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虽然还不到30岁,一头茂密的头发竟然一根不剩地全白了。世上有这样奇怪的人吗?过去,满头银发的人被称为白头宰相,现在,年纪轻轻的我,头上就顶着与之毫不逊色的白花花的棉帽子。不知道我的身世的人,见到我首先都对我的头露出怀疑的目光。不客气者连礼貌的寒暄都没有,就好奇地问我的头是怎么回事。不论男女,这是最让我头痛的一种询问。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是和我内人非常要好的一个女人偷偷问我的一个问题,即关于我妻子右大腿上部有一个很大的伤疤的事。那儿有一块呈不规则圆形的、非常吓人的红痣,像是大手术后留下的疤痕。 这两个奇异事实,说起来并非是我们的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也并不是有意避而不谈它们的原因。只是我讲的事要想让对方明白却要大费周折。这里面实际上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即使我耐着性子讲给他们听,也许是我嘴笨,说不好,对方总是不相信。多数人都直摇头:“竟有这种事?”说我是吹大牛。尽管我的白头和妻子的伤疤都是明摆着的事实,人们就是不相信,你说怎么办?我们经历过的事就是如此地奇怪之至! 我曾经读过一本叫《白发鬼》的小说,说的是一个贵族,还没死就被掩埋了,出也出不来,在坟地里尝尽死的痛苦,一夜之间乌黑的头发全部变白了。我还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男的,钻到一个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大瀑布飞流而下,非常幸运他并没怎么伤着,但是就在那一刹那,头发全白了。所以,大凡能使人们的头发变得全白的事‘件,都诸如此类伴有世上绝无仅有的大恐怖和大痛苦。我30岁未到就满头白发,不也是我经历了常人难以相信的异常事变的证据吗?妻子的伤疤也同样。这一伤疤如果让外科医生来看,他一定苦于无法判断其致伤原因。要说是长了什么疮留下的疤痕吧,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疮;要说是肌肉内部的病变吧,也不会有哪个蒙古大夫会开刀留下这么大的刀口;要说是烧、烫伤吧,烧伤、烫伤的伤疤与这也不一样;也不像是天生的痣和瘢。它就好像是那儿又长出了一条腿,把那条腿截了去留下的疤痕,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决不是因为一般的异常变化就会发生的事情。 因此,我不仅为逢人必被问起此事而感到厌烦,而且,说实在的,我也真想把世人想也想不到的怪事——我们亲身经历过的另一世界的事,明明白白地说给人们听,让他们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恐怖之事。于是,我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把我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当人们再向我提出那个问题时,我就递过去这本书,说:“有关此事,我书里已详细写明,请自己阅读以解迷津。” 但是,不管怎么说,本人没有写作素养,爱读小说不错,也确实读了不少,但要说写,自从在实业学校上作文课以来,除了事务性的书信外,就没写过什么文章。我自认为,也没有什么,你瞧,现在的小说,好像把心里想的一五一十地写出来就行了,这么个写法我也会。而且,我要写的不是编造的故事,而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应当更容易写才对。于是我就写了起来。 但是,一旦动了手,才知道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首先,和原先想的正相反,因为故事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反而写起来忒费劲儿。不擅写作的我,不是我舞文弄墨驾驭文章,而是文章驱使着我,以至于要不就是写了很多多余的话,要不就是该写的事儿没有写,实实在在的事实反而比社会上的无聊小说更像是一篇编造的故事。我深深地感到真实的事真实地写是何等的困难。 对故事的开头,我就写了撕、撕了再写,足足写了有20遍之多。最后我才觉得从我和木崎初代的恋爱故事写起最为稳妥。说实话,坦白自己的恋爱细节,把它写成书,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对于不是小说家的我来说,很不好意思,甚至很痛苦。但是,想来想去,如若不写这些,故事就失去串连的线索,因此,不仅和初代的关系,还有其它类似的事实,更有甚者,连我同某人之间发生的同性恋性质的事件,我都必须忍辱暴露出来。 拣最突出的事件讲,这个故事是以相隔两个月发生的两个人的异常死亡或者说杀人事件为开端而展开的,所以它类似于社会上的侦探小说或传奇小说,然而实际上却大相径庭。表现在整个事件还未进人主要情节之前,作为主人公(或者是次主人公)的我的恋人木崎初代就被杀身亡,另一人是我尊敬的业余侦探,我求他查明初代被杀事件的,他叫深山木幸吉,也很快被杀害。而且我将要讲述的神奇故事,只是以这两个人物之死为开端,主要情节却是我亲身经历的、更加令人惊叹、更加令人战栗的一宗大规模的邪恶行为和至今谁也无法想象的罪恶勾当。 一般说来,对故事的悲惨程度事先夸大其词地做预告,其实并无什么足以动人心魄的货色;(但是,这一预告并无任何夸张色彩,随后读者都会同意的。)前言就此打住,下面我就开始讲我的不甚引人的故事吧。第01章 值得回忆的一夜 当时我还是一个25岁的青年,在一家名叫S·K商会的合股公司做办事员,该公司的办公室设在丸之内的一座大厦内。每月那一点点工资几乎只够我自己零花用。但是实际上我家并不富裕,根本无力让毕业于W实业学校的我继续升学。 从21岁起开始工作,到那一年的春天,我已经干了整整4年了,所负担的工作是一部分账务会计,从早到晚只需劈里啪啦打算盘就行了。伹是,我这个人,虽说上的是实业学校,却酷爱小说、绘画、戏剧和电影。自以为蛮懂艺术的,因此,对于此类机械性的工作,比其它店员更加不喜欢。同事们到了晚上就去泡咖啡馆、上舞厅,不去的人有空就在一起谈体育,总之多数都是阔绰讲究、洒脱勇敢、很会生活的。所以,爱好空想、生性怯慊的我,虽然一起呆了4年,可以说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这种情况使我对办公室的工作更加感到索然无味。 然而,从大约半年前开始,我感到每天上班不像以前那样厌烦了。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当时18岁的木崎初代作为见习打宇员成了S·K商会的一员。木崎初代是我有生以来就在心里想象的那种女人:皮肤呈现一种忧郁的洁白,但并不给人以不健康的感觉;身体柔软富有弹性,又不是像阿拉伯马那样勇猛健壮;作为女性稍嫌高而白的额头下,左右不对称的眉毛充满神奇的魅力;细长的单眼皮下的眼睛里,蕴藏着微妙的秘密,在那有着小巧下巴的脸颊上,浮雕出一只不太髙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鼻子和上唇之间的间隔比常人要窄,她的上唇略微往上翘着。这样细写起来,倒有点不像初代了,她大体上就是这样,并不符合一般美人的标准,但正因为如此,却惟独使我感到有无比的魅力。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生性怯懦的我,没有抓紧机会,有半年的时间,和她一句话都没说,早晨见面连点头致意都没有过〔在这职员众多的办公室,习愤上除了干同一种业务和特别亲近的人之外,早晨见面是不打招呼的〕。伹是,也不知怎样的鬼使神差,有一天,我忽然向她打了招呼。后来我想,这真是机缘,不,连她加入公司到我上班的办公室来都是命运使然。不是说因此我和她之间发生了恋爱,更重要的是,只因为我当时向她打了声招呼,就把我卷进了本故事将要记述的世上极为可怕的事件中去了。 当时木崎初代低头俯在打字机上,大背头发型好像是自己梳的,挺入眼的,身穿藤色的工作服,微微地弯着腰,很上心地敲打着键盘,打字纸上并排出现了“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的字样’应当读成“樋口”吧,像是谁的姓,图案般地排得满满的。 我本想说:“木崎君,真热心呀!”等等这类话,但怯懦者总是这样,我还没开口就慌了手脚,只傻里傻气地吼了一声:“樋口君!” 像是随机应声似地,木崎初代转脸向我,用非常沉着稳重地,却又像小学生一样的稚嫩腔调回答了一声:“什么事?” 就是说,她被人称为樋口而没有任何迟疑。我再一次地张惶失措起来。原以为她姓木崎,难道是我想错了?她只是在打自己的姓,是这样吗?这一怀疑在很短的时间内使我忘记了害羞,不知不觉多说了几句: “你姓樋口呀?我一直以为你姓木崎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好像也吃了一惊,眼眶微微发红,说:“哎唷,我走神了……我是姓木崎。” “那么,樋口是……” 我正要说“是你爱人?”,刚刚开口,连忙闭上了嘴。 “什么也不是……” 接着,木崎赶紧从打字机上取下打字纸,一只手将其揉成了团。 我为什么要记下这一段无意义的对话呢?这其中是有缘由的。因为这一对话不仅意味着它成为我们之间结下很深关系的开端,而且,她打出的“樋口”这个姓,以及当她被喊作“梯口君”时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这一事实本身,包含着重大意义,并涉及我这篇故事的根本。 我这篇东西,写恋爱故事不是主要目的,用这些事来消磨时间,那可写的东西就太多了。所以,下面,关于我和木崎初代的恋爱过程,我只拣最主要的说一说。 自从这次偶然地交换了对话以后,并不是谁有意等谁,反正我们经常下班一起往回走。我把从电梯或大厦到电车站,以及上了电车后到她换乘去巢鸭方向的车、我换乘去早稻田方向的车这一段短暂的时间,视为最快乐的时间。不久,我们变得越来越大胆起来,有时推迟回家,跑到附近的日比谷公园,坐在一角的长椅子上,谈上一会儿;有时在小川町换车时,钻到旁边的一间简陋咖啡馆里,一人点上一杯茶,坐上一小会儿。过于纯真的我们,发展到后来以最大的勇气一起住进偏僻的旅馆,足足花了半年的时间。 我感到寂寞,木崎初代也感到寂寞。我们彼此都不是敢作敢为的现代人。她的容貌是我有生以来心里就描绘的那种容貌;非常可喜的是,我的长相也是她生下来就喜欢的那种长相。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奇怪,关于容貌,我从早先起就有点自负。有一个叫诸户道雄的,也是在这个故事中担负重要角色的一个人物,他从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在该校的研究室从事一种奇妙的研究。就是这个诸户道雄,似乎从他是医大学生、我是实业学校的学生时起,就很认真地对我搞起了同性恋。 此人据我所知,不论肉体上或是精神上,都是一个给人以最高贵感觉的美男子,我虽然并不对他有什么特别的爱恋,但想到他挑来捡去竟选上了我,最低限度我对自己的外表有了一些信心。关于我和诸户的关系,后面将常有机会说到。 却说我和木崎初代在那偏僻的旅馆里度过的最初一夜,我至今不能忘记。那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当时我俩就像是一起私奔的男女,两眼泪汪汪的,一派自暴自弃的劲头。我连喝了三杯暍不惯的威士忌,初代也喝了两杯鸡尾酒,两人都满脸通红,有点失去理智,所以也并不怎么感到害羞,就双双站在了旅馆的服务台前。我们被领进了一间阴森森的、放有一张很宽的大床、墙纸有很多污点的房间。当服务员在一角的桌上放下了房间钥匙和廉价的茶水默声出去后,我俩突然四目相对,交换了非常吃惊的目光。初代本是一个看似软弱,其实内心里挺坚强的女子,现在也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你怕吗?”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小声地问她。她没有答话,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不用说,她是害怕了。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令人发窘的场面。两人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原以为会更洒脱些,就像世上的大人们那样,能够尽情地享受到男女间第一夜的欢乐。然而当时的我俩,连上床的勇气都没有了,至于脱下衣服袒露肌肤,连想都没想。一句话,我们感到非常焦虑,连平时多次做过的亲嘴也没做,不用说,别的事也没干。两人并肩坐在床边,为了掩饰窘迫,很不自然地摇晃着腿,几乎整整一个小时,就那么沉默着。 “哎,咱们说点什么吧?!我有点想说小时候的事了。”她声音不大,却很清脆。 这时,我已超越了肉体上的焦躁阶段,精神上变得格外淸爽。 “那太好了。”我回答了,意思是说:你可想到了好话题。 “你说吧,说说你的身世。”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舒服一些,用清亮的细声说起了她从小到大的一些奇异的回忆。我凝神静听,好长时间连动也没动一下。她的声音就像唱催眠曲一样,我感到非常悦耳。 我在此之前和之后,断断续续地多次听她讲过自己的身世,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深深地打动我的心。以至于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她当时讲的每一句话。伹是,对于本故事来说,在这里没有必要一一重述她所讲的事。我只从中挑出对后来本故事的发展有关的部分,在此简单地说一说就行了。 “我曾经说过,我是在哪里生的,是谁的孩子,我都不知道。现在的母亲——你还没见过,我和这个母亲一起生活。就是为了母亲,我才这样干活挣钱的——这个母亲说了:初代呀,你是我们夫妇年青的时候,在大阪一个叫川口的码头检来、费尽心思养大的。你躺在候船室的昏暗角落里,手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在那里抽抽嗒嗒地哭。后来我们把小包袱打开一看,有一本家谱和一张字条,看了字条,知道你叫初代,当时整3岁。我们没有孩子,就想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女儿,到警察局办了手续,正式地领养了你,然后尽心尽力地抚养你长大。所以嘛,你也不要有什么生分的想法,就把我——你父亲也死了,就剩我自己了——当成你亲生的母亲好了。不过,我听她这么讲,总觉得她是在讲故事,我一点也不感到悲伤。真的,但是,说来很怪,我的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流。” 她的养父在世的时候,曾对那份家谱作了很多调查,为找到她亲生父母费了很大的劲。但是,家谱残缺不全,只罗列了先袓的名、字和谥号,从这些来看,当属相当一级的武士门第,但这些人隶属于哪个藩,住于何处,却无任何记载,所以,最后也未査出结果来。 “当时我已经3岁了,我可真够呆的,父母长得什么样根本没记住,加上又是在杂沓的人群中给丢弃的。不过,有两点,我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记得很清楚:一点是我在一处海边像是草地的地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正和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宝宝在玩耍。那小宝宝太可爱了,我可能是充当姐姐哄她玩呢。下边是一片蔚蓝色的海,再往远处看,可以看到陆地,呈现出朦胧的紫色,像是一头牛卧在那里的形状。我常想,这个孩子可能就是我的亲弟弟或亲妹妹,他(她)没有像我一样被抛弃,说不定现在仍在什么地方和亲生父母一块儿幸福地生活着呢,一想到此,我就揪心似地涌起一股思念和悲伤之情。” 她盯盯地看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的另一个儿时记忆是: “有一座像是全部用岩石堆起的小山,我站在半山腰向下眺望,只见相距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不知是谁家的大宅院,院子四周围着一道万里长城般的土院墙,堂屋的屋顶如同大鹏展翅,好气派;它的旁边是白色的大仓房,映着太阳,非常显眼。院子里就是这个,再无其它一间房屋。住宅的那边也是一片碧蓝的大海。再往前看去,同样也似卧牛形状的陆地,雾朦朦地横在那里。没有错,景色和我同小宝宝一块儿玩耍的地方完全一样。我有好几次梦见了这样的地方。在梦里我想,这一次再去那里,走着走着准是走到了那座石头山。我要是能走遍全日本,准会找到和梦里见到的完全相同的地方。这地方就是我日日夜夜怀念的生身故乡呀!” “你等一等,等一等。”我打住了她的谈话。 “我不太会画画,不过,你梦见的景色好像可以画成一幅画,咱们画画,好吗?” “是吗?那我就说详细些。” 于是,我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信纸,用配备的钢笔,将她所说的从石头山上看见的海岸景色画了出来。这一即兴的胡涂乱画,后来对于我竟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不用说,当时则完全没有想到。 “真不可思议。就是这个样子,一点不错!”初代看了我画好的画,高兴地叫了起来。 “这个,给我好不好?” 我以一种怀抱恋人之梦的心情,将这张纸折成小方块,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初代接着又叙说了她懂事以后的各种回忆,有悲伤也有喜悦,在此没有写出的必要。总之,我们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一样,度过了我们的最初的一夜。不用说,我们没有在旅馆睡,深夜,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第02章 不同寻常的恋情 我和木崎初代的关系日益加深。那以后又过了一个月,在原先的那个旅馆,度过了我们的第二个夜晚。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就不像上一个夜晚那样,如同少年的梦,充满着美好。我访问了初代的家,还和她慈祥的养母谈了话。不久,我和初代都向各自的母亲吐露了真情,母亲们好像都没有特别的异议。但是,我们太年轻了,结婚这种事,对于我们来说,还远在烟霭弥漫的大海彼岸呢。 年轻的我们,像小孩一样拉勾起誓,互蹭礼物。我拿出了一个月的全部工资,买了一只镶着代表初代诞生月份的碧绿的戒指,送给了她。一天,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我用从电影里学来的姿势,给她戴在了手指上。初代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得喜笑颜开(贫穷的她,手指上一只戒指也没有)。 想了一会儿,她说:“噢,我想起来了。” 她边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包,边说:“你知道吗?我刚才正担心还给你什么好呢。戒指嘛,我买不起。不过,我有个好东西。你瞧,这是我尚不认识的父母的惟一的纪念品,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本家谱。我把它当成宝贝,我想我一时片刻也不能离开祖先,所以,外出的时候也总是装在手提包里随身带着。当我想到,只有这个才把我和不知现在在何处遥远地方的父母连在一起时,我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让它离开我的手。但是,除此之外我别无东西可送,所以,我把这仅次于我生命的、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你,你看行不行?不值钱的废纸一样的东西,但请你也好好地保管它。” 说罢,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颇为陈旧的包有布封面的家谱,递到了我手里。我接过来,顺手一页一页翻开看了看,全是些老式的名字,用红线连着,一个一个显得挺威风的。 “你看,上面写着樋口,是不是?还记得吗,就是有一次我在打字机上乱打,让你看见了的那个名宇。我觉得比起木崎,好像樋口更像是我真正的名宇,所以当时你叫我樋口,我就答应了。”她说。 “这个,看起来如同不值钱的一样,不过,曾经有人出很高的价钱要买它。就是旁边的旧书店老板。可能是母亲不注意说漏了嘴,他不知从哪儿给听去了。但是,我拒绝了,我说不管你给多少钱,惟独这个东西我是不会卖的。所以,它也不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哟。” 她又说起了小孩话。 可以说,这就是我俩相互赠送的订婚信物。 但是,不久就发生了对于我们来说有点麻烦的事情。因为在初代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不论地位也好,财产也好,学识也好,都要远在我之上的求婚者。他通过一个有力的介绍人,对初代的母亲展开了猛烈的求婚运动。 初代从她母亲那里知道此事正好是我们交换蹭物的第二天。其实,据母亲说,早在一个月之前,介绍人就通过亲戚关系找上门来了。我听说之后,当然感到吃惊。但是,让我吃惊的,主要的并不是这个求婚者的条件数倍优越于我,也不是初代的母亲的意思好像倾向于他,更主要的是,向初代求婚的是和我有一种奇妙关系的诸户道雄这个人。这一惊奇之甚,足以全部盖过其它种种惊奇和痛苦。 何至于如此吃惊?关于此事,我必须作一点挺不好意思的交代。 前面已经简单地说过,科技工作者诸户道雄,曾长达数年之久,对我抱有一种奇怪的恋情。至于我,当然无法理解他的这种感情,但是,对于他的学识,他的天才般的言行,以及其具有非常魅力的容貌,绝不感到有什么不快。所以,,只要他的作为不超过限度,我是很愿意接受他的好意——一种作为单纯的朋友的好意的。 我在实业学校上四年级的时候,固然也有家庭的原因,但主要是出于我的幼小的好奇心,尽管我们都在东京有家,我却住进了神田的一家叫初音馆的寄宿公寓,诸户也住在那里,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们年龄相差有6岁,当时我17,他23,但在他的诱导下,我很髙兴地与他开始了交往。不管怎么说,他是大学生,听说还是个秀才,所以,毋宁说我对他抱有一种尊敬的心情。 我得知他对我的态度,是在初次见面之后两个月的时候。不是直接听他说的,而是从诸户的朋友们之间的议论知道的。因为有人到处散布说:“诸户和蓑蒲关系不正常。”从此我就注意观察,发现诸户只有面对我时,他那白净的脸颊上显现出一种轻傲的羞怯的表情。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加之,在我们学校里,虽说像是闹着玩的,也有过这样的事,所以我想象诸户的心情,也曾暗自脸红过,我并不感到特别不愉快。 我想起来了,他常约我一起到街上的澡堂去洗澡。在那里,我们相互搓背,他把我弄得满身都是肥皂泡,然后,就像母亲给孩子冲澡一样,非常细心地帮我冲干净。最初我理解为这只是单纯的亲切,后来逐渐意识到了他的心情,但还是让他做了。毕竞只是这种程度,并没有太伤害我的自尊心。 散步时也曾拉过手,抱过肩,这些我也都意识到了。有时他的手指以一种狂热的热情来攥我的手指,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胸口却感到有点怦怦跳,尽管如此,我还是任他去做。但我绝对没有去回握过他的手。 另外,不是这样在肉体上,而是用其它方式对我表示亲热,这是不用说的了。他送给了我很多东西,还带我去看戏,看电影,看体育表演,还辅导我学外语。在我考试前,就像他自己要考试一样,为我忙这忙那,为我费心。对于这种精神上的爱护,我至今不忘他的好意。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水平上,过了一些日子之后,有一段时间,他只要见到我,就表现出非常忧郁,什么话也不说,直叹息。不久,在我们相识有半年的时候,我们的身上终于降临了危机。 当时,我们嫌公寓的饭菜不好,就一起到附近的食堂就餐。不知怎么了,他发起了脾气,一个劲儿地猛喝酒,要我也喝。我不会喝酒,他老是劝我,我就喝了二三杯,没想到脸一下子变得滚烫,脑袋里就像有人在打秋千似的。我感到心里逐渐充满了一种放荡的情绪。 我们勾肩搭背,你搂我抱地吼着一髙的校歌,回到了公寓。 “咱们到你的房间去,到你的房间去。”诸户说着,就硬拖着我进了我的房间。我的被褥是从来不叠的,就铺在那里。不知是被他推倒的,还是我自己绊倒的,我猛然倒在了被褥上。 诸户直愣愣地站在我身旁,盯盯地俯视着我的脸,突然冒出了一句:“你真美!” 那一刹那,说起来好像非常奇怪,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女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站在那里的青年,虽说因为喝醉了,脸上有股淫荡之气,但正因为如此,又平添了一层魅力,这位青年就是自己的丈夫。 诸户跪了下来,抓住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的我的一只手说: “你的手好烫呀!” 我同时也感到了他的手心在冒火。 当我脸色煞白,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时,眼瞅着诸户的眉心浮现出无可挽回的后悔神情,接着用哽咽的声音说: “玩笑,玩笑。刚才是瞎说,我不会干那种事的。” 之后,好大一会儿我们相背而坐,沉默不语。突然扑通一声,诸户伏在我的桌上。他双手抱着脑袋,一声也不吭。 看到这情景,我想他是在哭。 “请不要蔑视我。你可能认为我很下贱。我和你人种不一样。在所有的意义上,我都是另一类人。但我无法解释其意义。我时常独自感到恐怖而浑身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这样说。但是,他究竟害怕什么,我不太理解,一直到很长时间以后遭遇到另一个场面。 正如我想象那样,诸户满脸是泪水。 “你悝慢地会理解的。能理解就好,我天法要求你更多。但是,请你不要离开我,做我的谈话伙伴,并请接受我的纯粹的友情。我自己在想,你就给我这一点自由行不行?蓑蒲君,就这一点自由……” 我强忍着,一声不吭。但是,看着他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的样子,我也难以自控,只觉得眼睑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往上浦。 我的心血来潮的寄宿生活,以此事件为界限,就此中止了。倒不是对诸户感到厌恶,而是两人之间形成的那种奇妙的窘迫气氛,以及我的怯懦羞耻心使我无法再在公寓里待下去了。 然而,最难理解的还是诸户道雄的心。他在此以后,不仅没有放弃他那奇异的恋情,反而随着日月的递增,好像变得越发浓厚,越发深刻了。偶尔有见面的机会,他就委婉地在对话中,更多的时候是在他的旷世情书中痛陈其思念之情,而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25岁的时候。即使是我的润滑的双颊还未失去少年的风采,我的肌肉还不像世上的男子那样发达,仍如少女般光洁可爱,他的心情也是太难理解了。 就是这样的他,竟突然地向我的恋人求婚,对于我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我对他作为恋爱竞争对手而抱有敌意之前,毋宁说首先感到某种失望。 “莫非……莫非是他知道了我和初代在谈恋爱,为了不把我让给异性,为了把我永远独自保存在他的心里,才去做求婚者,从而破坏我们的恋爱?” 我很以为得意的猜疑心,使我如此地想入非非。第03章 怪老头 这是一件太离奇的事情,一个男人爱另一个男人,爱得太深,以至于要夺走他的恋人。真是一件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当我胡猜乱想,把我前面说的诸户的求婚攻势想成是或许是为了从我手里夺取初代时,连我自己都嘲笑我的猜疑心是何等荒唐。 但是,这一旦产生的猜疑,却出人意料地抓住我不放。我记得那一次诸户比较详细地向我坦白他的异常心态时,曾经这样慨叹过:“我对于女人,一点也不感到她们有什么魅力,而是感到厌恶,甚至感到肮脏。你懂不懂?对此,我不仅感到羞耻,我还会感到害怕,我常常害怕得坐立不安。” 就是这样一个生来就讨厌女人的诸户道雄,突然有意要结婚,并且展开了猛烈的求婚攻势,不是很奇怪吗?我这里用了“突然”这个词,说实在的,就在前不久,我还不断地收到诸户的异乎寻常的、却是非常认真的情书,甚至在一个月前,他还约我一起到帝国剧场去看了戏。当然,不用说诸户约我去看戏的动机是对我表示爱情,这从当时他的表情来看,丝毫没有怀疑的余地。然而仅仅是个把月的时间,就180度大转弯,甩掉了我(这样说好像我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协定似的,决无此事),对木崎初代展开了求婚攻势,所以,确确实实是“突然”。而且选择的求婚对象是我的恋人木崎初代,就好像是有什么人要他那样做似的,不是令人感到奇怪吗? 如此分析说明,就知道我的怀疑也决非无端猜测、空穴来风。但是,诸户道雄此人的怪异行为及其心理,世上的一般常人也许很难理解。对于没有像我这样直接接触诸户的怪异言行的人们来说,这是很自然的。那么,也许我把顺序颠倒过来,将后来才弄清楚的事,在这里先向读者揭示出来,这样会好一些。 实际情况是,我的怀疑决非胡猜乱想。诸户道雄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他是抱着拆散我和初代的关系的目的,才展开那么大张旗鼓的求婚攻势的。 要说这场大张旗鼓的求婚攻势大到了何种程度? “可真烦死人了。好像每天都有说客上门,死乞白赖地求母亲答应这门亲事。而且来者对你的情况知道得淸清楚楚,什么你家的财产啦,你在公司每月拿多少钱啦,全在母亲面前说了,说此人不配作初代小姐的丈夫,将来养活不了您,等等,说得够恶毒的。更让人窝火的是,母亲看了此人的照片,听人介绍了他的学历和经济条件后,很是上心。母亲是个好人,但是,惟独这一次我可真生她的气了。太俗气嘛。最近母亲和我简直是如同仇人,一说话就吵架。” 初代这样向我诉说。从她的话里,我察觉到诸户的攻势是何等的激烈。 “就为了这个人,母亲和我的关系全变了样,这在一个月前连想都不敢想。譬如,最近,母亲好像经常趁我不在家时翻我的桌子和文卷夹什么的。像是在找你的信,看我们的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我这个人做事仔细,抽屉等总是整理得整整齐齐,可是现在,经常给翻得很乱。也太那个了,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初代是个温柔、听话、孝顺的女孩,但是和母亲的这次斗争,她没有屈服和让步。她硬是坚持到底,不惜损害母亲的感情。 但是,这一意外障碍反而使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深厚。初代对于我一时甚为恐惧的恋爱敌手,看都不看一眼,一心一意地倾慕于我,对于这种真情,我是多么地感谢呀! 有一次,正值暮春季节,因为初代不愿回家和母亲照面,我们下班后就在灯光灿烂的大街上和嫩叶散发阵阵清香的公园里长时间地并肩而行。到了休息日,我们就在郊区电车站碰面,再去满目绿色的武藏野散步。一眨眼,前面就出现一条小河,接着是一座土桥,再就是被叫做守护神社的高耸入云的老树古木,以及围绕神社的石砌院墙。就在这样的景色中,25岁的孩童般的我,和身着华丽丝绸、腰系用我最为钟爱的矿物颜料绘制的打着高结的腰带的初代并肩而行。不要笑我幼稚可笑,这是我的初恋的最偷快的回忆。 虽然我们仅仅交往了八九个月,但是,现在二人之间谁也离不开谁了。我忘却了公司的工作、家庭的琐事,以及其它一切的一切,心醉神迷地漂浮于桃色云雾之中。我一点也不害怕诸户的求婚,因为完全没有理由担心初代会变心。初代现在也毫不介意自己的惟一亲人——母亲的叱责,因为她没有一点点心思准备答应除我以外的任何求婚。 我至今不能忘记当时梦幻般的快乐。但是,那段时间实在是太短暂了。在我们二人最初说话后第九个月,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大正14年6月25日,就在这一天,我们的关系被打断了。不是诸户的求婚攻势成功了,可悲的是因为木崎初代死了。 但是,在写木崎初代非正常死亡事件之前,我有件事情要提醒一下读者,就是关于初代死前的几天,她向我说起的一桩奇怪的事实。因为与后续的事情有关,请读者记住此事。 一天,在公司上班的时间内,初代始终神情不安,看来很是害怕的样子。下班后,我和她并肩在丸之内的大街上走着,问她是怎么回事,初代边回头看边依偎着我,诉说了这样一桩可怕的事情: “昨晚已经是第三次了。我总是在那个时候去街上的澡堂洗澡。你是知道的。那条街行人很少,夜晚一片漆黑。我漫不经心地打开木格子门走到街上,你猜怎么着?就在我家的木格子窗户前,站着一个奇怪的老爷子,三天都是如此。我一打开木袼子门,他好像吃了一惊,随即改变姿势,若无其事地走了。但是在此之前,他像是从窗户外面向里面窥视。前两次我还以为是我神经作用,但是昨晚还是这样,所以,决不会是他偶然从那里经过。可是,在我家附近我没见过那样的老爷子呀。我觉得这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的前兆,心里直发毛。” 看到我要笑出来了,她生气了,接着说:“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老爷子哟,我可从来没看见过那样瘆人的老爷子:年舲不像是五六十岁,总有八十多了吧,腰弯得就像脊梁那块儿折成两截似的,走起路来,紧扶着拐杖,腰弯得像个钩子,只抬起头向前看着。所以,从远处看,个头只有普通大人的一半,就好像一只瘆人的虫子在地上爬。而且,他那个脸呀,满是皱纹,都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不过,他年轻时也不会是一张普通的脸。我心里很害怕,加之光线太暗,我没有怎么看清楚,但是借助我家门灯的光亮,看了一眼他嘴巴那地方,嘴唇好像兔子一样裂成两瓣,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张嘴呀,我现在想起来还直起鸡皮疙瘩。那么一个怪物样的看来有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而且是在深更半夜,三次站在我家房前,太怪了呀。难道不是要发生什么坏事的不祥之兆吗?” 我看到初代嘴唇发白,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准是给吓坏了。当时我笑她精神过敏,但是,即使是初代看见的是事实,也弄不淸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想不出一个八十岁以上的罗锅老头会有什么危险的企图。我把它当成一个少女的愚蠢的自我恐惧,几乎没放在心上。但是,后来才知道初代的这个直觉竟然惊人地说中了。第04章 没有出入口的房间 现在该说一说大正14年6月25日的那件可怕的事了。 在那前一天,不,我和初代一直谈到那一天的晚上7点钟。我想起了暮春的银座之夜。我是不常到银座去的。但是当夜,不知怎么搞的,初代提出来:“咱们到银座走一走吧”。 初代穿了一件很上眼的、新做的黑上衣,腰带也是黑底儿带有稍许银线,配有胭脂色带子的草履也是全新的。我脚上的擦得锃亮的皮鞋与她脚上的萆履并排着,轻松愉快地行走在人行道上。我们稍嫌拘谨地模仿着新时代的青年男女的流行风俗。 正好那天刚领了工资,我们也摆了点谱,进了新桥的―家菜馆,在那里边喝酒边谈,一直到7点,两人都很高兴。酒劲儿上来了,我就有点口出狂言,说什么诸户算老几,你等着瞧,我一定……。我还记得我很得意地大笑,说诸户现在一定在打喷嚏呢。啊,我当时是多么地愚蠹呀! 第二天早晨,我回想着昨晚分别时初代留下的令我陶醉的笑容和她那无法忘怀的话语,以一种春天般的开朗心情推开了商会的大门,并且同往常一样,首先看了初代的座位。连每天早晨谁先到公司都是我们愉快的话题之一。 但是,上班时间已经过了一会了,那儿仍不见初代的身影,打字机上蒙的罩子也没取下来。怪了,我正准备往自己座位走去,这时突然有人从旁边以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对我说: “蓑蒲君,不得了啦,你可要沉住气呀,说是木崎君给人杀了。” 此人是管人事的庶务主任K。 “就是刚才,警察局来了电话。我正准备去看望,你要不要一起去?” K的语气半是好意半是嘲笑的意味,因为我们的关系差不多公司上下全都知道了。 “那就一块儿去吧。”我什么也来不及想,机械地回答说。 我向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和K一起上了汽车。 “在哪儿?被谁杀的?”车子开动之后,我才张开发干的嘴唇,声音嘶哑地发出了询问。 “是在家里。你也去过的,是吧?说是凶手尚不清楚,真是遭了横祸了!”老好人反以此事非同小可的语气作了罔答。 当疼痛过于剧烈时,人有时并不马上哭,反而会做出笑脸来,悲伤的场合也一样,太沉重了,就会忘记掉泪,甚至连感到悲伤的力气都会丧失殆尽。只有过了一些时刻,甚至要数日之后,真正的悲痛才会涌上心头。我的情况正是这样的。记得我在汽车上,甚至是到了地方,见到了初代的尸体的时候,还觉得好像是别人的事,呆乎乎的,表现得和普通的慰问客人完全一样。 初代的家在巢鸭仲宫的说不上是前街还是后街的一条狭长的街上,一些小商店和歇业的店铺比邻而立。整条街只有她的家和隔壁的旧货店是平房,房顶很低,从很远的地方一眼就看见了。初代和养母二人在这儿住了不知三间还是四间房子。 我们到那里时,有关尸体的检查巳经结束,警察局的人正在询问附近的住户。初代家的木格子门前,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像是门卫似的,K和我出示了S·K商会的名片,走进门去。 六张席的里间,初代已经成了一具僵尸躺在那里。全身罩着白布,前面摆了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上面插着小蜡烛和线香。曾见过一面的小个子母亲,哭伏在尸体的枕边,旁边还有一人抚然而泣,说是亡夫的弟弟。我在K之后走到母亲面前表示哀悼,在桌前行了礼,然后走近尸体,轻掀白布看了一下初代的脸。说是心脏处被剜了一刀而死,但脸上并无苦痛的痕迹,表情安详,就好像在微笑一样。初代生前面孔就很少有红色,现在白得如同白蜡,双眼紧闭着。胸部的伤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恰似生前束着腰带的模样。 我边看边想起就在十三、四小时前,在新桥的菜馆里,初代还坐在我的对面高高兴兴地笑个不停呢。这时,我觉得胸部深处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勒住了似地,透不过气来,真以为内脏是不是出了毛病。在这一刹那,吧嗒吧嗒,我的眼泪不住地落在尸体枕边的萆席上。 唉,我过于沉缅于那不堪回首的回忆了。哭诉苦衷可不是我写这篇东西的目的。请读者们原谅我的愚痴。 K和我那天在现场,后来还被传唤到警察局,就初代的日常表现接受了询问。根据从中得到的知识,加上从她母亲和街坊邻居那里听到的,综合起来,这一可悲的杀人事件经过大体上是这样的: 初代的母亲那天晚上还是为了商量姑娘的亲事,到住在品川的小叔子家里去了,因为离得比较远,从那里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关好门窗后,还和尚未睡下的女儿说了―会儿话,然后到作为她卧室的、本该叫作门厅的四张半席大的房间睡下了。 这里简单地说一说这个家的房间布局。一间刚才说的四张半席的门厅,还有六张席的餐室,这餐室是横着的,两边各通向六张席的里屋和三张席大的厨房。所谓六张席的里屋,只兼作客厅和初代的起居室两用的。初代因为出去上班挣钱补助家用,所以被当成一家之主的规格,分配了最好的房间。四张半席的门厅因为朝南,母亲说冬暖夏凉,光线又好,住着舒服,就把它当成起居室,在那儿做针线活儿什么的。中间的餐室,倒是宽敞,可是只隔一扇拉门就是厨房,进不了光线,挺阴湿的,母亲不喜欢,就把卧室也选在门厅了。为什么我要如此细致地说明房间的布局呢?因为这种房间关系,构成了使初代的死亡事件变得如此复杂的一个因素。 顺便还有一个使事件变得困难的情况要说一说,就是初代的母亲有点耳背,加上那天夜里睡得晚,又有些兴奋,所以睡得不好,但正因为如此,有一段很短的时间,竟熟睡过去,直到早晨六点醒来竟然什么也不知道,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母亲六点醒来,同往常一样,在开门之前先到厨房,把已准备好的炉灶点上火。因为心里总想着女儿的事,就拉开餐室的门看了看初代的卧室,因为从扳窗的缝隙间有光线透过来。被子被掀开了,仰卧着的初代,胸前被血染红了一片,上面插着一把白色刀柄的短刀。没有格斗的迹象,也无太大的苦闷表情,初代就好像是热了,从被子里袒露出上身似地静躺在那里。也可能是歹徒手腕太高明了,一刀就刺到了心脏,让你来不及喊疼叫苦。 母亲给吓坏了,一屁股坐在那里,连声喊叫:“快来人哪!”因为耳朵背平时嗓门就大,这回是没命地喊叫,当即惊动隔壁的人家,之后就轰动起来,很快邻居就跑来五六人。想跑进来,可是大门还关得严严的,谁也进不来。于是,人们猛敲门,高喊:“大婶,快把门打开。”性子急的转到了后门,可是后门也关着。 但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母亲直道歉,说自己吓昏了头,人们方进人屋内,才知道发生了可怕的杀人事件。接者是报警,又往母亲小叔子家派人去通知,等等,好一阵忙乱。这时整条街的人几乎全出动了,隔壁的旧货店门前聚了很多人,用那儿的老板的话讲,“这儿成了葬礼的休息处了”。街面很窄,加上每家都有二三人站在门口,更显得一片嘈杂。 据后来的尸检得知,暴行是发生在凌晨三点左右。可被看成是行凶理由的事情有点暧昧,尚不得而知。初代的居室并没有被翻得太乱,柜橱等也未见异常。但随着调查的展开,初代母亲发现丢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初代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母亲说,包里装有刚刚领的月工资,那天晚上因为忙忙叨叨的,就没来得及拿出来,就那样放在初代的桌子上了。 如果仅从这些事实加以判断的话,可能是一个家伙干的半夜偷盗,可以想象,这家伙偷偷潜人初代的房间,偷得手提包正准备离开时,初代醒了,发出了声音或做了别的什么动作,慌了手脚的窃贼就用所带的短刀剌杀了初代,拿着手提包逃去。母亲没有觉察到响动,多少有些奇怪,但是如前所述,初代的卧室与母亲睡的地方隔了一段距离,而且母亲耳背,加上那天夜里特别疲乏睡得太死,考虑到这些,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还可以认为,因为窃贼根本没给初代大声喊叫的机会,一下子就刺中了她的要害。 读者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这样细致入微地记述一件极为平凡的偷窃月薪的小偷的故事。不错,以上的事实的确平凡无奇。说实话,那些不平凡的部分,我还一点也没告诉读者呢,因为事件总有个先后顺序嘛。 那么,那些所谓不平凡的事情都是些什么呢?首先第一件,就是偷月薪的小偷为什么把巧克力糖盒也一起偷走了?母亲发现丢失了两件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巧克力糖盒。一听说巧克力我就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们在银座散步时,因为我知道初代爱吃巧克力,就和她一起进了一家糖果店,买了一盒用玻璃盒盛的、绘有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画面的巧克力送给了她。是个扁圆形的盒子,也就有巴掌大,但装饰非常漂亮,比起内装的糖果,我更喜欢这盒子,于是就选了它。听说原来初代尸体的枕边散落着一些银色纸屑,她准是当夜边睡边吃了其中的几粒。杀人的窃贼在那危急时候,究竟还有什么闲空,或者出于何种好奇心,把那个毫无意义、折算成钱还不到一元钱的糖果盒拿走了呢?是不是母亲记错了,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找来找去,哪儿也不见那个漂亮的盒子。但是,一个巧克力糖盒,是丢了还是怎么了,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一杀人事件的不可思议,还在于其它部分。 这个窃贼究竞是从哪儿潜进来,又从哪儿逃出去的呢?首先,这所房子,人们进出通常有三个地方。第一是大门的木格子门,第二是屋后的有两层拉门的厨房出入口,第三是初代房间的廊子。除此之外都是墙壁和关闭很严的木格子窗。这三处出入口当晚都关得很紧,仔细检査过。那廊子的木板门,一扇扇都有拴销相连,半道里是卸不下哪一扇的。就是说,小偷从通常的出入口进来是绝不可能的。不仅母亲的证词是这样说的,最先听到叫声赶到现场的五六个邻居也充分认定是这样的。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那天早晨,他们想进去就猛敲大门时,正如读者巳经知道的那样,前后门都从里面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而且,当进到初代的房间,为了让光线进来,三个人上去拉开防雨套窗时,套窗是关得严严实实的。如此说来,只能认为窃贼是从这三个出入口以外的地方潜人和逃出去的,但是,这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首先察觉到的是廊子的下面,虽说是廊子的下边,但是露在外边的部分,这所房子只有两处,即门厅的换鞋处,和初代房间廊子面向院子里面的部分。但是,门厅那里全部用厚木板钉上了,初代房间的廊子,为了防止猫狗往里钻,则贴了一面铁丝网,这两处均无最近拆卸过的痕迹。 昕起来可能会不太舒服,那厕所的出粪口会怎样呢?该出粪口虽在初代房间的廊子上,但出粪口不像以前那样开得很大,据说前不久细心的房东刚刚改造过,现在是一个五寸见方的小口子,这也没有可怀疑的余地。还有,厨房屋顶的采光天窗也未发现异常情况,拴它的细绳子仍系在钉子上好好的。另外,廊子面向院子的下方地面上,也未见有什么脚印,一名刑警还从天花板可以拆卸的部分爬到上面去査看了一番,积有厚厚的一层尘土上未发现任何痕迹。如此说来,窃贼除了破墙或拆卸外面的窗户木格子之外,绝无其它方法可以出入的。不用说,现在墙壁完好无损,木格子也钉得牢牢的。 而且,这个窃贼不仅没有留下他进出的痕迹,在屋内也未遗留任何物证。用作凶器的白把短刀,简直和小孩玩的玩具相仿,在任何一家五金店都能买到。并且刀把上,初代的桌子上,以及其它勘察到的地方,竞然一个指纹也未留下,当然也没有遗留物。如果用一个奇妙的说法来说的话,这是―宗未进屋的小偷杀人盗物案,只有杀人和盗窃,却找不到任何杀人凶手和盗窃犯的踪影。 我曾在埃德加·爱伦·坡的《莫尔格大街杀人案》和加斯东·勒鲁的《黄色的房间》上读到过类似的案例,两者都是发生在密闭的房间里的杀人案。当时我想,这只有外国建筑内才有可能发生,在日本这样的用木板和纸作材料的建筑内,是没有可能出现这种事的。然而,现在知道了不能说得那么死。即使是不结实的木板,如果打破它或拆卸它,总会留下痕迹,因此,从侦探的角度看来,四分厚的薄木板与一尺厚的水泥墙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在这里,读者或许会提出一个疑问:“埃德加·爱伦·坡和加斯东·勒鲁的小说中,密闭的房间内只有被害者,因此令人不可思议。但你说的却不同,你一个人自吹自擂,把这一案件吹得神乎其神。即使像你说的那样,房子是密闭的,里面不是不仅有被害者,还有另外一个人吗?”一点也不错,的确如此,当时检察官和瞥察局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的确无任何窃贼出入的痕迹,那么,惟一能够接近初代的人就是她的母亲。所说的被窃两件东西,说不定也是她编造的谎话。小小的两件东西,偷偷地处理掉,不是什么难事。最让人奇怪的是,虽说中间隔了一个房间,虽说耳朵有点背,但是,按理说应当觉醒的老人,竟然对有人被杀的动静毫无察觉。负责此案的检察官也是这样想的吧?! 除此之外,检察官还知道了一些事实,诸如她们并非真正的母女关系,最近因为婚姻问题,经常发生争吵,等等。正好在发生命案的当晚,母亲为了得到小叔子的帮助,去访问了他,而且回来之后,好像母女俩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些情况,通过旧货店的老板的证明,也很清楚了。我所陈述的,母亲曾趁初代不在家的时机,翻动过初代的桌子和文卷这一情况,也对她大大的不利。 可怜的初代母亲,在初代葬礼的第二天,终于接受了有关部门的传唤。第05章 恋人的骨灰 这之后,我有两三天没有去公司上班,一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以致于让母亲和哥哥嫂嫂很为我担心。只有一次去参加了初代的葬礼,除此之外,一步也未迈出过家门。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悲痛,和初代的交往,虽然只有九个月,但是,恋之深,爱之切,决不是依时间长短来确定的。 我在30年的生涯中,虽也尝受过各种各样的悲伤,但从没有哪一次像失去初代这样如此使我悲痛。 我19岁那年失去了父亲,第二年又失去了妹妹,生性柔弱的我,那时也深感悲痛,但仍然与此次失去初代无法相比。恋爱实在太奇妙了,它会给你无以伦比的喜悦,与此同时,有时也会给你带来人世间最大的悲伤。 是幸还是不幸?我不知道失恋的痛苦,但是,我想,不管怎样的失恋,都还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失恋期间,对方仍然是一个人,她(他)还活着嘛,但是现在呢?我们双方深深地相爱,置一切障碍于不顾,正像我常形容的那样,我俩置身于不知为何物的天上,被桃色的彩云包围着,身躯和灵魂全部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你,哪是我。以至于我想,再亲近的骨肉之情也不会像我们这样完全融化在一起。 初代是我一生中只能遇见一次的我的身体的一半,而现在初代不在了。如果是病死了,我还会有机会为她看护嘛!而我和她高髙兴兴地分手,仅仅过了10个小时,她就变成了已经不能说话的死人,躺在我的面前,而且是被残忍地杀害了,被一个不知是谁的家伙剌穿了那颗可怜的心脏。 我反复地阅读她写给我的一封封信,读着,哭着;翻看着她的真正的祖先的家谱,看一次哭一次;拿出我珍藏的那幅在旅馆里为之描绘的、在她梦境中出现的海滨风景画,同样是看一次哭一次。我不愿和任何人讲话,也不想见任何人,我只是想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闭上眼睛,和我的现在已不在人世的初代单独相会,在心里和她单独交谈。 在她葬礼的第二天早晨,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准备外出。嫂子问:“是去公司吗?”我没有回答就出了门。我当然不是要去公司,也不是要去慰问初代的母亲,我知道那天早晨要举行死去的初代的骨灰收容仪式,为了再去看看恋人的悲惨骨灰一眼,我去那可憎的地方。 我刚好赶上了,正当初代的母亲及亲戚们手持长火筷捡骨灰的仪式正在进行时,我赶到了那里。我向母亲说了几句与当场气氛并不相符的悼念的话,呆立在焚尸炉前。此时,谁也没有责备我不懂礼仪。只见火葬场的师傅用铁火筷粗暴地将凝成一块的骨灰敲碎,他就像冶金家要从坩埚里的矿碴中找寻什么金属似的,漫不经心地翻出了死者的牙齿,捡出来放进一个小容器里。看着我的恋人就这样被人当成“东西”对待,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肉体一阵阵疼痛。但是,我没有想不来就好了,因为从一幵始,我就有一个幼稚的目的。 我瞅准了一个机会,避幵了人们的目光,从铁板上偷了一把骨灰,偷了已经悲惨地化作灰烬的我的恋人的一部分(唉,我写出了我极为可耻的一件事),接着,我就跑向附近一片广阔的野地,像疯子一样,一边大声呼喊着所有的爱情词句,一边将那骨灰,将我的恋人,吞到了我的胃里。 我倒在草地上,因为异常的兴奋而痛苦挣扎,一边喊着“我想死,我想死”,一边在地上翻滚,有好长时间,我就那样地横躺在那里。伹是,我感到羞愧的是,我并没有那样豁出命地坚强,或者说我还没有那种死了去和恋人合为一体的气概。作为替代,我定下了仅次于死的坚强的古朴的决心。 我恨透了夺去了我最为宝贵的恋人的那个家伙,为了初代的冥福,更为了我自己而憎恨。我从内心深处诅咒他。不管检察官如何怀疑,也不管警官如何判断,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初代的母亲是杀人凶手,但是,既然初代被杀,即使没有任何窃贼出入的痕迹,凶手总是存在的。不知凶手为何人的焦躁感使我仇恨的火焰燃烧得更旺。 我仰卧在野地里,眼盯盯地望着晴空辉煌闪烁、令人眩目的太阳,立下了誓言:“我一定要找出凶手,报仇雪恨!” 读者也知道,我是个性格不够开朗、有点怯懦的人,这样的我怎么会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而且在此之后,会不怕任何困难,勇往直前,我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呢?我回想起来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想这都是死去了的爱才使我做到这一切的吧!爱,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有时会把人送上喜悦的顶点,有时又会把人打下悲痛的深渊,有时又会给人以无比强大的力量。 不久,我从亢奋的状态下淸醒过来,仍躺在原地,但较冷静地思考着从今以后将要做的事情。想过来想过去,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此人的姓名读者也知道了,就是我称之为业余侦探的深山木幸吉。警察他们干自己的好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将犯人给找出来,我不喜欢“侦探”这个词儿,但是,我心甘情愿地下决心干一次“侦探”。在这方面,没有谁能比我那奇妙的朋友深山木幸吉更适合作我的商量伙伴的了。 我站了起来,随即赶往附近的省线电车车轺,要去造访住在镰仓海岸附近的深山木的家。 读者朋友们,我太年轻了,我为了要报夺爱之仇,而不顾一切,我完全没有想到前进的道路上会有多少困难,多少危险,还会存在着活地狱!如果我能预先知道其中的一个——能预先知道我这个顾前不顾后的冒失决心,不久甚至会夺去我尊敬的朋友深山木幸吉的生命——我或许就不会立下那条可怕的复仇誓言了。但是,那时我却什么都没有想,不管结果如何,反正我的目的确定下来了,也许正因为这一因素,我的脚步也变得特别有力,我穿过初夏的郊外原野,向电车站走去。第06章 奇妙的友人 我生性怯懦内向,在同年龄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中间,我没有太亲密的朋友,只有一些年长的、且性情有些古怪的朋友,诸户道雄也是其中之一,下面将向读者介绍的深山木幸吉,则是其中的古怪者。 也许是我有点敏感,想的多一些,在这些年长的朋友中,几乎所有的,深山木幸吉当然也不例外,好像他们多多少少都对我的容貌感兴趣,似乎我的体内有一种吸引他们的力量,即使不是从那种令人感到不快的意义上说的,不然的话,那些各有专长的年长者们就不会青睐于我这样一个黄口孺子了。 此事暂且不谈,却说深山木幸吉是经我所在的公司的年长的朋友的介绍认识的,尽管当时他已经四十好几了,但无妻无子,其它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据我所知也没有一个,是个地地道道的光棍汉。虽说是光棍汉,但他不像诸户那样嫌弃女人,在此之前,好像和不少女人有来往,在我和他认识以后,他就换过两三个女人,但是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长,我隔一段时间再去看他时,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人又不在了。他常说“我是刹那间的一夫一妻主义者”,就是说,他是极端地说好就好得不得了,说厌烦了就立刻散伙的禀性。虽然人们也会这样想、这样说,但恐怕很少有人会像他那样旁若无人地付诸行动吧?!在这些地方也显现出他的真面目。 他是一个杂学家,不管问他什么,没有他不知道的。好像他没有什么收入来路,似乎有点积蓄,从不想法去挣钱,只是每天读书,在读书中去寻觅发掘隐藏于社会上边角旮旯的种种秘密,以此为乐。其中犯罪案件是他最感兴趣的,有名的案件没有他不掺和的,有时常给犯罪专家们提上几条有益的建议。 单身汉加上这样的爱好,所以他三天两头不在家,不知到哪儿去了,你想趁他在家时找到他,是很不容易的。那一天,我往他那儿去,正担心今天会不会又吃闭门羹,走着走着,非常幸运,在离他家还有50米远的地方就知道他在家。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听到了在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孩子们的嬉笑声中,混杂着深山木幸吉那熟悉的发自腹腔的深沉声音,用一种奇怪的调子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 走近一看,一座简陋的刷着蓝漆的木结构西式房屋大门大敞着,石阶上坐着五六个顽皮的孩子.在最高一层的门坎上,深山木幸吉盘腿坐着,他们全都一样,把头左播右晃,张着大嘴唱着: 你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往哪里去。 他可能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所以特别喜欢小孩,经常把附近的孩子们招来,自己当孩子头,一起玩耍。奇怪的是,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正相反,非常喜欢这个为街坊邻居所不齿的奇人叔叔。 “好了,有客人了,来了一位美丽漂亮的客人。你们以后再来玩吧。” 一见面,深山木好像立即读懂了我的表情,没有像平常那样要我和他们一起玩,而是让孩子们回去,将我领进了他的房间。 虽说是座西式房屋,已经很破旧了,原来大概是画家的画室什么的,除了一间大厅外,就配有一个门厅和一间类似厨房的房间。大厅现在是他的书房、起居室、卧室兼食堂,这儿简直就像把旧书铺全搬来了,到处是一堆堆的旧书,其间散乱地摆放着木床、饭桌,乱七八糟的餐具、罐头,以及面馆送饭的食盒等等。 “椅子坏了,只剩一把了,你坐吧。”说着,他一屁股坐到了木床上,在脏兮兮的床单上盘起了腿。 “有事吧?准是找我办什么事来了,是不是?”他用手指把乱蓬蓬的头发向后捋了捋,露出有些羞怯的表情。他见到我,一定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的,想借用一下你的智惫。”我边看他那洋乞丐一样既无衬领又无领带的皱巴巴的西服,边说。 “爱情,是吧?一双谈情说爱的眼睛。我说呢,最近我这里怎么音讯全无。” “爱情?是的。唉……她死了,被人杀害了。” 我有些撤娇似地说。说完了之后,不知怎么搞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我用手腕擦拭了一下眼部,这一下子,真正地哭了起来。深山木从床上下了地,走到我眼前,像哄小孩一样,拍着我的背,说了几句什么。除了悲痛之外,很奇怪,我感到一丝甜蜜。我心里暗想,我的这种态度让他有些激动。 深山木幸吉是很会听人讲话的,我无须注意讲话的顺序和条理,只要他问一句你答一句就行了。结果,我从开始和木崎初代讲话到她非正常死亡,一切的一切,我全都说出来了。因为深山木要看那张描绘初代梦见的海岸风景画及她交给我保存的家谱,我正好带在上衣口袋里,就掏出来给他看了。他好像看了很长时间,我为了掩饰流泪,就把眼睛转向别的方向,没有注意到他当时的表情。 我把要说的都说了之后就沉默了下来,深山木也一声不吭。我一直低着头,因为对方老是不说话,就抬头看了看,只见他脸色铁青,盯盯地看着上方。 “你会理解我的心情吧?!我在认真地考虑报仇的事。如果不是我亲手找出凶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的。” 我意在催促对方表态,伹是,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依然沉默着,有点异乎寻常,平日一派东洋豪杰风度、大器量的他,今天表现出如此深沉,令人深感意外。 “如果我的想象没错的话,我想这一案件恐怕远比你想的,就是说要比表现于表面感觉到的严重得多,也可怕得多。” “比杀人案还要严重?”我无法判断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样讲,就随便地问了一句。 “我是说这种杀人法不同寻常呀!”深山木仍在思考着,口气优郁。 “不能说手提包丢了,此案就系小偷所为,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那么,说是单纯的痴情杀人吧,想的未免太简单了。这一案件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非常聪明、熟练而又极其残忍的作案者,手腕可不同一般哟。” 他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那有点失去血色的嘴唇,因为兴奋而哆嗦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他的恐怖也传染给了我,我也感到害怕起来。但是,他当时比我更悟到了什么,是何原因使他如此兴奋?迟钝的我根本没觉察到这一层。 “你说一刀就插到了心脏正中央,是吧?要说是小偷被发现了才这么办的,手腕也太髙明了。一刀就将人捅死,好像挺简单的,实际上没有相当功夫那是做不到的。加上完全没有出入房间的痕迹,没留下指纹,手腕实在太髙明了。”他赞叹般地说,“但是,更为可怕的是,巧克力盒不见了。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丢失,现在还说不淸楚,但我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这里面有鬼。还有初代连续三个晚上见到的那个老头……” 他没把话说完就沉默了下来。 我们各自陷入沉思,盯盯地互相对视着。窗外刚过晌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射着,室内却感到有些寒意。 “你也认为初代的母亲没有可怀疑之处,是吧?”我很想知道深山木的想法,于是就这样问他。“此类怀疑没有任何价值。意见再不一致,一个有头脑的老人能够杀死惟一的作为依靠的孩子吗?而且,从你的口气看,母亲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能干出那种可怕之事的人。手提袋也同样,她完全可以不为人知地藏起来。母亲如果是凶手的话,她有什么必要撒谎说巧克力糖盒被偷?” 深山木说罢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天黑之前可以赶到。我们还是到初代家去看看吧。” 他掀开了室内一角的帘子走了进去,窸窸窣窣一阵,出来一看,已经换上了一套稍微看上眼的服装。 “咱们走吧。”随便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抓起帽子和手杖就出了门。 我也紧跟着追了出来。我心里只有深深的悲伤,一种异样的恐惧,以及复仇的心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那本家谱和我画的素描,也不知深山木给收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现在初代死了,我要这些东西已无用处,完全没放在心上。 我们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和电车,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说话。我倒是开口跟他搭话,但是,深山木在想事情,根本不答理我。不过,我记得他说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因为它很重要,关系到后来事态的发展,将他的原话复述于此: “犯罪这种事,越巧妙就越像在玩拿手的縻术。魔术师掌握一种不打幵密封的箱子盖就能从中取出东西的方法。这,你懂吧?!但是,这里面是有秘术底儿的。在观众们看来完全不可能的事,对他们来说,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这一次的案子正像一个密封的魔术箱,不实际看一看,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好说,但是,警察局的人肯定是看漏了最重要的魔术秘术底儿了。这种底儿,即使暴馎在你眼前,如果思维方向固定了,你也拫本觉察不到。魔术的底儿大体上都是暴露在观众面前的,很可能你一点也不会觉得那是什么出入口,但是,换个想法,那就是一个很大的出入口,简直是四敞大开,畅通无阻呀!既没有上锁,也无需拔钉子或者硬打破它,因为这种地方大敞着,谁也不去关它、锁它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想法实在滑稽可笑,荒唐至极。不过,说不定就叫我说准了。因为魔术的底儿是荒唐可笑的。” 我现在还经常想,为什么这些侦探家们都那么喜爱故弄玄虚、喜爱卖弄幼稚的花招呢?而且越想越生气。如果深山木在他非正常死亡之前,将他知道的全部告诉了我,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得如此麻烦。但是,正如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还有西·奥古斯特·杜宾也是那样,也许是优秀侦探不可避免的虚荣心作怪吧,他所参与过的案子,直到完全结案之前,除了心血来潮似地卖弄几句外,对于他的推理,经常是一句话也不向旁人说的。 我听他那一番言论,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案子的性质,掌握了案子的秘密,于是就求他更加明确地告诉我,但是,出于侦探家顽固的虚荣心,他金口紧闭,什么也没有说。第07章 景泰蓝花瓶 木崎家门口贴的“居丧期间”的字样已经取下,站岗的警察也不见了,好像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似地非常平静。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一天初代的母亲才从捡骨灰仪式回来,就收到警察局的传唤通知,被警察给带走了。她的小叔子就从自己家里叫来了女佣,在这阴气十足的家里看家。 我们打开木格子门正准备往里进,没想到迎面出来一个意外的人物。我和那人不期而遇,两人都窘迫得要命,连视线都无法转移,只好无言对视了好一会儿。他就是虽然向初代求婚,但在初代还活着的时候一次也未来过她家的诸户道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才来吊唁。 他穿着一套合体的晨礼服,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只见他脸色僬悴,眼睛也不知往哪儿看才好,呆站在那里。终于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开了口: “噢,是蓑蒲君,好久不见了,来吊唁的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微微张开发干的嘴唇笑了笑。 “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我在外面等着,你办完事过来一下好吗?” 是真有事要说呢?还是只为掩饰当时的难为情呢?诸户瞥了一眼深山木,这样说。 “是诸户道雄君。这位是深山木君。” 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张惶失措地给他们两人作了介绍,双方都从我嘴里听说过对方的事,所以只说了名宇,相互就知道了很多似地,两人接着进行了颇有意味的寒喧。 “你不用管我,跟他去好了。你给这家打个招呼,把我介绍给他们就行了,反正我要在这里呆一会儿的,你去吧。”深山木漫不经心地说着,催促我。 于是我进到里面,找到了熟悉的看家佣人,悄悄地说明了来意,又把深山木给介绍了,然后和诸户也不能走得太远,就进了附近的一家不太像样的咖啡馆。 作为诸户来说,看到我当然要设法就他的非同寻常的求婚运动作出辩解。而我呢,虽然想我才不听你那些辩解呢,而在内心深处,虽不很明确,却有我要摸一摸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你的想法;加之深山木劝我的语气中好像也另有一番意味,所以,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甚为奇妙,我们还是一起走进了那家咖啡馆。 我们在那里都谈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只觉得当时窘得难受,想来,当时可能什么也没有谈。而且,深山木办完事找到咖啡馆来也太快了些。 我们面对着饮料,长时间低头相对而坐,我虽然很想责备对方;也很想摸清对方的真实意图,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诸户也出乎意料地忸怩着,好像是先幵口者为输似的,真是一场奇妙的相互试探。但是,我记得诸户说了这样几句: “现在看来,我确实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很气愤,我不知怎样谢罪才好。”他很客气地、不断重复着说。 在还没弄淸他究竟是就何事谢罪之前,深山木掀起帘子一头闯了进来。 “没妨碍你们吧?” 他直通通地来了这么一句,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诸户。诸户看见深山木来了,不知何故,突然说声告辞,就逃也似地走了。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慌里慌张、心神不定的。都谈了些什么?” “不,没听明白。” “实在是怪。刚才听木崎家的人说,这个诸户自初代死后已是第三次来访了,而且问这问那的,还在家里到处看,有点什么问题嘛。不过,看上去是个挺聪明的美男子。” 深山木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虽说不是谈论那种问题的时候,我还是感到脸一下子红了。 “挺快的嘛,找到什么没有?”我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问了一句。 “收获不小。”他放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 看起来他从镰仓出来以后的兴奋劲儿有增无减,他好像把许多我不知道的情况深藏在心底,独自一个人在品味琢磨。 “我有一种相隔好久遇上了一个大家伙的感觉。但是,仅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也许对付不了他,反正我从今天开始,准备全力以赴投入这个案子。” 他用手杖尖在潮湿的地面胡乱地画着,自言自语似地接着说: “大的线条都想好了,只有一点尚无法判断,并非没有解释的方法,而且我觉得那是对的,但是,如果真正如此,那就太可怕了,真是空前的穷凶恶极。想一想都会令人作呕,是整个人类的敌人。” 他一边嘟囔着这些莫明其妙的言语,一边似乎下意识地摇动着他那根手杖。无意中一看,只见地面上画出了奇怪的图形。好像是把酒壶放大了一号的形状,让人觉得是个花瓶。他在上面用非常暧昧的字体写了“景泰蓝”几个字。看到它,我出于好奇,不由得问: “是景泰蓝花瓶,对吧?景泰蓝花瓶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他回过神来抬起了头,等他意识到地面上的图形时,连忙用手杖把它给划拉掉了。 “不准大声讲。景泰蓝花瓶,是的。你眼睛挺好使嘛。我弄不明白的就是它。我正为如何解释这个景泰蓝花瓶而苦恼呢。” 但是,他仅说到此为止,我再怎么往下问,他也不说了。 不多时我们出了咖啡馆,回到巢鸭火车站。因为我们回家的方向不同,在月台告别时,深山木幸吉说:“你等上一周好吧?!总得花这么多时间。一周后,说不定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对于他的故弄玄虚,我很不以为然,但是,只有依赖他全力帮助。第08章 旧货店的客人 因为家里人很为我的事担心,尽管是满心的不高兴,我还是决定:自那以后的笫二天,到S·K商会去上班。侦探的事已经拜托给深山木了,我自己又没有别的招数好使,只好相信他的一周后的口头保证,挨过这空虚的每一天。 下班之后却不见往日并肩而行的人的身影,心里失落落的,我的双脚不由得就迈向了初代的墓地。我每天预备好一束像是送给恋人的鲜花,然后在新立起的她的墓碑前哭上一场,这成了我的必修课。而且每这样做一次,好像我的复仇信念又加强一次,我一天比一天地获得了神奇的强大力量。 到了第三天,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乘了夜班火车,去了镰仓的深山木家,但是,他不在家。向邻居打听,说是“前天出去了就没回来”。看来,那天在巢鸭分手后,他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照这个样子,在一周的期限到来之前,再到这里来找他也是白找。 但是,到了第四天,我有了一个发现。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完全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它是一个发现。我在四天之后好不容易才抓到了深山木的想像力的一个极小的部分。 “景泰蓝花瓶”,那个谜一样的词句,没有一天不在我的脑袋里转悠。那一天,我正在公司做着事情,边打箅盘,边脑子里想着“景泰蓝花瓶”。很奇怪,自从在巢鸭的咖啡馆看见深山木在地上乱画之后,就觉得“景泰蓝花瓶”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头一次听到或者看到,肯定在什么地方有这样一个景泰蓝花瓶。我觉得我看见过它,而且,它使我能联想起死去的初代来,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的一个角落。然而,这天,很奇怪,它和算盘上的一个数宇联系起来,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中。 “噢,知道了,原来我在初代家隔壁的旧货店前看见过它!” 我在心里惊叫起来。那时已经三点多了,我就从公司早退,急忙赶往旧货店。到那儿以后,我就一头闯进店内,抓住了店老板。 “这儿原来放着一对大号景泰蓝花瓶,是吧?卖掉了吗?” 我装作是过路的客人,这样打听。 “是的,原来是有的。不过,已经卖掉了。” “太可惜了,我很想要的。什么时候卖掉的?两只都是同一个人买的吗?” “是成对的,不过,买主可不是一个人。对于我们这样的不入流的小店来说,这东西可是髙级的卖品了,真有点委屈它们了。价钱也够髙的了。” “什么时候卖的?” “一只可真可惜了,昨天晚上才卖,是一个远方的客人买走了。另一只,可能是上个月,对,是25号,正好那天邻居出了事,所以记住了日子。” 就这样,爱说话的老板接着又喋喋不休地说起了邻居出的事。结果,据我询问核实,第一个买主是个商人模样的男人,头天晚上谈妥付了钱就回去了,第二天中午前后派佣人来的,用包袱包好扛走了。第二个买主是个穿西服的绅士,当场叫了汽车拉走了。两个买主都是过路客人,是哪儿的,叫什么,当然全不知道。 不用说,第一个买主取花瓶那天,正好和发现杀人事件的日子相一致,这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伹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深山木也一定在想着这花瓶的事(商店老板清楚地记得,三天前,一个很像深山木的人,同样问过花瓶的事)。 他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花瓶的事呢?他必有缘由。 “那上面的花纹是张开翅膀的蝴蝶,对吧?” “是的,是的,一点不错。花纹是黄底儿配着好多只展翅飞翔的蝴蝶。” 我记得那花纹。底儿是不太鲜亮的黄色,蝴蝶是用很细的银线镶边的黑蝴蝶,这样的蝴蝶有好多只在穿梭飞舞,花瓶大约有3尺高,是个挺大的花瓶。 “是哪儿寄卖的?” ‘’这呀,是同伙接下的货,说是一位实业家破产了的处理品。“ 这两只花瓶,从我开始出人初代的家那时起就摆在店里的,巳经有好长时间了。可是在初代死后,接连在数日之内就都卖掉了,这是偶然吗?这里边不包含着某种意义吗? 我对于第一个买主心里完全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对于第二个买主,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东西。于是,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后来的那个买主,是不是一个30岁左右,白皮肤,没留胡须,右腮帮上有一颗明显黑痣的人?” “是的,是的,您说的完全对。是一位和蔼、髙雅的先生。” 果然如此,准是诸户道雄。如果是他,他应当到隔壁木崎家来过二三次,你们未意识到吗?我这样问他们,此时正好老板娘从里边走了出来,帮助老板说话,于是代老板回答: “这么说来,就是他了,你说呢,老头子?”真幸运,她也是个多嘴婆,一点也不次于她家老头子,“两三天前,一位穿黑色大礼服的很阔气的先生进了隔壁的家,那一位就是他呀!” 她虽把晨礼服和大礼服给弄混了,但无疑那人就是诸户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问了他叫出租车的汽车房,经打听,连出车方向是诸户家所在的池袋也搞清楚了。 这也许是过于离奇的想象了。不过,对于像诸户这样的变态者,是无法用常规来衡量其行动的。他不是一个不愿和异性相爱的男人吗?他不是涉嫌为了同性恋甚至企图夺取他所爱的人的女友吗?他那场突如其来的求婚攻势是多么地激烈呀!他对我的求爱又是何等地疯狂呀!将这一切综合起来考虑,谁能断言对初代求婚失败了的他,为了从我身边夺走她,而不会犯下计划缜密、没有被发现之虞的杀人罪呢?他拥有异乎寻常的锐敏理智,他的研究就是用手术刀残酷地蹂躏那些小动物,他是不怕血的,他毫不在乎地将生物的生命用作他的实验材料。 我不禁回想起他搬来池袋不久我去造访他时那幕可怕的情景。 他的新居是一栋建在离池袋火车站有两公里远的、偏僻的、孤零零的木结构西式建筑,旁边还有一个实验室,周围围有铁栅栏。全家一共只有三个人,除掉单身汉的他之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书童,再加一个做饭的老太太。整所房子凄凉寂寞,除了实验动物的哀鸣之外,几乎感觉不到人的生气。他在这里和大学的研究室两处沉醉于他的异乎寻常的研究。他的研究题目不是直接对待病人的那种,好像是要在外科学上搞什么创造性的发现。 我去他家访问是在一天晚上。走近铁门就听见那些可怜的动物、主要是狗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哀嚎。那些各有个性的狗儿们的嚎叫声,使人联想起疯狂的临死前的哀鸣。一声一声全都有如大槌重重地撞击着心窝。想到现在在实验室中,说不定正在进行着那种令人厌恶的活体解剖呢,我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进门就闻到刺鼻的消毒剂的气味,我想起了医院的手术室,想象着监狱死刑场的情景。那些面对死亡的动物们,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充满恐惧的吼叫声。我真想把耳朵堵起来,我甚至想干脆中止访问就此回家吧。 夜尚未太深,但堂屋所有的窗户都是漆黑的,只有实验室深处可以看到灯光。就像是在可怕的梦中一样,我走近了玄关,按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侧面的实验室的门口亮起了电灯,主人诸户站在那里,只见他穿着湿漉漉的贴有一层梭胶的手术衣,伸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在电灯的照射下,那红色格外耀眼。现在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可怕的疑惑深深锁在心底,但现在无法加以证实。夜色已笼罩着街道,我步履沉重地踏上归途。第09章 明日正午为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