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_铁鼠之槛(上下全)-13

“惊异万分——师父这么说了好几次。说他以为误闯了佛国。这若是海,明慧寺就是龙宫。不过这里是山,所以该说是世外桃源吗?有巨大的三门,伽蓝也壮丽极了,还有本尊。但是没有人。师父急忙回来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说是没有人住在山里。于是……”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然后他沉思片刻:“于是,师父着手调查。这座寺院这么大,不可能没有留在记录上。然而……”  “记录上却没有呢。”敦子说。  “对,你查过了啊。是白费力气,完全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这完全违背常理。不管怎么想,规模如此浩大的寺院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盖起来。老衲的师父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对,是被这座寺院给迷住了。”  “被迷住了?”  “是啊。师父频繁地探访这里,老衲也陪同师父来了两次左右。”  “为什么?他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宝藏吗?这就叫和尚生意,一本万利[注二]什么的吗?”  注二:日本的一句俗谚,因为当和尚不需成本,意指一本万利的生意。  鸟口发言,他好像渐渐听懂老师要说什么了。  似乎也同样逐渐明了的益田回应:“那当然是因为想揭开秘密喽。”  老师不知为何,快活地应答:“与其说是想揭开秘密,还是只能说是被迷住了。被这座明慧寺。建筑物虽然年久失修,但师父每次来都住宿在这里。这里也有许多塔头不是吗?只来个一两次,根本无法摸透。”  “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找到哪。老衲陪同前来的时候也是……对了,顶多在法堂后面的建筑物里找到了几幅挂轴。那些画都捐赠给仙石楼了。”  “送给仙石楼了?”  “因为师父是拜访仙石楼,才会发现这里的,可能是想要报恩吧。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捐赠也蛮奇怪的,你们没看到挂轴吗?”  鸟口想起来似的抬头:“啊,那些奇怪的画!画着牛的,连续的……”  记得他看到我房间的挂轴时,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些画是连续的吗?  “没错,那叫做《十牛图》。本来是十张一组的,却只找到了八幅。恰好那家仙石楼二楼的房间有八间,想说恰恰好……”  “这样啊,原来如此……”今川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那是《十牛图》啊。”  “很有名吗?”益田东张西望之后,向鸟口问道。  “可是画得不怎么样呢。”  鸟口吐出不成体统的回答,于是益田将视线转向我。老实说,我完全没听说过什么《十牛图》,所以将益田的视线传送过去似的看向敦子。敦子察觉我的眼神,说:“《十牛图》,我记得是写作十头牛的图。我也不是很清楚……”  既然敦子都不清楚了,那么自己完全不晓得也不是件多丢脸的事——益田似乎这么判断。我也完全同意。  老师说明:“《十牛图》是禅的经典,是将禅修行的过程比拟成寻牛而画下的故事。北宋末年,临济宗杨岐派的五祖法演三世的法系中的廓庵师远所画的《十牛图》,在我国很有名。不过这位廓庵除了《十牛图》以外,什么事迹都没留下。只是这里找到的《十牛图》,不晓得是普明的,还是皓升的哪……”  完全听不懂。  老师修正话题的轨道:“可是啊,就算再怎么为明慧寺着迷,当时师父在教团里的地位也相当高,没办法任意行动。说到明治那个时候,寺院为了本末而争执、因废佛毁释而一座座被废,算是佛教界的受难时期。”  所谓废佛毁释,是根据庆应四年的神佛分离令所兴起的运动,如同字面所示,是提倡废除佛法、毁弃释尊教诲的一个风潮。敦子之前也说过,在明治这样的新体制下,佛教寺院为了延续下去而巩固体制、建立基础,费尽了心血。宗派的独立性与寺院的地位高低等争议,并不单纯地只有教义上的差异或法系的不同,而是连同经济与组织的整合性等问题,突然浮出了台面。  当然也有相当多的寺院废寺了。  “有正统来历的寺院还算顺利地被认可为无本寺,但除此之外就难了哪。大寺院每一座都想成为本山。曹洞宗里,水平寺和总持寺之间甚至起了纠纷,虽然很快地就以两寺皆本山、永平寺为开祖开山这样的形式,决定永平寺地位较高,但临济宗就麻烦了。因为临济宗相当复杂,为了本末问题起了相当大的争执。老衲那个时候还是个三十不到的云水,不了解上头的情况,不过京都五山系和镰仓二山加起来就已经七派了。若是随便加入哪座寺院底下,法系很有可能就此断绝。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期。即使如此,师父依然前来这里。而师父若是在调查什么资料,也都是关于这里的事。因为太过热衷,事情终于曝光了。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  “没错。这里究竟是哪一宗的寺院?视结果不同,这会是相当重大的发现。不过这里毋庸置疑地是一座禅寺,但若是如此……”  “原来如此。老师的意思是,根据结果,日本的佛教史可能会被整个改写……”  敦子说,老师点头说“没错、没错”。  “什么意思?”益田问道。  老师边点头边“哦哦”地回答:“禅宗被统合为一派的时候还好,因为法华宗和真言宗也没有被混进来。但是曹洞脱离了。曹洞宗是道元创始的,所以这也无妨。无可奈何。此时禅宗变成了临济宗与曹洞宗两宗。但是接下来就伤脑筋了,例如说……对,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不是有个日本黄檗宗吗?黄檗宗是隐元隆琦[注一]传人本邦的,一开始被归在临济底下。隐元就是那个引进四季豆[注二]的名人,但是隐元来到日本的时候,是承应三年,这是江户时代了。所以以宗派来说,相当年轻。相较之下,将临济禅带到日本的明庵荣西[注三],是镰仓时代的人了,非常古老。但是如果说因为黄檗在日本的历史短浅,就称它为临济宗黄檗派,这又不行了。”  注一:隐元(一五九二~一六七三)为江户初期渡日的明代禅僧,福建人。俗姓林,名隆琦。死后谥大光普照国师。  注二:四季豆在日文中称为隐元豆。  注三: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为备中人。初于比叡山学习天台宗,后二度入宋学习临济禅,为日本临济宗之祖。此外亦自宋带回茶叶栽培,为日本之茶祖,著有《吃茶养生记》等。  “为什么?”  “临济的开祖是临济义玄,日本的临济宗全部是从临济的弟子分出来的。荣西是黄龙慧南的弟子,是黄龙派,其他全都是杨岐方会的法系。而隐元也是杨岐派,但是隐元在中国的时候待的黄檗山万福寺,是与临济无关的寺院。说到黄檗山,它比临济更古老。临济的师父也叫做黄檗希运。所以冠有黄檗之名的黄檗宗变成临济的一派的话,就会变得颠三倒四了。再说黄檗宗的戒律也属于明朝风格,因此黄檗宗便作为日本黄檗宗独立了。”  “哦哦,就像本家与元祖?”  听到鸟口少根筋的发言,老师大笑起来:“不对不对,虽然或许是有点像,但是不太对。这又不是烤年糕丸子[注四]。说起来,两者教义不同,戒律也不同。”  注四:烤年糕丸子(aburimochi)为京都一种将小团年糕沾黄豆粉串起来烘烤的点心,许多店铺自称元祖、本家,生意竞争激烈。  “可是一样都是佛教吧?追根究底,不都是释迦吗?”鸟口提出胆大包天的问题。  “是啊,因为是禅宗,就算不用追溯到释迦,到达摩大师也可以哪。能够就这么解决的话是最好的,但……”  老师盯着鸟口问:“这样说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鸟口。”  “这样啊,那么刑警先生,你呢?”  “益、益田。”  “这样,那么鸟口先生,假设你的祖先只能追溯到祖父好了。在那之前就没有记录了。但是你的伯母的祖父,是这位益田先生的曾祖父。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就叫做益田山鸟口寺——这样如何?”  “晤,我才不要呢。”  “就是吧,一定不愿意吧。你不期然地被迫配合益田家的家风行事,这怎么教人受得了?假设这个时候,你发现其实你也有一个姓鸟口的、来历明确的曾祖父。所以你果然还是大本山鸟口寺,可以为所欲为——这样如何呢?”  “那当然比较好了。”  “是吧?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啊,是在哪里分开的、哪边比较古老、哪边比较正统,这些问题必须慎重地考虑才行。黄檗宗来历明确,所以没有问题,但是同样的例子有不少。因此要是这座明慧寺非常古老,而且又找到证据,证明它是某一个法系的开祖,那么隶属于那个法系的寺院的地位就会立刻大为提升。”  “哦哦,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  鸟口用一种非常不甘愿的表情偷看益田。  “所以这座明慧寺啊,就像刚才那位小姐说的,有可能是改写我国佛教史的大发现。位高权重的和尚们察觉了这个状况,聚集一堂,开始调查,但是啊……要是当时立刻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世,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了,但是,喏,各人打着各人的如意算盘,所以迟迟没有公开。就是这步走错了。”  “走错了?”  “时期不对。那个时候,也是箱根开始积极开发的时候。感觉这一带的土地迟早也将开发。事实上,就在拖拖拉拉的时候,这里被某家企业给收购了。”  “收购?”  “连同寺院一起,是想趁地价高涨前先下手为强吧。因为这里表面上本来就没有寺院,所以买主似乎也不晓得有这座寺院存在,只认为自己买了一块地皮。”  “哦……”  确实,若是在那个时间点将明慧寺公之于世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人收购了。  “所以这里以前一直都是属于企业的。买主发现自己买的山里头有寺院,大为吃惊,想把那种东西给拆了。因为要是查明这里有文化上的价值,将无法拆除,所以地主拒绝一切的调查。于是临济、曹洞、黄檗,各宗各派超越了派阀之见,各自的领导者共同商议,决定在查明这座寺院的来历之前务必加以保存,私底下拜托地主。交涉似乎困难重重。地主完全无法接受,买是买了,却不能碰。交涉拖了很久。但是就在这当中,不知为何,这一带的观光地行情开始走下坡了。”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也说过,箱根的土地被先行投资的人给收购一空,但是买是买了,没能成为观光据点的地点也很多。  “所以地主似乎也没办法动用这块土地,但是平白送给和尚也觉得不甘心,结果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搁着了。不久之后,大家都把这件事给忘了——除了老衲的师父。所以……没错,是大地震之后吧。发现之后经过将近三十年,地主总算愿意放手了。”  “大地震?关东大地震吗?”  “对,关东大地震。那个时候,观光据点也差不多都定下来了,于是地主也明白就算占着这一带不放,也没有价值吧。于是地主把这里廉价抛售了。”  “所以就把它……”  “没错,就把它给买了下来。这一带因为那场大地震,引发了山崩等等,变得满目疮痍。没事的地方似乎没事,但是后来道路全都崩塌了。箱根山整个全部重整,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买下来的。”  “哦……”  就算是廉价抛售,这面积也相当惊人,总金额应该形同天文数字吧。到底是谁买下来的?我感到疑惑,但是没有任何人询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总之,老衲的师父——那个时候他已经是老衲现在的年龄了,因为他是发现者,所以被推派到这里来。然而天命真是讽刺,师父一来到这里……”  “就过世了?”  “是的。结果就轮到老衲头上来了,接下来就这么前前后后过了二十八年。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室内昏暗,老僧的表情暖昧模糊,我完全没办法看见,但是从他的声调判断,老僧的表情一定是在缅怀过去——或是追悼过去。当然我无法断定,但我有这种感觉。  这里——明慧寺,确实是一座神秘寺院。由于从江户到明治一直是无人的废寺,它才得以逃过数次的统制与调查。尽管不知道它成立于何时,但至少长达数百年之久,它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只是一直存在于这里。  事实上,这座明慧寺在大正的大地震之后——亦即几乎是进入昭和之后,才作为一座寺院重新复苏。  这样说的话,在不知几百年的岁月里,竟然未被任何人发现,这才是这座寺院最大的谜团吧。还有……  ——为什么记录中找不到?  没有登记在宽永时代的末寺账的理由可以明白,因为那个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没有被记载在明治初期的记录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就连建立时的记录都没有……  ——果然不寻常。是被抹消了吗?  敦子问道:“那么现在这座寺院的经营是……”  “靠援助金和托钵。此外还有旱田,虽然种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援助金?来自于哪里?”  “是来自于各教团、各宗派的援助。嗯,除了老衲以外的僧侣,都是从各教团派遣过来的。”  “各教团派遣的?”  “对,你们没从慈行师父还是觉丹师父那里听说吗?”  “没听说。”益田异样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样啊。就算隐瞒,迟早也是会知道的啊,真是拿这些和尚没办法。实在对不住啊。例如说,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是曹洞的和尚。然后老衲和慈行师父,还有过世的了稔师父是临济。没有黄檗的,不过这里啊……”  ——是形形色色。  佑贤也曾这么说过,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法脉是乱七八糟。一开始大家都是被派遣过来调查的,来调查这里是不是自己宗派的寺院。所谓的援助,本来也是调查费用。可是啊……”  老师说到这里,从腹部深处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烛影晃动,影子扭曲。  “这里啊,不是那样的场所。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当初的目的,现在只是待在这里。然后,没有任何人愿意离开。离不开这里了。”  ——离不开?  “是离不开啊。虽然已经很久了,但刚开始时,老衲还像师父那样四处调查……”  老师说到这里,没了下文。敦子追问:“即使如此,还是什么都……”  “你说的什么是指什么?”  “呃,就是可以作为证据的……”  “哦,没有没有,什么都查不出来。”  老僧摆摆手。  “就算想调查,也无从调查起,因为师父已经调查得够彻底了。而且这座寺院很大,老衲一开始带了三名左右的云水过来,根本不够。所以过了两年左右,过世的了稔师父和现在的贯首觉丹师父各自率领了和尚进来。之后年年增加。直到战前,大家都还非常热心地调查。也有教团委托大学教授之流的悄悄来访,即使如此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喏,那些学者要是没有文献记录,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看出些什么,也得不出个结论。要是找不到寺传或缘起就没法子啊,总之完全不行。”  今川问道:“即使是学者,也完全看不出什么吗?例如说从这里的建筑样式之类的……”  “好像看不出来。建筑物什么的,也可以故意建成过去的风格。而且说是学者,也是偷偷派来的,没办法大规模地调查。不过这里在明治时代看起来就很古老了,一定是江户时代以前兴建的没错,但到底是镰仓还是室町,完全不清楚。不过现在学问也进步了,请人来调查的话,或许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哪。喏,什么技术革新、科学进步,听说只要调查建材,就可以测出年代了不是吗?”  “呃,某种程度的话……应该可以吧?”  敦子补足今川的话:“虽然不全然精确,但是可能吧。”  “就是吧?老衲这次会赞成协助大学教授调查那个……脑波吗?老实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什么?”  “现在大家似乎都已经放弃查出这里的庐山真面目了。不,或许都已经忘了。说起来,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完全忘了这里。到了战后,教团完全无视于我们。虽然勉强还会送来援助金,但那已经成了惯例,是惰性。世代好像也交替了,他们可能也不晓得是在援助些什么吧。包括老衲在内的三十六名云水,全有如被放逐到孤岛一般,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所以老衲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可是老师,那类调查只要委托,不管是哪里的大学都会立刻赶过来才是,而且也不花钱吧。再说这里有文化及历史上的价值,应该随时都……”  敦子说道。确实如此。如果真的想要调查,只要委托大学就没问题了。  以这种状况半吊子地存续下去,本身就极为反常,而且这若是足以改变历史的大事,保持沉默更显得奇怪。  “也无法那么办啊。最初,整个教团似乎都不愿意公开明慧寺的事,现在却仿佛完全把这里给忘了,任凭我们自生自灭,但是我们毕竟是接受人家的援助,也不能擅作主张。如果只有一个教团还好,但是这与多数的教团有关哪。”  老僧用辩解的口气说。而那似乎真的是借口,他接着吐露真心话:“而且老衲全都——就像刚才说的,已经无所谓了。战争开始之后,渐渐变得如此。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云水们虽然会出去托钵,但老衲并不会下山,完全不晓得世间的现况。委托大学什么的,想都没有想过。若说就这么维持现状,老衲也无所谓,只是另一方面老衲是继承师父的遗志入山的,也不能就这么轻言放弃。所以当老衲听到有人要求调查、采访,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听到老师的话,饭洼有气无力地说了:“所以……所以您才会答应吗?”  “不,不仅如此。当然那个脑波什么的要调查也是无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顺道调查这座寺院。虽然无法公开委托,但是我想有外人进来的话,或许会对这里产生兴趣,所以才答应了采访。而且……对,常信师父他甚至说根据调查结果,这里或许会被指定为什么东西。”  “指定为什么东西?”  “喏,就国家的……什么宝物……”  “国宝?”  “对,对。这原本是传教大师[注]说的话哪。喏,之前是叫古寺社保护法吗?因为法隆寺被烧了,所以那个法律被重新修订了吧。”  “哦,《文化财产保护法》是吗?”  注:传教大师即天台宗开祖最澄的谥号。最澄曾经说过“何谓国宝,宝谓童心”,认为人心才是国宝。  “对,对。”  老师晃着肩膀说。  在议员立法下,《文化财产保护法》于前年——昭和二十五年制定公布。就像老师说的,直接的契机是法令成立的前年,法隆寺的金堂被烧毁的事件。将过去的“国宝保存法”与“重要美术品保存相关法律”及“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保存法”三法,再加上无形文化财产、埋藏文化财产的保护等新观点,订立了新的法律。  “确实,如果建立的年代如此久远的话,能不能到国宝级姑且不论,我想一定会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产的。”  “哈哈哈,这样吗?常信师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样说的话,桑田先生——常信和尚对这次的调查表示赞成喽?”  “赞成?不,可以说是他强行通过的。一开始,反对意见较占优势。像觉丹师父似乎就反对,慈行师父也反对,佑贤师父他……算是哪边都无所谓吧。最热心的就是了稔师父和常信师父。”  “被害人和常信和尚意见相同?”  益田纳闷不解,他可能感到怀疑。侦讯时,桑田常信将小坂了稔贬斥得一无是处。根据其他僧侣的证词,也可以轻易推测出常信与了稔间水火不容。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他们两个彼此看不顺眼,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却不可思议地只对这件事意见一致。虽然他们两人的出发点可能各有不同吧。总之常信师父说服了佑贤师父,得到觉丹师父的允许。慈行师父则是逼不得已允诺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果然不受欢迎呢,尤其是慈行和尚……”  敦子朝上望向饭洼。饭洼注意到她的视线,说道:“原来如此,我一开始也完全没想到竟然能够获得贵寺应允。其他禅寺全都……”  “拒绝了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话说回来,小姐,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本寺的?”  “呃……我听说的。”  “从哪里?”  饭洼拿出记事本翻阅,说出几间寺院的名字。老师“嗯嗯”的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哦?是那里说的啊,那里的话的确有可能哪。或者是……嗯,那里的话,或许是了稔师父事先安排的。”  “事先安排?怎么做?”  “他和那边的和尚应该很熟才是。”  “了稔和尚吗?了稔和尚为何要做这种事?”  饭洼一脸的不解。  “请、请等一下。呃……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益田探出身体问道:“被害人是推动采访调查派吧?或者说,根据刚才老师的话,感觉更像是被害人自己主动策划这次调查采访的……?”  “老衲认为有这个可能。”  “这是为了什么?”  益田紧咬不放,有点刑警模样了。  “没什么,了稔师父想要毁掉这座寺院。他和其他人不同,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所以才想要把它公之于世吧。或者是想挫挫教团的威风。所以他有可能事先疏通,故意向一些寺院和尚透露这件事,让他们把明慧寺的名字告诉小姐。对了,这么说来,了稔师父感觉好像事前就知道这次的调查实验了。”  “哦?可是老师说他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意思是被害人厌倦了修行之类的吗?”  “不是那样的。虽然他是个疯癫和尚,但是如果厌倦修行的话,早早辞别下山就成了。”  “哦,呃……”益田更进一步挪近膝盖诘问,“请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形。小坂了稔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老师大概是这座寺院里最能够沟通的人——益田一定是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感觉。不管询问什么人什么问题,僧侣们的回答都模糊不清,无论再怎么打听,活生生的小坂了稔还是有如存在于迷雾当中。从侦讯中完全描绘不出被害人的轮廓。说起来,和僧侣们之间的对话根本无法成立。和尚虽然有问必答,但他们的回答却让人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因为他们的回答令人无法理解。像我只是在一旁听,更是茫然不解。  老师稍微变换声调回答:“了稔师父是个很有意思的和尚。他不管对任何事都加以反抗,予以否定。所以……他本来好像是镰仓一座大寺院的僧侣,却遭到上头排挤,才会被流放到这儿来。”  “他性情乖僻吗?”  “不是的。禅这个玩意儿啊,不否定就无从开始。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亲杀亲——舍弃一切,否定一切,才得以开始。若不这么做,就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吧?了稔师父完全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他甚至还说‘谁要给你悟道’,非常率性。”  “杀亲?好危险的教义呢。”  “说是杀,也不是真杀。这算是一种比喻——不,也不能这么想。应该说无论是父母还是师父,甚至是佛祖所走出来的道路,都不能够遵从吧。借花献佛总是徒然。佛祖这样说、老师这样说,但这终归是别人的意见,那样根本就没有自我可言,关键就在这里。所以必须杀掉这些东西。无论再怎么正确,即使那是佛道,也不能够受其束缚。若无自在的精神与绝对的主观,就无法完成禅的修行……”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不,不懂。”  益田说,老师笑了。  “不不不,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听懂,那还得了?哈哈哈。就是为了理解,才会去修行啊。这不是用道理或话语述说就可以理解  老师故意避重就轻:“复杂的事我不懂,老衲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老头子。就算你说什么沟通不沟通的,也完全不懂。”  “哦……我也是,听不懂太难的汉字。我们刑警在处理杀人事件的时候,当然很重视物理证据和证词,但是除此之外,也会思考能够信服的动机。也就是凶手为何会犯下这样的凶案……”  “是啊,是啊。”  “一般来说,是出于怨恨或感情纠纷,再来就是为了钱财利益、保身,还有意外、一时冲动……”  “近来也有叫作快乐杀人的呢,还有精神分裂的杀人狂。还有恐怖主义,以及基于政治或宗教上的信念而作出的狂热犯罪……”  鸟口作出不晓得是补充还是搅局的发言。益田瞥了一眼鸟口,稍微拉长了人中部位,继续说道:“嗯,是啊,也有这种的。可是那种程度的动机,还算是在我们的常识范畴内。但是这次的情形,我怀疑是否可能完全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种。”  “噢,警方是希望了稔师父在下界包养女人,不仅如此还花心,结果事情败露,包养的女人嫉妒之下杀害了稔师父;或者是被了稔师父逮住了把柄的什么人,把这个碍事的臭和尚给收拾掉……”  “也不是希望啦……”  不,益田应该是如此希望。  我这么觉得。  因为这对益田刑警来说——不,对警方来说也是最轻松、最容易让世人接受的一类理由。  然而实际上,没有任何犯罪是在如此明确的动机下被严肃地实行的。特别是杀人事件,几乎都是突发性的、痉挛的。而所谓动机,事后怎么样都可以编出个像样的说词来。  我通过几桩事件,学习到了这一点。  凶手若是毫无理由地杀人,被害人那一方的亲属是无法接受的吧。当然,社会……不,凶手自己也会觉得不对劲,所以事后再编造出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动机,向每一方妥协,如此罢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妥协的时候,就会被贴上异常的标签。京极堂总是批评说,这是将这些行动和犯罪当做污秽加以净化驱除的愚昧行为。我一开始对朋友的说法感到有些抗拒,但是现在已经能够相当干脆地接受了。  益田有些踌躇地继续说:“如果这类平凡的动机大错特错的话,不尽早修正轨道,就无法期待事件能够早日解决了。就像鸟口先生刚才说的,这要是狂热分子犯下的罪行,那么不知道那个狂热分子所信奉的事物的真面目,就找不到解决的线索,所以我想知道这一点。有没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呢?”  “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啊……”  老师把脸仰向天花板,原本就已经昏暗朦胧的脸完全融入黑暗了。  “没那种玩意儿。”  “没有吗?”  “哈哈哈,我不太了解什么叫做只有禅和尚才会有的动机哪。很难想像会有这种东西。而且也不晓得下界是否有人对了稔师父怀恨在心。那个人在底下的生活,老衲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啊。所以或许会有什么相关人士拥有你刚才说的动机——像是怨恨了稔师父,或憎恨了稔师父,但是啊……”  “但是?”  “假设凶手是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那为什么会把遗体丢到树上?”  “女人应该没办法吧,所以说……”  “非也,非也,问题不在这里。女人没办法,那禅僧就有法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和尚,也不会把尸体往那种地方扔。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会做些怪事,也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可以做怪事。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  “不可能吗?我刚才听了临济大悟的故事,总觉得很有可能呢。”  “所以方才老衲说的话啊,意思是不管过着再怎么样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活,也不等于没资格当一个和尚,或者花和尚统统该死——是这个意思的。”  “完全相反?”  “没错。不管是踢是打,或不遵守戒律,或一般人认为过分的行为,从修行的观点来看,也并非不好的事——是有这样的情况的。就算在修行者以外的人看来相当地自甘堕落,但是在这座山寺中,有时候也并非多么稀奇古怪之事。所以老衲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不可能成为犯罪的动机。如果你不弄清楚这一点就伤脑筋了。你们好像已经见过慈行师父和佑贤师父,是不是以为每一个禅僧都像那样一板一眼?就算是禅僧,也是形形色色的。修行的形式也是千差万别,百人百种。只因为同样是禅和尚,就混为一谈,那可教人吃不消。了稔师父会被杀,完全是因为了稔师父个人的因素。当然,他或许是因为刚才刑警先生说的理由被杀,也有可能不是。但是绝不可能因为他是禅和尚所以被杀,或因为谁是禅和尚所以杀人。禅并非这样的东西。所以,老衲只是认为不该有不当的偏见。”  “哦,原来如此。”益田环抱双臂说,“原来如此啊,一切就看怎么看是吧。听老师这么说,我真的开始这么觉得了。真想让菅原刑警也听听这番话,那个人怀疑这里所有的和尚呢。”  “是吧,老衲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老师说完,呵呵呵笑了。  “嗯,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必须更进一步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报才行了。底下城镇的事辖区应该会调查,不过关于他在这里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希望老师尽可能告诉我。而且,我听说老师与被害人交情甚笃。”  “若是能够化解各位对这座寺院……不,对禅和尚的奇陉误会,老衲就姑且说说好了。”老师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我觉得比起其他的僧侣,泰全老师的说话技巧更接近京极堂的巧辩几分。  说上一长串与正题相距悬殊、毫无脉络的内容,一旦进入正题,那些闲聊却成了有效的伏线,使得结论难以推翻——这是朋友经常采用的战术。  事实上听完泰全老师的话,这座原本万般可疑的寺院,现在却不觉得有多古怪了。当然,它建立的历史之谜依旧存在,但是对于现在的明慧寺的疑虑——它的收入来源以及僧侣们的来历——几乎都化解了。  不仅如此,禅僧——被害人——奇矫的行为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正当化。而且被宣告在禅寺当中,那样的行为不可能衍生出犯罪,我们再也无法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他们——明慧寺的僧侣了。  益田刑警也是,现在不管他听到什么,应该都不会像菅原刑警那样怀疑整座寺院了。  这样的环境在不知不觉中整顿好了。  或许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个狡狯的慈祥老爷爷玩弄在掌中。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来这里?”  “是的,如此罢了。”  “今川先生,老衲与你的堂兄弟还是远房兄弟,当然不曾面见。不过我知道了稔师父生前有个交情很好的古董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得是昭和十年还是那之前……”  “我的堂兄弟是在昭和八年开始买卖古董的,拥有自己的店面是在昭和十一年。”  “哦,那就是那个时候吧。是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他们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那两个人是曹洞宗的寺院分别派遣过来的,那等于是为已经松懈下来的这座寺院……怎么说,为调查行动打了一针强心剂。那个时候,老衲几乎已经死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发现了,但是并非如此。天花板里头和本尊的台座里面,发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是文书吗?”  “是佛具和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也有佛像。发现是发现了,却派不上半点用场。虽然东西是相当古老……了稔师父他啊,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处理?可是那些东西不是价值连城吗?”  益田发出怪叫声。敦子好像也很吃惊,接着说道:“平常的话,不是应该会当成寺宝还是……”  “寺宝?成不了那种东西的。”  “会不会是利欲熏心了?了稔和尚就像字面上说的,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而且还是天降柏饼[注]……”  注:鸟口说的这句话原本是“天降麻糬”,有“天降之喜”、“平白捡到的便宜”之类的意思。  鸟口好像非常中意一本万利这个词。  天降柏饼是昨天的体验造成的混乱吧。  但是没有任何人纠正错误,老师只是笑道:“哈哈哈,没那回事。不过好像是卖到了好价钱。是吧,今川先生?”  “是的,从账簿上来看,卖了相当高的价钱。”  “就是吧。那个时候,市面上流通着相当多寺院的东西。喏,首先是来自废寺的东西。明治时代的废佛毁释时,大约有五成——比较惨的地方甚至有八成的寺院成了废寺。感觉上要把能废的寺院全都给废了。倒掉的寺院的东西就在市场上流通开来。不过由于老衲的师父等人奔走努力,激进的风潮很快就平息下来,但是就像刚才说的,受难的时代持续了好一阵子。那段期间,很多寺院卖掉了古董。听说有些寺院甚至连本尊都卖了。不过努力有了回报,风潮平息下来之后,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之后几乎都是当时流出的东西在流通。只是好东西都很贵,听说卖价高,买价也很惊人。不过从这儿卖出去的东西,成本全无,说赚也是赚了吧。”  “出售那些东西时,没有人反对吗?”  “常信师父我记得是反对吧。可是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是监院,所以……”  常信曾说,了稔的位置后来被慈行给取代了。根据我的观察。慈行现在在寺里掌握了最大的权力。  这么说来,当时了稔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以常信师父的立场他也不能说什么。可是啊,我不晓得常信师父跟你们说了什么,但了稔师父并不是为了私利私欲才卖东西的。所以也没有中饱私囊这回事,不是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  “那他为何要卖呢?”  “了稔师父说,禅寺不需要那种美术品和古董,有了只是白有。换句话说,他卖东西是出于强烈信念的宗教行动。”  “请等一下……”今川插嘴,“禅与美术、艺术,不是有着深切的关联吗?破墨、泼墨、顶相、道释画还有禅机画、书、石庭及汉诗,不管是茶道或是佗、寂的观念,追本溯源,不都是始于禅吗?您说禅寺不需要这些,我实在是不明白。”  “是啊,”老师回答,“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古来杰出的禅师全都精通杰出的艺术。仙压义梵如此、被称为五山文学之祖的梦窗疎石亦如此,临济中兴之英杰白隐慧鹤如此,方才说的一休亦留下许多诗句,也是书法名家。但是啊,今川先生……”  “是。”  “那些的确被称为艺术。作为美术品,似乎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我问你,何谓艺术?”  “呃……”  今川露出了相当奇怪的表情。  “老衲在请教你,艺术是什么东西?”  “美的……流露吗?”  “何谓美?”  “漂亮的东西……优秀、的……东西?”  “何谓漂亮?优秀是和什么东西相较之下优秀?”  “这、那是、这……”  被不停追问,今川的回答逐渐变得愚钝。我也像今川一样试着思考,想得出来的解答却也大同小异,可想而知,根本得不到确切的解答。  我们平常理所当然地使用艺术这个词。  但是这么一看,我对它根本毫无理解、不加思考,只是漠然地使用这个词吗?  老师又开怀大笑。  “哈哈哈,不必这么伤脑筋。老衲又不是在欺侮你。是啊,这样的话,就说是漂亮的东西好了。但是啊,今川先生,艺术不全都是漂亮的东西吧?”  “呃……”  今川露出奇怪的表情,就这么僵住了。  “是啊,今川先生,你昨天对我说不全是漂亮的才是好照片。”  鸟口从后面说,但今川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是啊,是啊。古寺沾满了手垢的栏杆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是每个人都说它美。腐朽缺了鼻子的佛像也被说是艺术。”  老师再次换了个声调说:“换言之,艺术这种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认为漂亮,垃圾也一样漂亮,认为美丽,屎尿也一样美丽。没有绝对美、绝对艺术这种东西。这只是主观的问题。但话说回来,一个人做出来的东西若是无人能够理解,他还是不会被称为艺术家吧。这是当然的。但是只有一两个人称赞,依然不能称之为艺术。然而若说大多数人都说好的东西就是艺术吗?虽然这样也不错,但是把只会创造迎合大众口味事物的人称为艺术家,又有些不太对……”  老师不等今川回答,继续说道:“艺术这种东西,有社会、常识这类的背景,是如何与这些彼此妥协的问题。若没有社会对个人这样的结构图,艺术是很难成立的。而不管怎么样,这都与老衲们无关。禅师并没有想要把东西造得美丽,也没有想到要去创造艺术。禅师所造的东西,既非说明也非象征,当然也不需要道理。这是绝对的主观。只是一把抓住世界,再咚地扔出来而已。就算别人在它当中感觉到美,那也和创造的禅师无关。无论世人称它为艺术还是美术,都不关禅师的事。”  “啊……”  今川邋遢地松开嘴巴,睁大了浑圆的眼睛。表情简直有如自我崩坏,但是他现在应该正在进行激烈的思考。  “喝!”  “啊。”  老师一喝,今川有如大梦初醒般回来了。  “不需要想,也不可以想要明白。你已经明白了。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是的。”  今川缓缓地将上半身前倾,双手扶在榻榻米上。  老师望着他的模样,慢慢地说:“所以啊,了稔师父才会说禅寺是不需要那些美术品的。所以他每次下山,都将之拿去出售。了稔师父可能是认为:不过是那样的东西,与其拿来诚惶诚恐地膜拜,倒不如换成下贱的金钱更要来得干脆。我没有问是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不过他把那些东西卖给了你的堂兄弟。”  “那么,战后一直杳无音讯是因为……”  “全都卖光了吧。”  “我明白了,感谢老师。”  今川恭敬地低头,他可能有什么想法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敦子说道:“我记得一休禅师也非常嫌恶禅在艺术方面的发展是吗?他好像曾经批判流于形式的五山文学……”  “好像是哪。五山文学是梦窗竦石创始的。梦窗和老衲的师父一样,是个作庭造园的名手,同时也精通诗文书法。但是就连那个梦窗,也说公案问答会妨碍悟道,更在遗戒里严厉地禁止禅僧耽溺于艺术。”  “是这样啊。”敦子意外地说。  “就是这样。然而禁止是禁止了,这种倾向却越演越烈。就像小姐说的,一休就把艺术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一休好像也很痛恨公案,对于将公案简单易懂地解说给大众明白的师兄弟养叟,一休是大加痛骂,甚至说他是法盗人。”  “这种地方也和了稔和尚很像呢。”  “是啊。这么说来,了稔师父也很讨厌公案呢。老衲是被公案训练过来的,但是了稔师父这个人感觉像是会说:公案去吃屎吧!以这种意义来说,他或许就像一休。不,了稔师父反倒是说过与盘珪的意见相近的话呢。盘珪称公案是老废纸,看也不屑一看。”  “恕我失礼……”被遗忘在座间的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公案到底是什么?对不起,刑警是很无知的。”  “公案?是啊,方才临济大悟的故事,要说它是公案,也算是公案。也就是所谓的禅问答。由师父提出艰涩的质问,让弟子作答。”  “像猜谜那样吗?还是像考试一样?”  “非也,非也,不是那样的东西。”  “我不懂呢。”  益田一副受够了的模样,敦子向他说明:“对于不能够以演绎归纳导出符合逻辑的明快解答的问题,该如何当场应答——这是一种修行对吧?像临济宗的看话禅经常……”  “呵呵呵,小姐似乎相当博学多闻,不过这种时候,多余的知识反倒是一种妨碍。但若要说明,也只能够这么说了哪。的确,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这我又不懂了。”益田歪着头说。  “不懂吗?刑警先生,假设窗外有一头牛在走。”  老师指着看似有窗户的墙壁说。一片漆黑,无法确认窗户的所在。  “牛?哦,牛啊。”  “首先有角经过,接着头经过,接下来身体经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尾巴没有经过。为什么呢?”  “什么?呃,为什么?牛一定是有尾巴的啊。就在背后的这个地方,如果看得到角的话,角度上应该也看得到尾巴吧。是看漏了吗?不对不对,这样讲应该不行吧。尽管实际上有,却看不到——得要是这种哲学的——不、机智的解答——”  “那样不行。”  “不行?哪里不行呢?”  “不可以想。”  “不想就回答不出来啊。”  “所以了稔师父和一休还有盘珪都讨厌公案哪。和尚们大半都会像现在的你一样,绞尽脑汁。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公案就像是文字游戏一样。最近叫什么来着?给……”  “Game?”  “对、对。就像动脑的Game一样,净是花工夫在想出机智的着语[注一]和下语[注二]——亦即解答。费尽心血,想的都是该如何漂亮地作出看似深奥的解答。据说有一段时期,到处横行着写有模范解答的行卷这种秘笈呢。这不是求道,是文字游戏,是禅的堕落。”  “只是语言表面上的技术罢了,是吧?”今川说。  注一:对公案的评语。  注二:对公案的感想及意见。  “是啊。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这样根本不成。原本公案并不是这样的东西。公案是不能想的,每个人都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的。”  “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  “应该知道的。”老师说,“答案溜也似的脱口而出,才叫做大悟。不过像白隐,他想出新的公案,或重新编纂旧的公案,使得禅在日本落地生根,所以公案应该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东西,但是了稔师父似乎就是不喜欢。他经常为此生气哪。他啊……”  老师闭上眼睛。  “就像不生禅的盘珪永琢——‘较之于成佛,做佛更简单’;也像疯狂禅的一休宗纯——‘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又淫坊’。了稔师父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那可能是某种引用,但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就连意思都只能依稀了解。不过益田似乎稍微恢复自我,开口问道:“被害人把卖掉那些古董得来的钱怎么处理?就算包养女人是假的,那个……私吞之类的……”  “私吞?或许有一些吧。我刚才也说过了,他在玩女人,多少也会花些钱吧。像老衲都这把年纪了,跟那种事无关喽。不过那也是战前的事了。”  “那所谓的侵占公款指的就是这件事喽?”  “侵占公款?什么叫侵占公款?老衲不甚明了哪。东西能够高价出售,靠的全是了稔师父的聪明才智。不过我想他应该只是用掉了利润——不过没有原价,也不晓得哪些才算是利润——用掉比预料中卖得更高价钱的差额罢了吧。而且他也把钱好好地交回寺里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不是那种会中饱私囊的人。因为了稔师父没有金钱欲这种东西。而且如果说侵占公款的话,那应该是窃取来自于教团的援助金这样的意思吧?这种话是谁说的?”  “常信和尚吗……是那个常信和尚说的呢。佑贤和尚说没有证据,持否定的态度。不过他也说慈行和尚正在调查。”  “常信师父?真是愚蠢。”老师小声而匆促地说。  “但是根据传闻,我听说被害人还投资事业……”  “事业?哦,那是在说了稔师父和箱根的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这件事吧。”  “环境保护?”  “没错。老衲没有下山,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汽车还是铁路把山给切得乱七八糟。虽然交通变得方便,对当地人来说也是件好事,但是难得的美景……噢,了稔师父指的并非外观如何,而是说破坏这天然、自然的景观,实在太不像话了。所以他才和进行这些保护工作的团体有所联系。”  “这不算事业呢。”  “也算是一种事业吧。”敦子说。  “唔,中禅寺小姐说是的话,那应该就是吧。但是这么说的话,小坂了稔和尚这个人,虽然有些流氓——或者说豪放不羁——的地方,却非常热心修行,同时还投入自然保护工作,是个十分健全的人呢。在听到老师的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黑幕重重、怪诞不经的和尚……噢,失礼了。我一直把他想成一个可疑人物。但是这么一来,反而难以想像会有什么人有杀害动机了呢。或许真的是感情纠纷也说不定。”  益田环起双臂,他好像很困惑。  “刑警先生,可是了稔师父事实上就是被杀的,所以还是有凶手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动机不太可能是宗教教义理解的歧异吧。但是饭洼小姐又看到了僧侣打扮的人物,僧侣还是很可疑……”  说到这里,益田望向饭洼。  饭洼被其他人挡住,我看不清楚。  “而且若是起因于一般动机的杀人,该怎么说明那异常的弃尸状况才好?感觉搜查像是回到了原点呢。”  益田更加困惑地这么作结,身体斜倾一边。老师也以略带困惑的口吻说道:“但是了稔师父究竟找到了什么呢?从这封信里无法知道得很清楚呢。信上虽说是神品,但是这座寺院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卖了。今川先生,你可有任何线索?”  “没有,我才想要请教老师呢。”  “了稔师父可能找到了什么吧。他……这么说来,那个似乎……嗯……”  老师思索着什么。敦子问道:“了稔和尚找到要卖给今川先生的神品,是去年接近年底的事呢。然后新年过去,在预定与今川先生约定见面的日子,了稔和尚遭人杀害——至少他在那一天失踪了。该说是最近吗?或是那段时间前后,了稔和尚有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地方?”  敦子的口气很像刑警。她习惯了。  “是啊,这么说来,他在失踪的前一天,曾经到老衲这里聊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哪。是啊,他说他豁然大悟了。”  “豁然大悟?”  每当出现艰涩难解的词汇,益田就会卡住。而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追问,这与其说是热心,更应该是出于刑警的习性吧。像我总是从谈话前后的脉络朦胧地猜测意义,几乎都只是听过就算了,因此并不会打断对话,却也经常有了错误的认识。  这种时候,大多都是敦子在补充说明:“一切困惑烦恼消失而领悟的意思吧?”  “正是。”  “大悟——了稔和尚是这么说的吗?”  “说了。他是说了,不过或许是玩笑。”  老师沉默了一下。  鸟口低声说:“好厉害喔,悟道了啊。”  “那、那是那么厉害的事吗?只要悟道的话,修行就结束了吗?……”  在益田说完他的疑问之前,老师回答了:“不是只悟道一次就够的。”  “悟道不是就到达终点了吗?”  “这又不是双陆游戏[注]。悟后的修行——悟道之后的修行才是问题。而且悟道并不仅止一次。像白隐,据说他生涯大悟十八次,小悟无数次。我不知道了稔师父是怎么样地领悟了,但是小悟对他来说,或许根本是稀松平常之事……”  注:一种室内游戏,二人对坐,将自己的棋子依掷出的数字前进,先进入敌方阵地者获胜。于奈良时代自中国传入日本,称双六。  老师说得有点含糊其词。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请再说得详细一点。”  “也没有什么详细不详细的,是啊,他不见的前晚,忽然来到老衲这里,然后说:‘泰全师父啊,贫僧豁然大悟了。’”  “然后呢?”  “哦,老衲以为是玩笑。”  “你没有当真吗?”  “是啊,而且会那样说的和尚也不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当成一回事。我以为他是在胡闹,所以……是啊,那个时候,老衲不知为何也顺势自比为华叟宗昙,问他:‘了稔师父啊,你那是罗汉的境界,还是作家的境界?’”  “什么意思?”  “华叟就是刚才多次提到的一休的师父。刚才的话,是学一休豁然大悟时华叟对他说的话。所谓罗汉,指的是小乘的觉者,而作家则是优秀的禅师。亦即我是在问他:你那是独善其身的觉悟,还是伟大禅者的觉悟?华叟是一口咬定一休是罗汉的觉悟,不予理会,而老衲则是特意追问——虽然老衲问得并不认真。”  “结果呢?”  “哦,了稔师父不愧是了稔师父,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回答说:这若是罗汉的境界,那么我愿做罗汉而弃作家。这也是那个时候一休所说的话。了稔师父你真是机智啊——老衲这么大笑,但是……”  “但是?”  “或许他……是认真的吗?”老师说到这里,沉默了。  所谓认真——指的是了稔真的大悟了吗?  益田探出身子:“然……然后呢?”  “就这样了。翌日早晨的早课时,我们没有交谈。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老衲就这么再也没见到他了。”  “哦……只有这样啊。豁然还是大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一点都不懂哪。”  益田频频搔着额头。  与其说是烦躁,他更感到心急吧。  鸟口瞥着这样的益田,以一如往常的口吻陈述意见:“益田先生,凶手一定是下界的俗人啦。和女人有关,再不然就是跟那个环境保护团体什么的有关。若是站在保护自然的团体那一边,或许就会和推动开发的人有所冲突,或是产生利害关系啊。”  很像是新闻记者会说的意见,鸟口似乎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步调。  “可是啊……”  益田一脸可怜相,再次望向饭洼。他就是没办法撇开饭洼的证词吧。目前凶手是和尚这种说法的关键只有她的目击证词。  “我……”饭洼只说了这个字,便沉默了。  “饭洼小姐见到的人物,或许真的是为了扰乱搜查而变装的吧。”  听到益田的话,老师说道:“就是那位小姐见到疑似凶手的僧人样子的男子吗?可是刑警先生,说是和尚,可疑的也不只有本山的云水啊。这一带到处都是寺院。不,和尚自己有腿,所以不仅是附近寺院的僧侣,也有可能是行脚僧吧?”  “嗯,也是。”  “啊。”敦子轻声叫道。  她迅速地回望鸟口,说道:“我完全忘记了。鸟口先生,我们来到仙石楼的途中遇到的……”  “啊,那个和尚!让敦子小姐看得脸红心跳的美男子……”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益田回头,交互看着两人。  “哦,益田先生,那个俊美无比的和尚啊……”  “鸟口先生!真是的……”  “好啦,敦子小姐,我不说就是了。这么说来,记得那个人说他不是明慧寺的僧侣呢。”  “什么?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警方吗?”  “不,就是……我们抵达仙石楼之后,因为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结果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从大平台前往仙石楼的惟一一条路上,我们与一名行脚的和尚擦身而过。”  “在那条兽径吗?”  “是的。所以我满心以为那一定是明慧寺的和尚,开口询问,结果……”  “那个和尚装腔作势地说:贫僧是个居无定所的云水。”  鸟口用一种时代剧腔调说,好像是在模仿那个僧侣。  “从那里走下去的话,起点只可能是仙石楼或明慧寺呢。仙石楼里有这样一个和尚吗?”  益田转向今川。  “没有。不,至少我在停留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和尚。”  “我想也是吧。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调阅了一星期左右的住宿旅客数据,但没看见那样的和尚呢。是发现尸体那天对吧?老师,呃……是昨天吗?有没有其他寺院的和尚来访?”  “好像……有吧。”  “真的吗?”  “问问知客就知道了。慈行师父可能判断与事件无关,所以没说,不过我记得是镰仓……是了,是从了稔师父以前待的寺院来的。我听说有一个云水会来,那应该是昨天还是前天的事吧。但隐居的老衲完全不晓得是为了何事而来。”  “就是那个人了!一定不会错的。那样的话……”  益田说到一半,饭洼突然发言打断他:“那位、那位和尚是来自镰仓吗?”  “似乎是哪。怎么了吗?”  “您、您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很遗憾,老衲并不知道。名字只有慈行师父才知道吧。”  “这样吗?”  “饭洼小姐知道些什么吗?”  发言被打断的益田诧异地反问,饭洼却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不……”  她的言行举止可疑到了极点。一开始还以为她因为遭逢怪事,所以情绪不稳定,但似乎并非如此。  “真的吗?老师,那么只要询问慈行和尚,就可以知道那名客人的身份了吧?中禅寺小姐,鸟口先生,你们还记得那名僧侣的长相吗?”  “应该记得吧。因为那个雪中的黑衣和尚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是个俊美过头的美男子呢。对吧,敦子小姐?”  敦子对鸟口置若罔闻。  在雪中行走的黑衣僧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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