。”“怎么说,听到那种事,你也觉得很不舒服吧?”“一想到阿铃小姐,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仁秀老人虽然没有明白点出,而这也不是能够随意启齿的事……嗯,真的难以回答。这真的是事实吗?”“嗯,应该是真的。菅野真是做了寡廉鲜耻到了极点的事。”“老先生为什么会知道?”“他就是那种病。”“那种病?性欲异常强烈之类的病吗?”“不是,那种只能算是精力绝伦或是色情狂吧。那种人世上多不胜数,也没什么好烦心的。今川,那个叫菅野的人,好像只会对年幼的女童产生性冲动,只有女童能够成为他发泄性欲的对象,就是这种病。”“啊……”这今川曾经听说过。“社会上称他们为性变态,唾弃不已。不过那种嗜好,任谁多多少少都有。像是虐待狂或被虐待狂,有那种人吧?里面也有些人的兴趣下流得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大家都巧妙地加以排遣掉了。不过菅野这种情况,是无法排遣的,不管怎么样都会变成犯罪。既然天生就是那样的人,也无可奈何了哪。”“所以老先生方才才会对警察说‘癖好’吗?那么菅野先生他……”今川心想这样的话,就稍微能够理解了。“他那样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医学完全帮不了他,而且这或许不属于医学的范畴哪。这种人在社会上被当成异常者,在医学上却是正常的。说是精神疾病的话,也的确是一种病,但那并非分裂症或神经官能症。如果说那是病,所有的人类都有病了。所以他……”“老先生,你要怎么做?”“我要去见菅野。”“见他,然后呢?”“和他谈。能够规劝他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换言之,能够平抚他、原谅他的,也只有我一个。”“什么意思?”“啊……啊?”走在前面的久远寺老人突然站住,今川差点撞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丁下来。“那个是大和尚吧。”树林的另一头有人影。是哲童。“他可以在外头乱晃吗?是瞒着警察吗?他要去哪里?方向完全相反啊?”确实,那不是往仙石楼的方向。不经过仙石楼,应该没办法到山脚去。他看起来像是要深入山中。哲童穿着作务衣,背着背架,或许是去砍柴。今川说“那就是哲童”,老医师便说“哦,真是个巨汉哪”。不出所料,土牢前站着警官。“进不去。”“哎.不要紧,总有办法的。刚才第一次进去时,菅原刑警说过,人口的锁昨天被人打开,但没有钥匙,所以关不上。”“那么里面的牢槛也开着吗?”“听说里面牢房的钥匙插在锁孔上,所以锁还有作用。可是那没关系,只要能说话就行了,关着反倒好,只要人口开着就没问题了。”“可是有警察在监视。要是这样默默回房间等着,或许迟早可以见到菅野先生。”菅原是这么说的。“那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许在凶手落网之前都见不到哪。那样的话,根据情况,搞不好真的永远都见不到……咦?你看那个。”今川转眼一看,禅堂前发生了骚动。三名警官正在大呼小叫。“他果然不是寻常侦探,这时机真是太巧妙了。又或者他是在随处引发混乱?”看样子火苗是復木津。混乱毫无疑问是他随处引发的。如同老人的预测,监视的警官从沟里探出身子察看,见状慌忙离开洞穴前,前往骚动的方向。一定是想得太天真,认为不会有人闯进洞穴里。今川和久远寺既没有伏下身子,也没有躲在遮蔽物后面,警官却完全没看见他们俩。警官的眼睛似乎就只盯着醒目的復木津一个。久远寺老人迅速进入雪堆形成的战壕后面,就这样沿着壕沟屈身跑过去,打开铁栏杆的门扉,消失在黑暗当中。今川略微踌躇了一下,跟了进去。尽管已经来过一次,应该晓得情况才对,今川却绊住跌倒了。地面有些潮湿,手掌触摸到的感觉冰凉无比。今川爬起来后,为了慎重起见,关上人口的栏杆门。虽然明知道门锁坏了,此时的今川却感觉到一种再也出不去的不安。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但每走出一步,就会发出“喀、喀”的响亮脚步声。就连这么大的脚步声,视当时的状况,有时候甚至也会听不见。今川在黑暗中慎重地、真的是极为慎重地往前进,侵入有牢槛的房间。牢里没有灯光。“菅野,菅野。”是久远寺老人的声音,“你在……那里吗?是我,久远寺嘉亲。”有气息。没有声音。“回答我,你不可能真的疯了。”“我疯了。”总算听见声音了。“你没疯吧?你刚才明明就认出我来了。”“我认不出来。”“你刚才说院长。”声音沉默。“这就是你还有理性的证据,你可以说话吧?”“我没有什么可以和您说的……不,我没有什么能够向您说的。老朽已堕入魔道,是沦为冥妄俘虏的畜生和尚,与阁下所知道的叫菅野的蠢才不是同一个人。”“别胡说八道了。要是你成了万人景仰的高僧,说你和以前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我也不会厚着脸皮跑来了。但你现在不是依然迷惘痛苦着吗?所以我才像这样过来了。说起来,管你是出家还是出人头地,都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您……是来问这件事的吗?”“是啊,就算我要求你说,也是天经地义的吧?”“您知道了吗?”“知道了。”“老朽……找不到可以向您说的话。为了找到它,老朽来到了此处,可是依然未能找到可以告诉您的话。”“等你找到那种东西,我都已经死啦。就算我没死,你也死啦。想想自己的年纪吧,这也不是得拼上来日无多的余生来做个了结的事。”“那么……您要如何处置老朽?”“不怎么处置。”“但是老朽所做的事无可挽回,您……”“如果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我也不会叫你挽回,这我老早就明白了。而且,那已经……”两方的声音同时停止了。两种声音余音混合在一起,化为未曾听闻的妖异声响包围今川。低温而高湿的空气停滞且沉淀,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每当声音响起,皮肤就跟着振动。今川竟在这样的场所,体验到声音会振动空气的事实。不管经过多久,眼睛都无法习惯黑暗。暂时的沉默。“小姐她……”“死了。”“死了?”“两个都死了。”“这……为什么?”“是你害的,菅野?”“老朽害的……”“对,同时也是我害的,是大家害的。没有谁是彻头彻尾错了,所以我并不打算责备你。只是,如果你一个人独自痛苦的话,我想告诉你一句话。”“什么……”“痛苦的不止你一个,别自命不凡了!”“自命不凡?”“你这个人寡廉鲜耻、卑劣下流,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为此感到羞耻是理所当然的,努力忏悔过错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啊,那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别以为世界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怎么样。你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你自己则不过是巨大的社会所产生的渺小结果罢了。”牢中的气息增幅了。“我是个医生,跟和尚不同,没有可以谈论这种事的词汇。我知道的顶多只有疾病的种类跟药品的名称而已,这是很简单的。五加三等于八,三减二等于一,就是这种语言。所以我不打算跟你传达什么,我说完我想说的话就回去了。”“院长……”“我已经不是院长了,那家医院已经毁了。菅野,我啊,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后我逃到了那家仙石楼,卑鄙地逃走了。我连对社会辩解的力气也没有,既不努力使人同情,也不昭雪家人和医院的污名。我是个胆小鬼,所以逃走了。而我逃避之后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来到仙石楼之后,菅野,我想起了你。我觉得你是幸福的。”“幸福?”“是啊,你只种下了因,也没看到果就逃走了。你是害怕会生出什么样的结果,还是预测到最糟糕的结果所以怕了?不管怎么样,你什么都还没有看到,早早地就逃了。我在仙石楼里,一直觉得你这样是幸福的。”“幸福……?”“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为所欲为,然后早早地溜了,死了。可是你还活着,活在这种地方。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样,告诉我吧,为什么你离开了?你究竟是在逃避什么?”呻吟一一黑暗在振动。啊,好讨厌的声音。可是那股振动徐徐获得秩序,化成言语。“院长,不,请让我这么称呼。老朽不知道您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但是我觉得我明白您想说什么。”那种理智的口吻,令人完全无法想像是从那个拥有一双死鱼眼的异相男子口中发出的。黑暗开口述说:“就如同您察觉的,老朽自少时便拥有无法告人的癖好,只有女童才能成为性爱的对象一一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我认为这是件坏事,但是同时也心生疑问,怀疑这真的是件坏事吗?当然,以社会的观点来看是不好的,但是在老朽心中,这是无可奈何、天经地义的事。那么,老朽是个不适应社会的人吗?偏差的基准又在哪里?我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年过知命,马齿徒长,老朽依然净想着这些事,结果招来了魔境,老朽……”“对女童病患出手了是吧?”“是的。”“你……没办法忍耐了吗?”“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这是坏事。我不认为您能够了解,但我真的不这么觉得。并非我没有道德心和伦理心,也并非满脑子只有情欲。”“你明白那是不能够做的事吗?”“这个道理我明白,但那个时候,我感觉那种时候,那种行动是合乎道理的。可是当冲动过去,接着就来了。”“什么东西来了?”“不是后悔,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孩子看起来是那么样的圣洁,受到父母的慈爱与祝福笼罩,看起来无比神圣。而我痛感到自己是一个低劣至极的冒渎者,我觉得自己是个肮脏、下贱的秽物。这该说是罪恶感还是嫌恶?……”“我……不能说我了解……”“我很痛苦,心想绝不能再犯,那个时候我对神明发誓了。但是那种心情沉积在心底,不知不觉中,我开始算计起来。”“什么意思?”“例如绑架女童的方法,例如随心所欲地操纵女童的方法,例如抹消女童记忆的方法。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不会伤害任何人,同时自己也不必受罚的方法……就在不知不觉间,我不断地策划着这样的计谋。这种愿望无法合法地获得满足,那么要如何做才能顺利地满足它?我动着脑筋。”“那根本是犯罪,而且是明知故犯。”“对。不过我原本期望,只要事情不败露,就不会产生社会上的罪,或许我也不会萌生罪恶意识了。换言之,这里头有着减轻罪恶感、溯及既往地将行为正当化的想法在作用着。但是,那也不过是为了让偏离社会的自己与社会妥协的作业罢了。这种罪恶感般的感情。并不是来自与社会的磨擦。个人对社会这样的构造,不过是皮相罢了。”“为什么?”“院长,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老朽对令千金做出了什么样的事?”“那是……才不久前。”“这样啊,您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我想都没想到啊,这是我的罪。”“这样吗?是的……卑劣而不知廉耻的老朽,找到了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的方法。而……老朽将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