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_铁鼠之槛(上下全)-10

我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水。  ——是牢槛。  我这么感觉。  在那里,世俗终结了。  等间距地耸立着的树木正如同牢槛一般。  那个牢槛是明确的、眼睛看得见的结界。  另一头是寺院大门。  是——监狱的入口。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把清净的圣地比喻成监狱不可。  对我而言,烦嚣喧闹的都市才应该是监狱,那么这前方毋宁是完全相反的地方才对,不是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觉得。  “现在几点?”敦子问。  遗憾的是,时间早已过了两点,不久后就三点了。  修行者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等俗人却得花上将近两倍的时间。这也是没办法的。  慈行会说什么吗?昨天他说比起杀人事件,他更重视恪守时间。或许我们会因为迟到而被拒绝采访。  穿过大门。  印象虽然迥然不同,景观本身却没有什么变化。  这里与其说是寺院境地,更像是山地的延续,树木同样绵延生长。  说到不同的地方,只有雪径被清理得很干净这一点。  原本潮湿的空气转为紧张。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  走上一阵子之后,我们看见两名穿着作务衣[注一]的僧侣正在铲雪。  僧侣注意到我们,默默地行礼。  看见三门[注二]了。  注一:作务衣,僧侣做事时穿着的衣服。主要是木棉材质,上身是前襟交叉的筒袖服,下身则是窄口长裤。  注二:三门为禅寺正门,象征空、无相、无愿(或无作)之意。也称“山门”。  一名僧侣走近过来。“请问是杂志社的人吗?”  “还有警察。”益田回答。  僧人看到菅原,“啊啊”一声,低头说“辛苦了”,接着说“慈行师父恭候大驾已久”。  从三门延伸出去的回廊似乎延续到佛殿。  我们被领到距离那里有些远的其他建筑物里。  寺院的建筑物似乎散布于山中各处。  “这里——根据我不周全的常识判断,这是一座很奇妙的禅寺呢。与其说是默默无闻,更接近未被发现吧?信竟然寄得到这里呢,饭洼姐。”敦子自言自语般地说。  今川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我只是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投递的……”  “这种地方有门牌号码吗?”  听到菅原这么说,益田回答:“菅原兄,可别小看邮政省哟。最近几乎哪里都寄得到的。”  “可是益田老弟,送信到这种地方来也太辛苦了。邮资都一样的话,岂不是太不合算了?邮差也是很拼命呢。”  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这里简直就像出现在实录小说的秘境探险记中的场所。然而这里既不是无人魔境,也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只要寄信就会确实送达的日本国土的一部分。我再次将这件事铭记在心。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续。  这里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区区一座山罢了。  不必要的钻牛角尖是受伤的原因。  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物。  领路的僧人以设置在那里的木槌般的东西敲打垂挂在壁上的木板。  “喀、喀”的干燥声响响彻整座山间。  看样子那个东西似乎是用来通知的工具。昨晚的僧侣——慈行的随从——很快地走了出来。正稀奇地翻转木板观察的鸟口慌忙做出立正姿势。  我们被带往里面。  慈行跪坐着等待我们。  敦子正要开口,但饭洼女士伸手制止她,在我面前几乎是第一次发言:“初次见面。我是稀谭舍的编辑,敝姓饭洼。这次承蒙贵寺答应我们无理的要求,感激不尽。而且昨晚亦未招呼,真是三番两次失礼了。接下来还将叨扰贵寺,请多包涵指教。”  说完,饭洼恭敬地低下头来。  敦子也同时行礼。我和鸟口慌忙照做。  慈行说“我明白了”,同样恭敬地垂下头来。  我错失了抬头的机会,陷人困惑。  慈行静静地抬头说:“目前的状况有些棘手。现在这个时间也无法让各位慢慢地采访,而且看样子警方也随同前来了。”  除了嘴巴之外,全身纹丝不动。  连眨眼都没有。  慈行的视线盯住了两名刑警。  菅原一脸不悦的表情说:“我们是来搜查的。就像你昨天说的,小坂先生有可能是在遥远某处的什么地方被杀的,他搞不好就是在这座寺院遇害的。”  “所以呢?”  “什么所以?就说我们是来搜查的。昨天你不也说过,会不遗余力协助警方调查吗?”  “本寺当然会不遗余力协助调查。不过就如同昨晚所说,搜查切不能够妨碍到修行。本寺将于午后四时闭门。而且茶礼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说你啊,喝茶跟调查杀人事件,哪边比较重要?”  “这并非单纯的饮茶,是修行。”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没空吧?我们可以从那边打扫的人开始一一讯问。”  “本寺没有任何一名云水空闲无事,随时都在进行作务。无论打扫、用餐、睡眠,生活中一切皆是修行,活着即是修行。因此贫僧的意思是,吾等可以在这些修行间,在能够协助的范围之内协助警方,采访亦是如此。昨晚那般无礼之举,还请各位节制。”  “什、什么叫无礼之举!死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你们的人啊!无论是什么时间,都应该不顾一切立刻赶过来协助才……”  “所以贫僧提供协助了。自昨晚开始,贫僧便如此再三重申……”慈行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静静地威吓着。  “各位却还是无法明白吗?”  菅原立起单膝,益田慌忙制止他。  “我、我们了解,非常了解。唉,和田先生。或者该称呼你为和田和尚?呃、那个,这里的最高负责人——这样说怪怪的吗?唉,说住持的话,每一位都算是住持吗?那个……”  说到这里,益田不知为何求救似的看了敦子一眼,然后甩开这种念头似的说:“请让我见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地位最高?您的意思是希望与贯首会面吗……?”  “贯首?是这么称呼吗?总之就是这座寺院的……”  “寺院的行持皆由身为监院的贫僧掌管,云水的纲纪则由维那司掌。即使会见贯首,贫僧也不认为会对搜查有所帮助。不过,如果是想向禅师求教的话……”  “是的,我想要求教。”  “乞求贯首回答,委实狂妄。应先潜心修行为是,本寺的门户随时开放。”  “我说你啊……”菅原立起了另一边的膝盖,益田又慌忙按住他的肩膀。  “不管怎么样,都、都不能够会见吗?”  慈行把头稍稍转向一旁。看见那若不仔细瞧就不会发现的细微动作,在后方待命的僧侣灵巧地靠上前来。慈行把头更偏一些,对那名僧侣耳语。  僧人立刻低头离开座位。  “我已派人询问禅师,请各位稍待。那么,警方姑且不论,采访的各位意下如何?”  敦子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说:“如果四点就必须撤离的话——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呢。”  说完她望向饭洼,饭洼开口了:“能不能让我们留宿在这里?我们不会妨碍修行。不只是采访各位,我们也想看看各位修行的情况。那样的话,不管是一天还是两天……”  “饭洼姐!”敦子好像吓了一跳。  “您的意思是要住宿在本寺内?”  饭洼的态度毅然决然。与其形容为毅然,或许更接近豁出性命。那是一种让人感觉到苦闷——没错,是痛下觉悟的表情。  慈行除了嘴巴之外的脸部五官第一次动了。  他皱起了眉头。一般来说,此时应该会面露吃惊或困惑的表情——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慈行的表情看起来却是露骨地显现出嫌恶。  “这……”  “我们不会妨碍修行。”  “问题并不在此……”  “下个月起即将展开的脑波测定实验,前提是住宿在这里,进行一定时间的调查。关于这一部分,贵寺应该算是允诺了。而这次的采访是在那场调查之前……”  “且慢。关于实验的部分,本寺的确是已经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了……”  这一定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比其他人更重视秩序的慈行和尚会面露难色也是当然的吧。  慈行沉默了一瞬间。就在这个时候……  纸门开了。  外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僧侣。  他的衣物和慈行和尚没有太大的不同,看起来却更富装饰性。像是袈裟的微妙色泽与带子的颜色,还有绑扎的形式,都与慈行有那么一点不同。只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差异,似乎就能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僧侣的年纪约莫四十五六岁,比慈行年长许多。  他的背后同样站着随从的僧侣。  僧人用粗犷的嗓音开口了:“我听到你们交谈了。慈行师父,你在那里唠唠叨叨些什么?”  慈行露出更加不愉快的表情。“佑贤师父,默不作声地进房,太无礼了。为何您会到这栋知客寮来?”  “慈行师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实在有点太神经质了。其实我刚才在外面和你慌慌张张的行者错身而过,我抓住他一问,原来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客人,要去请教觉丹禅师,然后又听到刚才的对话,于是我便担忧起来,因为照你的个性,可能会把难得迢迢远路而来的客人给赶了回去。”  “知客是我,请您不要擅加干涉。”  “让不喜世俗的你担任知客,原本就是个错误。所谓知客,应该是与外界沟通的窗口,不对吗?”  “如果您认为我不适任知客,请尽管提出申请,要求我转任。只是,接待宾客是重要的职役。本寺姑且不论,说到临济宗的知客,不仅司掌纲纪,甚至是管理全寺的重要职位。不似维那那般,只需挥舞警策[注一]便行的。”  注一:禅林中,禅师为了警醒坐禅时打瞌睡等不专注的僧侣,用来敲打肩膀的长约四尺余的扁平状棒子。  对于慈行这番话——这恐怕是讽刺——被称为佑贤的僧侣用傲慢的态度回嘴道:“转任之事,还不是监院的你在处理?不管怎么样,禅师已经严正交代过我了。即便是知事之一,了稔师父依然是本寺的修行僧。僧人的不幸,是身为维那的我的责任。更何况这是刑事事件。不仅是寺内,也为俗世带来极大的困扰。我有义务适切地应对并解明真相,向禅师报告。”  听到佑贤的话,刑警们的脸色稍微平复了一些。  慈行不为所动。  “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吧?了稔师父的事,与这几位采访之事并无关联。再加上唐突地要求住宿,状况更是不同了。本寺并非接受一般民众住宿的宿坊。或者佑贤师父的意思是,要让这几位女士在旦过寮[注二]过夜吗?”  注二:禅寺中让行脚僧投宿过夜的寮舍称为旦过寮。  “不必让客人住宿在旦过寮,也有好几间未使用的方丈。寝具至少还能备妥。说起来,若是有女人在身边就无法修行的话,那种修行打一开始就是假的。”  慈行沉默了。然后他以冰冷得教人胆寒的视线盯住佑贤:“既然佑贤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委由您全权处置,我也无甚异议,但是……”  “我明白,这点小事我还清楚。”佑贤和尚说完,问候我们,“我是本寺维那,中岛佑贤。请各位随我过来。”  佑贤引导我们似的,右手向一旁伸出。  两名警官立刻站了起来。慈行沉默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听从佑贤之言。  敦子比起眼前的选择,似乎更对饭洼的态度骤变——应该可以这么形容——感到惊惶。她同样困惑无比。  鸟口好像尚未掌握状况。  此时,刚才的年轻僧侣回来了。  僧侣瞄了一眼站着的佑贤,别开视线,默默行礼后,穿过我们身后,走到慈行前面,恭敬地低头禀告着。  慈行再次瞪也似的望向佑贤,静静地说:“佑贤师父,您说的没错。禅师说一切都交由您处理。各位,今后就请几位与这位佑贤师父商量即可。还有诸位警察,禅师吩咐,视情况可以与僧众晤面无妨,关于这件事,也请佑贤师父代为安排。”  那完全是压抑、严肃的口吻。然而我却觉得从那双细长而硕大的眼中窥见了有如憎恨的肤浅感情。  发现此事,不知为何我放下心来,总算站了起来。脚全麻了,我踉跄了两三步。  我们来到外面。  佑贤与慈行呈强烈对比,长相犷悍。朝上扬起的三角眉与细眼酝酿出一股威严,体格也很健壮。但是动作和慈行一样敏捷,没有一丝破绽。  “让各位见笑了。同样都是入僧籍之人,应该早已斩断三不善根,然而合不来的怎么样就是合不来。众多烦恼当中,亦只有嗔恚难以斩断哪。忍不住就粗声粗气起来了。”  “三不善?那是什么?从刚才开始,听到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呢。”益田问道。  鸟口小声地问:“不是心脏衰竭[注]吗?”  注:日文中三不善(sanhuzen)与心脏衰竭(日语作“心不全”,sinhuzen)发音相近。  “所谓三不善根,指的是毒害众生善心最甚的三种烦恼。其一是贪欲,再来是嗔恚——亦即发怒,以及愚痴——即不明佛祖教诲。这贪嗔痴三者合称三毒。”  “哦,换句话说,你这个人容易动怒就是了。”  “没错,贫僧修行不足。”佑贤笑了。  “请问……”敦子发问,“就快要四点了,那个……”  “闭门——慈行师父是这么说的吧。虽然是会闭门,但也不是就出不去了。只是夜路危险,若要折返,须趁现在。当然若是各位要留宿的话亦无妨,只是就像慈行师父所说,四点开板之后,到接下来的开板——九点之间,无论是采访还是搜查,僧侣都无法配合,这是事实。接下来十点也有所谓的熄灯,各位意下如何呢?”  “那么,若我们明天再来叨扰的话……”  “起床是三点半。不过能够接受采访的时间,也只有午斋——午餐之后的三十分钟左右吧。”  “哦……”益田发出泄气般的声音,“从那么早就开始修行了吗?”  敦子抱住了头。“那么若是要采访早上的修行,就必须在三点半前来打扰了是吗?”  佑贤泰然自若地回答:“就是这样吧。”  “嗯,敦子小姐,我们还是像饭洼小姐说的,在这里过夜吧。要是就这样回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搬着这么重的器材,拖着痛得要死的屁股过来的了。而且如果要在那种三更半夜的时间过来,结果也根本睡不了觉啊。会死人的。”  鸟口诉起苦来。  “喂,鸟口,你或我根本就无所谓,但是小敦和那位饭洼小姐可是妇人呢。像是更换的衣物还是什么的……”  我还没全部说完,饭洼开口了:“我是准备好过来的。或者请各位先回去也可以,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早晨的修行的采访就由我……”  “小姐,这可不行啊。你也算是嫌疑犯之一。你要在这里过夜的话,我们也得留下来过夜才行。对吧,益田?”  “而且山下先生会很啰嗦啊。”  益田模仿敦子抱住了头。敦子说:“虽然我也是整袋行李都带来了……可是饭洼姐,你一个人留下来的话,照片该怎么办?而且这次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还是……”  “我会留下来的,敦子小姐。”  “鸟口,你不管是留下来还是离开都无所谓啦。小敦,你打算怎么办?”  “呃……”  “好像谈不拢呢。喏,要怎么做呢?”佑贤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欣赏着俗人周章狼狈的模样说。  饭洼似乎心意已定,所以敦子回头看警察:“益田先生,我们留下来过夜可以吗?”  “什么?啊,菅原兄,怎么办?”  刑警们也商量起来了。敦子侧眼望着他们,转向我这里:“老师要怎么做呢?”  “我都可以啊,反正我只是随波逐流跟来这里的。”  “今川先生呢?”  对了,还有今川。我都忘了。  “我的目的没有达成,不能回去,而且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自信回得去。如此罢了。”  原本在角落仰望建筑物屋顶的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声调说。可能是一直默不作声,舌头一时转不过来吧。这我很了解。  “和尚先生!”似乎商议完毕,益田用滑稽的称呼叫道,“只要等到九点,就可以进行约谈是吧?”  “没错。”  “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调查小坂先生居住的地方?”  “应该可以。”  “嗯……呃,各位。”益田转向我们,“想过夜的话也没有问题,我们能够配合。因为照目前的状况,搜查也毫无进展。”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叨扰一晚。各位都同意吧?那么,佑贤师父……”  结果变成是敦子勉强统合了乌合之众,饭洼突兀的提议硬是通过了。佑贤再次露出豪爽的笑容,叫来在后面待命的僧侣。  “我立刻安排。英生。”  “在。”  “你带这几位到内律殿去,我随后就到。记得泡茶款待,别怠慢了。”  佑贤对随从的僧侣说完,转身离去。  年轻僧侣朝着佑贤背后深深行礼后,重新转向我们说:“贫僧名叫英生,请各位随我过来。”  没有半个人影,当然也没有任何声响。  这里应该住着三十名以上的僧侣才是,可是简直形同无人之境。完全不像是在寺院境内。不过我也不清楚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境内。  我们被英生带领到更偏远的小殿堂去。我不知道是不是称做殿堂,总之是一栋相当小巧的建筑物。  刚才佑贤说这是方丈。  可是方丈的话,应该是十尺四方,也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左右的大小,但这里虽然小,却也不止四张半榻榻米,当然里面好像也被隔成了几个房间。  “这里称为内律殿。直到去年夏天为止,是由一名知事所使用,但是现在由于某些原因,已无人使用。”  大部分的人听到这样的说明都能够接受,益田却很爱追究:“不好意思问这么多,不过你说的知事是……”  “所谓知事,就是主事职的僧侣,分担禅寺的庶务。监院、维那、典座、直岁为四知事,有些大寺院更将监院区分为都寺、监寺、副寺三者,为六知事。本寺则是设四知事。方才的慈行师父是监院,佑贤师父是维那,而过世的了稔师父则担任直岁。”  “哦,那个叫直岁的做些什么工作?”  “呃,请问……”  “啊,失礼了,我是国警神奈川本部的……”  益田正要从外套内侧取出警察手册,却被菅原一把抓住胳臂。  “小哥……不,益田老弟,这样一群人站在玄关前,人家和尚也很困扰吧。到里面去吧。”  益田“哦”了一声。  以此为契机,我们进入了内律殿里。  刚才也是这样,从纯白的雪地里突然进入昏暗的室内,我迟钝的虹膜完全机能失调,暂时失去了视觉。  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物。榻榻米几乎都已经褪色,柱子则泛黑到分不出是木制还是石制的地步。纸门上绘有图画,却暗淡模糊。再加上室内光线不足,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可能是出于占董商的习性,今川频频四处查看。鸟口则吵吵闹闹的:“看呀,关口老师,这比仙石楼还要古老。这种老臭味非比寻常啊。”  “什么叫老臭味?”  “就是古老的气味啊。”  鸟口说,但我觉得这根本是线香的味道。  英生送茶过来了。  “让各位久等了。贫僧人山以来,从未有过客人莅临,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多见谅。”  “哦?那么也没有人来参拜喽?”菅原问。  “本寺并无檀家信徒。”  “没有檀家?”  “是的,没有。”  “那么寺院应该没办法经营下去吧?”益田说道。  今川接着问:“我听仙石楼的人说,战前这里有许多信徒……”  “呃,战前的事贫僧并不清楚。”英生歉疚地说。  的确就像益田说的,若是没有檀家信徒,寺院是不可能维持得下去的。  我在前些日子偶然有机会得知一座没有檀家的寺院,但是那里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盂兰盆时节不拜访檀家、不经营墓地、不为人举行葬礼的和尚,似乎全都被视为不正常。  可是关于这一点,回到根本来看,也是件相当奇妙的事。仔细想想,僧侣原本就是求道者,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之事。  若是纯粹地潜心修行佛道,会与社会疏远也是无可奈何吧。然而这样的人在现代却往往被视为不正常。只有能够在社会中与世俗共存的求道者,才会被当做正常。  换言之,在现代若与世俗完全隔离,就无法求道。将它视为矛盾或当然,因人而异,但将寺院与经营这两个原本格格不入的词结合成一个词,而且满不在乎地加以使用的我们,仔细想想或许才是不正常的。  山下今早说和尚做的是在葬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在某种层面上的确如此,现代就连当和尚也成了一门生意——或许。  尽管如此,若是完全将它视为生意,会被人说世俗味太重,但若是不把它当成生意来经营,又会被视为不正常,当和尚还真是吃亏。  明慧寺——依然是一座神秘的寺院。  似乎没有世俗味,好像也不正常。  菅原取出记事本,更进一步询问:“和尚,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了?”  “贫僧今年十八。”  “十八?真年轻呢。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贫僧才来四年而已,不久前还是暂到。贫僧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这座寺院就是我的家。我是因为过世的了稔师父帮忙说情才得以入山的。在我之后,就没有人人山了,所以我是本寺资历最浅的。”  “这样啊,什么叫暂到?”  “就是新来的云水。”  “我听说入门的时候非常辛苦?”  敦子问道。我搞不清楚这是采访还是侦讯了,应该两者都有,可是总觉得很奇妙。  “是的。必须带着入山入堂的请愿文请求人山,但是一定会遭到拒绝。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够死心,要在户外站上两天两夜,不断地请求,才总算被允许入山。这称为驻庭。得以入山之后,接下来是旦过闭关。要在一个叫做旦过寮的地方坐禅三天。不仅是动,连说话甚至是咳嗽都会遭到斥责。当时我的意识变得朦胧,好几次差点晕过去。”  “这简直是拷问嘛,一定很难受吧?”益田轻浮地问。他似乎就是这种个性。  “是的。有四个人和我同一天入山,但是其中两名在那个时候就离开了。姑且不论这些……那个,了稔师父他到底……”  “哦……”  除了了稔和尚已死之外,英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菅原只回答说小坂了稔遭人殴打致死。英生倒抽了一口气,双手合掌。  “请问……”饭洼问道,“坐禅是面对墙壁吗?还是……”  这唐突的质问似乎把英生吓了一跳。他的双手依然合掌,眼睛睁了开来。仔细一看,他还是个少年。  “呃?我是面对墙壁的……”  “那么也有人不是面对墙壁坐禅是吗?例如说老师辈的……”  “不,这……”  “关于这一点啊,小姐,本寺是形形色色的。”佑贤再次无声无息地登场,打断英生的话。  “英生,辛苦了。已经可以了,你退下待命吧。”  “是。”  英生再次深深行礼,以伶俐的动作退到隔壁房间。佑贤以威风凛凛的态度来到我们面前,扫视众人之后坐下。  “小姐,方才的问题……”佑贤一坐下,就盯住饭洼,以洪亮的声音问道,“我可以视为是在询问本寺的宗派吗?”  饭洼似乎有些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却以毅然的语气回答“是”。感觉她上山之后性格整个变了。我越发不了解这名看似软弱的女子了。  “你清楚佛事礼仪吗?”  “不,只是在决定采访贵寺之前,我曾经与不下数百处的禅寺丛林[注一]接触过。因此……”  “哦,正所谓门前小僧,不学自通是吗?”  “什么意思,饭洼姐?”  敦子询问。的确,我也听不懂。饭洼发问的意图,以及佑贤的反应,令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佑贤回答了敦子的问题:“在王三昧[注二]之中,临济黄檗是背壁而坐。而在曹洞,师家宗家之类虽有不同,但自开祖道元禅师以来,云水皆面壁而坐。换句话说,这位女士想要以是否面壁而坐,来判断本寺之派别,是吧?”  注一:此处的丛林为寺院道场之意。  注二:指三昧之王,三昧为梵文音译,是佛教谓修行者将心集中在一点的状况在这里三昧之王指的是坐禅。  饭洼点头说“对”。敦子问:“可是那样的话……这里的宗派是……”  “很遗憾,本寺既非曹洞,亦非临济。”  “可是……这里是禅寺吧?日本的禅寺不都是临济宗、曹洞宗、日本黄檗宗这三宗之一吗?”  “这有些不对。曹洞宗与日本黄檗宗的确是一宗一教团,但临济宗分为建长寺派、圆觉寺派、南禅寺派、东福寺派、相国寺派、建仁寺派、妙心寺派、天龙寺派、大德寺派、永源寺派、国泰寺派、佛通寺派、向岳寺派、方广寺派这大本山十四派,以及兴圣寺派。若论宗派,正确地说就有这样的差别。但本寺与其中任何一处皆无关联。”  “那么……难道这里并不是禅宗?”  “禅宗?没错,本寺并非禅宗。不仅如此,本山亦没有派别。”  “没有派别?”  刑警们呆住了,我当然也大感意外。饭洼抗议似的说:“我……不认为这里不是禅宗。”  “问日:三学之中有定学,六度之中有禅度,此皆一切菩萨初发心时所习者,不分利钝,悉皆修行。现今之坐禅,亦应为其一,据何以日当中集有如来之正法耶……小姐,你知道《正法眼藏》吗?”  饭洼回答:“我记得是……道元禅师所写的书吧?”  “正是,是永平道元所著的禅籍。方才所说,是其一《辨道话》之中的一段质疑。所谓三学,即持戒、禅定、智慧。加上布施、忍辱、精进,即为六度。此六度正是救人之德目。这段质疑的大意约是:禅定只不过是此六度当中的其中之一,怎么能够说这一个就是佛法的全部呢?”  “这么说的话,师父说这里不是禅宗,意思是因为也会修习那六项里面的其他五项吗?”  “完全不对。”  “咦?”  “对于这个疑问,道元自己如此回答:禅宗之号,兴于神丹以东,竺干尚不见闻——达摩大师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之间,道俗尚不知佛法正道,以‘坐禅为宗之婆罗门’名之——愚昧俗家不知其实,概称其为坐禅宗——简坐字,仅称禅宗。”  “听不懂。”  “这也难怪……”佑贤说道,“简单地说就是这样:印度并没有禅。禅勃兴于中国。只是即使在中国,初祖达摩大师坐禅的真意也完全不被理解,被误解为是婆罗门的坐行。因为只是一径打坐,所以被称为坐禅宗,后来被简称为禅宗。换句话说,道元禅师的意思是,不能够把达摩的禅与六度中的禅定相提并论。禅宗这个称呼其实是错误的,只会招来误解。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佛法之全道,无一物可并称之。”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这是我坦率的感想。我只要听到这类言谈,就会想起京极堂。也就是会忍不住带着一种“这可能是诡辩”的偏见去听。  佑贤继续说道:“如同各位所知道的,道元被视为曹洞宗的开山祖师。的确,若是在道元身上追溯传递正法的天童如净的法脉,可以溯至中国曹洞宗的宗祖洞山良价,但这是不同的。道元生前从未称呼自己建立的宗派为曹洞宗。道元的禅是只属于道元的。同样地,本寺只要追溯法脉,应该也能够编人某个法系,但是即便冠上流派之名,也毫无意义。此外,为了夸示与其他宗派的不同而另兴一宗,自立门户,也同样没有意义。佛家不该议论教义之殊劣,而应不论道法之深浅,只管辨明修行之真伪。宗派不过是一种妨碍罢了。”  “哦……”  越听越像诡辩。其实或许并非如此,我陷入一片混乱。我以为与京极堂长久交往下来,已经非常习惯难解的用语和说法了,但是佑贤却欠缺一种京极堂独特的恶魔般的亲切。朋友的论调虽然艰涩,却会在不知不觉间钻进心房里,在不知不觉间怀柔对方;反观佑贤,他的口气却是充满了一种听不懂就揍死你的刚毅。两者的差异或许接近夜袭与正面交锋的不同。正面交锋虽然堂堂正正,事实上夜袭的成功率却比较高。  “呃……”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佑贤看到他的模样,说道:“真是失礼了,我的说教癖又发作了。”  钟响了。  四点了。  纸门另一头传来声音。“佑贤师父,您在这里吗?”  “哦,我在,我在。请进。”  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另一名僧侣站在那里。  来人穿着华丽的袈裟,仿佛强调他与其他朴素的僧侣大不相同。年龄与佑贤大致相同。  后面一样跟着随从的僧侣。  “库院[注]那里……”  注:库院为禅寺的厨房。  “不必担心。”  僧人略微拱起右肩,流畅地穿过我们面前,坐到佑贤左侧。  “哦,这位是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常信双手合掌,朝我们行礼。  “那么,我们来决定今后事宜。首先请各位介绍姓名和身份。”  一开始是刑警们,接下来以饭洼为首,我们依序报上名字,最后今川自我介绍,说明来意。  重新从正面望去,常信是个肌肤黝黑、感觉难以捉摸的男子。  佑贤说:“首先由我们回答各位的问题三十分钟。接下来会分派僧侣陪同警察与杂志社的人员,由他们为各位带路。无论要在哪里调查或取材都可以,悉听尊便。我已经吩咐其他僧侣予以配合了。只是对于僧侣的质问,请留待九点过后再进行。”  “可以吗?”——被这么一问,益田像个下人般回答“是”。可能是被氛围给压倒了吧。菅原看到他那个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说呢,呃,中岛先生,感谢你的配合,不过以杀人事件来说,这实在太欠缺紧迫感了。”  “不,我们非常严肃地看待这起事件。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和常信师父商量过了。虽然对稀谭舍的各位过意不去,不过在采访的时候,请以警方的搜查为优先。我们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协助各位的。因为现在是非常情况,还请多多见谅。”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菅原不满地说,打开记事本,“那么我先来发问。呃,在这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们毫无信仰,虽然是会拜佛祖啦,不过不懂太难的事。你之前的话有一半以上我们都听不懂。被你刚才说的……三毒吗?被那个最后的毒给毒到了。对吧,益田老弟?”  “是啊,我们一点才学也没有,所以请你们尽量说得浅显易懂一点。例如说那个……知事是吗?呃,方才的和田先生,他是负责总务人事的,而你——中岛先生,是负责风纪教育。是这样的吗?剩下的,呃……桑田先生,你则是典座……吗?”  “所谓典座,是负责炊事,也就是管厨房的。煮粥做料理。”常信回答。他的发音很清晰。  “哦,和尚做料理啊——负责厨房的,记下来。那么过世的小坂了稔是……呃,直岁……吗?”  “直岁就像是负责建设的,监督建筑物的修缮与作务。”  “原来如此。直、岁……记下来了。”  益田写在记事本上。  “那么我可以把身为知事的四位——现在是三位——视为这座寺院的干部吗?啊,干部这个称呼只是个比喻。”  “无妨。可以吧,佑贤师父?”  “当然可以了,常信师父。只是在一般的寺院,知事的任期是一年。每年都会更换职务。而这里原本也应该这么做的。”  “但是本寺人手不足,所以就这么一直连任下去。虽然能够熟悉工作,却也有其弊害。典座直到去年都是由其他人担任的,但是原本的负责人害了病,所以由贫僧仓促接任。”  “原来如此。也就是除了各位以外的其他僧侣并非全都是年轻僧侣,也有着相当于干部的大人物——或者说重要人物?”  “大人物这种说法我并不认同,不过的确是有几名资历很深、上了年纪的僧侣。他们拥有各自的草堂。”  “准确地说,包括我们以及慈行师父与过世的了稔师父在内,总共有六名……”  “不对,常信师父,是五名。”  “啊,五名。是五名。”  “地位高于这五人,最大的是……”  “是觉丹禅师。”  “觉、丹、禅、师,记起来了。有这样一位觉丹禅师啊。觉丹禅师不包括在这五人当中吧?”  “不包括,剩下的都是些年轻的云水。”  “云水的数目呢?”  “三十名。”  “这么一来,总计共有三十六名和尚……”  “和昨天说的一样呢。”菅原说,他是指慈行说的人数吧。  “好,接下来是正式质问。”  “请问……”敦子窥看刑警们似的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话,不过这是侦讯吧?我们需不需要离席?”  益田摆出戏谑的表情,当下回答:“咦?没什么关系吧?菅原兄?”  “也不是没关系吧?他们是嫌疑犯啊。”  “何必学我们山下先生说那种话呢?我们谈的事被听到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而且我们也得盯着他们才行啊。那也只能要他们待在这里了。对了,中禅寺小姐,干脆连采访也一起进行好了。我想你们要问的内容大概也差不多吧?”  “呃、嗯,是啊……”  敦子和饭洼面面相觑。然后敦子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又望向我。我也无话可答。  “益田老弟,那个警部补不在,你倒是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了呢。”菅原目瞪口呆地说,接着询问两名僧侣:“这样可以吗?”  僧侣们没有意见。  “呃,那么关于过世的小坂先生,我来请教一些问题。昨天和田先生也说过,据说小坂先生资历非常深,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是吗?”  “了稔师父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十年左右了吧。常信师父,这你比较清楚吧。”  “了稔师父今年应该六十岁了,我记得他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入山的。是和觉丹禅师一起入山的。”  “和觉丹禅师一起?觉丹禅师不是最大的吗?小坂先生和他是同期吗?”  “同期?哦,以你们易懂的说法来说就是这样。是相当老资格的僧侣了。”  “那就是次席了呢。如果觉丹禅师不在的话,小坂先生就有可能成为领导人是吗?”  “开、开什么玩笑!”常信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位置了。现在反倒是被慈行师父给取代……”  “常信师父。”  佑贤劝谏。常信似乎对了稔观感不佳,提到了稔的时候,语气尖酸刻薄。  “真教人搞不懂呢。那么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那个人……”  “难道他有什么问题吗?借用和田先生的话,他与俗世多所牵涉是吗?”  “嗯,慈行师父还是老样子,说话拐弯抹角的。与其说是与俗世多所牵涉,那个人根本就是个俗物。”  “俗物?你是说俗人吗?”  “没错,俗人。充满欲念,不是个禅师。”语气充满不屑。  “但是常信师父,了稔师父似乎想要彻底改变这座禅寺。不,虽然他可能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听到佑贤这么说,常信翻起三白眼瞪他:“佑贤师父,你这话是真心的吗?真教贫僧怀疑自己的耳朵。那个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投资事业,不仅如此,还侵占公款,在花街包养女人,极尽奢侈之能事,耽溺于游兴——是个净会破夏[注]的……”  注:僧侣不守清规,出法界游玩,即称“破夏”。  佑贤眯起眼睛打断常信的话。“这事并没有证据。那个人总是说寺院应向外界敞开大门,再继续固守现状,迟早会无法维持。那么寺院就应该在经济上独立,宗派也必须……不、不,我当然也是反对。”  “当然了,那只不过是虚言罢了。那种事不可能做得到!说起来您和我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种……”  “请等一下。”菅原用手势制止,“如果内容再复杂下去,还是改天再慢慢听你们说吧。我们想要先知道小坂先生这个人的为人。”  菅原一脸厌倦。  佑贤和常信同样不悦,望着乡下刑警的脸。  就我所知,警官与宗教家似乎天生就合不来。  “呃……不过关于投资事业这一部分,我们想知道得更详细些。还有侵占公款的部分,身为警官也不能置若罔闻。即使只是流言,也有这样的迹象是吗?”  “不,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明确的信息。关于此事,慈行师父正在监查当中。”  佑贤制止想要开口的常信,中断了这个话题。  “刑警先生,了稔师父这个人的确在许多地方遭人误解,但是就这么一口咬定他是坏人,也有失妥当。了稔师父并非一般人所说的花和尚、破戒僧之类。唔……”  佑贤瞥了一眼常信。“他与这位常信师父有些想法上的分歧。两人虽然经常起冲突,不过那也是热心修行佛道的结果。是教义解释不同,以及修行方法有所差异。切勿以俗世的常识标准来判断。”  “就算你这么说……”菅原用铅笔搔头。  此时纸门打开,英生探出头来。  “佑贤师父,常信师父,差不多……”  “明白。”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吗?  “药石已经准备妥当了。”  “药石?那是什么修行吗?”  益田露出极端不愿意的表情。佑贤笑了。  “药石就是晚斋。”  “哦,是饭啊。”鸟口小声地但很高兴地说。  “要招待客人,总不能和僧人一样一汤一菜,因此典座也费了一番苦心。不过毕竟是山寺的斋饭,实在称不上丰盛。”  常信还是一样机敏地说。接着佑贤像在挑选什么似的扫视我们,最后视线停留在饭洼身上,开口了:“稀谭舍的各位,饭后这位英生会带领各位参观。山内各处皆可自由行动无妨。摄影也请随意。只是要拍摄修行中的僧人时,请先告知英生一声。”  “请多指教。”英生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行礼。  常信朝纸门外出声:“托雄。”  “在。”  纸门再次打开,那里有一名方才跟在常信背后的随从僧侣。一样很年轻。  “你照着警察先生的吩咐,带他们参观寺内。菅原先生、益田先生,这位是贫僧的行者托雄,有事请尽管吩咐。首先要去了稔师父的草堂是吗?”  “是啊。”  “托雄。粥罢之后,带这几位到雪窗殿去。”  “是,遵命。”  托雄同样行礼。  “那么稍后见。”  两名僧人静静地起身,穿过跪坐在邻室的两名年轻僧侣之间,头也不回地退出了。益田像要挽留似的伸出手去,对方却毫无响应。菅原看着他们的背影,接着视线落向一直打开的记事本,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英生与托雄异口同声地说“请稍候”,再次垂下头去,关上纸门。  就在这一瞬间,鸟口躺倒下去。  “啊,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屁股也到极限了。前途堪虑。”  “我有同感。结果除了被害人的年龄之外,什么都不明白。虽然我已经习惯被别人打迷糊仗了,但是被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到头来竟然什么都没搞清楚!”  菅原同意鸟口的话。  “是因为我们对宗教太无知了吗?我们是笨蛋吗?关口老师明白吗?”  益田把话锋转向我,我慌了手脚:“我、我不行。这种情况,饭、饭洼小姐跟敦子比较……”  饭洼低垂着头,正在沉思。  同样正在思考的敦子说了:“这里有点……奇怪。”  奇怪。  这是最恰当的形容。  这座寺院……不,这次的事件当中,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事。既没有发生违反物理的事,也没有超越人类智识的不可解之谜。  但是就是有些不谐调。  有什么东西不足,有哪里错位了。  因为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才不安定。  亦即……  不能将之归咎为妖魔鬼怪所为了。  尽管如此,却又无法用科学的思考加以理解。  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无知。  因为我对宗教一无所知,或因为我站在目的意识稀薄的局外人这种不负责任的立场,所以无法用科学的思考来处理这起事件。  若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世界,就必须有所觉悟,得将不明白的事就这么不明白地搁置下来——京极堂这么说。  这次——我想只是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为不知道,所以连明不明白都不明白了。  就像看到高等数学的算式,就算这个算式错了,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当然更别说纠正错误。不,别说是指出错误了,就连它是错的都不晓得。就像益田刑警说的,是笨蛋。  只能放弃思考了。  这种情况,即使那道算式是正确的,无知的人也只能够经常心存疑念,怀疑它可能是错的。而这是只要无知一天,就永远摆脱不了的暖昧不明。看样子,无知的我早已在根本的地方遭到科学思考的舍弃了。  虽然如此,应该是这次惟一的依靠的怪异,也在很早的阶段就几乎被全数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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