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自我之睿智认清个人之灵魂基于法与非法之归宿,必须全力关注于法之获得。”即使在这里,《摩奴法典》也与自然法一样,法与善业成为同义词,但是它基于以悟性难以理解的轮回转世这一点,两者是不同的。从另一个方面说,这并非诉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恫吓,比起罗马法的基本理念,也许可以说是对人性更缺少信任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地继续思考,以免坠人古代思想的黑暗深渊。不过作为一个学习法律的学生,虽然应该站在制定法的一边,却又无法从对现在实定法的怀疑和痛苦中完全摆脱出来,因此他发现,在现在实定法烦琐的黑框重影中,必须经常辽阔地眺望自然法的神学理性以及《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中那澄明的蓝天或者繁星闪烁的夜空。 法律学实在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既是一张连日常细末行为都无一遗漏地包罗进去的网眼极细的法网,同时又是一张网眼粗大的大网,甚至可以把自古以来运行的星辰和太阳统统网罗起来,如同贪得无厌的渔夫干着一网打尽的工作。 本多埋头读书,忘记了时间,该上床休息了。他担心由于睡眠不足,明天一副倦容和清显一起陪同外宾看戏,那就有失体统了。 只要一想到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美貌朋友,他就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是多么的平淡无奇,不由得惶恐害怕。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另一个同学得意扬扬告诉自己的一件事:那个同学在祗园的茶馆里,把坐垫卷起当橄榄球,和许多舞妓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接着,本多想起今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算不了什么,在本多家族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祖母十周年祭祀法事在日暮里的菩提寺举行,亲戚们在参加法事以后,都聚集到本家的本多家里。 本多的堂妹房子在所有客人中最年轻漂亮,而且性格开朗。在本多家沉闷阴郁的空气里听见她快活爽朗的笑声甚至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是做法事,大家对死者的记忆已经久远淡薄,难得相聚一起的亲戚们谈天说地,并非对死者的追忆,而是谈论各自家庭添丁增口的新事。 这大约三十多位亲戚参观本多宅第的各个房间,对无论哪间屋子汗牛充栋的书籍感到吃惊。有几个人说想看本多繁邦的书斋,便上楼在他的书桌周围转了一圈,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到别的房间去,最后只剩下房子和本多繁邦两个人。 两人坐在靠墙的皮沙发上。繁邦穿着学习院的学生服,房子则是紫色长袖和服。一旦其他人都离开以后,两人觉得拘束起来,也听不见房子清朗的笑声。 繁邦本想让房子看看相册什么的,可惜又没有这类东西。而且房子似乎突然变得不太高兴。繁邦过去对房子过分活跃的性格、不断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对比她大一岁的自己说话时嘲弄的口吻、冒失孟浪的举止都不喜欢。她虽然具有如夏天的大丽花那样艳丽和热情,但自己绝不会娶这种类型的女人做妻子。 “我累了。你不累吗?繁哥。” 紧接着,房子的腰带系得很高的身子如同玉山倾颓一样,她把脸突然趴伏在繁邦的膝盖上。繁邦立即感觉到膝盖承受着芳香馥郁的身体的重量。 繁邦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着压在自己膝盖、大腿上这沉重而娇柔的负担。他似乎觉得过了好长时间。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对改变形状无能为力。房子把脑袋埋在堂兄的穿着深蓝色哔叽裤的大腿上以后,仿佛一动也不想动。 这时,拉门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突然走进来。一见此景,母亲一下子沉下脸来,繁邦的心怦怦直跳。房子却慢悠悠地转过眼睛,然后极其疲倦慵懒地抬起头,说: “我……累坏了,头痛。” “哎哟,这怎么行?给你吃点药吧?”这位爱国妇女会的负责人以护士般热情的口吻说。 “不用了。还用不着吃药。” 于是,这件事便在亲戚中传开来,幸亏谁也没有告诉繁邦的父亲。不过,繁邦被母亲狠狠申斥一顿,从此以后,也不见房子再到繁邦家里来了。 但是,繁邦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膝盖上那一段沉甸甸热乎乎的时光。 那沉甸甸的重量虽然应该包括房子的身体、和服以及腰带的分量,但繁邦回想起来,觉得似乎这只是她的美丽而聪明的脑袋的重量。一头丰盈青丝包裹的脑袋如一个香炉压在他的膝盖上,透过深蓝色哔叽裤,他感觉到香炉在炽热地燃烧。那种热度犹如观看远处火灾时热烘烘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似乎通过陶器香炉里的烈火表达自己无法形容的热烈情怀。然而,尽管如此,那脑袋的重量仿佛在表达着一种严厉的责备。 房子的眼睛又是怎样的呢? 她是歪着脑袋趴在膝盖上,所以繁邦可以看到她睁开的眼睛,镶嵌着容易受到伤害的、乌黑湿润的明眸。犹如极其轻盈地停歇下来的蝴蝶,长长的睫毛的眨动如同蝴蝶翅膀的扇动,那明眸便是翅膀上奇妙的花纹…… 它是如此的狡谲,如此地近在眼前却冷漠无情,如此地轻飘躁动仿佛即刻飞走,如水准器的气泡从倾斜到平衡,从茫然若失到聚精会神,如此地转动不停。繁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那绝不是谄媚的眼睛。刚才还在兴高采烈地又说又笑,现在的目光却显得孤独凄寂。只能说,她的眼睛准确地--并非刻意地准确--反映出内心漫无边际的五光十色的变化。 而甚至使别人感到为难的娇柔与芳馨也绝非故意的谄媚。 ……那么,完完全全占有这近于无限的漫长时间的又是什么呢?第八章 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十日帝国剧场演出的剧目并不是大受观众欢迎的女主角戏,而是由梅幸、幸四郎等演出歌舞伎。清显觉得这更适合外国人看,不过他对歌舞伎知之甚少,连演出的剧目《平假名盛衰记》、《连狮子》也一无所知。 所以他才请本多一同观看。本多利用午休时间,事先在学校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做好准备,心中有数,届时可以给暹罗王子讲解剧情。 对于王子来说,看外国戏,无非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学校一放学,清显就带着本多回家,把他介绍给王子。接着,本多用英语向两位王子介绍今晚的剧情梗概,但是两位王子看样子不是很热心。 对于朋友的这种真诚和认真的态度,清显感到歉意,同时也觉得苦笑。对于他们来说,今晚的看戏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的清显,担心聪子会不会不守信用把信拆开来看,因此忐忑不安,心不在焉。 管家来报告说,马车已经备好。马仰首冬日黄昏的天空嘶鸣,鼻子吐着白色的气体。到了冬天,马的身体的气味也变得淡薄,蹄铁踩踏冻结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清显喜欢这个季节的马具有威严坚韧的力量。在熏风绿树间奔跑的马是灵捷的动物,而在暴风雪中疾驰的马就是一团飞雪,凌厉的朔风把马的形状变成冬天漩涡般的气息。 清显喜欢马车。尤其在心慌意乱的时候,马车的摇晃可以搅乱不安那独特的顽固的准确节奏,而且可以感觉到身边的马、确切地说,是在赤裸的屁股上甩动的尾巴,可以感觉到刚毅竖立的鬃毛和从咬牙的泡沫垂流下来的闪闪发亮的唾液。我喜欢马车内这种兽性的力量与高雅融合在一起的气氛。 清显和本多穿着学生服,外加一件短外套,两位王子穿着皮领外套,感觉格外寒冷的样子。 “我们怕冷。”帕塔纳蒂特殿下无奈地说:“一个亲戚去瑞士留学,我还吓唬他说那儿非常冷。没想到日本也这么冷。” “很快就会习惯的。”本多说。他和王子已经相当熟悉了。 身穿披风外套的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商家们已经早早挂起岁暮大甩卖的长条旗子。王子问这些旗子是庆祝什么节日。 这一两天,两位王子的眼睛里开始流露出淡淡的乡愁。即使开朗得略显轻躁的克利萨达殿下也出现另一种情绪。当然不是无视清显款待的那种任性,但清显总觉得,他们犹如脱壳的灵魂在茫茫大海中飘荡。不如说这样反而心情痛快。因为如果一切都禁锢在肉体里,没有飘动的心灵,他会感觉沉闷忧郁。 冬日的黄昏很早就降临在日比谷护城河一带,昏暗中,马车驶近白砖墙的三层楼帝国剧场。 他们到达的时候,第一幕的新剧目演出已经拉开帷幕。清显看见聪子和老女仆蓼科坐在自己座位斜后面两三排的地方,彼此对视一眼。清显觉得,聪子前来看戏本身,而且刚才瞬间泛起的微笑,都说明一切都已经得到她的谅解。 清显因为幸福而两眼朦胧,舞台上镰仓幕府时代的武将们来来往往的场面看得很含糊,从忐忑不安中摆脱出来的自尊心使他觉得舞台中只有自己光辉的影子。 清显想,今天晚上的聪子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她经过精心的修饰打扮,完全如我所愿。 他在心里反复思念,却不能回头看她一眼,后背总感觉到她美丽的容貌,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宁静、丰饶、温柔,一切的存在都那么合情合理。 今天晚上清显对聪子的要求只是漂亮,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其实清显从不认为聪子仅仅是个漂亮的女人。尽管她不曾锋芒毕露地攻击,但总是绵里藏针、柔中有刚,而且不管清显的心情如何,矢志不移地爱着他。她绝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平静的对象存放在心里,如同自我本位地急切升起的朝阳,为了不让它那带着批判性的锐利光芒从缝隙里照射进来,清显一直严严实实地关闭自己的心扉。 幕间休息的时候,一切都是显得那么自然得体,清显首先低声告诉本多说,偶然发现聪子也来看戏。本多往后面瞟了一眼,显然不相信这个偶然性。清显看着本多的眼神,反而安下心来。清显把不过分要求诚实的朋友视为理想的友情。那眼神雄辩地表明,自己正是这样的朋友。 观众熙熙攘攘来到走廊上,从吊灯下走过,聚集在玻璃窗前,眺望着对面黑暗中的护城河和皇宫的石墙。清显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地两耳发热,把聪子介绍给两位王子。当然他也可以采取平静淡然的态度,但出于礼貌,他也模仿着王子谈论自己的恋人时候的那种表情,表现出孩子般的热情。 无疑,清显能够把别人的感情模仿得如此逼真,是因为他现在心情泰然、舒畅自由的缘故。天然的感情忧郁黯淡,离得越远,就能得到现在这样的自由。为什么呢?因为自己丝毫不爱聪子。 老女仆蓼科毕恭毕敬地退到走廊的柱子后面,她那绣着梅花的和服的衬领紧紧闭拢,显示着绝不向外国人袒露心怀的决心。清显也对蓼科没有高声说些表示感谢招待之类的话感到满意。 王子们在美女面前立刻活跃起来,同时也觉察到清显介绍聪子时的语调有点特殊。乔·披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是清显故意模仿自己朴素的感情表达方式,还以为自己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人自然正直的情感,对他产生好感。 本多看到聪子虽然不会外语,但在两位王子面前表现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态度,深感佩服。聪子身穿京都式三重窄袖和服便装,容止娴雅,面对身边的四个小伙子,犹如亭亭玉立的鲜花,挺秀姣丽又风骨轩昂。 两位王子相继用英语向聪子询问一些问题,本多翻译过去以后,聪子回答之前,都要微笑地看着清显,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这微笑产生如此天衣无缝的效果,不安的情绪又袭上清显心间。 他想,难道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 如果她看过那封信,今天肯定不会是这种态度。首先,她根本就不会来。现在可以肯定,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信的确还没到。但是,她收到信后是否真的没拆开看,这无法确认。清显恨自己没有勇气问她,以便得到一个明确的“没看”的答复。 清显不动声色地观察聪子,觉得与前天晚上电话里那个爽朗的声音相比,她的声音、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心里又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 聪子的鼻子如象牙雕的偶人那样端庄匀称,并没有高到给人冷峻的感觉,随着那一双缓慢流眄秋波的眼睛,她的侧面时而显得开朗时而显得阴郁。一般地说,秋波撩人是一种卑俗的动作,但在聪子绝非如此。她是将说话的话尾融入微笑,再将微笑逐渐送进眼睛,形成优雅的秋波,由于整个表情都处在高雅优美的变化里,给人喜悦的享受。 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平时藏在两片薄唇里,当她开口笑的时候,才羞涩地显露出来,在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而柔嫩白皙的纤手,立刻轻捂嘴唇,遮挡住湿润的口腔里那清纯的亮光。 王子们过甚其词的恭维使聪子脸红耳赤。这时,从鬓发遮掩下略微露出的状如雨珠的细嫩可爱的耳垂朱殷红润。清显无法分辨是因为含羞还是原先就抹上了胭脂。 然而,惟有那一对明亮强烈的目光无法遮掩任何东西。那一双具有不可思议的穿透力的眼睛依然使清显胆战心惊。这才是果实的核心。 《平假名盛衰记》开演的铃声响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她是我来日本以后所见的最漂亮的女性。你太幸福了!” 在剧场通道上,乔·披低声对清显说。这时,他眼睛里的乡愁已经无影无踪。第九章 学仆饭沼在松枝家已经工作六年多,他发现自己少年时代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血气方刚的肝火动怒也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种冷冰冰的郁愤极其冷漠地注视周围的一切。这固然是松枝家的家风改变了他的性格,其实真正的根源还是十八岁的清显。 新年即将来临,清显也快十九岁了。如果清显以优异的成绩在学习院毕业后,在他二十一岁的秋天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饭沼的工作即告结束。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侯爵对清显的学习成绩并不太关心。 照现在这个样子,清显毫无希望考上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只能去学习院毕业的华族子弟可以免考入学的京都大学或者东北帝国大学。清显的学习成绩总是中不溜,读书不用功,体育活动也不热心。如果他成绩优秀,连饭沼也脸上有光,会受到乡亲的赞誉。起初饭沼还心里着急,现在也听之任之。他明白,不管清显怎么没出息,将来至少也是一个贵族院议员。 清显和学习成绩数一数二优秀的本多密切交往,本多作为清显的朋友,不仅没有给予他任何有益的影响,反而吹捧清显,阿谀奉承地巴结清显。这使饭沼很生气。 饭沼的这种情绪自然掺杂着嫉妒的成分。不管怎么说,本多是清显的同学,可以了解认识一个真实的清显,而对于饭沼来说,清显的存在本身就是终日摆在自己眼前的一个美丽的失败证据。 清显的美貌、高雅的姿势、优柔寡断的性格、缺少朴素的气质、疏懒怠惰的作风、富于幻想的天性、风度翩翩、年轻柔嫩、易受伤害的皮肤、梦幻般的长睫毛……都无比温柔地不断背叛饭沼过去的期望。他感到这位年轻的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的莫大嘲笑。 这种挫折的忧愤、失败的痛苦的长期折磨,会把人引进一种类似崇拜的情感世界里。别人对清显的任何些许的指责,都使他极度愤怒。并且按照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不合情理的直觉去体会年轻主人的无可救药的孤独。 清显一直经常想离开饭沼,肯定是因为他时常发现饭沼内心深处这种饥渴的缘故。 在松枝家的众多仆人中,惟有饭沼如此肆无忌惮地把这种非礼的的饥渴在眼睛里暴露无遗。一位客人看见他的这种目光,问道: “贸然相问,那个学仆是社会主义者吧?” 侯爵夫人听罢,哈哈大笑。因为她对这个青年的经历、日常的言行、每天必不可少的参拜“神宫”等情况了如指掌。 由于饭沼与清显对话的路已被堵死,他便每天早晨去“神宫”参拜,经常在心中向从未见过面的伟大祖先倾诉自己的情感。 起初只是直截了当地倾诉自己的怨恨愤怒,后来逐渐变成倾诉连自己都不知止境的巨大不满。这个不满大得简直可以覆盖整个世界。 他每天早晨起得最早,洗漱完毕,穿着藏青碎白花纹和式便服和小仓产的裙裤,向“神宫”走去。 他从正房后面的女仆房间前面走过,进入扁柏树的林间小路。霜柱鼓起地面,木屐踩踏过去,露出寒霜的闪光贞洁的断面。扁柏树黄褐色的叶子里掺杂着些许干枯的绿叶,冬日的朝阳像纱布一样从树间铺撒下来,饭沼从自己呼出的白色气息里也感觉到被净化的心灵。小鸟的婉啭不停地从清晨蔚蓝色的天空洒落下来。在砭入胸部肌肤的凛冽严寒里,有一种东西使他心潮沸腾,他悲哀自己为什么不能陪少爷来呢? 饭沼无法将这种男子汉的豪爽情感告诉清显,一半是由于他的失误;饭沼无力硬拉着清显早晨出来散步,一半也是由于他的过错。这六年里,他没有使清显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 登上平坦的山丘,来到树林的尽头,眼前是宽阔的草坪,野草已经枯萎,草坪中央是粗砂铺就的甬道,甬道尽头祭祀先祖的祠堂、石灯笼、花岗岩的牌坊、石阶下面摆放左右的一对炮弹,都肃穆井然地沐浴在晨曦里。清晨这一带的空气异常清新干净,与松枝家正房以及洋房里弥漫着的靡丽的气氛炯然相异。仿佛进入一个用白木新做的容器里。饭沼从少受到的教育中认为真善美的东西,在这座宅第里只存在于死亡的边缘。 登上石阶,站在神殿前的时候,只觉得杨桐树叶的光影一阵乱晃,他看见树上隐约露出黑红色胸毛的小鸟。小鸟发出打梆子似的叫声,从眼前飞过。好像是乌鹅。 饭沼像往常那样,合掌参拜,开始向先祖倾诉自己的心声:“先祖在上,为什么时代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力量、青春、雄心、朴素衰微破败,变成这样冰冷无情的世界呢?您杀戮过,也差一点死在别人的刀下,可是您战胜一切危险,开创一个崭新的日本。登上与创世英雄应有的宝座,大权在握,藐睨世间,最后寿终正寝。如何才能恢复到您的那个时代啊?这个软弱而冷酷的时代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难道现在刚刚开始吗?所人们只考虑金钱和美女。男人忘记了男人之道。纯洁伟大的英雄与神的时代随着明治天皇的驾崩而风流云散。让年轻人大显身手的时代难道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 “如今这个时代,到处都是咖啡馆在招揽顾客,由于男女学生在电车里伤风败俗而不得不开设妇女专车,人们已经丧失了奋不顾身吃苦耐劳的激情,只会动一动脆弱的神经,只会动一动女人般纤细的手指。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世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一切纯洁的东西都变得污脏的时代已经来临了吧?我伺候的令孙这是这个虚弱堕落的时代产物。我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事到如今,我应该一死尽责吗?还是祈请先祖神灵为我指明一条道路?” 饭沼忘记了时间,一心一意地与先祖的神灵对话,从他的衣领露出长着胸毛的男人健壮的胸脯。他对自己没有一副与清纯的心灵相适合的洁白肉体感到悲伤,而肉体白皙细嫩俊美的清显缺少的正是男人爽快质朴的心灵。 饭沼忘乎所以地沉醉于这种认真虔诚的祈祷,他浑身发热,有时会感觉到在凛冽寒风吹鼓起来的裙裾里,男性器官突然勃起。这时,他就从神宫的地板下取出笤帚,发了疯似地把周围打扫一遍。第十章 过年后不久,清显把饭沼叫到他的房间,却见聪子家的老女仆蓼科已在里面。 聪子已经来松枝家拜过年,今天是蓼科一个人来拜年,并且送来京都的鲜面筋,顺便悄悄到清显房间里来。饭沼以前听说过蓼科这个人,今天是两人第一次介绍认识。不过,饭沼不知道清显为什么要把蓼科介绍给自己。 松枝家的新年活动总是盛大隆重,从老家鹿儿岛来的几十位代表先到旧藩主的宅第,然后到松枝宅第拜年,在黑漆方格天花板的大客厅里,摆放着星冈的正月菜肴,而且饭后招待乡下人难得品尝的冰激凌和美隆甜瓜,大受称赞。但考虑到今年的国丧,一切从简,只有三个人从老家来东京。其中一个是受到松枝家先祖关照过的、饭沼母校的中学校长。每次新年侯爵赐酒给饭沼的时候,总要当着这位校长的面表扬“饭沼干得不错”。今年也不例外,而校长答谢的话也是千篇一律,老调重弹。由于人少的缘故,饭沼觉得今年的仪式尤其虚有其表,空洞无物,只剩下一具空壳。 前来向侯爵夫人拜年的女宾席,饭沼当然不能列席。而且即使是老年女宾,也从来没有去少爷的房间拜访。 蓼科身穿底襟印有黑色家徽的和服,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但显然喝了清显招待的威士忌,脸色红晕,在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下,京都式浓施粉黛的额头上,犹如雪中红梅。 三人聊到西园寺公爵,蓼科的目光从饭沼脸上移开,立刻把话题拉回来: “听说西园寺先生五岁就开始嗜好烟酒。武士家庭对孩子的管教十分严厉,可公卿家庭,少爷是知道的,打从小时候起,父亲就不闻不问。这是因为孩子一出生就是五等爵位,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皇寄养的臣子,父亲尊敬天皇,所以对自己的孩子采取宽松的态度。而且,公卿家对圣上的事情一切守口如瓶,绝不像大名家那样,家属之间直言不讳地议论圣上的风言风语。所以,我们家的小姐对圣上由衷地敬重。当然,她还不至于敬重到外国的皇上。 蓼科顺便对款待暹罗王子揶揄一句,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托您的福,倒是看了一场好久没看的戏,真觉得益寿延年啊。” 清显任凭蓼科唠唠叨叨,他特地把这个老女仆叫到房间里来,无非是想消除积存心中多时的疑虑。他劝蓼科喝酒,接着急不可待地问起聪子是否把自己寄给她的信没有开封就烧掉了。没想到蓼科的回答十分干脆明确: “啊,那件事呀?您打电话以后,小姐马上就吩咐我处理。所以第二天一收到信,我没有开封就烧掉了。如果是这件事,您尽管放心。” 清显听后,仿佛从昏暗的丛林突然走进辽阔的原野,心头豁然开朗,眼前立刻呈现出各种各样令人兴奋的蓝图。聪子没有看信,其实只是一切恢复原样,但清显觉得展现出崭新的景象。 倒是聪子切切实实地迈出了一步。她每年都在所有亲戚家的孩子集中到松枝家的那一天前去拜年。侯爵对着这些从两三岁到二十多岁的客人,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和所有的孩子亲热地谈笑,听取他们的要求。聪子跟在一群想看马的孩子后面,由清显带去马厩。 挂着新年装饰稻草绳的马厩里,四匹马正在吃草,一会儿把脑袋伸进料槽里,一会儿突然抬起来甩动着,后退用脚踢挡板,气势威武,从光滑的脊背进发出新年的充沛精力。孩子们向马夫询问每匹马的名字,兴高采烈地将紧握手里的半是酥碎的干点心朝着臼齿发黄的马嘴里扔去。马斜着发红的急躁的眼睛瞪着孩子们,孩子们感觉到自己被当作大人而高兴。 聪子害怕马的嘴里垂流下来的长长的唾液,走到远处冬青树的背后,站在微暗的树荫下。清显把孩子们交给马夫,走到她身旁。 聪子的眼睛里还残存屠苏酒的醉意,于是她在孩子们的喧闹声中说的下面这一段话也可以视为酒后之言。聪子见清显走近前来,敏锐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发泄情绪似地说道: “前些日子我非常愉快,你简直把我作为你的未婚妻介绍给别人。我应该感谢你。王子看见我这个老太婆一定大吃一惊吧,不过,那时我觉得这样子就死而无憾了。你既然有力量使我无比幸福,可总不使用这个力量。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的新年。今年一定走运吧。” 情绪不知如何回答,好不容易终于沙哑着嗓门说: “你为什么说这一番话?” “人在幸福的时刻,就像从轮船下水典礼的气球里飞出来的鸽子一样,话语就会脱口而出。清,你早晚也会明白的。” 聪子在热情的自我表白之后加上的“你早晚也会明白的”这句话,是清显最讨厌忌讳的。这是多么狂妄自傲的预言!这是倚老卖老者不可一世的自信! 清显在几天前听到聪子的这一段话,今天又听到蓼科的明确回答,不由得心花怒放,充满新年的吉祥征兆,把每天夜晚的恶梦抛到九霄云外,满心憧憬着无限光明的梦想和希望。于是他想来一番与身份不相符合的豪爽洒脱的举动,把身上的阴影和苦恼一扫而光,让所有的人都得到幸福。博施济众、施恩行好,犹如操作精密仪器,需要熟练的技巧。这种时候,清显却显得异乎寻常的轻率。 但是,把饭沼叫到的房间里,并不完全出于因为自己已经消除身上的阴影,所以想看一眼饭沼开朗的表情的善意。 几分醉意掩饰了清显的轻率。而且蓼科这个老女仆虽然恂恂有礼,恭谨虔敬,却像一个千年老牌的妓院老鸨,每一道皱纹都镶嵌着浓厚的妖冶。身边有这种轻薄相,清显的狂妄放肆也被淡化了。 “学习上的事,饭沼什么都教给我。”清显故意对蓼科说:“不过,也有很多东西饭沼没有教我。其实,还有很多东西饭沼好像也不懂。所以,今后还是有必要请蓼科当饭沼的老师。” “瞧您说的,少爷。”蓼科态度卑恭地说:“他是大学生,像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怎么敢……” “所以,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不是让你教他做学问。” “您别拿我这个老太婆开心……” 清显和蓼科这样对话,根本不把饭沼放在眼里。清显没有让饭沼坐,所以他一直站着。饭沼眼看着窗外的湖面,阴沉沉的天底下,中之岛周围野鸭成群,山顶上松树的绿叶显得寒冷萧瑟,整个小岛枯草覆盖,像穿着一件蓑衣。 清显让饭沼坐下,饭沼才小心翼翼地落坐在小椅子上。他怀疑清显并不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站在一旁,肯定是他在蓼科面前故意显示自己作威作福的气派。饭沼对清显的这个新动向倒觉得高兴。 “饭沼啊,刚才蓼科在女仆那里聊天的时候,无意间听到这么一件事……” “啊,少爷,别……”蓼科使劲摇手,但已经来不及。 “你每天早晨去神宫参拜,听说是另有目的呀。” “另有什么目的?”饭沼脸色紧张,放在膝盖上握着的拳头微微颤抖。 “少爷,不要说了。” 老女仆像一尊陶瓷偶人倒下去似地靠在椅背上,流露出从心底感到歉愧不安的表情,但那双轮廓鲜明的双眼皮的眼睛半睁半闭,放射出锐利的光芒,痛快开心的情绪从那张假牙歪斜的嘴边松弛的皮肤里渗透出来。 “去神宫要走正房后面,必定从女仆的格子窗外经过。你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和阿峰见面的吧,听说前天从窗户给她递了情书。是不是这么回事?” 没等清显说完,饭沼就站起来。苍白的脸上,所有细微的肌肉仿佛都在抽搐,显然内心在极力抑制情绪的冲动。平时总是阴沉沉的脸上孕育着黯淡的火花,眼看着就要进发爆裂。清显愉快地看着他,他知道饭沼现在心如刀割,却把他苦不可言的扭曲丑陋的面部视为充满幸福的脸…… “从今天起……我辞退。” 饭沼愤怒说罢,转身正要离开。蓼科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这个装模作样的老太婆像豹一样敏捷机灵的动作让清显大吃一惊。 “您不能走。不然的话,我就不好做人了。如果因为是我多管闲事嚼舌头,结果弄得别人家的佣人辞退,那我在干了四十年的绫仓家也就呆不下去。请您可怜可怜我,冷静地三思而行。这该明白了吧。年轻人气盛,说话做事不知深浅,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优点,没有法子啊。” 蓼科抓着饭沼的衣袖,以一个老者的身份心乎气和又言简意赅地责备了饭沼一顿。 蓼科这一辈子,使用这一套伎俩已经有几十次,可谓得心应手,轻车熟路。每当这个时候,她深知自己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人。她不动声色地从背面维持着这个世界秩序的自信心来自对事情发生意外情况的洞察。这种意外情况诸如正在出席重要典礼时衣服突然绽线、绝对不会忘记的讲稿丢失等事先无法预料,而对蓼科来说,这种突发事态莫如说一种常态。她以一双善于缝补的巧手发挥着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作用。在这个处变不惊的沉着女人眼里,世上没有任何绝对安全的东西。因为即使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也会突然闪出一只燕子划破天空。 而且蓼科的弥补手段迅速坚决,可谓天衣无缝。 事后饭沼还经常想起这件事,瞬间的犹豫有时会完全改变一个人以后的人生。这个瞬间就像一张白纸锐利的折痕,犹豫把人永远包裹起来,使原来的白纸的正面变成背面,再也无法返回正面。 饭沼在清显的书斋门口被蓼科抱住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产生过瞬间的犹豫。于是事情变得很糟糕。阿峰会不会向大家公开情书,嘲笑自己?或者阿峰因此竟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使她伤心?这些疑问当时就像在波浪间冲刺起伏的鱼的背鳍一样掠过脑海。 清显看着饭沼回到小椅子上,感到自己已经取得第一次小小的、还不值得夸耀的胜利。他决定不再向饭沼表示自己的善意。他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行动,只有自己感觉幸福就行。他现在已经切实感受到可以温顺地高雅地行动的自由。 “我之所以说这一番话,既不是要伤害你,也不是要嘲弄你。你不知道吧,我是为你好,才打算和蓼科商量。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亲,而且也设法不让别人告诉。 “今后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想蓼科会给我们出主意。是吧?蓼科。女仆中数阿峰最漂亮,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出点问题。这个问题就交给我办了。” 饭沼像一个被逼进死胡同的密探,只是瞪着两只眼睛,一字一句听着清显的话,而自己死不开口。如果细抠清显的这番话,恐怕有一些弦外之音令饭沼心神不定,但他没有细加琢磨,只是按照表面的意思藏在心里。 在饭沼眼里,这位从来没有这样侃侃而谈的、比自己年少的年轻人今天才有点像个主人的样子。无疑,这是饭沼期待的成果,但没想到以如此意外、如此无情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期望。 饭沼这样被清显打得落花流水,他觉得蹊跷,这与被自己内心的情欲打败简直没什么两样。刚才瞬间的犹豫之后,仿佛觉得自己一直引以为耻的快乐突然与光明正大的忠实和真诚结合在一起。这里面肯定存在着陷井和欺诈。但是,在无地自容的羞愧和屈辱的底层,的的确确敞开一扇金色的小门。 蓼科装腔作势、细声细气地随声附和。 “一切都照少爷吩咐的办。少爷年龄虽轻,考虑问题却非常成熟周全。” 这些与饭沼的想法完全格格不入的意见如今饭沼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刺耳。 “不过……”清显说:“从今以后,饭沼不要为难我,一定要和蓼科齐心协力帮助我。我也会成全你的恋爱的。大家和睦相处吧。”第十一章 清显的梦境日记有这样一段记录。 “最近很少有机会与暹罗王子见面,但不知什么缘故,却梦见暹罗,梦见自己也去了暹罗国。 “自己坐在房间正中间的一张富丽堂皇的椅子上,身子无法动弹。 自己的梦里总是头痛,因为戴着一顶又高又尖镶满珠宝的金冠的缘故。天花板纵横交错的房梁上,紧挨着站立许多孔雀。这些孔雀不时将白色的粪便落在自己的金冠上。 “门外阳光灼热耀眼。杂草荒芜的荒废的庭园在烈日下寂静无声。要说声音的话,只有苍蝇轻微的嗡嗡声、孔雀不时转动方向时硬爪踩踏横梁的声音和拍打翅膀的声音。荒废的庭园四周高高的石墙环绕,墙上有宽敞的窗户,可以看见几株椰子树的树干和一动不动的令人目眩的白色云块。 “低头看见自己手指上戴着祖母绿戒指。这只戒指原先戴在乔·披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戴在自己手上,那一对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的脸环绕宝石的精巧构思也一模一样。 “翠绿的祖母绿宝石映照着灿烂的阳光,我仔细察看着宝石里一块既不像白斑也不像裂纹、如霜柱般闪耀的东西,突然发现从中浮现出一张可爱的女子的脸蛋。 “我以为我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映照出她的脸。回头一看,没有任何人。宝石里的女子突然活起来,刚才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明显露出微笑。 “一群苍蝇爬在手背上,痒痒得很,我急忙甩了甩手,又聚精会神地看着戒指的宝石。这时,那张女子的脸已经消失。 “我认不出这是谁的脸,正感到难以言状的悔恨和悲哀,梦却醒了……” 清显记录的梦境日记里,经常加入自己的解释。不论是好梦还是恶梦,他都尽量仔细回忆,如实记录。 他并不看重梦境的含义,却重视做梦本身,这种想法也许隐藏着对自我存在的一种不安。清醒的时候,他的情绪飘忽不定,相比之下,梦中则更加确切实在,虽然无法确认感情是否“事实”,但至少做梦是“事实”。而且感情没有形状,梦境却既有形状又有色彩。 清显写梦境日记的心情,并不一定是要记录对不尽人意的现实的不满。其实,最近的现实情况开始尽如人意。 饭沼终于屈服,成为清显的心腹,经常和蓼科联系,寻找机会安排清显与聪子的幽会。清显觉得有这么一个心腹就足够了,也许可以不需要其他真正的朋友,于是不知不觉地与本多疏远起来。本多非常寂寞失望,但他把敏感地觉察到清显已经不需要自己视为友谊的一个重要部分,于是把本来和清显虚度光阴的这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他大量涉猎英语、德语、法语的法律、文学、哲学方面的书籍,而且倒并不是为着步内村鉴三的后尘,还钻研卡莱尔的《萨托·雷萨图斯》,甚为叹服。 一个雪天的早晨,清显正准备上学,饭沼环视着四周走进他的房间。饭沼的这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消除了平时那愁眉锁眼的苦脸和郁郁不乐的身子给清显造成的压力。 饭沼告诉清显,蓼科来电话说,聪子对今天早晨的雪景兴趣浓厚,想和清显一起乘车赏雪。问清显能不能向学校请假,前去接她? 清显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向他提出如此任性得令人吃惊的要求。他已经做好上学的准备,手里提着书包,看着饭沼的脸,茫然而立,不知所措。 “你说什么?当真是聪子的主意吗?” “是的。蓼科是这么说的,没错。” 有趣的是,饭沼如此斩钉截铁地肯定答复的时候,眼神多少带着某种威严,仿佛如果清显胆敢违抗,就会受到道德的谴责。 清显瞟了一眼身后院子里的雪景。聪子这种不容分说的做法与其说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不如说感受到如同锋利的手术刀迅速利落地割掉自尊心的肿瘤后那种清爽的感觉。快得令人觉察不出来,而且根本无视自己的意志,这种感觉非常新鲜痛快。他一边心想自己已经快由聪子任意摆布了,一边看了一眼还没有积雪、却笼罩在晃眼的大雪纷飞中的中之岛和红叶山。 “那你给学校打个电话,就说我今天感冒请假。这事绝对不能让父母亲知道。然后去人力车站雇两个可靠的车夫,备好双人坐的人力车,由两个车夫拉。我走着去车站。” “冒雪走去吗?” 饭沼看见年轻的主人忽然脸颊飞红。清显背对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红晕从他昏暗的脸颊上渗透出来,十分艳丽。 饭沼凝视着眼前这位自己亲手精心栽培成长起来的少年,虽然根本没有造就出英雄性格,但能够这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火热激情地走出家门,心里感到满足。他为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震惊,也许在他以前一直轻蔑的方向,也就是现在清显发展的方向中,散漫怠惰里潜存着尚未发现的真谛。第十二章 位于麻布的绫仓家是一座武土门第的宅邸,长条屋的左右两边设有格子窗户的警卫室,不过因为家里人手少,现在长条屋好像没有住人。大雪包裹着屋顶的瓦棱,但看上去倒像是瓦棱把积雪轻轻托成屋顶的模样。 门下立着一个打着雨伞的人影,像是蓼科。人力车快到门口的时候,人影迅速消失。人力车在门前停住,车里的清显看着降落在门下的雪片。 一会儿,身穿紫色圆领和服短外衣的聪子双袖捂在胸前,由半张开雨伞的蓼科护送着,低着脑袋从旁门出来。清显看着她的姿态,仿佛从小茶室把一件体积庞大的紫色行李拖到雪地里,华美艳丽得令人沉闷难受。 聪子上车的时候,在蓼科和车夫的搀扶下,身体半是浮在空中坐进车里。清显掀开车篷,与飘飞的雪花一起,聪子白皙滋润的脸上泛着微笑坐进来,她的衣领和头发上落着几片雪花。清显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单调乏味的梦中站立起来,急速朝自己袭来。也许是由于车子突然承受聪子的体重产生不稳定的摇晃,在瞬间造成这种强烈的感觉。 钻进车里的是一件香气袭人的紫色大包袱,清显觉得在自己脸颊周围飞舞的雪片突然也散发出清香。聪子坐进来的时候,身体顺着落坐的惯性倾向清显,她的脸颊几乎挨到清显的脸上。聪子急忙使劲挺直身子,清显看见她脖子上绷起的青筋,如同白天鹅脖子上暴起的筋疙瘩。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想……”清显无奈地问。 “京都的亲戚病危,爸爸妈妈昨天晚上坐夜车赶去京都,就我一个人在家里,特别想见您。昨天考虑了一个晚上,今天早晨又是下雪,所以,我想和您两个人去看雪景。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这样任性,请您原谅。”聪子喘息着说,语气也与平时不同,显得天真。 人力车在两个车夫前拉后推的吆喝声中开始前行,透过车篷上的小窗户,只能看见外面飞掠的发黄的雪片,车内的昏暗在不停地颠簸。 清显带来的苏格兰方格纹深绿色护膝小毛毯盖在两个人的膝盖上。他们这样紧挨在一起,除了遗忘的幼年时代的记忆外,还是第一次。但是,充满灰色微光的车篷缝隙忽开忽闭,雪花趁势不停地飞扑进来,落在绿色的护膝小毛毯上融成水珠;雪片敲击车篷的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格外响亮,清显的眼睛和耳朵完全被这景象所吸引。 车夫问去哪里?清显回答说: “哪儿都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清显明白聪子也是同样的心情。随着车夫抬高车把,两个人的姿势稍微后仰,但他们仿佛凝固不动,甚至连手也没有握在一起。 但是,他们的膝盖在护膝小毛毯下不可避免地互相接触,仿佛雪下一点火焰的燃烧。清显的脑子里又出现那个挥之不去的疑团: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既然蓼科敢于那样断言,看来不会有错。这么说,聪子是把我作为一个童男来玩弄吗?我怎么才能忍受这种屈辱啊!原先渴望聪子千万不要看那封信,现在反而觉得希望她看了好。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早晨的狂热幽会,显然意味着一个女人对未解性事的男人的真挚的挑逗。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即使如此,我的未通人道的事实不是就无法隐瞒了吗? 小四方块黑暗的颠簸使他的思绪飞散到四面八方,他想躲开聪子的目光,但除了沾在明亮小窗户的发黄赛璐珞上的雪花外,眼睛无处可看。他终于把手伸进护膝小毛毯下面。聪子的手在里面正等着他,满含着在温暖的窝巢里对待的狡谲。 一片雪花飞进来落在清显的眉毛上。聪子瞧见,不禁“啊”地一声的时候,清显不由自主地向她转过脸去,感觉到睫毛上的冰凉。聪子突然闭上眼睛。清显正面看着这张闭着眼睛的脸。黑暗里只有红红的嘴唇格外显眼,她的脸如同被指尖轻弹的鲜花一样,颤颤巍巍地摇曳,看不清轮廓。 清显的心脏剧烈跳动,显然感到学生制服的高领紧紧勒住脖子,令人难受。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宁静地闭着眼睛的聪子这张脸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了。 护膝小毛毯下面握着的聪子的手指在轻微地使劲。如果认为这是一种信息的话,清显无疑又受到伤害。但是,由于聪子这个轻微力量的引诱,使得清显可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聪子的嘴唇上。 这时,车子的颠簸似乎要把他们的嘴唇拉开。于是,清显极其自然地以两张嘴唇接触部位为轴心,采取抵制一切颠簸的姿势。清显感觉到在嘴唇接触部位的四周仿佛有一把芳香四溢的无形的巨大扇子正徐徐展开。 这个时刻,清显的确忘记了自我,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美貌。如果从一个公正平等的位置观察自己的美和聪子的美,一定能够看到两者之美如水银般融合在一起。他感悟到,那些排外的、焦躁的、刻薄的东西本质上与美无缘,盲目狂信所谓孤绝的自我,往往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疾病。 清显的不安情绪一扫而光,切切实实感受到幸福的存在,于是接吻变得越发热烈而果断。接着,聪子的嘴唇也更加温柔。清显害怕自己全身融化在她热乎乎的甜蜜口腔里,手指想触摸某种有形的东西。他从护膝小毛毯下面抽出手来,搂着聪子的肩膀,托着她的下巴。他的手指感觉到聪子下巴那纤细的软骨。他再次确切感受到自身之外的另一个活生生的肉体的存在,这反过来增加他们接吻的亲密度。 聪子流泪了。泪水流淌到清显的脸颊上,他才知道。于是,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但是,他没有从这个骄傲中感觉到丝毫以前施人以恩惠时那样的满足感。聪子身上的一切,过去那种倚老卖老般批评的口吻也荡然无存。清显的手指触摸她的耳朵、胸脯,每触摸一处,那肉体的温柔都使他心荡神驰。这就是爱抚。他学会了爱抚。就是通过一种有形的东西拴住随时都准备飞去的、如雾霭般的感官感受。此时此刻,他一味沉浸在喜悦里。这是他能够做到的最理想的自我放弃。 接吻结束的时候,正如不情愿地从睡眠中醒来,尽管还在发困,却无法抵挡透过眼皮薄薄的皮肤照射进来的玛瑙般的朝阳,身心残留着恋恋不舍的惆怅忧郁。那个时刻,睡眠的美味才达到顶峰。 两张嘴唇离开以后,如同刚才还在美妙婉啭的小鸟突然停住它的歌喉,留下一阵不祥的静寂。两个人都不敢看着对方,沉默不语。然而,这个沉默的气氛立刻被车子的颠簸所冲淡,好像要忙着去干别的什么事的感觉。 清显的目光落到下面。她的穿着白布袜的双脚,如同觉察到什么危险在绿草丛中探头探脑观察四周动静的白老鼠一样,从护膝小毛毯下战战兢兢地露出脚尖。脚尖上落着些许雪片。 清显觉得自己脸颊发烧,就像小孩子似地用手摸了摸聪子的脸颊,发现她的脸也很烫手。于是,他心满意足。只有这里面是炎热的夏天。 “我把车篷掀开,好吧?” 聪子点点头。 清显张大手臂,把前面的车掀起来。眼前四方形的积雪断面无声崩泻下来,如同倒塌一扇白色的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