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辻行人《怪胎》-2

心中害怕都没有用。  勒住我脖子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强。  非常可怕,非常辛苦。  在我的梦中,一定躲着憎恨我的魔鬼。  魔鬼一定有一副狰狞的脸孔。  魔鬼对我下毒咒。  魔鬼喊着:死阿忠。  死阿忠。  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但我不要死。  六月九日(星期日)阴转睛  今天星期天,爸爸在家。  爸爸总有点让人害怕。  虽然很多时候对我很亲切,但不像妈妈无时无刻对我好。  我在吃饭时乱说话,或者用筷子敲碗时,他都会用可怕的眼光瞪我。  有时还会严厉责骂我。  今天吃早饭就被爸爸骂。  我一边吃饭一边和约摩拉玩,把菜打翻了。  约摩拉吓了一跳逃走了。  爸爸大声责骂,还打了我的头。  妈妈想要阻止爸爸打我,但爸爸责备妈妈太宠阿忠了。  妈妈露出想哭的样子。  但我不哭。  六月十三日(星期四)雨  魔鬼在梦中又勒我的脖子。  死阿忠。  就算在梦里我也不想死。  但是,这或许不是梦。  魔鬼可能真的存在。  我可能真的会死。  现在记下昨晚发生的事实。  由于喉头很难过而醒来。房间一片黑暗。全身被汗浸湿。  爸爸和妈妈睡得很香甜。  我想撒尿。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决定一个人上厕所。  当然,最好是跟在妈妈后面一起上厕所。但我已经七岁了,要妈妈陪就不好意思了。  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正常的大人呢?  我忍住害怕,悄悄地从被窝里钻出,走出房间,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厕所。  小便后一定要洗手,我跑到洗手间洗手。然后,照一照镜子。  由于喉咙部位一阵一阵地痛,所以要照镜子看一看。  这一看真的看出了不对。  我的喉咙微微发红。  看样子是双手勒脖子后的结果。  这么说来,那不是梦了。  如果不是梦,就是真的有魔鬼潜入房申来掐我的喉咙了。  那魔鬼可不是梦中的魔鬼。  那是真实存在的魔鬼。  我害怕极了,匆匆离开镜子逃回房。  六月十四日(星期五)雨  昨晚魔鬼又来了,勒住我的脖子。  我又去了厕所,跑进洗手间照镜子。果然,喉咙又有两个手印。看来不是梦了。  我想,勒住我脖子的魔鬼就是爸爸。  因为爸爸不喜欢我。  妈妈经常说“我爱阿忠”,可是爸爸从来没有说过。  爸爸不上班在家的日子,我想要亲近爸爸。  我紧紧抱住爸爸,要他说“我爱阿忠”。爸爸却说别孩子气了,露出不高兴的脸色。  爸爸说的话很奇怪。  我不是还没有变成正常的大人吗?  我现在还是小孩呀。  显然,爸爸讨厌我。  所以每到晚上,等妈妈睡熟后,爸爸就勒我的脖子。  一定是这样了。  魔鬼就是爸爸。  可是,如果把此事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以为阿忠说谎,被妈妈笑。  或者,令妈妈吃惊,把她吓哭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雨  魔鬼每晚都勒我的脖子。  早上起来喉咙的手印已经消失,妈妈完全没有察觉。  我怎么做才好呢?  到了晚上我不敢睡觉了。  一旦睡熟,爸爸这个魔鬼就会勒我的脖子。  就算痛苦来了也睁不开眼,我一定会不知不觉地死去。  我不想睡觉了。  不吃药会不会好点?  只要睡前不吃药,就不容易睡着。如果觉得痛苦,马上就能睁开眼。  今晚就试一试假装吃药的样子而其实不吃药睡觉。  六月十六日(星期日)雨  昨天晚上真恐怖——  非常非常的可怕。  我被吓坏了,真希望从此不再有夜晚来临。  昨晚我假装吃药的样子,但偷偷把药丢入垃圾桶。  把纸揉成团弄了一大堆,把药藏在里面一起丢进垃圾桶。  钻进被窝后就不容易入睡了。  但我一直假装睡着的样子,半夜里如果爸爸勒我的脖子,我可以睁开眼睛。  然后大声叫喊,唤醒妈妈。  这样,妈妈一定会责备爸爸。  我躲在被窝中,闭上眼,竖起耳朵听周围的情形。  我听到滴答滴答的时钟声音。  又听到沙沙沙的下雨声,  虽然很无聊,但必须忍耐,一动都不能动。  爸爸和妈妈终于来到寝室了。  他们互道晚安后,分别钻入我两旁的被窝里。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激烈跳动着。  虽然很害怕,但还是忍耐着扮成熟睡的样子。  此后的一段长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而我似乎渐渐有了睡意。但我一定要坚持。  我终于忍不住,人有点模模糊糊起来。  突然间,有微温的东西碰到我的脖子。  我吓了一跳。  这是手!  微温的手触摸我的脖子。  魔鬼的手!  是爸爸这个魔鬼的手。  手开始一点一点用力,勒住我的脖子。  起初两眼黑漆漆,后来慢慢可以看到东西。  我以为爸爸压在我身上。  但是搞错了。  我的身上没有其他人。  我向上看,只看到黑黑的天花板。  可是喉咙很难过。  非常的痛苦。  我向右边看。  右边的被窝里睡着妈妈。  妈妈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我因喉咙难过完全发不出声。  再转头向左看。  啊!爸爸也在被窝里睡着。  那么,掐我喉咙的不是爸爸了。  爸爸不是魔鬼了。  爸爸和妈妈都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做。  我的家只有爸妈和我三人。  没有其他任何人了。  家中还有一只猫约摩拉,但它和我是好朋友,绝不可能掐我喉咙。  那么,到底是谁的手掐我的喉咙?  我就是想不出来。  手的力道越来越强。  死阿忠!  我难受得不得了。  妈妈救我!  爸爸救我!  我想拚命喊叫,但喊不出声。  痛苦、害怕,疼痛!  我渐渐失去知觉。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天已经亮了。  难道那是梦吗?或许那魔鬼只是梦中的魔鬼而已。  昨晚不吃药的事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说,不吃药,把药丢入垃圾桶是坏孩子的行为。  妈妈有点生气了。  我什么也不能说。  晚上不吃药不行了。  吃了药就会睡觉。  一睡着那魔鬼一定会来,勒住我的脖子。  死阿忠大难临头了。  我很怕。  视线继续落在摊开在膝盖上的笔记本,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手掌,连脖子和额头也大汗淋漓。双脚还是神经麻痹没有感觉:心脏的搏动在耳畔鸣响。似乎与日记中的“我”身心同化了一般,我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七岁的神崎忠。是距今十四年前的我吗?  他不上小学,一直被禁闭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是一只猫。为了成为一个“正常的大人”,每天睡前服药,定时去医院接受“检查”……  可是我还是什么也记不起。写这本日记的事情,乃至日记中所记载的体验……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为什么不让“我”去学校呢?  成为“正常的大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反覆回忆,搜索枯肠,但记忆中的空白依然是一片空白。  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日记记到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此后这个“我”又怎么啦?当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在日记申诉说有人在半夜勒他的脖子。假如相信他在日记中记述的六月十五日晚上的体验,那么,勒住“我”的脖子的“魔鬼”既不是他的爸爸,也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不可能在现场的第三者。  这第三者究竟是何人呢?是谁偷偷潜入了寝室?  或者,一切不过是“我”所做的恶梦罢了?留在喉咙的红色手印,以及十五日晚上不服药就寝后所发生的事情,是否仅仅是恶梦的一部分呢?不!但是……  思考处于空转状态,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事?  我以乞求的眼光看母亲。她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我想,或许是白费心机,但即便如此也得向母亲问一问关于“我”的问题。  “呐,妈妈……”  几乎在我开口的同时,她那似乎冻结了的嘴唇突然蠕动起来。  “我们发现这本日记,是在日记所记最后日期的两周之后。”  母亲自动出声倒让我吃了一惊,我重新注视母亲。她还是面无表情,双眼凝视着空中某一点,但她的嘴唇微微开合,继续说:  “这本日记簿藏在阿忠学习室书桌最下方抽屉的后面,那是阿忠的‘秘密角落’。”  在当事人面前,她似乎在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名字。但是,日记里的“我”不是叫“忠”吗?  “最后的日子——六月十六日晚上,忠的脖子又被人勒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劲的力量勒住他的喉咙。然后……”  “然后?‘我’怎么啦?”  “忠失去知觉了。等我们发现,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但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不知为何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边喘气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心脏还在跳动,但脑子已死。”“哦?”“医生说救不过来了,无法可施了。所以……”  “所以,结局如何了?所以,怎么处置了?  “结局是:忠死了。”  母亲说道:“他被杀死了。”  忠死了,他被杀死了?  如此荒唐的故事教人怎能相信?我到此刻为止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母亲——她那精神失常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忠被杀死了。”  不理我的狐疑,母亲无表情地重复说着。  “忠被杀死了。他被凉杀死了。”  “什么!凉?”  “是的,正是凉!”  母亲突然放声说道:“凉是忠的弟弟。杀死忠的就是他的弟弟凉。一切都是凉干的坏事。可是恒彦说不是那么回事,有罪的不是凉,而是我们。”  “什么?——妈妈都在说些什么呀?妈妈究竟……”  “我们——我和恒彦,不想承认凉的存在,于是对他完全漠视。一直以来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有忠,认为忠是最优秀的。凉虽然什么也不说,但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憎恨忠,以至于动了杀机,晚上用手勒住忠的脖子。”  “……”  “显然,忠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事实上也不可能注意这种情况。因为忠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凉的弟弟存在。  “忠相信成为‘正常的大人’后,自己的身体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我们有意识地教他相信这一点的。从他懂事开始我们就如此教他,规范了忠的‘现实’。幼稚园和小学都不给他上,也不让他看电视。给他买书只挑选没有人类出现的书籍。带他去医院时,为了不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用布蒙住他的眼睛…  “我认为这样做对忠是最好的。忠是个乖孩子,性格朴直,非常热爱母亲。想不到有如此悲惨下场,唉……”  母亲突然中断说话。她轻轻地摇头,彷佛随窗外吹入的风摆动。  “不明白!”  我呻吟般地说道:“我真的不明白……”  “那你就看一看。”  母亲说罢,静静地举起右手,然后伸出食指指住放在我膝上的笔记本。  “最后一页夹着一个信封,看看信封里的东西吧。”  按照母亲的指示,我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这里确实夹着一个棕色信封。  我把笔记本放到桌子上,拿起信封。当抽出信封内摺叠着的纸张将其摊开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是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  全裸的婴儿仰天躺着。张大了嘴,脸部扭曲,正在大声哭喊。  我的视线紧紧盯住长在婴儿左下腹的异样“东西”。  “这是……”  喉咙好像被塞住似的,我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凉。”  母亲直接地说道:“忠与凉是双胞胎,但不是普通的双胞胎。”  生在婴儿侧腹的那东西——有小小的头和细细的两只手臂,分明是另一个上身。紧紧闭着双眼和嘴巴,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看起来与主体婴儿有很大差别,就好像黏附在主体婴儿上的一具干巴巴的猴子木乃伊。  “——剑突连体婴?”  “对,忠和凉就是这样的畸形双胞胎。忠不断成长,但凉不会同时长大。他始终紧闭双眼,话也不会说,身体基本不动,有无意识也不清楚。忠相信凉是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形瘤,这是孩子才有的,等成为大人后,瘤就会自动消失——这是我们教育他的结果。”  “原来如此。”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凉的两只小手已深深勒住忠的喉咙。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凉有这么强大的意志和力量。”  “可是……”  把令人作呕的照片放在桌上,我以不解的语气问母亲道:“我的身体上并没有附着剑突连体婴的弟弟。再说,我还好好活着。忠没有死。我……”  “你还是不明白。”  母亲用没有抑扬的淡然语调说道:“送到医院时,忠的脑子已坏死,而凉则如常生存。虽然忠的脑子坏死了,凉的脑子似乎没事。医生催我们立刻做出决断:是放弃抢救让两人都死去呢?还是立即做分离手术保住凉的性命?——最终我们选择做分离手术。”  “……”  “分离手术做得非常成功。更令人惊奇的是,从忠的身体分离出来的凉,突然在短时间内快速长大,两、三年后,长成与忠死时相同的体格,又经过几年,变成会说话、会思考、会行动的孩子了。”  “……”  “我们决定不把这个孩子叫凉,而是叫忠。选择这种叫法,在感觉上就好像死去的是凉而不是忠了。凉杀死了忠,我们非常憎恨凉。”  “……”  “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明白了吧。”  母亲抬起头,用失神的眼光看着失语的我,继续说:  “这就是说,你的真实身分是凉,不是忠。”  “——说谎!”  “那是真的。你不是对日记上所写的事毫无记忆吗,这是因为写日记的不是你。你的记忆是做了分离手术后几年开始懂事的时候才建立起来的。”  “谎话!”  “不是谎话,阿凉,请相信我说的话。”  “那样的话我不想听。”  “我本来就不想说给你听,才把日记和照片收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不是强调过我不能说吗?”  “谎话!”  我大力地摇头,说道:“全是胡说八道。如果我真是被分离的弟弟,我不是应该没有下半身吗?这么说来,我就没有腿了。但事实上……”  我用震耳欲聋的音量吼道:“我有正常的双腿呀!”  “你还是不明白。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清楚喔。”  母亲淡然地回应。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泛光,呆滞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锐利无比,咄咄逼人地盯视着我。  “这双腿真的是你的腿吗?”  “哦!”  我在母亲眼光的胁迫下低头看自己的双腿。  “啊!这么说来……”  是呀。我怎能忘记这个事实?  我的双腿,确实不是我的腿呀。这是利用最新技术制作的精巧的假腿,作为证据……  我突然举起右拳,用尽力气拍打自己的右膝。  不痛。  什么感觉都没有。  同样的动作拍打左膝。  还是不痛,完全没有感觉。只有神经被切断处的麻痹戚。  这不是我的腿。这是假腿。我没有腿。这不是我的腿、这不是我的腿……  我抱住头,低声呻吟着:  阿忠!  我不是忠,我是他的弟弟凉。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我用这双手扼杀了哥哥忠。我……  阿忠!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阿忠!  阿忠!  啊,那是妈妈的声音,是发狂的妈妈的声音。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母亲杀了父亲,又向我发动袭击,那时候母亲的……  ……阿忠!  不要骗我!  放开抱头的手,我拚命地摇头。  “不要骗我!”  我叫喊出声,说给自己听。  一年前母亲用菜刀刺我的腿。那时候感觉到的剧痛,那时候从腿部喷出的鲜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再次挥舞拳头朝膝盖打去。  迟钝的冲击。然后,千真万确地我有了痛感。  不对!不是假腿,这双腿的确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之所以多少有些麻痹咸下那是一年前受伤的后遗症呀。  我不是凉,还是忠。十四年前,“我”被送往医院抢救,终于保住了性命。而长在侧腹的畸形弟弟则通过外科手术被切离……  突然——  母亲毫无道理地大笑起来。  一直保持木无表情的面孔好像被割裂成两半,充血的双眼皮眼睛睁得滚圆,尖下巴上翘,张大嘴巴发出一阵“狂”笑。然后,盯视着呆若木鸡的我说道:  “你的脑袋确实很笨,看来哪怕做了三年重考生也未必考得上大学。”  她用手指拭去留在眼角的泪痕,再度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对你讲真话吧,刚才所说的全是编出来的谎言,你是忠,不是凉。凉很早就死去了。”  “那是——做分离手术的时候吧?”  “你怎么还说那种话?”  凹陷的脸颊抽搐着,母亲咯咯地笑起来。  “呐,阿忠,你看看你的腹部有动过手术的疤痕吗?”  “啊……”  我悄悄地伸手入左下腹,无言以对。  “是不是没有疤痕呀?凉死去不是十四年前,而是二十一年前。一生出来就死了。”  “出生时就死亡?”  我不知所措了,视线又转到放在桌面的那张照片上。  “可是,这张照……”  “你再仔细看清楚吧。皓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剑突连体婴照片,不是你们的照片。”  我慌忙拿起这张照片。  正如母亲所吾。刚才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仅仅从纸张质地即可判断它是印刷品上的彩页。  “忠和凉是普通的双胞胎。”  母亲用解谜的口气说道:“可惜凉一出生就死了。是忠的脐带缠绕凉的脖颈,致使凉窒息而死。明白了吗?阿忠。”  彷佛有一种沉淀在意识深处的凝固物碎片被巨大的漩涡卷上水面的感觉,我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母亲目不转睛地盯视我的眼睛,然后冷漠地宣告:  “是你杀了凉。”  母亲意犹未尽,继续说:“你是读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我和恒彦一直瞒住你,是棋彦伯父不留神说漏嘴而被你知道了。”  “啊——妈妈!”  我举起一只手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浮上的碎片闪耀着不同颜色的光,逐一而确实地填补了心灵中的记忆空白。所以不再需要母亲的解说了。  “没错,是我杀了凉。”  母亲噤口不语。她彷佛大功告成似的,空虚的眼神再次固定在空中某点,身子又如冻结般一动也不动。  记忆终于复苏了——国中一年级那年的六月初,天气比往年早入梅。就在那天晚上,在闲谈之中,我从棋彦伯父处知道了这个事实。  当时我所受到的冲击之大,是任何人想像不到的。  天啊!我一生下来就成了杀人犯!  在呱呱的落地声中,我的双手就被可诅咒的罪恶玷污了。我夺去了与我一起来到这尘世、具有相同遗传因子的双胞弟弟的性命,然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迫遥自在地活了十多年。  找诅咒负罪的“我”的存在。诅咒的冲击波令这世界出现无数的裂缝,从中注入混沌的黑暗。  以前从来不会留意的父母亲的言行动作,现在似乎都含有深刻的用意。  例如对我恶作剧和做事失败时的批评、考试拿低分时对我的斥责,又例如患感冒躺在床上时看我的眼色……  世界开始变形,缓慢而确实地改变着它的面貌。  当我从某本杂志上看到这张剑突连体婴的照片时,我已坠入变形世界的巨大裂缝之中。长在婴儿侧腹的畸形上半身——看到它的刹那间,便与我那已死的名叫凉的弟弟印象重叠起来了。  是这样吗?我在裂缝中想。  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呢?其实凉并没有死,他不就在这儿吗?在这儿——就在我的旁边,他与我共享一部分肉体,所以他活着。  周围的人们绝不认同这一点。父母亲、伯父、学校的老师和朋友,莫不如此。或许谁也没有见到,也可能偶然见到了也故意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但的的确确,凉就在这儿,他和我在一起…  不久,在变形裂缝中又产生新的裂缝。  凉确实在这儿。可是他暗暗地憎恨我,想杀死我。对我而言,由于曾经杀死了凉,为了抵偿罪孽,我宁愿被他杀死。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死。我仍爱自己污浊的身体和心灵。  我必须被杀。  但我又不想死。  在自我否定和自我眷恋之间反覆摇摆时,我那被诅咒的灵魂渐渐产生分裂。  我想,我不如成为凉吧。只有这样才可以逃避诅咒。所有的罪孽都封入忠的肉体中,将其切离、埋葬。  于是,我变成凉了;与此同时,凉却变成我了。我杀了凉。凉为了报复,也想杀死我。我和凉两个人寄居于一人躯体之中,双方都是杀人者,又都是受害者……  在多重叠合,相互干涉的界限已然消失的裂缝中,我慢慢地发狂了。  然后——  然后,我的结局如何呢?  “已经,好了吗?”  我面对如蜡像般端坐不动的母亲,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已经原谅我了吗?妈妈。”  我轻轻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把照片装入信封插入最后一页,然后按原样把笔记本放入盒子中,盖上盖子。  “我已经明白啦,妈妈。这本日记是我在拐弯抹角地写自己的事情。是吗?”  母亲什么也不回答。或许这是理所当然的。  盒子上了锁,我从椅子上站起,穿过端坐不动的母亲身边,慢慢地走向窗边。  外边依然下着雨。在铅灰色天空下,中庭的草地、树木,周围的钢筋水泥建筑群,都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  吹来的风也混着雨滴,濡湿了我的面孔。我关上窗户。就在此时,母亲再度出声。我赶紧转过头去,刹那间——  阿忠!  阿忠!  阿忠!  ……阿忠!  在突然激烈扭曲的视野中时光倒转,回溯一年时间的裂缝霍地张大了缺口。  ◇  在长廊步履蹒跚行走的他,走到交谊厅入口附近止步了:心神不定地扫视周围。  有一名护士从对面走过来。发现就是早先在走廊转角相撞的名叫森尾的年轻护士后,他把纸袋从右手换到左手。  “对不起!”他对护士说道:“对不起,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对方马上认出他是谁了。说了声:“啊!好吧。”便快步来到他身边。“怎么啦?神崎先生。”  “请你听我说,护士小姐。”  他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对方,继续说:“无论如何请听我说,可以吗?”  “你想说什么呢?”  “我——我在一年前犯了弥天大罪,我杀了我的双亲。”  护士惊讶得连连眨眼。他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那是去年六月十六日的深夜,我悄悄地潜入双亲的寝室。首先勒父亲的脖子。父亲醒来后把我推开,大声呼喊。我慌忙跑到厨房,拿来菜刀后把父亲刺死了。接着我又刺杀到处奔逃的母亲,我向母亲猛扑过去。但在相互纠缠间,刀子被母亲夺过去了。我的腿部反而被刺。阿忠!阿忠!阿忠!母亲一边发狂似地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连续用刀刺我的腿部。一刀、又一刀、再一刀……从腿部喷出的血把睡衣染得鲜红。但我趁母亲喘息的机会重新夺回菜刀,向母亲的胸口刺去。然后,母亲死了!死了!死了!犯罪的是我,不是母亲。我犯罪!犯罪!犯罪!”  连珠炮似地说完以上的话,他显得精疲力尽,突然变得垂头丧气,靠在走廊的白色墙壁上。护士冷不防听到这样的“告白”,只有呆呆地站着。  “怎么啦?”  在他们身边出现的又是和先前一样的狛江护士长。  “啊,是森尾小姐和神崎先生在这儿。”  “嗯,实情是……”年轻的护士怯生生地说明情况:“神崎先生说他杀死了父母亲。”  “是吗?”护士长淡然地点了点头,转向靠着墙壁的他,说道:  “不要紧吗?神崎先生。”  “——哦?”  他彷佛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恶梦中醒来,缓缓地摇头。  “啊!是护士长呀。”  “今天的‘探望’结束了吗?”  “嗯,已经结束了。”  “那么,该回去了吧。”  “嗯……啊,是的,应该回去了。”  他一边点头,一边把左手提着的纸袋用双手抱在胸前。袋里面放着对他来说至为重要的东西:参考书、练习题、笔盒,以及珍藏他的秘密日记的包着绿色天鹅绒的盒子。  “早点回去,还要读书呢。”  “那么,神崎先生,我们走吧。”  “是。”  今天作为日课的赎罪仪式平安无事地结束了,记忆被打入深宫,他的心灵同以前一样,又被空白的海洋所占据。  在两名护士的护送下,三一三号室的患者蹒跚地向病房走去。  我是谁——四〇九室患者  突然,声音变调了。  震耳欲聋的尖利摩擦声,然后是凄厉的冲撞声。  一瞬间,世界颠倒了、瓦解了。  冲击、震动、旋转——压迫、剧痛、惊愕、狼狈、恐怖、焦躁——爆炸!  升腾扩张的火光被割裂、飞散。但散开的火光顿时又集合起来,摇动、变色、成长,然后发出凶恶的咆哮——成为一头红黑相间的斑斓火龙……  有一对男女。  浑身披着鲜血和玻璃碎片倒卧着。从两人嘴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露出血红牙齿的火龙向他们袭来。灼热而锐利的爪毫不留情地伸向倒卧着的两人。  啊!——女人大声呼叫。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拼命爬动,逃避火龙的袭击。她一边逃,一边回头望着男人。  男人举起手臂,抬起上半身,也想爬出来。但是他的下半身已被火龙追到。  不久,男人的身体——腿、躯体、胳膊、头发,全被火龙灼热的爪和牙咬住,赤红的毒舌将男人舔了几舔,一骨碌将他吞入口中。  女人再度放声呼救。  她一边喊着男人的名字,一边赶回来。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抓住男人的双手,使劲全力地拉。  看见女人的脸容,那男人茫然若失的眼神微微发光,烧烂的嘴唇痉挛般地动了一动。显然,男人在喊女人的名字——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的名字……  斑斓火龙继续咆哮着,翻腾跳跃。  它的无形之爪终于伸到女人身上,吱吱吱的皮肤烧焦声伴随着异臭,剧烈的痛楚与灼热感渐渐退化成迟钝的麻痹感。  在熊熊燃烧的无情火焰中,男人和女人喘息着。  凄厉的野兽般的叫声划过夜空,留下长长的尾声。失调的意识渐渐沉入漆黑的无底深渊……  烈焰将一颗心烧成白灰。  根据四〇九室患者的日记  十月二十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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