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会觉得不安定。 硬要说的话,就是——奇怪。 “很奇怪,有哪里不对劲……”敦子继续说,“饭洼姐,你是怎么知道这座明慧寺的?” “是在交涉采访的时候,从几家寺院那里听到的。” “听到的?知道这里的寺院有好几家吗?几家是有多少家呢?” “记得是……四家。准确地说,连名称都知道的只有一家,其他的连名字都记得模糊不清,感觉他们只知道大略的地点而已。只是……” “只是?” “其实我从以前就知道这座明慧寺了。虽然我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样啊,那么知道这里的那四家寺院的宗派是……” “咦?呃……曹洞宗和临济宗,两边都有。” “这样吗?” 敦子抚摸下巴,这个动作很像她哥哥。益田望了她的动作一会儿后,开口问:“中禅寺小姐,请问这座寺院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今早的那场推理之后,敦子似乎受到信任了。 “嗯……要是这时候家兄在就好了……只是我想这与犯罪并没有关系。” “是什么呢?” “这座寺院没有檀家,同时又是不受本末制度统制的独立寺院,却又相当古老,而且还藉藉无名,位于箱根——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是因为无法经营下去吗?” “不是的。” “还是刚才和尚的讲解在教义上有误?” “我想应该也没有。我对教义也不清楚,不过那种说法在曹洞宗的寺院常听到。我也曾经从家兄那里听过。” “那么是哪里不对呢?” “是的。首先这个地方——很古老对吧?今川先生,你认为呢?” 今川睁大了眼睛,嘴巴稍微松开,仰望天花板说:“很古老。例如说那座三解脱门,那是五间三户二重门,这与五山的样式相同。五山之外的寺院三门规模较小,都只有三间门左右。还有那道回廊,以回廊连接三门与佛殿这样的样式,是临济宗系的寺院中所没有的特征,因此一般都认为禅宗寺院没有回廊,不过这好像是个错误的看法,原本似乎是有的。现在有些曹洞宗的寺院还保留有回廊。而且那座佛殿的规模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不华丽,却极为宏伟。简直就像五山——而且还不是现在的五山,而是古图上的五山寺院的伽蓝。这座寺院位于这种深山僻野,而且也没有移建的迹象。此外山间似乎也散布着塔头[注]——我想至少这不是近世的建筑物,是中世的。” 注:原本指禅宗中高僧居住之塔,在日本禅宗中则特指大寺院内的小寺、别寺。 “不愧是古董商,真详细哪。”菅原惊讶地说。 “可是我只会赞叹,并不懂它学术上的意义,也无法切确地估算出年代。所以搞不好我完全看错了。而且我连随便一个壶都没办法好好地估价,以一个古董商来说是不及格的。” “可是,这里很古老是错不了的吧。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这里真的有股老臭味呢。”鸟口用手指抚摸榻榻米的边缘说。 敦子继续说:“我也认为这座寺院相当古老,它所在的位置就让人这么认为。这里的交通现在虽然极为不便,但是这是以现在所使用的道路为基准来看,才会这么觉得吧?” “可是啊,小姐,这里离旧东海道也很远,而且也偏离了巡回箱根七汤的道路。” “可是如果是从旧镰仓街道来的话——虽然称不上便利,但也还容易过来吧。俗称箱根八里的东海道的一部分,是江户初期所制定的。在那之前,应该都是利用一条名叫汤坂道的道路才对。虽然只是推测,不过我想从那条路前往这里的话,应该还算方便。” “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座寺院是江户时代以前就建立的吗?” 敦子再次把手摆到下巴上说:“嗯,我是这么想。可是若是这样,而这里又是不属于任何法系的独立寺院,那么明慧寺就等于是逃过了幕府的宗教统治。因为自元和时期颁布寺院法度之后,幕府便开始制作末寺账,积极地管理寺院并掌握宗派……” “什么意思?” “幕府认为只要弄清楚本山与末寺的关系,那么仅须控制少数的几座本山,就能够掌控全国的寺院了。所以一些敷衍的寺院也被迫转宗或转派,编入组织当中,同时幕府限制荒废的寺院重新复兴,禁止新寺建立——就这样不断地统合废除到最后,据说到了元禄时代,全国寺院的本末关系几乎都已经整顿好了。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无名寺这种东西了。每一座寺院都可以查出是哪座山系的第几号寺院。能够维持独立寺院身份的,只有官刹、名刹等势力庞大的寺院而已。” “这里会不会也是那样?” “但是这里藉藉无名啊。既非官刹也非名刹,没有留在记录上。” “会不会是做出虚伪的申报,只在表面上宣称是属于哪座本山的末寺?”今川提出尖锐的疑问。 “嗯,事实上好像真有那种寺院。实际上并不改宗,而在契约上与法系上毫无关系的本山缔结本末关系——确实曾有这样的寺院。” “那就是那个了。” “可是那样的话,应该会登记在某个时代的末寺账上才对。但是这里并没有登记。” “你怎么知道?” “家兄调查的,他拿出现存的宽永寺院本末账之类的来查。” “你哥哥是什么人啊?” 菅原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鸟口戳戳我。 “是个书痴,有病的书痴。” 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寺院,京极堂想必相当不甘心吧。但是也亏他弄得到那种古书。我一问,敦子说就:“好像是拜托明石老师的。” 明石老师据传是中央区最潇洒的男子,相当于京极堂的师傅。我这么说明,鸟口便说:“唔,师傅的师傅啊。” “总之,江户时期的记录当中,并没有箱根山明慧寺这样的寺院。这若是离岛或边境还可以理解。可是这里与当时的交通要冲——箱根驿站只有咫尺之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敦子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次的事件当中,目前尚未发生任何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然而却似乎在不同的意义上有着不可能的事。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京极堂说过这样的话。我身在不能够存在的场所。 敦子继续说道:“而且到了明治,寺院益加组织化了。首先有废佛毁释的影响。经营困难的寺院,除了废寺或合并之外,别无选择。而随着明治五年神祗省[注一]废止,明治政府颁布了一宗一管长制。禅宗被统一算为一宗,我记得天龙寺的贯首应该是第一代管长。之后曹洞宗独立,成为临济、曹洞两宗,临济宗再分出各派,而黄檗宗独立,直到现在。在这个阶段,哪个宗派有哪些末寺已经非常明确了。但是其中似乎也找不到明慧寺的名字。” 注一:神祗省为明治初年的政府神道教机关。于一八七一年延续神祗官设置,负责推动大教宣布(明治政府的神道国教化政策),但随着神道国教主义的退潮,于一八七二年遭废止。 “哦哦,彻头彻尾的地下寺院哪。” 鸟口玩笑似的说。 “嗯。不过这是记录上,也有可能发生登记遗漏之类的事——可是有一点还是让我觉得很纳闷——” “哪一点?” “也就是——这里是一座无檀家寺院。明治四年,全国的寺院除了墓地和宗教上需要的设施以外的土地——也就是寺领,全都被府藩县给征收了。在那之前,版籍奉还[注二]的时候朱印地[注三]也已经遭到没收,所以当时寺院的经营就已经产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寺院失去了生产的手段,若不完全依靠檀家,就只能另觅财源了。” 注二:一八六九年,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四藩主主动将领土及领民奉还给中央朝廷,其他藩主亦跟进,达成形式上的中央集权,也是其后废藩置县的契机。 注三:江户幕府发给朱印状,政府认可寺院、神社之领地。可免除年贡、课役,但禁止买卖、租赁。 “所以没有檀家的寺院不可能存续到现在?” “不是的。那个时候,明治政府命令无住持、无檀家的寺院必须废寺。” “消灭没有檀家的寺院?” 仔细一看,益田正把敦子的话抄在记事本上。 “是的。所以如果这里是无檀家寺院,能够存续到现在是很奇怪的。” “可是……”今川插口道,“会不会是那个时候有檀家,而现在没有了?我听仙石楼的女佣说,战前有像是檀家信徒的团体客拜访这里。虽然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 相当敏锐的指摘。敦子立刻回答:“你说的那些团体客,如果他们是住宿在仙石楼的话,就表示他们是来自远方喽?” “应该吧。住在附近的话,就会直接过来了吧。” “既无本山也无末寺的独立寺院的檀家,为何会住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团体?” “对喔……” “檀家信徒——我想还是没有的吧。说起来,明治政府因为难以决定寺社领地、墓地以及该征收的土地标准,当时还对全国的寺院进行了寺领的详细调查。在那个时候,这里究竟是如何应对的?这座明慧寺的寺领没有被没收,而且还无檀家,尽管如此,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处分。” 我佩服不已。我老早就放弃了思考,敦子却未如此。她明确地抓住我所感觉到的暖昧不明,将它具体说了出来。 “真奇怪呢,”菅原总算明了了,“的确很奇怪。里头有什么黑幕,这是刑警的第六感。” “可是,这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吧?” “这可难说哟,益田老弟。要是有什么秘密的话,就有可能成为动机。而且凶手很有可能是和尚啊。可是啊,那些和尚看起来口风很紧,而且他们讲的话几乎都莫名其妙,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就算逼供也没用吧。好,我下山去查个清楚。说起来,这些家伙一定也没缴税金。用了这么一大片日本的土地,得要他们付钱才行。” “菅原兄,你干吗突然管起逃漏税来啦?而且要是说山里的和尚全部都是嫌疑犯,就跟我们那里的山下没有两样了。” “别把我跟他混为一谈。我可是在现场干了十年,经验比他老道太多了。”菅原盛气凌人地说。 两个人都一样——我心想。 我觉得不管是山下还是菅原,结果都只是在自我正当化。排除扰乱社会秩序的异物,是他们警官的责任。但是这里并非我们生活的社会——他们所应该保护的社会。在这里,异物毋宁是我们,是他们。 换句话说…… 在这座寺院里,该被排除的是我们。 即使发生了杀人事件,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在这种状况下,若是想要贯彻正当性或自我意识,就必须将构成周遭环境的一切全数否定才行。所以山下警部补才会怀疑起仙石楼的所有客人,而菅原刑警则怀疑起明慧寺的全部僧侣。 但这样是不行的。 若因为难以理解,就将无法理解之事囫囵吞枣,自以为理解也没有用,遑论完全予以否定,更是什么都无法了解。若无视细节和微小的差异,将事相混为一谈地看待,就和无视每一棵树,把它们粗略地当成一片树林和山地的我没有两样了。 所以…… 破案恐怕很困难吧——我如此狂妄地径自想像。 刚才的年轻僧侣出声之后,打开了纸门。 谈话就此中断。 刑警们——特别是菅原,似乎对僧侣们产生了明确的疑心。 ——这就叫做先入为主。 我心想。 膳食很朴素。不是称得上怀石料理[注]的精致餐点,也几乎没有味道。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照明很暗,而且东西吃起来口感很相似,再加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究竟是什么,才会觉得味道都一样吧。听说禅寺很注重用餐的礼仪。虽然没有特别受到监视,但不知为何我们却远比平常守规矩,默默地用餐。 注:怀石原本指的是禅僧在修行时用来暖腹和忍耐饥饿时所使用的“温石”,和温石一样用来稍微解饿的料理就称为怀石料理,原先是指茶会饮茶前先享用的简单料理。但随着时代变迁,怀石料理逐渐演变成豪华的高级宴会料理。 即使如此,鸟口依然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 好像一点都不够吃。 这场短暂的用餐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用膳完毕后,菅原有条件地释放了我们。 他的条件是全员必须在九点以前回到这座内律殿。他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应该不是因为我们值得信任。而是比起我们,他现在更怀疑和尚罢了。 两名刑警在托雄的带领下,前往小坂了稔以前居住的建筑物。敦子、饭洼和鸟口则由英生带路,参观寺内。 而我——犹豫再三之后,决定和今川两个人留在内律殿。 因为既然没有警方监视,我也不必假意采访了。 寂静得教人吃惊。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时间才刚过五点。 都市的话,这个时刻说是黄昏还太早。 然而这里却已经是夜晚了。 今川默默地坐着。 “真不可思议。”不一会儿,他看着我说,“这里……是哪里呢?” “咦?这里是……” 显然,今川想要的并不是“箱根”这种愚蠢的答案。 我非常了解他这么问的心情。 尽管这里是现代日本,却非我们生活的现代,也非我们居住的日本。这是一座徒步数小时就能够抵达、土地相连的寺院,也有住址,连信都能够送达,然而这里…… “是山中异界啊,今川先生。” 穿过大门时,我下定决心绝不去这么想。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长。 这里只不过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平凡无奇的一座山。 我应该已经决定这么去想了。 可是,这里果然还是非日常。 今川说“原来如此”。 “在这种地方静静地生活是不是很不错呢?关口先生。远离丑陋忧愁的尘世,忘却时间的流逝……” “唔……” 的确,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不同。 不,时间的速度改变这种事,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主观的问题,换句话说,只是我们的肉体和心理受到了不熟悉的环境影响罢了。 无论置身何处,一小时就是一小时,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太阳同样落下,同样升起。并非不去计算,时间就会延长或缩短。 鸟儿啕啕啼叫。 好安静。 ——啊。 ——今日碎裂, ——明日也碎裂。 幻听吗? 歌? “今川先生,刚才……”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 是歌,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歌。 “今川先生!是歌,有人唱歌……” “是的,我听见了。” 我冲出外面。 今川吓一跳似的后仰,跟了上来。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啊,那是……” 今川伸手指去,我慢慢地回头。 ——在那里。 树影下站着一名穿着长袖和服的少女。 ——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化做飞灰…… 少女在唱歌。 仿佛从景物中浮现出来。 四周是一片雪景的白,然而太阳已经西下了。 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亮度。明明昏暗,却不阴暗。 只是失去了色彩,世界成了灰色调。 只有少女一个人色彩缤纷。 绯色花纹。绀青花纹。紫色花纹。 此时,少女轻巧地一跳。 齐剪的一整片刘海, 轻柔地,摇晃。 总觉得晃动得很慢。 ——啊,主观的时间…… 变得越来越慢了。 再这样下去,我的时间迟早会停住。 那样一来、那样一来,我就出不去了。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少女转向这里。 没有表情。 那是人偶吗? 瞳眸是两颗漆黑的、无底的洞孔。 有如被浇上一盆冷水似的,我浑身战栗。 “啊,果然是在这里。” 背后传来今川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 一片昏暗,我看不清楚今川的脸。 “就像……久远寺先生说的。”今川说道,走到我前面。 “今川先生,不可以去。” 我抓住今川的袖子。 “那、那……”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哎呀,真恐怖。 “总之不可以去。” “可是……” 或许就像京极堂经常挂在嘴边的,这个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她如果属于此世,就绝非不可思议。 可是,这里并非此世。 所以她也不属于此世。 如果她不属于此世,那么…… 少女面朝我们这里,静止了片刻。 她的瞳眸没有光辉,脸上没有表情…… 不对,少女在瞪我们。 用没有眸子的眼睛瞪着我们。 我的时间停止了短暂的一瞬间。 ——不行,会离不开这里的。 我别开视线。 当我再次移回视线的时候,少女已经不见了。 “啊……” ——是妖怪。 ——要把它当成妖怪。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京极堂。 我这么想道。 * 修行僧的早晨开始得很早。 凌晨三点半。 四周还是一片阴暗。振铃的声音响遍全境(照片1),僧侣们的一天开始了。 冬山的早晨冷冽刺骨。 负责振铃的僧侣必须冒着严寒,从法堂到方丈(禅师起居处)、旦过寮(新来僧侣的宿舍)、知客寮(接待宾客的设施)与境内之间奔驰过一巡,通告一天的开始。 山中充满了紧张感。紧接着各种音色的钟与太鼓响起,这便是禅寺的时钟。 禅寺的一天全都由这些“响器”来管理运行。 不仅是起床,报时的钟声、集合的信号等等,全都借由声音来通知。响器的种类有钟、太鼓,以及被称为巡照板和鱼板的木板等等,形形色色。关于敲打的次数和顺序,皆有极为详尽的规定,僧侣们必须对此完全知悉。一听便知其意自不必说,若是轮到自己负责敲打时,也绝不允许任何失误。时间彻底地受到严格遵守。 早上四点开门。此时法堂的蜡烛、烧香用的木炭等必须全部点燃,准备妥当。僧侣的动作不容许一丝多余。 配合贯首抵达的钟声,禅师们恭敬地进入本堂,开始早课(早晨的修行)。 全山的僧侣们齐聚一堂修行的景象(照片2)真是壮观无比。被称为殿行的僧侣们曳步前进,搬入教典和阅览台。 步幅、放置的位置、捧教典的角度到低头(敬礼)的角度,全部整齐划一。僧侣们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动作从头到脚都有严格规定。 这里——M寺,除了贯首以外,共有三十五名僧侣。全员齐声诵经。独特的发声法使得声音仿佛不是传进耳朵,而是直接震动腹部。整座堂内都在震动。 《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的转读开始了。所谓转读,是将教典迅速流畅地翻过略读(照片3),来取代诵读一整卷经文。若不这么做,是无法读完全部六百卷以上的大教典的。转读是动态的,但这些全都是根据礼仪来进行,绝不草率鲁莽。 此外,修行的时候也充分地利用锣和木鱼、手凿等响器。它们的音调十分庄严,让人有一种仿佛在聆听音乐的错觉,然而绝对不能够把它当做音乐来欣赏。 早课结束后,僧侣们便进行各自的公务。 所谓公务,就如同字面所示,是执行公共事务,但它与俗世所说的公务并不同。 僧侣们所进行的并非等同于经济活动中所谓的工作,他们并不会在工作中寻求工作以外的意义。因为这并非劳动,而是修行。就连清扫和炊事,在寺院中也被视为修行。僧侣们全员皆是构成寺院这个社会的成员,一定都负责某些职务。尽这些本分,也就等于修行。 例如法堂的清扫(照片4)当然也是修行的一环,不能留下一点灰尘。这些作务说起来就像动态的坐禅。 在此期间,典座(炊事负责人)的僧侣们会制作膳食,膳食是常听说的一汤一菜。早上是粥,中午和晚上是麦饭,非常简素。 配合云版这种响器的声音,僧侣们集合到食堂。默默无语,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唱颂偈文,开始粥座(早斋)。筷子的拿法、钵的捧法,甚至连萝卜干的咬法都有礼节规定(照片5)。没有人弯腰驼背,也没有人发出声音。用餐结束后,在钵里倒进一杯茶,以茶洗钵之后收起。以用餐而言,这种情景相当奇异,但这也是修行。 接下来终于开始坐禅。 坐禅在一栋称为禅堂的建筑物里早晚进行。禅堂与食堂、浴室并称“三默道场”,也就是不许发出任何声…… ——中断—— 04 这也是事后听闻的事。 仙石楼的大规模现场勘查在十六点结束了。 汇报与意见交流听说也在二十点结束了。 虽然并未发现指纹等能够锁定特定人物的证据,但是从垃圾桶和别馆一楼突出的屋瓦等处,找到了些许遗留物。 是稻草屑。这在本馆大屋顶以及柏树上也有发现,据分析皆为相同的东西。 警方推测,这可能是从草鞋上掉下来的。 此外还查出设置在别馆二楼墙面上方的排水管有不自然的变形,山下警部补认为那是鸟口爬上去时造成的,但是经过慎重的实验,发现排水管相当坚固,若非驮着相当沉重的东西——例如尸体——攀在上面,光一个人的体重是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变形。换句话说,那不是鸟口攀住时造成的弯曲。 不过这个判断的前提是鸟口这个人的体重并非异常沉重。 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柏树上残留有被害人的一部分衣服纤维。 榎木津的主张就此获得证明。 小坂了稔的尸骸确实是被某人遗弃到树上去的。 勘验之后,从树木的形状和残留在树干上的擦痕分析,也发现尸体与其说是掉下来的,不如说是滑落下来的比较正较。以坐禅的姿势冻结的遗体就像溜滑梯似的一路滑行到树干途中,然后以一副坐在那里的姿势落地了。这要是倒栽葱地落下,恐怕无法顺利地以坐姿着地,而且若是那样,遗体也有可能遭到损坏。 可是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它发生的机率是多么地微乎其微,无论它看在目击者的眼中有多么异样,这个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在犯罪之后偶然地发生了这样的情形罢了,与犯罪无关。 问题在于凶手为何要做出这等荒谬之事?凶手非得在暴风雪之夜将冻结的尸体遗弃在树上的原因为何……? 山下警部补拼命地思考。 这种情况,最符合常识的结论是隐藏罪行。 只要尸体不被发现,杀人事件就不会被察觉。因此杀人犯都会费尽心机处理尸体。有时候埋进土中,有时候沉入水里,有时候加以焚烧,有时候予以肢解,来隐藏尸体。使用刀刃,使用药品,破坏、抹煞、隐藏。因为只要没有尸体,杀人事件就不会成立。 遗弃在树上这个方法有用吗? ——唔,算是有用吧。 山下这么觉得。从建筑物正面无法看到遗体,因为那个角度被屋顶遮住了。但是从饭洼住宿的寻牛之间可以看见。不,搞不好只是凶手不晓得这件事…… 不行,不可能。说起来,只要走出庭院由下往上看,就绝对看得到尸体。而且从庭院另一头的山坡看下来怎么样?从山上应该看得到。 ——有必要实际去看看吗? 不,没那个必要。高耸的树顶上有个和尚像伯劳鸟串在树枝上的虫饵似的挂在上头,从远方的高台肯定是看得见的。 当然,前提是那里有人的话。 ——是了。 没错,这种隆冬的深山里才不会有什么人。事实上就是因为没有人,遗体才会直到落下之前都没有被发现。所以…… ——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这一带是杳无人迹的深山。无论杀人现场在哪里,既然都能够把尸体搬运到这家仙石楼了,那么其他的弃尸地点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管遗弃在这一带的山里的任何一处,都能够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可供藏尸的地点,就如同字面所说的漫山遍野…… 不对,正好相反。在这一带,这家仙石楼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点。换句话说,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 ——就是这样。 凶手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换言之,犯罪在几天之内就被揭露,对凶手是有利的。可是弃尸的时候不能够被发现,所以他为了制造逃走的时间,把尸体放到树上。若是放在不安定的树上,尸体不久就会落下而被发现。而那个时候,凶手已身在遥远的彼方…… ——为了什么? 山下觉得这个推测不错。不错是不错,但是接下来就不懂了,也觉得好像想错了。 例如这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不,在现阶段,连犯罪现场——甚至连犯罪时间都还无法厘清,凶手就算不做这种愚蠢的事,也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而且无法锁定犯罪现场与犯罪时间的话,不在场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如果凶手缺乏法医学的知识呢?又或者凶手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毫无概念…… ——那样的人才不会去伪造什么不在场证据。 不行,毫无意义。 不管从哪个角度切人,都看不出意义。连线索都抓不着。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什么差错,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差错吗? 例如说,尸体从树上掉落,对凶手来说是个意外——这样想如何?这并非为了隐藏尸体,也非制造不在场证据,凶手原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图,或有其他目的,却因为意想不到的坏天气和积雪而失败了…… 这个想法不错。以精心策划的犯罪而言,这个结尾太过于粗糙,感觉手法非常草率。可是那样的话,所谓其他意图又是什么呢?所谓其他的目的…… ——不行。 这根本不是什么好推测,结果山下的思考绕回比原点更前面的地方了。 “那个……” 阿部巡查探进头来,山下中断思考。 “干吗!有什么事!” 莫名地火大。 “那个,菅原刑警回来了。” “菅原?哦,那个辖区的壮汉啊。” 山下看看时钟,二十三时四十分。 “好慢,太慢了。到底是在干什么啊,真是的!” 山下吼道,结果怒斥的对象从背后回答了:“不满意的话你自己去。” “你、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可是搜查本部的……” “好啦,要是我有失礼的地方,我道歉就是了。谈话一点进展也没有。” 菅原绕到山下前面坐下,倦怠地转着脖子,兴致索然地问道:“其他人呢?” “他们暂时撤回了,搜查会议明天在辖区警署举行。我在等你和益田,因为我是负责人啊。” “那真是多谢了。” “益田呢?” “在那里过夜。” “过夜?什么意思?” “嫌疑犯说要过夜,有什么办法?” “这……把他们带回来不就得了?” “允许他们采访的是警部补你自己吧?光是侦讯就搞到这么晚了,更别说采访了。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那相当花时间,不是两三下就能搞定的。” “可是……” “哎,亏你特地等我,就听我说吧。虽然明天在会议上说也一样……啊,既然会议上也得说,还是明天再说好了。” “现在就给我说。” 从菅原的口吻,山下马上就听出明慧寺是个极度不利于搜查的环境。和尚嘴上说会协助搜查,结果却似乎完全不肯配合。菅原说他们调查小坂的房间后,只侦讯了短短一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借由菅原的陈述,小坂这个人总算在山下心中获得了“人格”。对山下而言原本只是个丑陋物体的那具尸体,现在终于被山下当成杀人事件的被害人看待了。 “被害人小坂了稔今年六十岁。根据记录,他是在昭和三年进入明慧寺的。人山时是三十五岁。之后二十五年之间,一直住在那座寺院里。至于入山以前的经历,目前尚不明朗。没有留下记录。不过现在的明慧寺贯首圆觉丹禅师也是在同一年入山,所以贯首应该知道这部分的情形才对。” “可是因为无法约谈贯首,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菅原心有不甘地说。 “然后呢?” “小坂的风评很差,但也不完全都是负面评价。” “真是不清不楚。” “哎,普通人谁都是这样的。只是根据我们所听到的,小坂不管怎么想都是个腥膻和尚。” “腥膻?他吃鱼吗?” “你啊,唔,鱼好像也吃啦……” 菅原说,小坂似乎过着双重生活。 “他是直岁的知事,也就是干部。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职位的关系,但是他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然后外宿。好像从战前就这样了。也因为这样,有不少流言蜚语,说他在外面包养女人之类的。那个姓什么?那个古董商……” “今川吗?” “对。和他说的话……唔,也有些吻合。他们有生意往来不是吗?我是不太清楚啦。” “嗯,如果全面相信那个怪脸古董商的话,是有些吻合。今川的身份现在已经向东京警视厅照会了,还有,我也委托他们查证今川的证词真伪。只是什么包养女人、生意买卖的,我看这部分有调查的必要。” “确实有必要。所以小坂和其他和尚不同,经常不在寺院里。但是他每次外出都会规规矩矩地提出申请,得到许可之后才下山,所以过去从未有过不假外出的事。” “可是怎么说,小坂有那么多钱让他如此为所欲为吗?现在要包养女人,花费可是非同小可呢。他又不是哪里的大富豪,只是个山和尚吧?” “问题就在这里。”菅原露出心怀鬼胎的表情,“这部分非常可疑。” “也是吧,和尚毕竟也是人啊。我老家的菩提寺[注一]的和尚,也是喝酒玩女人,搞到倾家荡产,结果说要把墓地的一部分卖掉,不久前才被檀家代表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小坂要是素行这么差,在寺里也……” 注一:一个家族所皈依的宗派的特定寺院,家族墓地设于此处,委任寺方进行丧礼或法事等等。 “不,小坂没有遭到挞伐。”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吗?” “这我不知道。当然也有和尚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像桑田常信——这是个地位相当高的和尚,这个常信就把小坂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好像也有和尚不觉得小坂不好。中岛佑贤——这也是个地位崇高的和尚,中岛就说:看看一休宗纯[注二]。” 注二:一休宗纯(一三九四~一四八一)为临济宗僧侣,据传为小松天皇的私生子。擅长诗、书、画,游历各地,不分贵贱,广为传教。性格洒脱狷介,留下许多轶闻。 “一休?你说的是那个机智的一休和尚吗?”说出口后,山下才觉得这个反应好像很幼稚。 可是菅原点头说“对对对”。 “就是那个一休。据说一休和尚是个会玩女人、吃肉喝酒的破戒和尚。可是他还是被人敬为高僧。中岛说,所以不可以只因为这样就纠弹小坂。” “一休和尚不是个小和尚吗?” “小和尚总有一天也会长大吧。没有人永远都是小孩子的。” “也是。” 山下想像在女人服侍下喝酒的破戒僧模样,那张脸却是小孩子长相,山下忍不住对自己贫乏的想像力以及画面的愚蠢而苦笑。 “所以小坂并未被孤立?” “没有。听说和小坂最合得来的,是一名最老资格的老僧。是一个名叫大西泰全、年近九十的老人。听说他比贯首更早来到明慧寺,不过我没能和他谈到话。中岛没有把小坂说得太糟,或许也是看在大西的面子上。” “那个大西掌握大权吗?” “他是个老人了,老头子。不过好像也有其他的年轻和尚仰慕小坂。说起来,战后入山的和尚好像都是经由小坂牵线的。” “牵线?” “没有和尚会来这种默默无闻的寺院吧。是小坂向亲属或其他寺院交涉后带来的。因为战争,年轻的和尚有一半都战死了。除了干部以外,好像只剩下十四人。” “和尚也去打仗了吗?” “我的部队就有个净土宗的新兵,每次揍他都给我念佛号,气死人了。” “呃,没人在讲你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地方也收得到召集令吗?” “赤纸[注]管他是天涯海角都送得到的。” 注:即军方的入伍召集令,因为使用红色的纸张,故俗称赤纸。 “是啊……那个玩意儿……” 只要是日本国民——也就是只要拥有户籍,健康的成年男子都一定会收到。 应该是吧。纵然是位于深山、远离村里的寺院的僧侣,也是有户籍的。 “收得到吧。”山下告诉自己似的说。 “小坂好像蛮会照顾人的,只是也有许多人和他个性合不来。不过我不晓得造成他们对立的焦点是什么。刚才我也说过了,小坂和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这两个人特别水火不容。” “典座?” “算是炊事的负责人吧。” “料理长吗?” “差不多吧,他们就像天敌般彼此仇视。” “那么小坂在那座寺院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呢?不能一概而论说他遭到憎恨或厌恶是吗?” “那当然啦,警部补。要是可以那么简单地断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警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菅原,我的意思并没有这么单纯。寺院说起来也是一种组织吧。那么和尚就是组织的成员,而小坂应该也有所谓组织中的地位。这么一来,就会自动产生利害关系。如果小坂不是组织的末端而是中枢成员,那更是如此。” “啊……噢。”菅原用力点头,“你说的没错,寺院也有派阀。这看得出来。依我的观察,干部的和尚们感觉上在建立各自的派阀。可是像昨天来到这里的和田慈行,从他之前的态度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小坂似乎颇有微词,是反小坂派。但是同样是反小坂派,和田和桑田这两个人却彼此交恶。相反,中岛是亲小坂派,和桑田却很要好。错综复杂。” “不是主流反主流这样单纯的区分就是了。那个社……”山下差点要说“社长”,慌忙订正,“贯、贯首又怎么样?” “贯首感觉上和每一个干部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我没有直接见到本人,不清楚呢。只是依我之见,权力最大的应该是和田。而在和田的势力兴起之前,坐在那个位置的似乎是小坂。” “哦……?” 可是寺院和公司组织不同,并没有出人头地就能够掌握特权这种显而易见的好处。因为这些人是和尚。但不管怎么样,错综复杂是肯定的。 “然后呢……?” “什么?” “什么什么?那个小坂的行踪呢?” “哦。小坂了稔是在五天前被人发现失踪,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 “这件事昨天的和尚——和田也说过了。” “是啊。再说得更详细一点,五天前的早课——也就是和尚们每天早上集合念经,当天早课的时候,小坂人还在。南无南无地念完经之后,要进行打扫、洗濯之类的,这些事情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在时问上比一般公务员还要烦琐,总之就是处理那类杂事。接着是早餐。云水们集合到食堂吃饭,地位比较高的和尚则是在自己的房间吃。小坂住在一个叫雪窗殿的小建筑物,那里我们也调查过了。值班的和尚准时把斋饭送去那里,结果……” “他不在吗?” “不在。” “时间呢?” “五点半。” “五点半?五点半吃早饭?真是够早的哪。最后看到被害人的是谁?” “所以说,早上念经的时候,所有的和尚都看到了。” “几点念完经?” “五点。” “那他是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不见的?” “也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快说。” “有人作证说他入夜之后目击到小坂。而且小坂竟然在他的天敌桑田常信的房间里。看到的是常信的行者——也就是随从的小和尚。那个行者,呃……叫牧村托雄,他在夜里大概八点四十分到九点之间,看到小坂从桑田起居的建筑物里走出来。” “目击的时间不确定吗?” “晚上七点到九点是人浴或收拾整理的时间。因为澡堂不能一次容纳所有人,所以得排队。托雄算是比较新来的,所以排在后面,他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他说是经本。隔天早上念经的时候需要,所以他慌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是称得上房间的房间啦——没找到,所以他心想一定是忘在师父那里了,便脸色苍白地跑去看。” “脸色苍白?” “当然会脸色苍白啊。要是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会被拿棒子殴打,就像军队里一样。我以前也经常揍新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