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会长回应了一声。 “上回我倒县南的海边钓鱼,那里挤满了一大群钓客。仔细想想,即使小行星接近,对海里的鱼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多人就靠钓鱼来获取食物。总之,我会再去一次,等我钓到鱼就要拿来做天妇罗。”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谈论将来的计划,所以我看着侃侃而谈的大叔,感觉很羡慕,先前想吐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6 从市区回到山丘城镇的路上,我想起有关苗场先生的一则插曲。大概是电线杆上张贴的无数“寻人启事”小广告出发了我的回忆吧,每张广告都因为风吹雨淋而破碎、褪色,文字也模糊不清,但广告上的照片却让我想起三岛小姐。 三岛小姐名叫三岛爱,是一位职业摄影师,也是苗场先生的专属摄影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和苗场先生结识的,不过在我刚进拳馆时,她就已经在替他拍照了。她特地从东京开车到此地,扛着相机到拳馆,在弥漫着汗臭味的练习场中专注地替苗场先生拍照。虽然范畴不同,但她看起来也像个格斗家。三岛爱小姐当时三十五岁,已婚,不知道有没有小孩子。但她总是追逐着苗场先生的比赛在全国巡回,让人怀疑她是不是都不用管自己的家庭。 我很喜欢三岛小姐的照片。身为小学生的我,当时只能说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棒”之类的模糊感想。现在回想起来,是因为三岛小姐拍的照片敏锐的捕捉到苗场先生身上的凶暴与静默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一张照片当中们可以看到苗场先生有如鞭子般飞出的右脚、宛如以雕刻刀凿出的腿部肌肉阴影以及周遭仿佛没有半个人影办的寂静气氛。 我只和三岛小姐谈过一次话,那一天她来整理照片,刚好练习场中只有我一个人。她对还是小学生的我产生兴趣,问我拳馆学习的动机以及格斗技的魅力。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最后才问她,“你为什么没有拍过苗场先生KO时的照片呢?” “真的吗?”她显得有些惊讶,怀疑地说,“应该有吧?” “我不是指倒在地上的照片,是拳头刚好打中的瞬间。我都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照片。”我不习惯和年长的女性聊天,因此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这时三岛小姐发出轻快的小声说:“哦,原来是指这个啊。”接着她又说,“因为我会变成观众。” “变成观众?” “KO的瞬间,怎么可能会有人透过观景窗来拍照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想亲眼看比赛吧?” “这样啊。”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样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三岛小姐愉快而干脆地回答,“虽然没有用相机拍照,但我都在心中按下快门了。” “可是这样就没有照片了。” “那样只是没有办法显影罢了。”三岛小姐的口吻虽然不是在开玩笑,但我想起当时刚学到的一个词,便说:“这是狡辩。” “年轻人,这就是狡辩。”三岛小姐好像将错就错似的抬头挺胸地回答到。 这场对话过后不到一个月,三岛小姐就死了。她当时为了替杂志拍照,夜间开车前往采访地点,而在国道交叉口偏离了路中央,撞到路边的护栏。对于这场车祸,练习场内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边开车边打瞌睡,有人说她是为了闪躲闯红灯的老妇人,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发觉忘记带器材而慌慌张张地做U字转弯。然而,没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三岛小姐死后,苗场先生并没有任何变化。他仍旧像平常一样沉默寡言,每天都禁欲般地持续练习。听说他连三岛小姐的葬礼都没参加。 过了半年左右,有一位摄影师像苗场先生毛遂自荐,想要当他的专属摄影师。我后来才听说,苗场先生当场拒绝了这位摄影师:“不,很抱歉。” “可是我听说你现在没有专属摄影师。”这名摄影师不知是非常大牌的老手还是备受瞩目的新星,总之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因此显得有些狼狈。苗场先生听对方这么说,便很有礼貌的鞠躬:“不,我已经有一位专属摄影师了。” “咦?可是……”那位摄影师慌慌张张地还想继续争辩,但苗场先生又重复一次:“所以不用了。”他说完深深鞠躬,说:“我一直都有专属摄影师,很抱歉。” 苗场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告诉我这段插曲的学长脸上露出钦佩的表情。不可思议的是,苗场先生的外表让人联想到强硬坚固的钢铁,个性沉稳带着冰冷金属色调的感觉,但每次想起有关苗场先生的事情,却会让我感觉仿佛被柔软的羊毛包裹般温暖。 7 天色已经变暗。街灯有一半没有亮,走在路上感觉有些提心吊胆。不过当我想起变得极度神经质、成天窝在房间的父亲以及精疲力竭、有如罹患失眠症亡魂般的母亲,就觉得回家面对两人的不安,似乎也和走在街上的恐惧差不了多少。 我走上斜坡。四周还真是安静,没有争执声,也听不到汽车引擎的声音。上个月在我们那栋公寓发生了围城事件,还出动了警察,造成不小的骚动。无法忍受恐惧或是和兴暴躁的人,已经从这世上减少了许多。 大约十分钟后,我才听到声音。当时我正沿着山丘城镇弯曲的道路前进,避开弃置在路旁的车子,这时突然听到从右手边传来拉扯的声音。一开始听起来像是两个男人在争执,当我站住脚步仔细一看,才发现似乎是其中一名男子在乞求另一方。两人所在之处旁边又一辆掉在水沟里已经报废了的休旅车。 “板恒!”我忍不住开口喊,两人都停止动作转头看我。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卑屈乞求的一方竟然是板恒。他仍旧和小学时一样,身材高大,肩膀很宽,外表像一名橄榄球员。然而他现在却拱着巨大的身体,向面前的男子哀求。 “干什么?”板恒哀求的那个男人眯着眼睛看我。他长得很瘦,下巴尖尖的,带着一副大眼睛。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却记得这个长相,连忙在记忆中搜索,终于想起他是小学时被板恒欺负的那个男生,当时小他们一届的我目睹板恒拳打脚踢、施加暴力的对象正是他。我摇摇头,对眼前与当时完全相反的局面感到无法理解。原本欺负人的板恒现在却向自己欺负的对象求饶。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吗?”戴眼镜的男人用下巴向我示意。他的口吻虽然没有霸气,却显得高高在上。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板恒以前常常欺负我。不过我是大人了,不会在意以前的事情。”他用讽刺的口吻说。 “喂,拜托,我都已经在道歉了,原谅我把。”板恒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只顾低头道歉。他的牙齿仍旧长得歪七扭八。 “怎么了?” “你没有听说方舟的事情吗?”戴着眼镜的男子没有改变表情——不,他稍微扬起嘴角,似乎显得有些得意。 “方舟?”我迟疑片刻,才想起附近母亲说的话。“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听说有个像避难所的地方,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进去。”母亲曾以软弱而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么说,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刚睡醒在说梦话。“谁会被选上呢。”我陪你她说梦话,她一脸茫然地回答:“听说是要抽签决定。” “电影里虽然常有这样的情节,不过现实中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陨石撞上地球也是电影里常见的情节不是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母亲无力地叹一口气,望向父亲紧闭的房间门口。 “我老爸是负责抽签决定方舟人选的工作人员。”眼镜男噘着嘴巴,挺起胸膛说道。 “真的吗?” “你怀疑我?没关系,不信的家伙就去送死吧。” “我相信!”板恒的模样令人感到怜悯。他拉扯对方的衣袖说:“拜托,让我抽中吧。” 眼镜男甩开板恒,说:“拜托我也没用,这是靠抽签决定的。” “喂,拜托了,我听说表面上虽然是抽签,其实可以暗中操控结果,对不对?一切都由你老爸做主不是吗?” “别乱说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拜托了,至少让我跟我妹抽中签吧。” 我看着两人的对话,心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小行星接近地球的消息传出之后,发生过好几次像这样的骚动,方舟和避难所的传闻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可是,即使真有类似的措施,大概也没办法照顾到远在仙台的居民,更不可能让一般平民担负抽签的重责大任。如果我是掌权者,一定会独断的挑选优秀的人才,暗中送进避难所里。当然,因为没有判断优秀与否的标准,所以即便会进行一些随意的、碍于情面的审查,但肯定不会采用抽签这样大张旗鼓的方式。 根据我的猜测,这个眼镜男和他父亲,甚至板恒,都只是想要借避难所的话题来麻痹自己罢了。他们相信传闻,将道听途说的谣言作为心灵的寄托,有关避难所的传言本来便说精神上的避难所。一定是这样没错。 “怎样?你如果对方舟有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看。”眼镜男故意转向我说。“怎么可以这样?是我在拜托你啊。” “不。”我摇摇头,“我不需要。”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嘛?” “我不需要。”我说完这句话便迅速离开原地。我心中涌起不快、悲伤和恐惧等种种情绪,脑中浮现出人们为了拯救自己而争先恐后想要挤进方舟的情景。我感到害怕。再过三年,小行星就要撞上地球了。现在世局虽然逐渐恢复稳定,但是当“末日”逼近时,一定又会发生骚动。目前我对然仍旧能够保持平静的态度,但届时或许也会开始盲目地追求救赎、轻信没有根据的谣言,或许也会慌张地高喊“救命,我不想死”。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我逐渐加快脚步,想到自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觉得想哭,接着一阵响呕吐的感觉袭来,迫使我弯下腰。我连忙在脑中描绘苗场先生的背影,想起他握紧双拳、有如钢铁般美丽的站姿。他屹立不摇的坚强态度,让我稍微感觉轻松一些。8我回到山丘城镇,上了公寓的六楼,心情仍旧相当沉重。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潮湿的气味。我们住的这件楼房位在整栋公寓中日照较少的区城,一年到头湿气都很重。当然,这和小行星带来的异常气象毫无关系。我脱下鞋子,进入客厅。直到前一阵子,大门内侧还摆了木材当作门闩,避免暴徒闯入,最近却很少这么做了。这可说是警戒心松懈的结果,也可说是局势逐渐恢复安定的证据。“我回来了。”我说。“你回来啦。”在厨房面对锅子的母亲以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答腔。“我今天听乌龙面店的老头说,只要到海边就可以钓鱼了。虽然竞争率可能很高,不过我下次还是去试试看吧。”我的语气有些勉强地故作开朗,但她只是回了一声:“哦,这样啊。”“嗯,就是这样。”我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回答。晚餐虽然称不上豪华,不过母亲煮的白萝卜和芋头都很好吃,软到筷子可以轻易插下去的程度,甜味和辣椒的比例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我虽然才刚吃过乌龙面,却觉得自己可以再吃上好几碗饭。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餐桌前默默用餐,父亲仍旧如往常一般窝在房间里。母亲通常都在我们两人吃完饭之后将饭菜送到父亲的房间里。父亲偶尔会走出房间晃到餐桌前,但最后还是端着碗盘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对话也没有表情,只是单调地用餐,这让我感觉相当难受,脑海中不禁浮现“干燥无味”这个词。今天并不算是特别不愉快的日子,和最近的生活相较也没有太大的差别。然而我此刻却感到格外地焦躁,原本早已戒掉的抖脚习惯有复发。母亲看了一眼我晃动的右脚,但立刻将毫不关心的视线移开。我感到焦躁不安,嘴巴里感觉有股酸味。是因为我刚刚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三岛小姐?是因为我又重新想起关于死亡的事情?还是因为看到板恒?看到他在面临世界末日之际失去自尊的态度,是不是让我担心自己也会变得跟他一样?这种情绪大概就像是自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蓄积在我体内,终于满溢出来。导火线则是落下来的芋头。当我夹起那块芋头的时候,它从我的筷子之间滑下,碰到我的胸口。当我缩起下巴时,它已经滚到地上。我拉开椅子,弯下腰想要捡起芋头。在这个姿势下,我突然脱口而出:“我受够了!”我站起身,重重地将筷子摔在桌上,餐具都跳了起来。母亲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仍旧没有太大的反应。我转身走出客厅,大步在走廊上前进,接着来到父亲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出来!”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粗暴的口气对父亲说话。“不要躲了,出来!”房间里没有回应,我继续敲门。“出来!不要躲了,快出来!”当我终于放弃而回到客厅时,突然察觉到父亲站在我身后,连忙转身。父亲双眼充血、头发斑白,整个人似乎又瘦了一圈。他嘴巴周围的胡子上沾了不知是污垢还是食物残渣,看起来很脏。“喂,你竟然用这种语气对父亲说话?”父亲瞪大眼睛高声质问。他说话是口水都喷出来了。腐臭味刺入我的鼻腔。“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原来你还敢走出房间嘛!”我从正面盯着瘦小的父亲。“你这是什么口气!”“关在房间里可以改变什么?难道陨石会消失吗?别逃避了。”“你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父亲吼出的句子听起来就像是典型的陈腔滥调。母亲仍旧,坐在餐桌前,看着我们两人。她并没有要来拦阻的意思,只是全身散发出倦怠的气息。“只剩下三年了。”我比出三根指头。“反正再怎么样都只剩三年,难道你不想安详地过日子吗?”“世界都要毁灭了,怎么可能过安详的日子?”“我说的不是世界,是我们这个家。即使无法改变世界。我们还是可以在家里过着安详的生活,不是吗?身为父亲,难道你不会想想办法吗?”“你什么都不懂,还敢口出狂言!” 父亲握紧拳头,挥舞着手臂。我弯起手肘采取防御的姿势,以前臂外侧挡住父亲的拳头。这一拳相当轻,一点都不痛,甚至听不到打击声。我沉着脸,继续以手臂防御。我想起五年前父亲西装笔挺、头发梳理整齐、提着在国外出差时购买的高级公事包准备去上班的样子。那个男人到底跑去哪里了,老爸?眼前这个近乎发狂地对我发动攻击的男人,真的和他是同一人物吗?把原来那个男人还给我,老爸!我心中感到很不甘。“住手吧!”母亲终于站起来,但我无法判断她是在对我还是对父亲说话。父亲喘着气,停止动作。我以为他的攻击已经结束,但他立刻又发出野兽般的怪声,抓起闹钟朝我打过来。我反射性地将身体往旁边闪开,接着将重心放在左脚,抬起右脚瞄准父亲的小腿踢过去。我踢中父亲左脚的小腿,脚背感到一阵冲击。在此同时,父亲发出惨痛的叫声,身体开始倾斜。我还来不及思考,又迅速使出高踢。这是练习时重复过无数次的连续动作。我“哼”地吐出一口气,扭转身体,右脚朝着父亲的脸踢去。然而就在这瞬间,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苗场先生的话。“喂,我能原谅这样的我吗?” 我的脚停在半空中,只差一点就要踢中父亲的脸。 9 我冲出家门,母亲在我身后叫唤我。不,我只是依稀听到她的声音,所以也不确定她是在叫住我还是咒骂我。照我的期望,她应该是在对我说“这么晚了,外面很危险,不要出去”。 我没有回头,往电梯直奔。 走夜路的恐惧感和无从发泄的怒气和焦躁驱使着我不停奔跑。我感觉呼吸急促,脚也很酸。我途中停了一次,在路中央呕吐,但随即又继续跑。 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回到拳馆的练习场了。我喘着气,用袖子擦擦嘴巴,站在路口处前方。熄灯的建筑看起来仿佛已经入睡。我伸手想要推开门进入练习场内,但门却锁上了。我只好绕道建筑物后方。 后门平常是紧闭的,但我从以前就常听说有练习生晚上从后门潜入。会长很讨厌别人做事偷偷摸摸的,只要发现有人从后门进入就会痛骂一顿,但他现在应该不至于把我赶走吧? 这是我第一次走后门。我一一搬开门前堆置的旧冰箱和健身器材。门板已经发霉并弯曲,感觉好像用力一拉门把就会掉下来,不过我还是顺利地打开门。 我拎着鞋子走进去,到大门旁边,把鞋子放入鞋柜,像平常一样对着练习场鞠躬说:“请多多指教。”接着打开灯,看到镜子中出现自己的倒影,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好可怕的脸。 我的双眼充血,青春痘变得红肿,头发乱七八糟,更糟糕的是,整个人看起来相当阴郁。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充满阴郁与憎恨的脸孔。我不知道自己在憎恨什么,只知道自己在憎恨某个对象。 做完伸展操之后,我开始跳绳。我拼命地跳绳,想要忘记父亲打过来的拳头和自己踢出去的脚,但是焦躁却无法平息。我连忙开始打沙包,停住呼吸连续出拳。拳头打出去的声音、沙包晃动的摩擦声和皮肤上的汗水,的确让我感觉舒服一些。但只要一停下来,脑中又会涌现赤黑色的思绪。就像从割伤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即使擦干净了,过一阵子又会涌出鲜血。不管再怎么擦,血都会固执地再次溢出。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我终于在地上躺成大字形。这是我第一次像这样躺在地上。我看着天花板,积满灰尘的管线彼此重叠,也看得到换气风扇。身体配合着我的呼吸上下起伏。 苗场先生为什么能够那么冷静? 过了片刻,我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疑问。 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他却和五年前一样,以超然的态度投入练习。明明没有比赛,却依旧和会长共同拟定对策,认真地进行准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有些失礼,但我不禁怀疑苗场先生是不是笨蛋。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真的很失礼。 我走进练习场后方的更衣室,这里弥漫着尘埃与汗水交织成的独特气味。五年前拳馆有很多仰慕苗场先生之名而来的练习生,更衣室里也挤满了人,置物柜根本不够这么多人使用,拥挤的情况甚至比澡堂的更衣间还严重。更衣室内摆了不少柜子,大家便把书包和衣服丢到篮子里,找空位放上去。现在这里虽然空荡荡的,但还是可以看到练习生留下来的外套和拳套、毛巾等用品。 进入更衣室之后,我很自然地走到左手边的柜子前,那里是和我很要好的那位学长放置私人用品的地方。我现在才发现那里放了一个皱巴巴的纸袋,纸袋已经又脏又破,看起来就像没人要的垃圾,因此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窥视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然而,此刻我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好奇,便拿起纸袋将袋口朝下,袋子里的纸张纷纷掉落在地上。 看到地上的纸张,我感到有些惊讶,却又觉得可以理解——这些全都是有关苗场先生的采访报道,大概是学长从报章杂志中找来的。我连忙蹲下来收拾这些剪报。 照片中的苗场先生,每一张看起来眼神都相当锐利。他的表情不是在演戏,双眼中透露的是内心的信念。我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叠好,想把它们重新放回纸袋里,这时我注意到其中一张剪报。 那是苗场先生和某个电影明星的对谈。这位明星以饶舌著称,和沉默寡言的苗场先生正好形成对比,两人的对话不太能够搭上线,读起来就像是对白巧妙的喜剧般有趣。我蹲在地上读完全篇对谈。 “苗场,如果有人跟你说你明天就要死了,你会怎么办?那位明星突如其来地问道。 “没什么改变。”苗场先生的回答很简短。 “没什么改变?你打算做什么?” “我会的就只有下段踢和左勾拳而已。” “那是指练习吧?难不成你明天就要死了,还要做这种事情吗?”明星似乎觉得很可笑。 “如果明天就要死了,难道你会因此改变现在的生活吗?”从字面上虽然看不出说话的语气,但苗场先生的说话方式相比是很谨慎。“那么,你现在的生活到底是打算活到几岁的生活方式?” 我闭上眼睛,花一些时间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原本冲动而激昂的情绪逐渐缓和。苗场先生在对谈的最后说了一句:“我只能继续做我所能做的事情。”我在心中反刍这句话,并点了点头。 从学长纸袋中掉出来的除了剪报之外还有照片。这是一张大尺寸的黑白照片,从光线和气氛可以看出是三岛小姐的作品。 照片中的苗场先生正在慢跑。他在深夜的公园里一个人默默地慢跑,构图虽然平淡无奇,却完美地捕捉了周围静寂的气氛以及苗场先生身上散发出如蒸汽般的热度。我心里觉得好帅,也再想起“继续做我所能做的事情”这句话。苗场先生沉默寡言、不善取巧,只是埋头做他所能做的事情。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他跑步的身影似乎在这么问。 我不知不觉地留下眼泪,抱着照片缓缓躺在地上,就这样睡着了。 10 当我醒来时,听到外头传来声音。或者相反的,我是听到了声音才醒来。 总之,当钟声响起时我也起来了。 被我拿来当枕头的是别人留下来的鞋子。我发觉之后不禁觉得好脏,把鞋子丢到一边。照片和剪报都不见了,我站起来,看到纸袋仍旧好端端地放在架子上。昨天检视纸袋内容的记忆也许只是一场梦,但我已经无心再去确认纸袋的内容。 我走出更衣室,看到苗场先生已经在擂台旁边开始跳绳。我看看时钟,时间是下午两点多。我为自己的贪睡感到羞愧,却也觉得此刻脑袋清爽多了。虽然不能称得上是百分之百的清醒,不过原先痛苦和沉重的感受已经消失,我可以很冷静地想起父亲和母亲的脸孔。接着我也唐突地想到,自己是否应该原谅失去活力的双亲?但我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我只能做我该做的事情。 钟声想起,苗场先生停止跳绳。坐在入口旁的会长缓缓站起,开始活动筋骨。 “早安。”我走过去打招呼,会长只回了一声“哦”,没有提起我昨晚擅自闯入练习场睡觉的事情。 会长双手带上拳套,看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动作。 钟声响起,我开始跳绳。 啪,我听到背后传来东西打在皮革上的激烈声响。啪、啪,苗场先生正以会长的拳套为标的进行练习。这个声音听起来令人感觉相当舒畅。 下一个钟声响了,我转向镜子举起拳头,摆出对战架势。 “喂,你要不要和苗场比比看?”这时会长在我背后说。 我惊讶地转头。“什么?” 苗场先生手叉在腰上,以锐利的目光交互审视着会长和我。 “来一场练习比赛吧。”会长愉快地用挑衅的口吻说话。 “啊?” “我很强。” 苗场先生盯着我,张开嘴巴说出这句话,紧绷的肌肉也随着呼吸牵动。虽然沉静,却相当具有威严。他的体格明明跟我相似,但看起来却庞大许多。 “我也不会输。” 我吞了一口口水,如此回答他。这是我第一次和苗场先生对话。 “不可能的。”苗场先生简短地说。不过,总有一天……我小声地念诵。 天体的yool 录入:大风车 【致emma】 1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二宫的脸。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没有跟他见过面了,因此我看到的自然是他大学时代——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他的肌肤有光泽且白皙,看起来既像幼童也像中年人。我常常指责他,就是因为他总摆出一张臭脸,才会被大家敬而远之。他听了便摸摸眼镜反驳:“矢部,你老是直言不讳地说出别人在意的事情,才会被人讨厌吧?”“我是因为看你一个人吃饭很可怜,才特地来陪你的。”我这样回他,但他从不在意。 “一开始会发生洪水?”我在大学校园内的餐厅问他。听说学校餐厅在大约十年前就经过改装,但此刻浮现在我眼前的自然还是早先的餐厅。 “不对,是震波。”二宫伸指推了推眼镜挂在鼻梁上的部位。“你应该看过核武器实验之类的影片吧?就是叫冲击波的那种东西,它会先破坏周围一带的环境。巨大的物体如果以高速冲撞就会产生极大的能量。那一定会是超乎想像的大地震,整个地面都会摇动。” 虽然我也是理学院的,但天文学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是异世界。 “直径大约是多少?” “直径十公里的小行星。秒速的话,大概是二十公里吧。 直径十公里,秒速二十公里——即使听到具体的数字,感觉还是难以想像。如果真有那么巨大的岩石掉下来,的确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但应该不至于导致整个世界毁灭吧?“砰”地掉下来之后,那一带当然会被压扁,不过在我的想法里,影响范围应该就只局限于坠落地点才对。 “震波之后才是洪水。地表有一大半都是海水,所以小行星十之八九会掉到海里。这样一来就会造成海啸。” “掉下来的小行星会变得怎样?” “小行星会撞得粉碎,这些碎片又会反弹回空中,然后像散弹枪的子弹一样打下来,或是飘浮在空气中遮住阳光。” “这就是因为陨石撞击造成的核子冬天吧?”这点常识我也知道。 “没错。气温下降,植物死光了,动物也会受到影响。” “也就是说,恐龙就是这样灭绝的。” 对了,我那时是在问二宫关于恐龙的事情。 “不过这个理论有证据支持吗?每次听科学家谈论小行星撞上地球,感觉好像是在骗人。” “一九七八年,在墨西哥的犹加敦半岛发现了直径一百八十公里、深度九百米的陨石坑。” “那还真大。”几乎等于从仙台到福岛县南端的距离。 “在那周围检测到许多铱元素,地层也有洪水的痕迹。” “铱元素是什么东西?” “那是陨石中常见的物质。也就是说,在六千五百万年前造成恐龙灭绝的小行星很有可能是掉在那里。虽然这只是间接证据。” “原来是间接证据。”我还是不太能够想像那种状况,半信半疑地回应之后,又问了有些模式化的问题:“我们会不会也碰到同样的状况?小行星还有可能再度掉下来吧?” “大概一亿年才会碰到一次。” “这么久,小行星这种东西很少吗?” “有几万颗,可是这些小行星的轨道目前几乎都已经确定了,今后几千年之内不太可能会接近地球。” 那也挺无聊的,我有些不负责任地想。接着我想起当时刚读过的新闻,锲而不舍地继续问:“我上次看到一篇新闻报道说,这三十年之内小行星冲撞地球的几率是三百分之一。” “那种报道啊!”二宫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这时,他的脸突然往旁边倾斜,轮廓也逐渐崩解,让我不禁吃了一惊。二宫的影像变得有如摇晃的积水般。我摇了摇头。这果然不是现实,而是从脑海中涌现的记忆。与此同时,我坠落了,感觉内脏仿佛飘了起来,然后身体摇晃了一下,耳朵听到沉重的声响。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觉自己四脚朝天地跌坐在地上。 过了一阵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公寓的客厅里。作为踏板的椅子倒在一旁,挂在天花板上的绳索已经断裂,在我的头顶上方摇晃。原本勾在绳索上的脖子感觉到阵阵疼痛。 2 我站了起来,想要再次绑上绳索。这时,我突然想起数年前自己常对公司员工说的话:“机会已经够少了,怎么可以白白错失?你们拼死拼活也得把机会逮住!” 我忘记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这句话的,大概是在斥责业务员的时候吧。我们是一家小公司,必须多少采取强硬一点的态度才行,我总是这样怒声告诉员工。 “你如果老是发脾气,员工迟早会跑光。”我听到五年前过世的妻子用开朗的声音说道。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坐在餐桌前面、单肘撑在桌上、眼角挤出皱纹的模样。 “不管我发不发脾气,那些人知道小行星要掉下来,还不是全都跑光了!”我内心这样回答,千鹤的身影便消失了。 眼镜掉在我的脚边,那是一副老花眼镜。我虽然已经超过四十岁,但还不到戴老花眼镜的年纪。那副眼镜是过世多年的父亲遗留下来的,原本放在柜子里,大概是因为我刚刚摔在地上造成的冲击让它掉出来了吧。 电话响了,令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光是电话还能接通这一点就让我感到惊讶。之前我即使将电话的听筒紧贴在耳朵上,也只能听到通话中的通信音一再重复。对了,五年前妻子过世的时候,甚至连这样的铃声都听不到。大概是后来才恢复通信的吧。 “请问是矢部先生家吗?”打电话来的是一名男子。我好久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了。五年前,当世界只剩八年的消息公布之后,耳中听到的尽是逃亡者的惨叫声或咒骂声、哭声或争执声,再不然就是自己的呜咽声,因此听到对方悠闲的说话方式让我感觉颇为新鲜。我以正坐的姿势面对电话机,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对方继续说:“你是矢部吧?” “啊?” “太好了。我翻出同学会的名册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原本还担心没办法接通。” 从这种温吞的说话方式很难判断对方的态度,不过接下来听到他用亲昵的口吻说“矢部,我好像发现了”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 “你是二宫?” “对呀,你猜对了。我跟你说,我好像发现新的小行星了。” “你还活着?” “你这种说法还真是过分。”二宫虽然这么回答,但我的问话并不是在开玩笑。在这样的时局之下,能够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决定在重新尝试自杀之前先去见二宫。 3 二宫住在仙台市西郊,从我的住处搭乘电车只有几站的距离,不过我是开车过去的。在不久之前,还很难想像能够像现在这样安全地在路上开车。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理由,但治安很明显地已经好转。 我前往的区域虽然也是住宅区,但房子并不多。 二宫在国道路旁早已关闭的加油站空地等我。我让他坐在前座,照着他的指示左弯右拐地前往他的住处。暌违二十年的重逢并没有太戏剧化的场面。 “今天真是一连串的惊奇。”我对坐在旁边的二宫说。 “是吗?” “首先,我没想到车子竟然还能跑。我一直把它放在停车场,车子的引擎盖都凹下去了,可是我刚刚一转动钥匙,引擎便发动了。我也很讶异汽油没有被人抽走,更惊讶的是我还记得怎么开车。我已经五年没开车了,原来这种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驾驶汽车属于程序性记忆的一种。”二宫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真令人怀念。”我笑着说。 “什么东西令人怀念?” “你的说话方式。”二宫总是用这种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显露自己的知识,引来周遭的反感。我的朋友就常向我抱怨二宫的说话方式好像很瞧不起人。 “是吗?”二宫臭着一张脸说,“你五年前最后一次开车,是在世界末日开始的时候吗?” “嗯,没错。”我点点头,“我想要载着千鹤逃到安全的地方。” “哪里是安全的地方?”他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对了,千鹤还好吗?” 我不想回答他第二个问题,只说:“当时我开车离开公寓之后,就陷入严重的交通堵塞,到最后不论是向前或向后都动弹不得,整整花了两天才好不容易回到原来的公寓。那些人不知道都打算去哪里。” “还有其他让你惊讶的事情吗?” “还有就是。”我边转动方向盘边瞥了二宫一眼,“还有就是你一点都没变。看起来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矢部,你倒是苍老了很多。” 我感觉仿佛被人突然戳了一下肚子,不禁苦笑。“都过去二十年了,像你这样完全没变才比较奇怪吧?” “你的眉头都刻了皱纹,黑眼圈也好严重,矢部,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你的眼神简直就像杀人凶手一样。” “你见过杀人凶手吗?”我本来想这么问,但还是住口了。即使见过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你的说话方式还是让人很火大。” “我只会这样说话。”他道歉的声音听起来像提款机在说“很抱歉,请重新操作”一般,语调中毫无情感起伏。这点也和以前完全一样。 我照着二宫的指示,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这一带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视野相当良好。虽然转动方向盘没有问题,但踩油门和刹车的力道却比较难以拿捏,有好几次都往前猛冲。 “这一带的人口也减少了许多吧?”我看了看四周问道。这个住宅区的房子多半是独栋建筑,屋子与屋子之间隔得很开。这些屋子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窗户玻璃仍旧是破的,还有些屋子的停车场屋顶都坍塌了。 “应该吧。我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所以也不太清楚。” “你跟以前一样,对星星比对人类更感兴趣。” “没错。” “真是个天文宅男。”我这样批评,二宫也只是笑笑。这时我才发觉,我在二十年前大概也说过同样的话。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一定没错。 4 二宫家非常安静,虽然开了暖气,但仍旧给人寒冷的印象,大概是受到了室内寂寥气氛的影响。 他带我到和室,当我将脚放入暖桌底下时,看到房间一角的柜子里放着一对老夫妇的照片,那想必是二宫的双亲吧。我也立刻理解,他的双亲应该已经不在了。这个“不在”就和我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是同样的意思。 “就是这个。”二宫从后方的房间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同时他也递了杯子过来,里头装的是绿茶,散发着令人愉悦的苦涩香气。“这是我前天拍的。” 照片拍的是在夜空中发光的星星,大约A4纸张大小,黑色的背景上有好几个白点。 “你要我称赞拍得很漂亮吗?” “不是的,你看这里。”二宫臭着脸,指着照片中心的白点。那里并列着两颗星星。 “这是什么?” “你该不会已经忘记了吧?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不是教过你如何辨别小行星吗?在我们去过天文台之后。” “你教过我?”我完全不记得了。 “你果然没有好好听进去,亏我还解释得那么详细!那是在学校餐厅,我还教你怎么自制望远镜,不过你一定也忘记了。当时你还装出一副很佩服的样子呢。” 我相信也许真有这么一回事,但却不想刻意去回想起它。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我常主动找没朋友的二宫说话,但其中的动机有一半是因为很闲,另一半是出自同情,因此就不记得谈话的内容了。 “二宫大概也没有特别想要交朋友吧?”当时千鹤曾经这么说,“像你这样以施舍的心态去当他朋友,感觉很瞧不起人,有点惹人厌。” “不过啊,看到二宫的确会让我觉得自己属于胜利组。我至少比他还厉害一些。” “胜利组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没良心,感觉蛮讨厌的。”我记得千鹤好像这样指责过我。 “真拿你没办法。”二宫喃喃抱怨道,开始拿着照片说明。照他的说法,这张照片是间隔一定的时间拍了两次的结果,上面的星星的确也都呈现双重影像。“画面上有纵向移动的痕迹。”我发觉到这一点。每一颗星星看起来都有纵向的双重影像。 “没错。第二次曝光的时候,我把望远镜稍微往纵向移动。”他说完又滔滔不绝地说明这样比较容易找出移动的天体,但我听不太懂。二宫只要谈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就会变得特别健谈,这点也和以前一样。 “你看这里,只有这颗星星同时也往横向移动了。” 我凑近照片看他所指的位置。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其他星星的双重影像都是往纵向移动,只有这颗白点是往斜向移动。“也就是说,这是一颗正在移动的星星。它是一颗小行星。”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矢部,你真是迟钝。” 学生时代暗地里被人嘲笑为迟钝的明明就是他,我可不希望被他批评——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凑近照片问:“可是,即使这颗移动的星星是小行星,你怎么知道它是一颗新发现的星星?” “凭直觉。”二宫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是什么歪理?” “其实多半都很容易判别。因为在天空的这个位置,以前并没有这么明亮的小行星。” “这样就能获得承认是新发现的小行星吗?” “当然不行。我会把这里的坐标和大致的亮度、大小记录下来,联系史密森尼,确认是不是已经被人发现过的小行星。”“史密森尼是什么东西?”我开口问了之后,依稀记起好像有一座天文台叫这个名字。“那里还在继续营运吗?” “营运?什么意思?” “我是指那些天文台,还有整个天文学界。小行星要掉下来了,首先会被追究责任的应该就是那些机构吧?”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仔细想想,就觉得只有这个答案了。当全世界都处于小行星冲撞的恐惧阴影中,世人最需要也最憎恨的应该就是天文学这个领域。“再过三年小行星就要撞上地球,大家一定会抱怨天文学家为什么没有更早发现这项事实。我当初也是听你说小行星不会掉下来才安心的。对了,说到这一点……”我想到一个小时之前在家上吊之际恢复的记忆,“以前报纸上不是登过一篇报道,说是在这三十年之内有三百分之一的概率会有小行星撞上地球吗?那时候你不是说不可能撞上来吗?” “嗯,我的确说过。” “三年后要撞上地球的不就是当时提到的那颗小行星吗?” “不是,完全不一样。”二宫俨然一副专家的样子,回答方式相当稳重,“基本上,我当时也跟你说明过,三百分之一的概率这种说法到底要表示什么意思?什么东西是三百分之一?没有人了解这项概率背后的含意。这种数字根本没有意义。” “应该是说,如果有三百颗小行星,其中就有一颗会撞上来吧?” “矢部,你是认真的吗?有三百颗小行星就会有一颗撞上来?这是什么意思?” “新闻不是也这样报道的吗?” “新闻报道的内容如果都能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二宫的声音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接着又抱怨,“我当时不是也跟你解释过了吗?”我听到他这么说,仿佛又飞越时空来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餐厅。我坐在二宫对面,桌上的廉价餐盘上盛着鲑鱼和味增汤。对了,当时他的确也跟我解释过这一点。 “那种关于小行星冲撞地球的新闻,”他的声音拉得很高,我无从判断这是超过四十岁的现在的二宫,还是学生时代的他,只听到他接着说,“那只不过是在煽动而已。” “煽动?煽动谁?” “每个人。科学家都想要获得研究经费不是吗?不论是谁都希望替自己的研究争取补助。你知道什么样的研究容易筹到经费吗?” “应该是有意义的研究吧?” “矢部,你是认真的吗?” “嗯。” “有意义的研究通常都不太起眼也很无聊。” “是吗?” “经费这种东西通常都会集中在有趣或看似有用的研究上,而不是给有意义的研究。” “‘看似有用’和‘有意义’不正是同一个意思吗?” “矢部,你是认真的吗?”他又重复这句话,“完全不一样。有用和看似有用是不同的东西,就像伟人和看似伟大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只要看似有用就行了,科学家才会动不动就煽动人们的危机意识。只要提出地球可能灭亡的理论,大家就会希望他们尽量研究。所以每到申请经费的时期,就会看到像是小行星冲撞地球之类的新闻,屡试不爽。三百分之一这种莫名其妙的数据也是想要拿来吓唬人以便获得补助。” “这样啊。” “就像军队或谍报机关动不动就喜欢高喊危险一样。这些机构都是借由煽动危机意识来得到经费补助的。” “可是,三年后小行星的确会撞上来,不是吗?”现实中的我继续诘问现实中的二宫。“五年前骚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安慰过紧张不安的千鹤说:‘别担心,二宫说过小行星绝对不会掉下来。’也很肯定地对自己公司的员工说:‘小行星绝对不会冲撞地球。’真是的,害我像个白痴一样。到头来它还不是照样撞上来!” “对了,千鹤还好吗?” “喂,告诉我,二宫天文博士,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小行星不会冲撞地球吧?” “我现在是半信半疑。”二宫歪着头说,“不过,我相信的确有一颗小行星正在逐渐接近地球。” “你以前不是说过,大部分小行星的轨道都已经确定了吗?还说没有一颗会撞上地球。”我越说越觉得自己被二宫欺骗了,情不自禁地抬高音调。 “可能是轨道改变,或是计算轨道的公式本身有问题。” “喂,你是说真的吗?” “我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不过科学家的确有可能太过相信电脑计算的轨道。过分依赖资料和计算的结果,就是轻视了观测的重要性。在观测几次之后,接下来的轨道就交给计算机来决定,所以才会延迟发现现实中的轨道变化——这种情况倒是有可能发生。不过我还是觉得,小行星冲撞这种事是没有办法在八年前就断定的。小行星的移动会因为很小的因素而改变,没有人能断言数年后的情况。” “可是,五年前发表的结果却是事实。” “我是这样想的,”二宫摸摸眼镜的镜框,“小行星冲撞地球这个新闻,一开始只是媒体过于莽撞夸大的报道。虽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失误,总之就是有人在煽动世人,而不知道为什么受到煽动的世界都把这个消息当真了。” “当真了又怎么样?” “因为大家都当真了,这个传闻才会变成事实。” “别傻了。”我嘲笑他的说法,“小行星的轨道怎么可能因为人们的想法而改变?我真想问你,二宫,你是认真的吗?” “我只能这么想。” 二宫没有继续发表意见,只是看着自家的庭院。我也跟着将视线移到户外,但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接着我才想到,或许庭院中曾发生过某个事件。 二宫仍旧臭着一张脸说:“你看,那里有两台望远镜。” “嗯。”院子的栅栏附近设置着两台大型的天文望远镜,二宫大概就是通过这两台望远镜发现新的小行星的吧。 “比较大的那台口径是二十六厘米,比较小的是口径十五厘米的反射式望远镜。”他以惯常的口吻说完之后,又说,“大概是四年前吧,我爸妈在看望远镜的时候,突然被人拿球棒打死了。” “为什么?” 这种事情是没有理由的,二宫用冷淡的眼神回答。没错,我差点也这么回答。“或许是因为小行星要冲撞地球了,还有人悠闲地在看星星,让那个人感觉很不爽吧?”他喃喃地说,“总之,他们两人的人生就在一瞬间结束了。” “杀人的凶手死了吗?”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以眼还眼,既然被人杀了,就应该反过来杀死对方。虽然有些偏激,却是我老实的想法。 “不知道。我呆呆站在那里,凶手便跑掉了。后来我把他们埋在院子里。” 大门的门铃响了,我们两个面面相觑。 “末日的访客?”二宫歪着头说了声“请等一下”,走向玄关。途中他似乎想起什么,停下来对我说:“不管小行星会不会坠落,这世界都会灭亡。”他耸耸肩,“我只能说,这是因为大家都把这个消息当真了。” 5 我独自坐在暖桌前,看着星星的照片,这仿佛成为了解放记忆的钥匙,我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黑暗、寒冷而空旷的停车场,也就是说,我又在追溯从前的记忆。地点是山形县藏王山麓一家居酒屋的停车场。地上铺了席子,坐在我身旁的是千鹤。二宫正在操作望远镜,在他旁边的女生露出无趣的表情,我不记得她的脸和名字了,只知道她是我在网球社的学妹。 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一颗几万年来首度接近地球的彗星,我们正是去那里观测彗星的。是谁开头提议的呢? 可能是千鹤听了二宫的说明之后硬拉着大家一起去看,也可能是二宫难得地主动邀请我。不,也可能是我闲着没事做,看到独自走在校园里的二宫,便出自傲慢的同情心态开口对他说:“喂,也让我去看看星星吧。”虽然我内心一点兴趣都没有。 “没想到来看星星的人还真不少。”千鹤四处张望。正如她所说,当我们在傍晚五点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好几组人早已架好望远镜并搭起帐篷。当夜晚来临,人数也逐渐增多。 “那当然。两万年才能见到一次的彗星,不感兴趣才奇怪。”原本在看望远镜的二宫抬起头来回答。 “我倒觉得在非假日的晚上特地冒着寒风来看星星才奇怪。” “我也这么觉得。”想不起名字的学妹臭着一张脸说。我知道她很想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她虽然一口答应要跟来,但是看到我介绍的朋友二宫是个既不起眼又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再加上秋天的夜晚已经相当寒冷,活动又很无聊,她一定感觉很受不了吧。 “对了,二宫,你知道爱神吗?”我毫无脉络地以故作开朗的声音高喊,大概是想要设法振作学妹的情绪。 “爱神?你在说什么啊?”学妹笑了。千鹤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指责我又乱说话。 “我知道。”二宫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缩起下巴,“那是一颗直径二十二千米的小行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人说它会在一百一十四万年之后撞上地球。” “那不是很恐怖吗?”学妹不满地说。 “可是,实际上应该不会相撞吧?” 对了,那时候也是在讨论小行星的话题。 “恐怕不会。基本上,宇宙是很大的。”二宫似乎是对我们的无知感到生气。 “对了,二宫,小行星的名字是怎么取的?”这时千鹤开口问。 二宫有些得意地回答:“发现者拥有命名的权利。一开始好像都是取古希腊神明的名字,但是神明的数量有限,所以后来就由发现者自由命名。” “那么,像海尔·波普彗星也是这样取名的?” “彗星和小行星不一样,彗星只是单纯地以发现者的名字命名。像那颗彗星就是由海尔和波普这两个人发现的。” “可是我真搞不懂怎么会取爱神这么俗气的名字。”我这么说,学妹也点头同意。不过,千鹤却很冷静地回答:“爱神也是神明的名字吧?”并且无奈地摇摇头。 “你们都不看星星吗?”二宫指着望远镜问。千鹤立刻举手,说:“我要看!”“人类世界会被爱神毁灭!”我开玩笑地大声说,但只有学妹觉得好笑。 “好像是某种奇怪的推销。”二宫从玄关回来,在暖桌前坐下,有些纳闷地噘起嘴巴。 我的思绪从往事中回到现实。“奇怪的推销?” “问我要不要搭乘方舟。” “原来是方舟啊。”我听到这个词就约略猜到访客的用意。“是不是说要选拔躲到避难所的人选之类的?”我之前在公寓附近也曾碰到过像这样的推销。“这个话题好像很热门,谣言也传得很快。在我家附近还有人为此起争执,造成挺严重的事件。” “事件?” “有个年轻人因为能不能搭上方舟的争执而被人刺了一刀。” “看来方舟也没办法拯救人类。”二宫噘起下嘴唇说,“我说我没兴趣,对方便生气地回去了。其实大家都只是在逃避现实。这些人也不是为了追求利益,而是真的相信有方舟这回事,并积极去选拔搭乘方舟的人选,借此来忘记小行星的事。可是,即使能够避难又如何?没有人会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问题。这只是逃过一时而已。诺亚的方舟只是应付洪水,跟这回的灾难规模不一样。这次可是连恐龙都会灭绝的规模,他们到底打算在地底躲几年啊?” “对了。”我又挖掘出从前的记忆,“以前不是有个在火星建造人类居住环境的计划吗?” “哦,对呀。” “那个计划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嗯。”二宫似乎不太关心这个话题,“像这种话题性很高、看似有用的研究的确容易受到瞩目。” “又来了。不过这个研究主题应该还不坏吧?”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地球的环境如果不行了,还可以住到火星上。说不定现在也有人为了躲避小行星而移居到火星上头。” “喂。”二宫露出无奈的表情,“人类如果连地球的环境都无法控制,怎么可能维持火星的环境?”接着他吐出舌头,仿佛吃到辛辣的食物,“为了延长生命而做到那种地步,有什么意义吗?” 的确,我点点头,他的说法的确有理。我将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话说回来,你今天为什么会找我来这里?” “我不是说过了吗?”二宫不高兴地说,并指了指照片,“因为我发现了小行星,想要向你炫耀一下。” “真的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你这是什么意思?发现小行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了,恭喜你。不过,你要怎么证明这是新发现的小行星?” “严格说来,只凭一次的观测还不够。”二宫搔搔头,显得有些不太甘心,“联系史密森尼的渠道现在也出了问题,要获得正式承认大概很难吧。”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我本来想这样回答,他却抢先一步开口说:“不过,这还是一项新发现。虽然无法证明,但我敢肯定它一定是颗新发现的小行星。” “这样啊。”要怎么想都是他的自由。 “我特地把这项发现跟你分享,你应该更感谢我才对。” “是你更应该感谢我特地来听你这项新发现吧?” 哪有这种道理,二宫显得很不服气,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另一个主意:“难得有这个机会,要不要去大学看看?” 6 我们开车朝大学的方向前进。从二宫的住处沿着国道往仙台市区行驶,中途会经过一条很长的隧道,过了隧道之后,弯曲的道路便通往青叶山。我们的大学校园就在青叶山境内,单程只需耗时三十分钟。 “听说几年前,那条隧道里发生了很惨烈的事。”二宫用大拇指指了指刚刚经过的隧道。 “惨烈?” “隧道里因为严重的交通堵塞,车子没办法前进或后退,连走路的空间都没有。” “于是发生口角、打斗或抢劫。” “你也知道啊?” “到处都是这种情况。”我回答他,“不过最近好像突然变得平静许多。你不觉得吗?刚刚在隧道里没有车子,也没有人攻击我们。”被遗弃的废车全都被移到路旁,让道路可以顺利通行。 “对了,最近好像也很少听说杀人或抢劫的案子。”二宫不经意的一句话刺痛了我,但我仍若无其事地说:“不过这大概也只是一时的现象。大家一定是暂时疲于惊慌失措,不久之后又会开始骚动。现在是宝贵的缓和时期。” 我缓缓地转动方向盘。“只是,把这么宝贵的时间花在逛大学校园怀旧上,算是明智的选择吗?” “不然你想得到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我是不是应该赶快回到公寓、绑好绳索,重新尝试自杀呢,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大学校园比我记忆中的小了一些。暗灰色的建筑隐藏在青叶山山腰茂密的树林之间。刻着“理学院”三个字的门已经粉碎,不知道是被谁拿什么样的道具破坏的。“真令人怀念。” 我们在校园内闲逛了一会儿才进入教室。教室入口外的走廊是通往餐厅的,而入口处的门已经倾斜,门锁也坏了,我们只好用蛮力把门撬开,一股掺杂着尘埃与霉菌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几乎都坐在这个位子。”二宫坐在距离讲台最近的第一排座位。“的确。”我这样回答。二宫又说:“矢部,你几乎都没有来上课吧?”“嗯。”我环顾整间教室。这里的损坏程度没有我预期的严重。桌子有被烧过的痕迹,椅子也被搬走几张,另外有一些肮脏的痕迹显示曾有人住在这里,但教室至少还勉强保持原状。我试着坐在了最后面的位子上。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周围的景象突然扭曲。我感到一阵晕眩。教室墙壁的颜色突然产生变化,桌上的涂鸦和椅子的伤痕反复增加又减少,昼与夜仿佛倒转了数十次。 我察觉到自己又在回忆往事,追溯过去的记忆。千鹤坐在我旁边的位子。她没有化妆,仍是学生时的模样,穿着一件低领的洋装,把她当时心爱的皮革包放在一旁。“矢部,真难得。”她对我说,“没想到你会来上这堂课。” “因为我今天很闲。” “喂,你是付学费来打发时间的吗?也太奢侈了吧。” 当时我们还只是朋友关系,还没有开始谈恋爱。我在脑中回想并体验上课的情景。许久没来上课的我当然跟不上进度,但我心想反正到考试前再向千鹤借笔记来抄就行了,因此连文具用品都没拿出来,只是坐着听教授说话。 课上到一半左右时,我感到有些在意,戳了一下邻座的千鹤问:“喂,刚刚教授讲的东西不用做笔记吗?”我觉得那似乎是很重要的内容。 “喂。”千鹤露出苦涩的表情,“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自己做笔记吧。” “不,我的笔记就是千鹤的笔记,所以我希望你能把重点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