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吗?但是贫僧并非凶手。”“呃……你那天真的在夜坐吗?”“是的。”“没有跟托雄一起?”“哦,因为贫僧当时充满了肤浅的情绪,实在不想和其他宗派的人在一起。”“其他宗派?托雄不是曹洞系的吗?”“与其说是什么系……托雄是贯首的弟子,他原本是前任典座的侍僧。”“贯首?”京极堂格外讶异地说。“是的。托雄是终战那一年人山的,我记得是因为觉丹禅师的关系。托雄在第二年跟随贯首修行,第三年成为前任典座的行者,典座改由贫僧担任后,就一直……”“请等一下,前任典座指的是谁?从名簿上来看,也没有年龄相符的人,难道是由知事轮流?不是吧?你说过是在你人山之后六年人山的吧?”常信一开始应该是这么说的。益田在看记事本,或许上头抄写了僧人的名单。“哦。”常信露出这才想起来的表情,“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了。待在那座山的时候,周围的气氛教人撕破嘴也说不出口哪……贫僧前一任的典座是博行师父,他在开战那一年春天上山,在明慧寺剃度。”“在明慧寺剃度?在那之前他不是和尚吗?”“贫僧不知道他的经历,不过似乎如此。我想他当时已经年近六十了,不过不知道确切年龄。博行师父也因为上了年纪,在贯首门下非常认真地修行,短短三四年就当上了典座。然而,他却罹患了心病。”“哦,所以下山了。”“不,他还在山里。”“咦?”“博行师父因为某起事件,失去了自我,堕入了烦恼的地狱。现在他住在土牢里。”“你们把他监禁起来?这可是个大问题啊。”“贫僧也这么想。不过大家都认为博行师父迟早……不久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但是因为他会变得狂暴,动粗打人,不得已关进了土牢。”“这……不行的。”我忍不住插话,“如果那个人患有精神分裂症还是精神障碍,只是把他软禁,也不会好转的。为了本人着想应该交给医生。现在这样,对周围的人来说也不好。”即使是轻微的精神障碍,我也不认为软禁一一而且是关进土牢一一这样的待遇会有什么用处。特别是此一领域,日本的风俗依然落后,虽然其他国家似乎也先进不到哪里去。听到我的话,常信点了两三次头。“或许就像您说的。只是,我听说博行师父后悔自己的愚行,最近每天都在坐禅,或许他已经恢复了。我了解了,关于博行师父的事,贫僧会想办法的。总而言之,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贫僧才会被交付典座这样的重责大任。”“那起事件指的是什么?总觉得才刚解决了一个问题,新的问题又接着冒出来,让我这个刑警觉得棘手极了呀。”益田说道,歪着嘴露出奇怪的表情。“唔……不过这事关个人名誉,在弄清楚它确实与这次的事件有关之前,贫僧实在是不好相告。”“这样啊……那我会报告山下先生,说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吗?”常信说“无妨”。益田似乎完全陷人沮丧。这也难怪。因为京极堂这番既啰嗦又拐弯抹角的排场,似乎与解决事件无关,益田只是被京极堂当成棋子任意摆弄而已。“这样啊……那,托雄的证词也不是骗人的了。再度堕人五里雾中了哪。”常信露出奇怪的表情:“益田先生,请问托雄的证词是……”“哦,托雄作证说,你在夜坐的时候,了稔和尚从你的草堂一一觉证殿走出来。”“这……贫僧不知情,没听说过。”“什么?托雄什么都没说吗?是怕忘了经本这件事曝光,会被你责骂吗?”“忘了经本?这事贫僧也不知道。他对警方这么说吗?”“是啊,所以你才会被怀疑。”“不,托雄有可能把经本忘在觉证殿吗?就算万一真的忘了……不,可是为何了稔师父会到觉证殿……”常信纳闷不已。“对了,那个人真的是托雄吗……?”“咦?”“昨日僧食九拜之后,贫僧将粥交给净人[注],拜会贯首之后.送粥到博行师父那里去。平常是由库院的僧侣送去的,但是慈行师父说还有警察和采访的人在,小心为上,所以……哦,关于博行师父,因为他无法随意离开土牢,所以我们判断与事件无关,才没有向警方说明。”益田这次稍微噘起了嘴巴:“然后呢?”“我离开土牢时,看到一个僧侣。因为很远,无法确认,不过贫僧以为是托雄。那名僧侣往食堂那里走去了。不过仔细想想,托雄那个时候……应该是和各位在一起吧?”常信突然问话,敦子一瞬间感到困惑,用食指按在额头上思考:“咦?时间约是几点?”“贫僧在贯首那里,大约五点二十分,待了约摸十分钟。五点半开始行钵。贯首在同样的时间用膳,贫僧也是。但是我想要先给博行师父送粥,所以……对,是在行钵的时候。”“那么我们人在食堂里,托雄当时在吗?我不记得呢。关口老师记得吗?”完全没有记忆。在我的记忆当中,带路的两个僧侣长得一样……不,脸是一片平坦的,连名字也记不太清楚。“不晓得。我被和尚们用斋的景象震慑住,看得出神了。可是。当时益田先生也跟我们在一起呢。”“我?我在看鸟口先生拍照。呃,那个时候各位还算是嫌疑犯。”“那就不晓得了呢。”“这样吗……”不知是否我多心,常信的瞳眸掠过一阵阴霾。总觉得不太畅快。尽管如此,常信似乎完全变了个人,恢复了原本的自我。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惊惶了。无比沉稳,可以说是个风采堂堂的僧侣。接着迷惘的禅僧说他会再回明慧寺一趟,然后照着京极堂的忠告,在近期内下山。益田说要派警官护卫,要求常信明早之后再回明慧寺。不管本人怎么说,他依然是重要关系人,而且再怎么说,既然凶手尚未落网。单独行动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很危险的。没错,事件一点都没有解决。京极堂又一次陷入思考。我们一站起来,常信便再次深深行礼。鸟口与饭洼在纸门外头。他们似乎一直在聆听,但是很难说他们究竟对状况理解了几分。我们留下益田,前往大厅。大厅的情况几乎丝毫未变。京极堂双手抱胸,一坐上坐垫便说:“啊,又做白工了,而且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铁鼠这么稀罕的玩意儿,我再也不碰了。”注:禅寺里负责给侍粥饭或浴室之行者。说完,他用手摩擦额头。“很稀罕吗?你之前不是说它很有名吗?还说不知道铁鼠的我蒙昧无知,甚至质疑我是不是日本人,事到如今还说什么稀罕?’’“关口,你说这话真是蠢到家了。赖豪虽然有名,但那种状态的和尚镇上随便哪儿都有吗?就像老虎连小孩子都知道。但镇上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看得到野生老虎吧?说镇里没有所以不知道老虎。这根本就叫做无知。”“是啦,我就是无知啦。可是啊,常信和尚那个样子,算是相当棘手吗?”“如果那不是僧侣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单纯的妄念罢了。那种情况,名字叫什么都好。但是他是和尚而且又那样,所以还是铁鼠。和尚一一特别是禅僧一一相当难缠。幸好那位常信师父是个理性又坦率的人,不过他还是迷失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呢。托他的福,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事。应该收个比平常贵三倍左右的价钱……啊,我忘了这次是免费的哪。”京极堂不高兴地槌打肩膀。鸟口偷偷摸摸地靠过来问道:“好像很厉害呢。我只听到声音,可是太难了,虽然待在门前,但听了也学不会念经。听不懂汉字,而且好冷,又不敢睡。那么,凶手是谁呢?”“你还是老样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俗谚。而且什么凶手,你是在说什么啊,鸟口?”“关口老师,你这人心眼真够坏,就是凶手啊。”“才不知道凶手是谁呢。对吧,小敦?”“嗯。”“咦?可是师傅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他最擅长的……”,(.:)芒①拈。 11l“鸟口,我只是做自己的工作罢了。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明白?这和事件无关。”“唔,那附身妖怪……”“妖怪当然驱逐啦,我可是专家。”“那样的话……”“所以我驱逐的是附身妖怪,揪出凶手的是警察,让原稿开天窗的是关口[注一]。说起来,我可是开书店的,对杀人才没兴趣。以这种形式结识禅和尚,本来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是为了让触礁的工作得以顺畅进行,不得已才做的。”“工作到底是指什么?”“就是书店的工作啊,鸟口。比起杀人犯,版本更重要,比起杀人,册数才是问题[注二]。但是啊,总觉得事情会变得麻烦哪。”京极堂把手放在下巴,望向庭院的大树。“啊……原来是这样啊。”鸟口皱起那双有些太靠近的眼睛上头的一对眉毛,露出小狗要饭吃一般的表情看着我。“老师……”“那张表情是在干吗?肚子饿了吗?”“软,肚子虽然也饿了,不过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所以是什么事啊?一外出就迷路还是一睡就爬不起来这种事,不用想大家也都知道了。”“不是那样啦,真是过分。老师,我啊,是杂志《实录犯罪》的记者。”注一:驱逐妖怪、揪出犯人、开天窗三者在日文申所使用的皆是同一个动词,京极堂在这里说了段俏皮话。注二:日文中“犯”与“版”同音,“殺”与“册”同音,京极堂这里又说了俏皮话。“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实录犯罪》了吧。”“现在也还有啦,我现在带着照相机,底片也还有。《稀谭月报》的摄影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我现在身陷杀人事件当中,我是第一发现者,一度甚至成为嫌疑犯,而事件尚未解决。”“所以呢?” .“老师好迟钝哟,所以才老是被復木津大将戳来戳去。我要报道这起事件,这样杂志就能够在停顿半年之后再度出刊。我要采访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所以我要再去一次明慧寺。”“可是鸟口,依目前的状况,感觉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解决呢。而且你说要去明慧寺,那个山下警部补……”“大将已经去了。”这么说来,復木津去了明慧寺。“现场一定会陷入混乱,这样就可以趁机潜入了。”“这的确是个确实的做法,可是会因为妨碍搜查而被逮捕喔。”“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不能再交给警察了。而且关口老师……”鸟口的表情变得有些精悍。这个轻佻的青年只要一本正经起来,看起来也是颇为英俊。“其实泰全老师被杀害,让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也因为泰全老师是在我睡着时遭到杀害的,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明明是那么慈祥的一个老爷爷……”鸟口没有看到泰全那近乎滑稽地受到侮辱的尸体,所以在他的内心,泰全老师的死依然是特权的死。“我是事件记者,所以习惯了这类事件,但是记者一般都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去采访的。就在采访后,立刻有人死在眼前这种事,我是第一次碰到。虽然我的记者魂对此感到吸引,但也觉得心有不甘。我不打算装做什么正义之士,但也不完全是出于消遣心态。”“啊,这样啊……”去年夏天,鸟口深陷其中的惨剧里,也死了许多人。但是当时鸟口与被害人并没有这样的关系。我有点了解鸟口现在的心情。“老师,那个……”“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已经想离开这座牢槛了。“这样吗?敦子小姐和饭洼小姐呢……?”“我……是啊,反正这次的企划一定不会被采用……”“不会被采用吗?啊,你觉得常信和尚回寺院之后,会阻止脑波测定吗?”“哦,脑波测定也必须中止吧。得稍微冷静下来,虽然帝大方面打从一开始就很冷静,但还是得重新寻找能够理解这是与宗教无关的纯粹生理学探究的受测者,重新拟订计划才行。本来在了稔和尚过世的阶段还很难说,但那里现在已经成了杀人事件的现场了,所以……”敦子向饭洼征求同意。饭洼微微点头,只应了一声:“嗯。”“哦,对了,和鸟口他们不同,你们那种严肃的刊物,就算内容与事件毫无关系,也很难在这种状况下刊登报道吧。”出于杂志的性质,是很难刊载违反公共良善秩序的报道的。“是啊。我今早也打电话向中村总编辑说明了,顾及其他部门和大学方面,总编辑说无法立刻作出决定,要和上头商量,我只得到了在这里待命的暧昧指示……不过八成不行了吧。”“不行了啊……”鸟口说。“我想是不行的。总不能隐瞒寺名刊载,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做法。但是总觉得这样有点……幸好警方禁止我和饭洼姐离开,所以我决定和你一起行动,鸟口先生。”“噢,这样吗?那真是如鼠添翼。只是敦子小姐,仙石楼的费用……”“应该不要紧,公司一定会出钱的。”“那太好了,那么我们走吧。啊,饭洼小姐你呢?”“我……”饭洼难以抉择似的,首先望向敦子,接着看向京极堂。此时,我也在意起京极堂来。务实而乖僻的朋友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泼年轻人冷水,加以劝阻。特别是个性别扭的哥哥最讨厌妹妹做出侦探般的行动来了。然而与预期相反,京极堂什么也没说。不,岂止是什么也没说,他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态度。然而不管面向哪里,或正在做什么,这个人总是一清二楚地掌握住周遭的动静。所以这只是佯装不知、视而不见吧。京极堂露出一种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的表情……只是凝视着庭院的树木。此时……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懒散脚步声。打开纸门进来的是戴眼镜的巡查。“请问,益田先生在不在这里?”“嗯?不,他不在,不过很快就会来了,他现在在别馆。”“哦。”巡查轻声跺脚似的转身,就要前往别馆。益田出现在他面前。“怎么了?阿部兄。发生什么事了吗?”“啊,是!发生什么事了!汤本的辖区那里刚才来了联络,我认为必须立刻禀告警部补大人,所以急忙赶来。那个,有消息说拘留了一名可疑的和尚。”“可疑的和尚?”敦子和饭洼同时转过头去。“什么样的和尚?”“是,根据刚才的联络内容,软,在奥汤本的笹原武市先生的住宅,包住的女佣……啊,报告中说是女佣,就是帮忙打杂的大婶。欵,女佣的……”“女佣我知道。”“笹原武市?喂,京极堂,那是……”“先听完再说。”京极堂冷冷地说。“那个女佣,唉,她叫横山梢,在今日凌晨五点二十分……唉,老人家总是起得比较早哪。唉,五点二十分左右,在庭院发现一名行迹鬼祟的僧侣。她询问来人有何贵干,结果僧侣便逃了出去,被正巧在场的两名工人追上去逮住,并通报警察。唉,那名僧侣对于警方的讯问,供述相当暧昧不明。而且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本部发出消息,要求拘留形迹可疑的僧侣,于是便联络我,通知这里。”“咦?这……”益田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望向京极堂。京极堂立起单膝问道:“那么名字呢?”“啊?我名唤阿部宜次。”“不是在问阿部兄的名字啦,那名僧侣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噢!这真是失礼了。欵……唔……”阿部巡查捏着眼镜框翻阅笔记本。“松、宫……呃……”“咦?”“啊,是松宫仁如啦,仁如。” *“松宫?他姓松宫吗……?”饭洼以迫切的声音询问。她昨天没有机会与慈行接触。准确来说,虽然慈行坐禅时饭洼就在附近,却没有机会和他攀谈。换句话说,她无法确认从镰仓造访明慧寺的僧侣姓名是否叫做松宫仁。“那名和尚说他叫松宫是吗?”“啥?不,他叫仁如。”“益田!”京极堂以响亮的声音呼叫刑警,“能不能让我见那名僧侣?”益田睁圆了眼睛。“咦?呃,如果那个人是凶手的话,当然不能会面,不过与案件无关的话,应该可以立刻见面,只是我现在没办法判断,所以……,’“他现在人在哪里?”“汤本的派出所吧?阿部兄?”“是的。”“京极堂,你要做什么?”“省了去找他的工夫,我要过去一趟。”“找他的工夫?你说要去,是去见那个和尚吗?”“对,或许事情这下子就可以办好了。”“办好事情?是指你的工作吗?”“我……我也去。”饭洼说。益田慌了。“那个,不能擅自……呃……”“不好意思,益田,没时间征求你上司的同意了。用不着担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好好办案吧。”“呃,什么?”益田手足无措。京极堂一起身,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京极堂看也不看不知如何是好、说不出话来的益田,便走了出去。饭洼立刻追了上去:“我……我也去,请让我同行。”“喂,等一下,我也要去。”我站了起来。反正我也打算回富士见屋。京极堂突然回头。然后他看着杵在原地的敦子及鸟口,说了:“不要太过深人啊。”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我心想。07这是我听说的。今川怀着一种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闷,仰望天空。天空被名为天空的苍穹给包覆着。宇宙终究是有限的,一定有尽头的,离不开那里。打破自我的壳,离开家庭,出走社会,逃出国家,打破规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宇宙。冬季蔚蓝无比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清澈,只是无比严苛,让今川有了这样的心情。久远寺老人似乎很难受,气喘吁吁。復木津虽然停止了大声喧哗,看起来却无意义地神采焕发。那种精力充沛在这种状况下,总带有一种破坏性。连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里,都好像要把自己给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难安。等间隔排列的树木另一头出现了大门。一片漆黑,是明慧寺。“就是那里。”“啊,折腾死我了。这就是不知养生的医生,运动不足啊。”“那是因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带头。”“至少叫我待古庵吧。听到小时候的绰号,总教人难为情。”“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汤!那奇怪的门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张除魔鬼瓦[注]般的脸去吓跑他们吧!”乱来。明明说会想办法,但復木津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打算做。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却被赶回去的话,今川姑且不论,久远寺老人可能会在半途就撑不下去了吧。一走近大门,不出所料,警官们跑了过来。注:鬼瓦为日式建筑的屋脊两端等处所装饰的瓦片,多为鬼面,作为驱邪保平安之用。“喂!除了关系人以外,禁止进入。”“呃,那个,该怎么说呢……”“嗨,辛苦啦!我是侦探復木津礼二郎。喏,让我们过去吧!’,“啊?”一名警官看到復木津,诧异地偏过头。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应,也依样歪着头。“怎么了?”“喂,他是那起‘黄金骷髅事件’的……”“哇哈哈哈,你是那个时候开车到教会接我的警察司机吧!竟然杵在这么冷的地方站卫兵,你也真没出息哪,要向我学习啊。下次要是遇到那个少一根筋的警部,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等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名字!”“是!我是石井警部的……”“就这样!”復木津高声说道,穿过大门后,说了一句:“这我朋友!”警官好像没听见。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后面。久远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励警官们:“好好干啊!”搞不懂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意料之中。说起来,只说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谁的那个警部也太可怜了。要是碰到什么事都这样的话,前途实在是一片惨淡。但是復木津在战时也都是用这种方法突破难关,立下无数功勋的。今川好几次都在内心埋怨,希望他也为跟随在后面的部下着想一下。寺内不见人影。復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毫不犹豫地穿过三门,在那里停住了。“喂,大骨汤,从哪里开始才是寺院?”的确很难看出来。眼前的景观像是山,也像寺院范围内。但也不清楚擾木津所说的寺院指的是建筑物,或者是否已经进入寺院范围的意思。“这里是寺内。”今川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至少这里一一是明慧寺的结界之内。復木津兴致索然地“哦”了一声。“怎么,已经进来了啊。那么和尚呢?人在哪儿?”“不知道……”还在禅堂里吗?以时间来看,应该是执行作务的时间。不过今川不知道昨天离开后有了什么发展,所以无法妄下判断。要是随便乱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会被撵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侣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不管怎么样,异物应该会被排除。“有何贵干!”如鞭打般凌厉的声音响起。好死不死,竟然是一一慈行。黑衣的美僧叉手当胸,威风凛凛地站着。“本寺目前除了关系人以外,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有何贵干?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应该已经办妥了吗?何以再次来访?”“这……”今川无法理解慈行这名僧侣,他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种。不是内容,而是外表。今川觉得慈行与自己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他觉得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部分,慈行却完全没有。对慈行这种生物而言,人体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部分吧。而今川则像是穿着一大堆多余的外衣活着一样。“是为了搜查。”“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该涉足的领域,请回吧。”“可是……”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远寺老人。说起来,今川只是负责带路,没道理要在这种状况下首当其冲。然而久远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所以今川接着看復木津。一一这个人跟那个人也是同类吗?復木津面对慈行的方向,像个金刚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围的雪景,绽放出灰色的光芒,简直就像假的。“这家伙……是谁?”復木津绷紧浓眉与嘴唇,盯着慈行说道。接着他忽地眼睛半眯,越来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这位是监院和田慈行师父。”慈行丝毫不改叉手的姿势,滑行似的接近,停在復木津面前。“您又是何人?”“我是侦探。”“侦探?”慈行眯起修长的眼睛。復木津直盯着慈行,更走近一步。高个子的復木津望进去似的凝眸直视慈行。纤细而小个子的慈行高高扬起细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復木津说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我在问,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行佛道。”盛。“哼,这样吗?”復木津突然失去兴趣似的松懈下来,转开视线。慈行也像解开了咒缚似的,将视线移向一旁。今川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别开视线。视线的前方站着阿铃。这是……市松人偶依然以一双有如昏暗的无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着他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窜过。慈行发现了阿铃。復木津也察觉,望向阿铃。瞬间,三尊人偶连同舞台装置一同冻结了。有如三者相互钳制一般。阿铃说道:“你们来做什么?”“怎么……你……你是什么人?”復木津断断续续地说。“回去。”阿铃说。然而紧接着叫喊的是慈行。“来人!来人啊!”与其说是叫人,其实更接近惨叫。几名僧侣从回廊处如猛虎般冲出,由三门过来了。接着几乎同时,警官们从知客寮飞奔而出。“有何吩咐?”“把、把仁秀叫来!立刻!”僧侣们机敏地回身,穿过警官离去。警官们无法掌握状况,只是远远地围观。看样子警官们还未受到统筹,指挥系统仍然混乱吗?和僧侣们机敏的动作相比,警官们看起来凌乱无章。“怎么了?咦?这不是侦探吗?”是菅原。“奇怪了,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巡逻的人在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来是和田先生啊……”菅原拨开聚集的警官,来到两人面前,接着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把他们从头打量到脚。“哦,这的确是大事一桩哪。”反应很悠哉,但今川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对菅原来说,復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阿铃……阿铃不见了。“喂,侦探,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不过这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闹事,是妨碍搜查哟。”“闹事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人,四万十川先生跟大骨汤都在旁边看到了,你去问他们好了。”“嗯?连、连你们也来了吗?真是爱膛浑水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耍。喂,绑起来。”“啥?”“你们带着捕绳吧?绑起来。这是妨碍公务执行。”糟糕透顶。警官跑了过来。此时僧侣们回来了。警官们的动作瞬间停止了。僧侣们带来了一名未曾谋面的肮脏男子。一颗秃头,身上衣衫褴褛。与其说是穿,根本是缠裹在身上。<.,芒。拈。 129身体和脸分不出是被晒的还是弄脏的,黝黑无比,与衣服边缘也暧昧不明,看起来就像破烂衣裳长出了手脚。“褴褛”被拖到慈行面前,跪倒在雪地上。慈行姿势不变,反而更加僵硬,厉声一喝:“仁秀!”这团褴褛似乎正是传闻中的仁秀老人一一阿铃的监护人。今川对于慈行粗鲁地直呼年长者,而且是年龄相差悬殊老人的态度,与之前他所表现出来严守戒律的态度间感觉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极端的困惑。不过当眼前有人陷入激动吋,大部分的人都会受到那种兴奋影响,心跳加速,或许今川也只是这样而已。慈行俯视仁秀,声色俱厉地开口:“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吩咐过你,不许让那个姑娘进入寺里吗?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这个?昆账东西]”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一一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慈行挥起警策。“你还是不懂吗!”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让开,这与你无关!”“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让开!”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一一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菅原张口结舌一一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净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博行师父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没必要说明。”“并非无关吧?事实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开了。就算他自己出不来,也是有人意图要把那个叫菅野的放出来……”“菅野?”久远寺老人出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湿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唔,谁都不能否定那个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杀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样,所以菅野为何……”“菅野……博行?喂,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写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么样,菅原?喂!”久远寺老人这下子完全打断菅原的话了。菅原无可奈何地回应医生的问话:“你说什么?名字吗?好像是吧。记得是那样写的吧,和田先生?”慈行点头,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医师。“那……慈行师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该不会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吧,是吗?”久远寺老人双目暴睁。菅原问道:“怎么,你是久远寺先生吧?久远寺先生,你认识那个和尚吗?”“不,我只是知道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喂,怎么样?是个老头子吗?还是个年轻人?告诉我啊,慈行师父!”这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慈行有些脸色苍白,一对细眉深锁。菅原代替他回答:“对,是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像片枯叶般的老头子。因为只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纪,这又怎么了?”“菅野……是菅野……復木津!”久远寺老人那张原本就红通通的脸涨得更加紫红,视线转向槓木津。今川就像个机械人偶或是企鹅似的,模仿他的动作望向侦探。侦探撇着头。不,他……依然追寻着阿铃的行踪。橫木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因为侦探陷入恍惚,久远寺老人放弃他似的,重新转向菅原:“这……真的……喂,那个菅野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寺院的?”“博行师父是在昭和十六年人山的。”慈行回答。“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吗?让我见那个人。”“就算你这么说,也实在……”“这是犹豫的时候吗?我九成九认识那个老头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你认识他?真的?”“是真是假只要见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菅野竟然在这种地方啊……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久远寺老人还没问出目的地,人已经迈开步伐。他大步穿过警官之间,回过头来大叫:“快点!”今川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魄力。慈行不知为何相当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们尾随在后。今川身旁的警官也为了不落入后,手里拿着绳子跟了上去。慈行确认状况后.最后注视了復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门之中。僧侣们也立刻跟从。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復木津身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出声,最后只说了声:“呃……”有如西洋人偶般的侦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注视着远方说道:“有那种的吗……”今川拖着復木津,追上久远寺老人和警官们。那里位于昨天今川等人被监禁的房间一一禅堂旁的建筑物正后方。这是个怪异的情景。山坡前有个像战壕般的雪堆,战壕的沟里开着一个漆黑的洞穴。由于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洞穴的。感觉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够勉强进入的洞穴里嵌着铁栏杆,铁栏杆的门开着,门前站着警官与久远寺老人。今川拉着復木津的袖子下到沟里,紧跟在他旁边。他觉得两个人不要分开比较好。菅原屈着身体从铁栏杆里走了出来。“噢,这种工作我受够了。喏,你,可以进去了。喂,你们也要进去吗?欵,随便啦。”根本没人说要进去,但被这么一说,不进去也不行了。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底下是阶梯,小心点。”菅原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是当然的吧。人口虽然狭小,天花板却很高,隧道逐渐往下降。或许因为地窖空间的关系,里面并不怎么冷。一股异臭隐约掠过鼻腔。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远寺老人背后,就这样暂时闭上眼睛。其实睁着眼睛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一闭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经有些亢奋。缓缓睁开眼睛时,那种亢奋略微镇静下来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里面的景色朦胧地浮现出来。看样子,里面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而且这里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岩窟。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大,壁面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面却很平滑,面积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墙上有几个洞,里面安置着像是石像的物体,但是融人黑暗当中,事实上并无法确认那是否为石像,也无法判别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还是像煤矿坑般挖掘出来的。正面有个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间房间,火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进去那里。”菅原简短地说,残响回绕。隐约传来水滴沥沥滴落的声响。另一间房间一一是牢槛。大小约略相同。然而与人口处一样的铁栏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断了整间房间。铁栏杆前,两名男子坐在箱子状物体上,两人手里都拿着提灯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提灯放在脸附近转过头来,是山下。牢槛里铺着一块榻榻米。有什么东西坐在上面。牢槛的另一头一一牢屋里,火光全靠用金属钩挂在墙上的一根蜡烛。里面缭绕着淡淡的一层烟雾。看不太清楚。“这有点意思。”復木津小声地说,不过还是很响亮。山下敏感地听见,以接近无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喂!侦、侦探也一起吗?声音会变得很大,不许大声说话。我头很痛。喏,快点过来指认。”久远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槛,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后方,与山下并肩而立。“哇哈哈哈哈哈哈!”復木津发出极为高亢的怪笑声。今川吓得腰都快软了,低吼般的残响回荡不绝。不晓得是否觉得有趣,復木津“呵呵呵”笑了。“喂,吵死啦!你是三岁小孩吗?喂,菅原,谁叫你把这东西放进来的!”“就不知不觉啊。喏,久远寺先生。”一片幽暗,看不见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这个老狯又洒脱的秃头老人的心情。他只知道久远寺老人不是个坏人,会与他共同行动,也几乎是出于习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感到安心罢了。久远寺老人从内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细看。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眼镜是没有用的吧。“你……”里面的东西一动也不动。“你是菅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