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 “你说和尚到底怎么啦!” 山下厉声逼问,女子“咿”了一声。 益田伸手制止山下,意思可能是交给他处理。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如己意,但是这种情况也迫不得已。山下听从了。 “你说二楼的窗户,是靠哪边的窗户呢?”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后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开始说了:“看得见前庭的那边,我很怕,急忙折回房间,结果一整晚天花板上都有声音,我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 说到这里,女子的声音开始颤抖,音量稍微变大了些。原本一直朦胧地望着天花板电灯或某处的视线突然转向山下。她的瞳眸一片湿润,眉毛细致,脸庞小巧,五官十分标致。山下想起了少女杂志的插图。 “结果……” “等一下,可以请你多说一点那个和尚的事吗?那个和尚在窗户外面吗?是什么样子呢?”益田用安抚的口气询问。 山下只是听着。 女子点了一下头。 “那个和尚……在我看来,就像是贴在窗户上。不对,他就是贴在窗户上。我一发现,和尚就往上逃走了。” “往上?屋顶上面吗?” 女子再次点头。 “所以你觉得害怕,回到了房间对吧?你的房间……是叫什么的房间?” “最角落的,从这座庭院也看得到,我记得是……对,是寻牛之间。” “寻牛?哦,嗯,我了解了。所以你再也睡不着了是吧?” “有声音——我觉得和尚就在屋顶上,我觉得不可能,可是还是有喀哒喀哒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旅馆的人吗?” “我不敢到走廊上去。” “哦。” 此时益田望向山下,山下敏感地察觉,却无视于他。益田的嘴巴微妙地扭曲,眉尾也垂下了,然后他继续发问:“然后呢?到了早上,怎么样了吗?” “嗯……” 感觉上女子正逐渐恢复平静。 果真如此,虽然教人气结,但这都是益田的功劳。 “早上……” 益田问是几点左右,女子坦率地回答大约是六点。 “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停了,所以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梦吗?” “不是的,”女子说,“不是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确看到也听到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事情一结束,我却也觉得好像是我搞错了一样——或者说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是想要否定它的心情影响了记忆吗?” “这是常有的事。”益田应和着说。 山下以前都没有发现,这名部下意外地善于应对。 “总之,我稍微冷静了些,而且外头也变亮了,雪好像也停了,所以我打开拉窗窥看。一看见明亮的早晨景象,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整晚的傻事。” “原来如此,我能够了解。然后呢?” “我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打开窗户出去,外面有一个平台,我走到那里。我的房间在角落,平台围绕到建筑物的旁边,走到那里,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旁边的那座庭院。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座庭院,结果……” “结果?” 益田侧着头问,可是山下不怎么想听。反正女人一定会说出山下无法理解的话来。 “我望向这座庭院,结果……” “看到一个和尚飘浮在空中。” “啊……”山下吐出一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叹息。 此时纸门突然打开,瓶底脸探了进来。 “那个,不好意思。人回来了。” “人?哪个人?哦,逃亡者是吧!” “不是,他自己乖乖回来了,并没有逃亡。” “啊,啰嗦啦!让开!” 山下推开巡查,来到走廊。 玄关站着两名男子。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这个时候,山下完全失去自制力了。 * 我大约是在十点四十分抵达仙石楼的吧。 我整理好行装,正要离开富士见屋的时候,妻子她们回来了。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事情原委,结果出发时已经过了七点半。也因为出发得晚,结果路上还是花了三个小时。我觉得我已经相当努力地赶路了,却还是远不及飞毛腿的地步。 一如往例,我无法对妻子她们简要地说明原由。 可是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似乎也了解了我想说的话。 妻子只说了一句:“不要涉入太深喔。” 路程比想像中的艰辛许多。 当然没有路灯,而且这是个不见月光的暗夜,要是没有鸟口的话,我一定已经遇难了。根本没工夫为京极堂担心。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穿过漆黑夜晚的隧道之后…… 夜晚的黑暗中还有更加黝黑的夜晚团块。 那就是仙石楼。 夜晚团块的形状和大小都不明了,不仅如此,还喧嚣地蠕动着,仿佛它是个活物,一点都不像建筑物。建筑物不会蠕动。可能是因为鸟口所说的巨木生长在屋顶之上吧。建筑物与树木之间的境界暧昧不明。每当树木摇晃,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都在蠕动。 一位巡查戴着度数似乎很深的黑框圆眼镜,微屈着腰站在门口。巡查发现我们,把手放在眼镜框上,凝视了我们半晌,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原地踏了几步,急急忙忙地跑进里面。 “啊,鸟口,你好像已经是嫌疑犯喽。” “嗯,好像已经曝光了呢,老大。” “谁是老大啊?话说回来,仔细想想,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来证明我的身份呢?还有,我今天可以住宿在这里吧?” “登山电车已经没有班次了,要是全程徒步走回那里,天都已经亮了。会死人的。在这里过夜就好了,不要紧的。一股傻劲,比大海更深。” 鸟口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里头一片乱哄哄。玄关有几名男子。从服装推测,他们似乎是鉴识人员。他们可能正要撤离。我们等待他们走出门外,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进入里面。一走进里面,数名男子便把走廊踩得震天价响地出现了。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一名男子披散着三七分的头发叫嚣着。年约三十,眼神相当神经质,鼻子尖挺,有着一张歌舞伎演员般的秀气脸孔。 刚才的巡查开口了,他的腔调有口音。 “这边的这位我没见过。” “你这家伙的记忆能信吗?喂,你们两个!” 男子以歇斯底里的动作指着我们。 “混、混账东西,你、你们要怎么负责?” 他陷入错乱了。这种场合,先错乱的人先赢,其余的人大多都会冷静下来。我当然也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只是男子过于激动,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 “哦,不好意思偷溜出去,让你们担心了,我是去接这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个严重的路痴,要是扔下他不管,好好的一个大人可能会就这么走丢了……” 鸟口说着牵强的借口。所谓严重的路痴,指的当然是我。这个托词似乎是他在路上想到的,但是在听惯京极堂诡辩的我听来,实在是破绽百出。我提心吊胆,担心谎言随时都会被揭发。 “这、这家伙是谁?” “我……”我吞吞吐吐起来。 “这位……这位是今晚要住宿在这里的作家关口巽老师。我们委托他撰写这次采访的报道。老师,深夜里辛苦您走这一趟了。” 是中禅寺敦子,简直就是救世主。 “作家?这个人?哈!” 男子送上露骨的侮蔑视线。 “敝、敝姓关口。”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今天这里发现了离奇死亡的尸体,目前警方正在进行搜查。我负责指挥现场,也就是搜查主任。总之,这家旅馆目前成了临时搜查本部。我不晓得你是作家还是谁,总之别给我妨碍搜查啊。喂,你这家伙,我有多到问不完的问题要问你,赶快给我过……咦?” 山下搜查主任指着鸟口说了一串之后,盯着我的脸,把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作家关口?” 一旁的年轻刑警对山下耳语了几句。 “啊!那个关口!” 山下反射性地轻呼,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总、总之不许你来碍事。喂,那边那个男的,赶快给我过来。" 鸟口一脸窝囊地转向我,然后随着蛮横的刑警消失到里面了。至于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像个白痴般呆杵着。我连鞋也没脱,站在玄关,于是敦子伸手接过我的行李。 “我还以为是哥哥会来。对不起,关口老师,旅馆这边我已经交代了,费用当然由稀谭舍来负担……” “这事不打紧……小敦,刚刚那个刑警……” “哦,那个人是石井警部的部下喔,所以应该听说过老师的事吧。最近在神奈川一带的警察当中,关口巽可是位大名人呢。” 我从去年秋季到年底被卷入的事件,全都发生在神奈川本部的辖区内。石井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警部。 此时女佣过来,先领我到房间去。 听说榎木津侦探还未现身。 我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爬上特异的楼梯。 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外观,屋内的结构更形同迷宫。构造细长、连续八个并列的门户中,正面左边算过来第四间是我的房间。 房间里很温暖。用不着我担心,住宿的准备似乎也已经完全安排好了。我一脱下外套,女佣便立刻接下。待遇和富士见屋果然大不相同,小熊老爷子就没有细心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这种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呢。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女佣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招待周到,实在是对不起。待会儿掌柜的会过来打招呼……” “啊,招呼就不必了。可以给我茶或是水吗?” 我这种客人才没资格劳烦旅馆员工来打招呼。女佣说“我立刻送来”,跪坐着向我行礼。然后她半抬起头,眼睛朝上地看我说:“请问,仙石楼会怎么样呢?” “什么叫怎么样?” “像是受到闭馆还是勒令歇业之类的惩处……” “不会这样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这种事,只是我这番发言也没有确实的根据。 即使如此,女佣似乎还是放下心来,说完“请稍等”之后离开了。 我伸出双腿,把手撑在后面,仰起身子。榻榻米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坐垫,把它拖了过来,折成两半后当成枕头塞在后脑勺下,躺了下来。 壁龛挂了一幅挂轴。 上面画了一幅漆黑的牛跳跃的图案。 从黑牛的鼻尖延伸出来的缰绳,握在一个模样像中国孩童的人物手中。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跳跃的样子,面无表情。 因为我躺着看,画看起来当然也是横的。 一时间,我专心在那幅画上。 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是面无表情的中国人在那里跑来跑去吗? 或者……是老鼠。 外门“喀啦啦”打开。 接着纸门开了,敦子的脸从缝隙间探进来。 我慌忙跳起来,坐正姿势。 “老师,我送茶来了,也请旅馆做了饭团。您一定饿了吧。” 托盘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饭团,可能也有鸟口的份吧。 “哦,这么说来我还没吃饭。谢谢……” 敦子背后露出久远寺老人的脸。 “久、久远寺……医生。” “啊,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关口。哎,没想到连你也来了。谢谢你啊。没想到我又被卷进这么奇怪的事情里头,看样子是我平日太作恶多端了吧。” 久远寺开朗地说,只是陷在颊肉里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寂寞。 “您、您好,之前真是……” 多么陈腐的寒暄啊。 去年夏天。 有如高烧不退的一星期。 我遭到了仿佛过去的人生全数遭到否定的巨大——太过于巨大的冲击。关于这一点,这名老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对久远寺老人,以及久远寺老人对我,应该都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 然而我却只想得出仿佛见到阔别一年的亲戚般的可笑寒暄。 也没有特别的感慨。 微微掠过胸中犹如感伤的情绪,是因为毫无感慨而萌生的寂寥感吗?或者是对于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昔日的丧失感? ——或许就是这样。 就像过年一样。在来临之前毫无意义地兴奋,但实际到了那一天,却也无甚特别。因为得不到期待中的那种感觉,而且希望那种感觉迟早会造访,都一把岁数的我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结束过年。可是那种感觉或许只会在某种时期、忽然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造访。而过了那段时期以后,一切都只是幻想。 孩提时代欢乐的过年,年轻时候旅行的兴奋,还有那个事件,全都再也不会重回我身上了。 尽管那个事件现实中的确发生过,我也确实体验过…… 忽地,我感到寂寞万分。 “怎么啦?关口?” “不,那个……” ——就是这样的。 不,非得这样不可。 我怀着分不清是寂寥还是失落的感觉,徐徐恢复平静。 “我来介绍,这位是古董商今川先生。” 一个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跟着走了进来。 “敝姓今川,幸会。” “敝姓关口。” 我们围着矮桌坐下。 今川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大,而且眉毛和胡子很浓,嘴唇也很厚。特别是鼻子大而发达,那张喜感的脸让我感觉很亲近。 “事态似乎很严重呢。话说回来,鸟口还在接受侦讯吗?” “不幸的是,他好像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被当成嫌犯了。”敦子像个恶作剧的孩童般吐舌说。帮助鸟口溜出现场的就是敦子。 “那家伙被教训教训也好。” “可是关口老师弄得不好也会被同样捉去教训哟。若是给您添麻烦就不好了,请您配合我们的说词。就算隐瞒您在汤本住宿的旅馆不说,也马上就会曝光,若是事后查明和供述有所矛盾,会惹来不少麻烦,所以基本上请您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只是关于工作,就说您事前已经接到我们的委托。”敦子谆谆告诫地说。 然后敦子比鸟口更详细一些地把事件的状况说明给我听。 不管听多少遍,都教人摸不着头绪。 “可是那个侦探真的会来吗?”我问。 “他说要来的。对不对,久远寺医生?” “是啊,他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在讲些什么,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可是他很爽快地答应喽。” 此时今川发言了:“从各位的话听来,那位侦探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但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真的很恐怖的,那个侦探糟糕到了无可言喻的地步。就我所知,他根本是侦探史上最糟糕的一个侦探了。对不对?” 我征求敦子的同意。久远寺老人既然都主动把他请来了,肯定是完全误会了那个侦探。可是敦子说出令人意外的话:“嗯……可是对于这类事件,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发挥效果。” “你说榎木津吗?” 我面露难色,不知为何今川有了反应:“榎木津?那位侦探姓榎木津吗?梗木再加上津津有味的津?” “今川先生,你认识他吗?” “呃,或许是我认识的人的亲戚,不过这个姓很少见,或许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如果说他是个怪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今川,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哦,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 “你是陆军吗?” “不,我是海军。” “关口老师,那……” “嗯,那应该是榎木津本人吧。我记得他哥哥是陆军……” 榎木津这种珍奇的姓不是到处都有的。 仔细询问之下——或者说越听越觉得今川的长官、一个怪人青年将校,绝对就是榎木津礼二郎其人。名字姑且不论,那么奇怪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声叹了一口气。 既然今川认识榎木津,那也不必说明了。这是失望的叹息。 “那个人的家世应该相当显赫,然而现在却在当侦探吗?我完全无法想像。说到侦探,我一直以为是头上戴着鸭舌帽的那种人呢。” “不知道榎木津侦探阁下这次又会以什么样的打扮登场……” 我想他会这么晚还没有到,一定是因为在挑选衣服吧。 反正他一定会以光怪陆离到极点的装扮登场。 这么一想,我更加消沉了。 短暂的沉默。 纸门冷不防地打开,一个不同于刚才的女佣探进头来。“恕我失礼,医生,还有客人……” 她的表情有些紧迫。 “噢,阿鹭,怎么啦?” “那个,去了明慧寺的刑警先生,带了一个和尚回来了。” “哦?然后呢?” “听说和刑警先生一起回来的和尚叫做和田慈行师父,而过世的那位则是叫……小坂了稔师父。就是……” “咦?”今川大声说,“那,我已经见到我在等的人了吗?!” 我们在阿鹭的带领下急忙下楼。 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哪个地方转弯,哪个房间又是和哪里相通。我只是没头没脑地跟在后面,在众人引导下抵达了该房间。 打开纸门一看,方才的刑警们和鸟口在里面。刑警的人数似乎增加了。山下一看到我们,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干吗!滚出去!” 敦子说:“我们听说有明慧寺的师父前来,我刚才也说过,我们是来这里采访的,但是看这情形,似乎也无法按计划进行采访,所以想向那位师父……” “啊,受不了。那种事怎么样都……啊,喂,你。你叫今川是吧?你来得正好,过来一下。” 山下面露青筋,一走过来,就抓住了今川的肩膀。 鸟口随即出声:“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你太可疑了!” 山下吼也似的说道,半强迫地拖着今川,消失到隔壁房间去了。隔壁房间只能瞄到一点,似乎是一间佛堂。我听见高声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 我正迷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的刑警偷偷摸摸地靠了过来。 “你是关口老师?” “咦?嗯。” “敝姓益田。听说你在逗子的‘金色骷髅事件’当中大显身手。我是从石井警部那里听说的。” “咦?没……没那回事……” “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横滨发生绑架事件的时候,向老师问话的……就是我呀。” “啊?是这样的吗?”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不,我不可能记得。即使没做任何亏心事,我依然经常是个行迹鬼祟的人。在警察盘问或侦讯这种状况下,我绝对身陷极度紧张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会留下任何客观的记忆。 益田这个刑警虽然有点嬉皮笑脸的,却不像是个坏人。 “喏,我就说老师很有名吧。” “世界真小呢,警察满世间。” 敦子与鸟口一个接一个说。 其他凶悍的刑警瞪了过来,益田略微耸了耸肩,离开我身边。 “关口,看样子你也是作恶多端哪。”久远寺老人悄声说。 三分钟过去,纸门粗暴地打开,伴随着骂声,山下与今川在险恶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啊!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无法信服!你刚才不是说你谈生意的对象是小坂了稔吗?这种事一查就知道了!现在就给我招!”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与那位和尚只有书信往来而已。真的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什么叫如此罢了!扯谎!嗯?你们干什么像个白痴似的杵在那里!喂,把老百姓给我赶出去!听不懂吗!” “嗯,老百姓可以回去了是吗?” “你不行!喂,益田,给我赶出去!” “可是山下先生……” “肃静,这可是在佛祖面前。” 沉着、充满威严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在一瞬间慑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事物。 山下也突然静下来了,所有人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纸门的另一侧,是一幅被切割下来的景色。 完全打开的纸门后,佛坛前,有一团像黑色破布的东西,是尸体。 旁边站着一名僧侣。 盘踞在这一侧的喧嚣与执念等猥琐的事物,隔着一道门槛,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空气看起来也是清澈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这当然是错觉。 僧人朝着破布——尸体行了一礼,以庄严的动作进入俗世——这边的房间。 然后他静静地背对我们,再度合掌行礼后,无声无息地关上纸门。 他端正姿势,再次转向我们。 缁衣的衣袖因风吹而鼓胀,随即萎缩下去。灰色的朴素袈裟称为缁衣,是僧侣常见的穿着。然而…… ——这个人是尼僧吗? 不,刚才的声音是男的。 但是…… 僧侣的长相甚至令人错认为是尼僧…… 俊美极了。 眼睛细长,睫毛浓密,脸庞小巧而端正。 他的举手投足与外貌仪容,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 个子虽小,但姿势端庄,整个人看起来身形庞大了两倍左右。 美僧看见我们,上身没有半点晃动,静静地走过来,在敦子面前停步,然后开口了:“敢问是稀谭舍的人员?” “啊,是的。” “请问是饭洼小姐吗?” “饭、饭洼她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我是《稀谭月报》的编辑,敝姓中禅寺。” “贫僧已经听说了。贫僧是明慧寺的僧侣,名唤和田慈行。虽然遭逢如斯不测……采访一事该如何处置?” 敦子难得地穷于回答,面露狼狈地望向我。然后她又看看山下,这么说道:“虽、虽然敝社非常希望能够进行采访,但是警方……还有贵寺也……” “本寺可以接受采访,全无问题。” “可是,那个……过世的是……” “您是指……被害人吗?确实,邻室那具怪异的尸骸是本寺云水了稔和尚。不过据闻遗体将送交司法解剖,因此亦无法为他举行葬仪。听说贵社想要采访的是寺院的修行,那么无论发生任何不测之事,吾等每日之修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山下紧握双拳,插了进来:“那个……喂,和田先生。包括这个小姐在内,这里的人全都是嫌疑犯,而且他们的嫌疑是杀害你们寺院的和尚。” “所以?” 慈行和尚转向山下。 “什么所以……” “贫僧是问,所以那又如何呢?” “所以说嫌疑犯……” “嫌疑犯将被警方限制行动,无法自由外出——如果您是这个意思,那么也无可奈何。这几位在真正的凶手被逮捕之前,都会被监禁在这里吗?” “不,这……” 警方应该没有权限把一般人的行动限制到这个地步。 “况且,难道凶手不可能是这几位以外的人吗?了稔师父早在四日之前,便行踪不明。” “也、也是有这个可能,可是……” “例如说,或许我就是凶手。” 慈行和尚笑了——看起来。 “据闻了稔师父与世俗多所牵涉。即便遭逢如斯末路,亦是其身之不德所招致。” “但是也没这样就活该被杀的道理啊!” “所言甚是。本寺也会不遗余力,协助搜查。盼警方能够尽速逮捕凶嫌。只是……” “只是?” “请警方不要妨碍本寺修行。” “呃?” “贫僧的意思是,希望警方切勿做出搅乱寺院宁静的无礼之举。如此一来,本寺三十五名云水,将悉数协助警方办案。另外,贫僧凡事最重秩序。出版社的各位,请依照当初的预定,在明日午后二时进行采访。中禅寺小姐,可以吗?” 山下哑然失声。接着敦子开口了:“请问……” “什么?” “贵寺没有女人禁制吗?” “那类古老因习早已抛却。请勿担心。” 慈行和尚说完之后,瞥了我一眼。 正看得出神的我倒吸了一口气。 “恕我就此告退。” 慈行穿过我们,来到面对走廊的纸门前,重新转向这里,深深行礼。他抬头的同时,背后的纸门无声无息地左右开启。 那里站着两名年轻的僧侣。慈行走到走廊,在两人中央停步,回过头来,隔着肩膀望向我们。 两名年轻的僧侣深深行礼之后,关上了纸门。 “什、什么跟什么啊,喂。”山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下先生,你要怀疑我们也好,可是寺院那些人看起来也很可疑呢。” 鸟口亲昵地说。益田跟着说:“得扩大搜查的范围才行,还得检讨鉴识的分析,还有辖区的报告……” “闭嘴!不许指使我,给我安静一点。” 山下失去了霸气。 “请问……”敦子提心吊胆地开口。 “关于明天的事……” “我知道,采访是吧?唔,也不能把你们全部逮捕……不过你们得把具体安排交代清楚。呃……” 山下像要掩饰错乱似的按住了脸,说他明天再决定。 日期过了一天。鸟口也暂时获得释放,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可能是因为敦子去了女同事身边,没了听他抱怨的对象,鸟口跟着我过来。 “太过分了,这是越权行为,是国家权力的滥用。” 鸟口频频嘟哝,抒发不平。 一问之下,他拍摄的底片似乎被当成证物给没收了。 “这有什么办法?就当做国家警察免费帮你冲洗照片,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只拍了三张而已,根本是损失了。而且那是艺术作品,冲洗的技巧很重要的,门外汉才没办法胜任。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标题就叫……对,‘老人与梅’……”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柏树吗?真是随便。而且冲洗的人又不是门外汉,应该会洗得比你好。对了,有饭团,你要吃吗?” “当然了。饿肚子不能编蔺草[注]。” 注:这句俗语正确说法应该是“饿肚子不能上战场”。“编蔺草”日文发音与“上战场”相似。 这次的口误感觉像是故意的。 鸟口的特色是浑然天成的迷糊,若是故意的就不好笑了。这样的搞笑会流于技巧。 鸟口一直叨念个没完,但是他一看到我房间里的饭团,食欲便似乎胜过了愤懑,吃着吃着人就温顺下来了。接着他说:“那个警部补不行,木场先生比他优秀多了。” 木场指的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是我的老熟人了。 鸟口吃了六个之多的饭团。 大胃王青年编辑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但是房间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咦?是连续的吗?” 鸟口打量我的房间似的四处张望,看到壁龛的挂轴,这么呢喃。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时女佣过来铺床了。 以此为契机,鸟口返回房间,而我更换衣服,独自躺上床去。 ——京极堂今天会回来吗? 我不在的日子,至少也该回来啊。 我想着这种事,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 “老师、老师……” 鸟口“啪哒啪哒”地踩出脚步声过来,吵醒了我的安眠。不过我与其说是睡着,感觉更像是意识断绝,昨天的疲劳感依旧残留着。看样子已经到了早上,但是昨晚历经长途跋涉,而且过了一点钟才睡,我依然困极了。 “干吗?为什么你老是要妨碍我的安眠?” “那是因为老师老是在睡觉啊。像我,吃得太胀,连觉也没睡呢。” “谁叫你那么贪吃,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才六点。 “先别管那么多,快过来吧。” 我一起身,鸟口就说我的浴衣穿得很奇怪,大笑不止。 “带子绑得太高啦,简直就像蒙古的民族服装嘛,啊哈哈。” “你真是够失礼的。这有什么关系?到底要干吗啊?” “现在正在搬出遗体。好像困难重重,值得一看哟。” “困难重重?什么东西困难重重?” “喏,披件棉袍吧。如果要更衣的话请决点。” 我被鸟口拉着手拖出房间,恰好今川也正走出房间。今川好像住在最右边的房间。 走廊上的搜查员比昨天更多,搜查已经开始了,支援人员可能一大早就赶到了。 我们在走廊上走了不一会儿,便遇到了久远寺老人。 “噢,真早呢。快看,他们竟然搬出那种玩意儿来,这简直是庆典了嘛。” 几名男子搬来了一样奇异的东西。 像是暖桌的木框……不,比较接近担架。两根长棒子之间设置了笼子,笼子像椅子般附有靠背。总之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什么?” “担椅吧,是明治时代的交通工具。客人坐在轿子的部分,由四个男人担着棒子,还真是原始哪。箱根这里因为道路险恶,人力车不好上来,而且也不像江户时代有轿夫,所以这玩意儿好像便流行起来了。据说外国人特别喜欢。喏,在印度还是非洲,人不是都会骑在大象身上吗?感觉可能就像那样,让他们格外中意吧。也就是把日本人贬低为未开化人民,当成大象对待。” “哦……” 前天京极堂还生气地说不可以用博物学的角度看待日本文化,不过对于当时的外国观光客而言,日本人除了博物学的对象以外,真的什么也不是吧。 担椅被搬进大厅里。 “据说这座仙石楼以前的客人有五成都是外国人,所以还保留着自家用的担椅。” “有那么多外国人吗?” “很多啊。外国人以前不能够在日本国内自由迁徙,只有箱根这里是特别休养地,允许外国人滞留,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休养地。哦,放上去了。这景象真是滑稽哪。” 久远寺老人扬扬下巴。 我和鸟口以及今川站在走廊角落,偷看这幅景象。 大厅里,数名不知是警官还是鉴识人员正把昨天那团破布放上担椅。在早晨的阳光下一看,那只是个坐着的和尚。看起来就像即身佛[注]或蜡像一般,一点都不像尸体。 注:又称全身舍利,有些高僧圆寂之后尸体并不腐朽,自然风干成为木乃伊,称即身佛。 山下警部补揉着困倦的红眼,正尖声怪叫着。 “已经叫车到山脚下了吧?拜托千万别给我这么怪模怪样地在街上游行啊。要是被拍照,登上报纸可就惨了。” 众搜查员齐瞪向山下,仿佛在说“我们又不是喜欢才做的”。当然没有半个人搭理他,山下这个人惹来了所有人的反感。 遗体被盖上一块布。 众人也没把担椅扛在肩上,而是像抬桶棺般,浑身无力、一脸阴沉地出发了。 尸体移开后,敦子和一名有如大病初愈的女子出现了。 女子之所以看起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就是饭洼女士。 敦子介绍饭洼之后,凑近我身边,悄声说:“老师,在空中浮游的僧侣——这是妖魔鬼怪之类的吗?” “不晓得呢,我不是京极堂,所以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有这种妖怪吧?据说天狗原本也是和尚嘛。我听令兄说过,天狗是过于自大而堕入魔道的修佛者。若是风风光光地变成了天狗的和尚,应该也能够飞天吧。” 因为都有变成老鼠的和尚了。 可是敦子说“这不是在开玩笑哟”,接着她告诉我饭洼女士的体验。 我来到箱根之后,听到的净是些怪谈。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一脸纳闷。 蓦地,四周吵闹起来。掌柜与女佣约摸三人一脸阴郁地从柜台那里跑了过来。 后面跟着一名像厨师的男子,可能是通勤的厨子吧。 大厅传来争论的声音。 “老师,警察好像起内讧了呢。”鸟口不愉快地说。是辖区和本部的意见相左了吗? 我竖起耳朵。 “啊,那个小伙子遭到围攻了。那种尖酸刻薄的家伙就会遭人厌恶,不会出人头地的。” 就像久远寺老人说的,因为受不了山下的搜查方针——或者说山下本人——辖区的人似乎群起反抗了。 当我回过神时,益田刑警正站在我背后。 “啊,终于爆发了哪。”年轻刑警苦笑着,“虽然山下先生也不是个坏人啦……真伤脑筋呢。” 鸟口睁圆了眼睛问:“刑警可以随便跟我们这些嫌疑犯交谈吗?” “没关系吧,反正你们又不是凶手。所以也就是一般老百姓。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受到老百姓爱戴的警官。” “可是,喏,你的上司寡不敌众,情势危急。你应该去助他一臂之力才对啊,刑警先生。” “哈哈哈,我不适合做那种事。” 益田笑道,却立刻被山下给大声唤去了。 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被叫了过去。“反正全部都给我过来!”神经质的警部补有些激动地说,激烈地招了好几次手。可是与他夸张的手势相反,辖区的刑警们格外冷淡。 山下的额头与脖子暴出青筋,声嘶力竭地说:“听好了,我现在就让凶手招认!凶手就在这些家伙里面。不,这些家伙全都是凶手。这是整家旅馆勾结全部客人所进行的犯罪!” “警部补,这再怎么说都太胡来了。我不晓得你算不算大人物,可是如果你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别小看现场的人,你要是再不适可而止一点,辖区会联络本部,请本部换掉你这个负责人!” “混账东西!你敢就试试看。像你这种小角色,我两三下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路。听好了,老早就死掉而且冻结的尸体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没有人看见地出现在庭院里——哪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说那个和尚从前晚开始就在空中飞舞!要是完全相信这些家伙的证词,可能吗!这根本是疯了!谁能相信啊,混账!” 受到孤立的精英警部补的激情到达极限,此时玄关传来了怪声。 山下似乎真的濒临极限,他“咻”的用力吐出一口气,又像哮喘病患者似的吸气,颤抖着声音说:“怎、怎么了?” 一阵格外快活的大笑从玄关那里徐徐靠近,停在我们所在的大厅入口。 “我来了!” “你、你是什么人!” “是侦探!” 声音明朗快活。 走廊上,一名身穿古色古香的防寒服,宛如要前往攻略二。三高地[注一]的士兵装扮男子——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笑容满面地站着。 注一:位于中国辽宁省大连市旅顺的一个丘陵,为日俄战争时的激战地。因其标高二〇三米,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