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他请了人手帮忙……?” “对。听说从明天开始,会有四名工人过来。这是委托人安排的,说是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告诉那位武市老先生就行了。还有小田原的高濑书店的高濑……呃,京极知道他吧?” “我们曾经见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这样啊,他说明天会过来。我明天跟大后天有一些杂事,之后就会过来。如果人手不足的话,请随时联络店里。诺,那就是别墅。” 不过是栋木房子罢了。 三分之一左右被埋在雪里,实在难以说是所谓环境幽雅的别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这说白了简直就是舍姥山[注一]嘛。” 注一:民间故事中,儿女将年老的父母背去抛弃的山。 山内先生回答:“这……据说是武市老先生本人的意思。儿子顾虑到世间的眼光,再三要求父亲同住,但是老爷子就是坚持要住在这里。”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太喜欢箱根了。”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难以开启的门户“喀哒喀哒”打开,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女佣,也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了。她似乎已经见过山内先生,无须多费唇舌,立刻替我们回报。 一个将白发理成平头、戴着圆眼镜、风貌有如身穿和服的东条英机[注二]般的老人扶着走廊走了出来。他的脚似乎不太方便。 注二:东条英机(一八八四~一九四八)为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本首相兼陆军大臣。日本战败后以A级战犯身份被送上绞刑台。 “欢迎光临,各位是从东京来的吗?” “敝姓中禅寺,这位是我的朋友关口。” “我是笹原。小犬真是的,拿他的蠢事劳烦你们了。虽然过意不去,还请你们多加帮忙。古书的话,我多少有点知识,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脚不行了,没办法爬到那里去。再加上最近也有些老眼昏花,全身都不灵活,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哎,如果事情只关乎利欲熏心的愚昧小犬的个人嗜好,我也会阻止他这么劳师动众,可是挖到的是书。这些书要是价值非凡而受损,就是文化上 “既然已经答应,那就是生意。请您无须在意。”京极堂说。 暴发户的老父亲稍微踉跄了一下,深深行礼。 离开房子的时候,天色变得更阴沉了。 山内先生仰望逐渐暗下来的天空,略微转过头来悄声说:“听说那栋屋子要在盖饭店的时候拆掉。委托人似乎打算下猛药,逼顽固的老爷子下山。” “这……是在刚才的老先生同意的情况下吗?” “当然是用骗的吧。要是他知道,不可能会是那种态度。他好像非常喜欢箱根呢。老爷子太过喜爱这片土地,似乎甚至编纂起乡土史、搜集起民间传承来了。哦,就在这上面。” 已经没有路了。我们拨开雪堆及竹林,攀爬了相当远的距离。 然后它总算现身了。 这是一幅令人无法立刻把握状况的异样景观。这一带已经是树林——不,与其说是树林,说深山比较贴切,在森然林立的树木间,斜坡以不自然的形状隆起。乍看之下,那仿佛天然形成的隆起,但是稍微走近一些观察,就可以发现那并不单纯是突出地面的瘤。大瘤的上方没有树木生长,相反,处处裸露出瓦片,但是掩埋的部分明显地呈现一片草丛状。这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雪给覆盖,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它很大,外表就像遗迹或古坟。 绕过去一看,有一面墙壁。 墙壁的确是仓库常见的土壁,上面有几处隙缝,嵌了疑似采光用的铁网。周围有几处?昆合了雪与泥土的肮脏小山,可能是挖开斜坡的泥土造成的,更前方则半吊子地搭建了一座像工地现场的低矮鹰架。 再绕过鹰架,有个入口。 生锈的门扉像是金属制成,上了一个腐朽的木制门闩。 人口周边的鹰架搭建得颇为坚固。 我想起了煤矿坑。当然,煤矿坑口应该没有这种门,但是有那种感觉。 “这是被山崩埋住的吗?”山内先生走近它,边抚摸墙壁边说,“好旧呢。” “可是……”京极堂走到山侧——依然被掩埋住的地方,仰望上方开口。“感觉不太对劲。若是山崩,树木却没有倒下的迹象。反而生长得很好。” 我学着朋友仰望山的斜坡说:“那些树是山崩后才长出来的吧?” 紧邻隆起处的上方,生长着四五棵大树。 “可是关口,这些树相当古老。不止十年二十年,树龄超过一百五十年了。” “这代表山崩是发生在那之前吧,一定是两百年前的山崩。” “是吗?”京极堂纳闷地说,“可是你仔细看。除了这几棵树以外,生长在上面的树全都是年轻的。而且……” “那种事无关紧要吧?京极堂,你不是来考察这座奇怪的仓库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而是来给收藏在仓库里的书籍估价的吧?” “是啊,京极。就像关口先生说的,重点是里头。” 山内先生说完,站到人口前。 “建筑物已经严重变形,像这样歪曲成平行四边形,这道门打不开。不,开了会有危险。或许会崩塌也说不定。”他指着门说。 “所以呢,喏,在这里……”山内先生说着,稍微移动,拿开 那里开了一个勉强容一个人穿过的扭曲洞口。 “地主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凭着一股傻劲,像只老鼠似的猛挖。他一定是认为里头有什么财宝,没想到挖出来的却是一堆京极会喜欢的玩意儿。于是他想尽办法钻到更里面去——没想到里头全是书。” “可以进去吗?” “不行。若没有地震应该是不要紧,可是……很危险哟。” 京极堂说着“很危险吗?”,察看仓库各处。 山内先生双臂环胸,望着朋友的行动,重复说“很危险哟”。 “说是明天工人会来,然后除去上面的土沙,拆掉屋顶。那样一来,危险性应该会降低。只是天气教人担心。委托人说会拉上帐篷代替天花板,可是如果做得不够迅速牢靠,书会湿掉的。” 英国绅士以帅气的角度仰头望天,我也跟着仰望。天空已经变得相当昏暗了,不完全是因为天色已晚。 “明天开始可能会下雪呢。京极,在帐篷拉好之前,你要不要就在旅馆里待着?仔细想想,进行土木工程的时候待在里面很危险的。” “最好不要拆掉屋顶吧。” “那要怎么做?很危险的。” “既然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崩塌,也不会突然说塌就塌吧。倒不如在这附近搭设可以避雪的简易帐篷,把里面的书搬过去比较好。四五个人一起搬的话,两三天就可以结束了吧。不过也要看里面究竟塞了多少书……啊,这……” 京极堂原本屈着身体往小洞里面窥看,结果还是爬了进去。 山内先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我,问道:“这人真是爱书成痴呢,他总是这样吗?” 我报复似的回答:“他这是有病。” 有病的朋友迟迟不出来。 “有点担心呢,不会塌下来吧?” 山内先生扶着鹰架,滴水不漏地将墙壁从底下一路检查到屋顶,然后把脸凑近洞口呼唤:“喂——京极。” 没有回应。 “不出来呢。关口先生,怎么办?” “呃……”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平常总是坐着不动的人突然积极地行动,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坐视,姑且和山内先生一起屈身往洞口窥看。里面一片漆黑,满是霉臭味。 “喂!京极堂,你怎么了?里面黑成那样,你看得见什么吗?” “哦。” 突然,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有如死神般的脸。 “这……” 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森了。 “京极,很危险哟。” “山内先生,或许不是在意危险不危险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黑暗从洞口中倏地膨胀,溢出外头。是穿着和服外套的漆黑男子出来了。全身各处变得白灰,可能是沾上了灰尘吧。京极堂丝毫不理会我们的视线,说:“太有意思了。” “喂,京极堂。你又不是野兽,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到底看得到什么?” “关口,我又不是你,才不会那么鲁莽行事。手电筒我至少还带着。” “哦。” 手从和服外套底下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握着手电筒。 “这不重要,山内先生,根据情况,这可是大事一桩。这个……” 京极堂伸出另一只手。 “这是?” 好像是什么老旧的东西。 山内先生捏起墨镜的镜框,仔细端详京极堂出示的古籍。 “这不是我的专长呢,连时代都看不出来。” “嗯……这是叫做《沩山警策》的禅籍。是沩山灵佑所著的佛祖三经指南之一,在我国是文治五年[注]时由拙庵德光赠与大日房能忍,之后在无求尼相助下得以问世……” 注:文治为镰仓初年之元号,文治五年为一一八九年。 “有那么古老吗?” 山内先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打断了京极堂。这个人只要一讲到自己的拿手领域,就欲罢不能。像我除了文治五年,其他的完全听不懂。英国绅士继续问道:“是正本吗?这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太可能留存下来吧?” “不,这一定是抄本,但是时代也相当古老了,绝不是最近的东西。这里面是禅籍经典的宝山,我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收藏。当然我只是稍微看了一下,还没有掌握全貌。” “物主是个僧侣吗?” “与其这么说,这原本应该是寺院的书库吧。竟然会有这么多书——纵然是抄本也一样——任意堆放,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嗯,箱根也有很多老寺院嘛。汤本的名刹早云寺也是临济宗的吧?还有因为报仇雪恨而闻名的曾我兄弟[注一]的曾我堂所在的……” 注一:指曾我十郎佑成及五郎时致,两人为镰仓时代的武士。英雄传记《曾我物语》中描写兄弟两人除掉杀父仇人,为父报仇的故事,成为许多传统艺术的表演题材。 “正眼寺对吧?那里也是临济宗。那一带盛行地藏信仰,正眼寺在成为临济宗的寺院前,就是叫做汤元地藏堂的堂宇。若是从当时算起,历史就相当古老了。从这里出街道,往芦之湖的方向有锁云寺,烟宿则有守源寺。元箱根以兴福院为首,也有许多寺院。箱根的驿站在狭小的范围内,不问宗派,原本就有众多寺院云集,像是日莲宗的本迹寺、曹洞宗的兴禅院、真宗的万福寺、净土宗的本还寺等。其他还有新近成立的寺院。就算箱根曾经是关所本阵[注二]所在的交通要道,也算是寺院很多的地方吧。” 注二:江户时代的驿站里,大名诸侯及幕府官员、贵族、使节等贵人所住宿的公家旅馆。 山内先生耸耸肩膀说:“哎,一提到这类话题,就只能甘拜下风呢。” 说完他瞥了我一眼。 “山内先生。这家伙若是任由他去,会一直讲到天荒地老的。这种时候,我们这种有常识的一般人也只能应和:哦,这样啊。就算听了也一点都不有趣嘛。” “不,关口先生,也不见得一定无趣哟。” 伦敦堂的诸葛孔明豪爽地笑了。 “京极,那么你是想这么说是吗?——尽管箱根有那么多的寺院,却距离这个仓库都太遥远了。” “没错。尽管寺院那么多,但是把书库建在这种地方,对任何一座寺院而言都不便利。每当要找书或教典,就得至少花上两到三个小时往返这里。” “会不会是这附近有你不知道的寺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附近刚好有那么一座寺院吗?我的确不可能一一掌握全日本的寺院,就算有我不知道的寺院也不奇怪。事实上我最近才刚听说箱根有一座我所不知道而且相当古老的寺院。” “在哪里?” “那座寺院好像要从山的另一头的大平台过去。就算从这里回到汤本,再经由塔之泽过去,单程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小时。而且这座仓库很古老了,一定是登山铁路完工之前就有的东西。那么……” “原来如此,也不是那座寺院呢。那样的话,如果说这座书库是属于一座与它匹配的古老寺院,就等于这一带有两座连你都不知道的寺院了。考虑到你这个人的特质,这也不太可能。不过书库这种东西通常都是盖在院区内的。若说寺院位于身处于此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算再怎么近,也说不通。”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了一个想法。为了让聪敏的谍报员和饶舌的时代错乱男听听忧郁症小说家的高见,我发言了:“喂,京极堂。这座书库有一半埋在沙土里对吧?” “是啊。” “那么会不会连寺院也被埋住了?我不晓得山崩是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这座书库隶属的寺院本堂或讲堂会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像庞贝城一样深深地没人了泥土当中?逐步逼近的土石流、仓皇逃窜的和尚、庄严的堂宇在一夜之间被吞噬殆尽,寺院的历史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关口先生,你的想法真有意思。换句话说,你认为寺院连同僧侣被埋没在这座山中吗?可是如果有哪座寺院如此壮烈罹难,历史会将它埋藏起来吗?应该会留在某些记录上才对吧?反而会声名大噪的。” “这道门真的打不开吗?” 山内先生还姑且理会我的话,京极堂则似乎打算无视我难得的发言。 “好像打不开,因为变形后就整个锈了。不管怎么看,它一直都是关着的。或者说,那道门本身有一半也被埋住了。” “这样吗?那就更伤脑筋了。” “为什么伤脑筋?” “关口,假设就像你说的,这座书库是远在两百年以前遭到掩埋的。然后后面那棵大树是后来才长出来的。再来,我退让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也相信寺院就埋在里面好了。可是那样的话,这要怎么说明才好?” 京极堂从那本我忘了叫什么的古书底下拿出另一本书来。 “这本书是浅显地讲述《沩山警策》,叫做《沩山警策讲义》的书,作者是山田孝道。” “这书怎么了吗?” “这本书是明治三十九年出版的。” “什么?” “所以说,这里面有多得数不清的古老典籍,却也有极为近代的明治铅字本。像这本,顶多是五十年前左右的书。” “也就是怎样?那个……” “意思就是,至少直到四十七年前,这座仓库还保有它书库的功能。” “你是说,就这样埋着被人使用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就像你说的,就会变成那样。仓库是在两百年前被掩埋,而使用它的和尚们也被活埋了对吧?那不就变成有其他人出入这座被埋藏在地底的仓库了吗?然而……” “门扉如斯紧闭。”伦敦堂主人有些愉快地说,“原来如此,这有点神秘呢。也就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虽然里面没有尸体。”京极堂说,用手电筒的尾端搔搔头。“关口,你回旅馆吧。山内先生也是,你再不走,差不多就得留下来过夜喽。” “京极你呢?” “我调查一下再走。” “喂,这太胡来了,京极堂。你连午饭都没吃不是吗?” “不要紧的。我看到满意之后,就会回旅馆。就算没回去也用不着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会去刚才的笹原先生那里打扰他们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乡土史。” “旅馆那里怎么办?这时间膳食都已经准备好了哪。” “给你吃就行了啊。酒足饭饱的话,或许比较容易发呆哟。” 这个人真教人目瞪口呆。 山内先生也哑口无言。 “可是这很危险。刚才我也说了,要是发生地震,就会崩塌的。这不是学关口先生,可是真的会演变成逐步逼近的泥石流、被吞没的京极堂店东的。” “不要紧的。要是发生地震,就算我待在家里也一样会死。”书痴朋友这么说,笑了。 的确,京极堂不管是店里还是自己家里,每面墙壁都塞满了书,主人不管待在哪个房间,都坐在书架附近,所以要是发生地震,九分九厘是免不了被压死或被砸死的。夫人也很危险,能够幸免于难的大概只有猫了。但是就连那只猫,也是个怎么看都无法灵敏行动的懒骨头,或许一样会被压死。 山内先生小声对我说“真伤脑筋”,接着说“哎,拿你没办法”。然后他说:“我本来说如果需要人手就来找我,不过就算没人叫我,我也会过来的。在那之前,我会祈祷你还活着的。” 京极堂扬起单手,进入洞里。 山内先生看着京极堂进入洞里,再次问道:“他总是那样吗?” 我望着京极堂爬进去的洞口,答道:“他这人有病。” 和伦敦堂店东道别,抵达旅馆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 两名妻子一副刚出浴的表情,似乎充分享受了温泉气氛。我有些夸张地说出京极堂的奇行。他的夫人一点也不惊讶,说:“我就想八成会这样。” 然后伤脑筋地笑了。 不愧是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个性。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泡了温泉。 昏暗的澡堂虽然不美,但气氛不错。 过年之后,我就老是在睡,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这应该是今年运动量最多的一天吧,筋疲力尽,全身上下都在痛。一泡进热水里,酸痛的地方仿佛得到净化,舒爽极了。 我“呼”地大大吁了一口气。 热气蒸腾。 好一阵子,我处在忘我的状态。 不过即使我想要悠闲地泡汤,体质也容易泡到头晕眼花,要是长时间维持忘我状态,可能真的会失去意识。 因此我得频繁地进进出出,真是麻烦的体质。即使如此,脱衣服的时候还冷得直哆嗦的身体,在穿衣的时候已经暖得直冒汗了,看样子温泉效果显著。 温泉就是温泉——我为这理所当然的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穿上浴衣后,总算有了真正在旅行的感觉。 回到房间一看,小熊老爷子和像是他妻子的妇人——不过她长得并不像熊——正在准备晚膳。 老爷子粗短的手指灵巧地动着。 我的手指也很短,却笨拙到了极点,所以有些羡慕老爷子。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珍海味啦。” “只是深山僻壤寒酸的乡下料理罢了。” “客人的朋友,真的没关系吗?” “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他也真是热心工作呢。” 夫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对这对夫妇产生了兴趣。 “澡堂真的很不错。”我甚至说出不习惯的奉承话来。 “我们这里没有女佣,也没有艺伎表演,是个无趣的地方。” 老爷子睁圆了眼睛这么说完后,接着说“按摩师的话倒是可以请过来啦”,说完唐突地笑了。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虽然少了相当于主客的人,老爷子还是在用餐中送来温好的酒,是一顿相当热闹的晚餐。平常不嗜酒的我也装出好酒量,妻子们也喝了。看样子,妻子和京极堂夫人的酒量都胜过一般人。京极堂滴酒不沾,我也两三下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所以两家都不会常备酒类,不过这么看来,妻子们平常只是配合酒量小的丈夫们,忍耐着不喝罢了。 “笹原老爷交代过要好好招待,请各位宽心休息吧。” 老爷子热情地说着,为我们斟酒。笹原这个暴发户似乎是个相当慷慨的人,姑且不论京极堂,我们只是跟班罢了。 “话说回来,老板。”我不胜酒力,饶舌了起来,“那位笹原先生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到底是……” 我对这场盛情招待的缘由感兴趣,小熊老爷子再次睁大了双眼。 “哦,笹原老爷家以前是在箱根驿站的蓑笠明神旁做杂货生意的。明治维新后,上上一代的祖先赚了一笔钱,就大举买下附近一带的土地。他们家族可能很有生意头脑吧。然后啊……” “然后怎么了?” “到了大正以后,箱根成立了许多公司。当时引起了大骚动……” 据说为了争夺箱根山的观光特权而爆发的所谓箱根交通战争,其根源相当复杂。 以人力车为始,公共马车、出租汽车、公共汽车、马车铁路到电气铁路、观光游览船、空中缆车等交通工具以各种形态接踵出现。当地居民、观光业者、运输公司的图谋纵横交错,逐渐两极化,最后情势甚至被比喻为战争。根据京极堂的话,同样的战争现在又重新萌发,情势再次变得错综复杂,不过老爷子所说的大正时代的混乱,应该是最初的战争,也就是现在的纷争的祸根。 “地价暴涨,笹原老爷不顾上一代当家的反对,把原本居住的箱根驿站的土地全都卖掉了。首先就靠这个大赚了一笔。” “卖掉了?可是我听说笹原先生是个地主……” “所以才说笹原老爷有先见之明啊。他卖掉箱根驿站的土地赚了一笔,进军关西,一段时间之后回来,砸下重金买下客人您刚才去的那片土地。” “什么?” “那一带不是杳无人迹吗?所以还买得起。在箱根想要买地可不简单。像我是因为住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地上,另当别论,一般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这样哪里有先见之明了?卖了一等地,买了三等地呢?” 老爷子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回答:“因为后来箱根驿站那边没落了啊。” 据说最后赢得芦之湖观光据点的是元箱根一带。 观光船以元箱根为起点航行,经过箱根,直到湖尻。箱根町那里变成了单纯的通过点,徐徐自纷争中退场了。 没多久,受到战争时期汽油管制波及,船甚至连箱根町都不经过了。不单是船,尽管箱根有巴士站,却连巴士都直接行经而不停留,可以说屈辱的时期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箱根出发的观光船,也是大前年左右才开始有的。说到当地人的辛酸啊,真是一言难尽。即使如此,听说还是发生了不少争执。” 听起来的确是很辛酸。 “那么笹原先生是洞烛机先……?” “不,说偶然应该也是偶然吧,反对卖土地的是笹原上一代当家……” “哦,那位老先生。” “你见到他了?那位大老爷住不惯关西,坚持住箱根比较好,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所以笹原老爷才会买下那里——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吧。” “原来如此啊。” 就算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新宿到汤本的直达电车,是块弃之可惜的土地吧。而且那里也可以通往元箱根地区。现在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只要兴建马路,还是足以开店营业的。 老爷子怪邪恶地笑着说:“不过大正的那场大地震把整座山搞得一塌糊涂,或许趁着那片混乱弄到了土地才是真的呢。” “地震?有那么严重吗?” “桥崩了,路也断了,铁路都扭曲了,修复花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有些地方几乎是重新划分过了。笹原老爷趁着这个机会,使尽各种手段……啊,这可要保密哟。再怎么说,出资援助复员之后生活没有着落的我,还帮忙重建这间损毁的民宿的,就是笹原老爷啊。他可是我的恩人呢,嘿嘿嘿。” 原来如此,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我试着劝酒,老爷子不客气地喝了。 才喝了一口,老爷子就满脸通红,没多久就径自说了起来:“哎,如果就像笹原老爷预期的,从旧街道一带就这么一直开拓到烟宿这里来的话,我们就万万岁了。只是笹原大老爷住的那一带就……因为是在山里嘛。要是再靠近街道一些的话,也有瀑布什么的可以参观,客人也才会去,不是吗?而且那一带啊……” “怎么了?有什么吗?” “没有啦,那一带有那个啊。” “熊吗?”我看着老爷子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有熊啦,这里又不是北海道。” “难道是幽灵之类的吗?”一直默默倾听的京极堂夫人问道。 “哎,差不多啦。” “差不多?你说差不多,难道是天狗还是什么吗?” “天狗的话是大雄那一带。到了尊那附近啊,天狗多的是。” 老实说,我完全猜不出老爷子说的“那个”指的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东西,可是我刻意不问。我说出我所想得到的山怪名称。 “既然是出现在山里,剩下的就只有鬼或山姥了。” 我所想得到的也只有这点程度。如果京极堂在场,他至少还可以再举出几百种妖怪的名字吧。 “山姥是出没在足柄山的。其实啊,山里头有一条比街道更古老的路,叫做汤坂道。” “是以前的镰仓街道对吗?” 我听说京极堂夫人详知道路,看样子似乎是真的。老爷子好像不晓得。 “是吗?唔,那条路一带,到了夏天左右,也会有人去登山。就是出现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出现?” “女孩子。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怪恐怖的歌。” 我有些愣住了。 “那不会是迷路的小孩吧?” “是迷路的小孩吧。” “那样的话……” “就算是迷路的小孩,那个女孩也已经以同样的穿着打扮迷路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那岂不都变成大人了?” “所以说啊,可她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什么?” “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依然是孩童的模样。我看见过哟,就在去年中元过后。记得那时候是黄昏,一开始我听见歌声,忽地一看,她就在那里。我吓得浑身发毛。她就像这样,一脸苍白,两眼空虚。而且在深山里头穿着盛装和服,简直吓死人了。因为太恐怖了,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笹原隐居老爷的家,告诉他这件事,没想到……” “没想到?” “隐居老爷说,他十几年前也曾好几次听说相同的事。据说是战前的事了,一样是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歌……” “可是老板,那会不会是碰巧的?碰巧和那个时候一样,有个迷路的小孩……” “不是碰巧啦。歌啊,唱的歌是一样的。我也不记得全部的歌词,可是隐居老爷把它记在本子上了。什么把小孩放进炉灶里烧啊、佛陀怎样的,实在是够恐怖的歌。噢噢,吓死人了。” 老爷子歪斜着嘴巴。 “那么老板,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十几年问,丝毫都没有成长吗?所以才会一直在那座山里唱着同样的歌,不断地徘徊?”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生物。” “哎呀,真恐怖……” 雪绘蹙起眉头。 那种荒唐事——虽然我最近经常遭遇这类的荒唐事——不可能有吧? “不,老板,歌的话两三下就可以学会了。像是《竹笼眼》[注],全日本的小孩都会唱。那首歌一定也是那样的。狐狸妖怪之类的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现身。那一定是活生生的人。” 注:日本著名童谣,也是一种儿童游戏。歌词为:“竹笼眼、竹笼眼,笼中的鸟 “呃,我也想要这么想。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笹原老爷也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吧。” 明明没人劝酒,老爷子却自行倒酒喝了起来。 那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的话…… 就轮到京极堂出场了。 我悄悄地想。 可是,不管等上多久,黑衣祈祷师就是不回来。 用完晚膳后,睡魔侵袭了我。 至于妻子们,打开的话匣子似乎关不起来,聊个没完。 这是暌违多年的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们兴奋的心情。我拜托老爷子在另一个房间铺床,关上纸门,独自躺下。妻子们的话音很快地与流水音融合在一起,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那一天,京极堂终究没有回来。几何时何时放天飞,黎明夜,鹤与龟,滑一跤,背面的正面是……谁?” 翌日我起得非常晚。 连梦也没做,整晚酣睡,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妻子们早已起身,用完早饭,泡了好几次温泉了。妻子一看到我的脸就笑说“都浮肿了”。只被雪绘一个人看见还无所谓,但京极堂夫人也在场,睡过头有点丢脸。 “京极堂有联络吗?”我立刻转移话题。 夫人也不禁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回答:“没有呢,看这片大雪,又不是八甲田山[注],不晓得走丢到哪里去了……” 注:八甲田山为日本青森县中部奥羽山脉的火山群。一九。二年发生了一场惨剧,青森步兵第五连队于八甲田山雪中行军,遭遇罕见的暴风雪,二一〇人当中冻死了一九七人。 “雪?下雪了吗?” 打开拉窗一看,窗夕卜是一片雪白。 伦敦堂店东的忧虑似乎成真了。 “啊……下成这样也不可能进行工作了。京极堂的运气也真背,他的怪癖要了他的命。看这情况,搞不好真的遇难了。” “哎哟,快别说了,真不吉利。你这不是让千鹤子姐更担心吗?” 雪绘一面沏茶,一面责备我不当的发言。 “哦,可是应该不要紧吧。” 我毫无根据。 雪也没有要歇止的样子。 京极堂的夫人望向菌外,呢喃道:“话说看这样子,小敦他们也很为难吧。总不会真的兄妹俩一起遇难了吧?” 雪绘耳尖地听见,询问夫人:“小敦是一早出发到这里的吗?” 看样子,京极堂的妹妹也来到附近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听说。 “我是这么听说的,但究竟如何就不清楚了。听说是有事要去深山穷谷里头的寺院。” “距离汤本很远吗?” “听说要在前往强罗的登山铁路途中的车站下车,然后步行约两小时还是三小时。虽说长得不像,但他们俩果然是兄妹,这种地方实在像极了……” 夫人又伤脑筋地笑了。 雪下个不停。 妻子们看样子似乎也无法外出观光了。 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擦拭玻璃窗上的雾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然后我总算成功地发呆了,但是这与在家里睡觉的状态毫无二致,完全不可能涌出任何作品的构思。这证明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文豪。 此时。 我瞥见雪中有一条黑影。 是人影。 黑衣男子…… “是京极堂吗?” “咦?” 妻子们靠到窗边来。 “那——不是。”京极堂夫人一眼就这么断定。“那是和尚哟,关口先生。” “和尚?是吗?” 影子以稳健的动作一步步扎实地在险径上行走。 动作与白昼妖怪般的京极堂显然不同。而且来人戴着看似斗笠的东西,手中拿着长长的棒状物体。 “哦,是,是和尚呢。” 僧人似乎在雪中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斗笠上积满了雪。 “而且那里不是车站的方向吗?” “是啊。” 就像雪绘说的,这人如果是京极堂的话,除非他选择了相当怪异的路线,平白绕了一大圈,否则应该会从反方向过来才对。僧人丝毫没有喘息不定的模样,保持相同的速度,通过旅馆前面。 “他要去哪里呢?是要沿着街道往芦之湖去吗?” “这边过去没有寺院吗?” “哦,这么说来,昨天京极堂讲了一大堆呢。听说旧街道沿线有几座寺院。” 他是要去那里吗? 我没有多想,透过二楼的窗户眺望僧侣离去。僧人已经化为景色的一部分,我再次进入朦胧的愉悦。 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入夜后雪依然不停,用过晚膳以后,京极堂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才第二天,但我对温泉也有些厌腻了。在仿佛要下雪的夜里,也完全看不见景色。流水声亦是,听惯了之后就等于没听见一样。 虽然无法完全放松,却也不是令人紧张的状况。半吊子到了极点。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顺道说:“好无聊喔。” “哎呀,才第二天呢。” 妻子一脸惊讶地回答。京极堂夫人相反地一脸歉疚,向我道歉:“对不起呀,关口先生。仔细想想,你那么忙,却硬是把你邀来……给你添麻烦了吗?” 这只是打哈欠时顺道说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大为惶恐起来。正当我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是好,雪绘用一种像老师又像母亲的口吻说了:“不用理他的,千鹤子姐。这个人从来没有忙碌的时候。明明完全不工作,却老喜欢自己一头栽进一些怪事里。只是因为这样累了而已。难得你们邀请,就该趁机会休息才对,却又做不到——真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 的确,我想我是个时间贫穷的人。因此我没有反驳。 什么文豪情调,说出来真是让人笑话。明明憧憬闲寂的人生,每天都在追求悠闲充裕的时间,一旦真正如此,却连一天都承受不住。为不怎么忙碌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日常琐事都觉得烦人无比,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却又无聊得发慌。看样子我真是过惯了相当卑俗的生活。 此时,老爷子过来露脸,我趁机请他帮我叫个按摩师。 根据昨天老爷子说的,这家旅馆能够请到的也只有按摩师了,而且因为昨天的远行,我的脚筋酸痛极了。 妻子听到我的请托,说:“哎,简直像个老头子。” 老爷子说去请按摩师再回来,往返要花上三十分钟。我叫住老爷子,请他像昨天一样拉上纸门隔开房间,同样在房间正中央铺床。我可不想在妻子们的参观下接受按摩治疗。说起来,看到的人也会觉得不舒服吧。老爷子勤快地活动矮小的身躯,铺好床后,说了句“请稍等”,就离开了。 我躺在盖被上等着。 独处之后,我突然想起朋友。 ——京极堂现在还待在那个洞穴里面吗? 待遇和现在的我有如云泥之别。 那么大的仓库,究竟能够收藏多少书籍呢? 而且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工作能有多少进展呢? 我想像京极堂在洞里的模样。 半埋在山腹里的仓库上挖开一个黑暗扭曲的洞口。 看不见里面。我靠近洞口,屈起身子窥看。 总觉得不太对劲。 看不清楚。不知不觉间,洞口像牢槛似的镶上了铁栏杆。这样简直就像座土牢。 我出声……没办法发出预期的音量。 喂——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我不安起来。 这么黑暗的牢槛里,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吧? 有声音。 —会饿死。 怎么会?那…… 那不是在说猫吗? ——问题是里面的猫是否还活着。 这话好像曾经听过,记得是…… 不,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聊,你为什么不自己开? 喂,为什么不打开?打开这里啊!在这么黑暗的洞穴里,到底看得见什么嘛? ——我不是你,不会那么鲁莽行事。 黑暗当中浮现出疑似朋友的淡影。 被书山包围,面朝底下。 我双手紧紧握住牢槛的铁栏杆。 喂,你不冷吗?打开这里啊! ——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咦,你刚才说什么? 被关在牢槛里的不是你吗? 牢槛。 关在牢槛里的其实是我吗? 这么说来,我好像身在牢槛里。 原来我人在牢槛里。 怎么样?很羡慕吧? 你来得了这里吗?这座牢槛里。 你就待在另一边,读你的书去吧。 我只要待在这座牢槛里就放心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也没办法离开。 ——不要紧的。 有人。 牢槛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 就算回头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谁要去看。就算不看,我也知道那是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是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个女人。 不,是秋天逝去的那个男人。 还是冬天殒命的那个人? 我的身边满是死人。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成长了。 永远都维持着孩童模样。 ——哎呀,真恐怖。 不要!打开这里,放我出去! 朋友在看书,听不见我的声音。 ——振作点呀。 ——这座牢槛是打不开的。 ——没办法离开牢槛的。 ——你这一生, ——振作, “振作一点啊,老爷。” “啊,这里,这里好冷。” “当然冷啦。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连被子也不盖就躺下,会感冒的。那么一来,可就不是我们按摩的能够救得了的了。得请医生了。” “按摩?哦,按摩师傅!你好。” 我跳了起来。看样子我似乎是等着等着,打起瞌睡来了。按摩师本来好像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他双掌朝着我,说“哦,您醒了”。 接着他离开我身边,在榻榻米上灵巧地后退,把头顶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问候:“恕我失礼了。承蒙老爷指名,至为感激。” 我忍不住跟着端坐起来,半吊子地鞠躬。在旁人看来,这个场面一定相当滑稽吧。 “麻、麻烦你了。” 按摩师傅笑了。 他是个穿着白衣,肤色浅黑的男子,年纪应该不到四十。 “老爷,您紧张成那个样子,本来能够消除的僵硬也没办法消除了。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跪坐着拜托按摩呢。不会弄痛老爷的,请放轻松吧。” “哦,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话说回来,按摩师傅,你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跪坐的呢?既然知道,表示他还有一些视力吗?这种事不好开口询问,我的语尾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小的看不见。不过小的还是知道。” “果然还是靠着气息?” “不,是声音的高度。如果老爷躺着的话,声音会在更下面,站起来的话会是更上面,但老爷的声音是从比盘坐更高一些的位置传来的,所以……来,请您趴下吧。” “哦,原来如此……” 我照着师傅说的趴下。 “那么恕小的失礼了。” 手指贴上了我的手臂,开始使力。 我闭上眼睛。 ——这么说来…… 醒来之前,我好像在做梦。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梦了。留下一种怀念的、不祥的、渺茫的余韵。看样子是个伴随着舒适感伤的不可解的梦境。 牢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