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seal 录入:大风车 【致emma】 1 我相信,拥有选择的自由,反而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我坐在公寓的和室里,一手支在桌上,看着挂有母亲遗像的佛坛。右手边的餐具柜上,青蛙形状的时钟指着傍晚五点。再过一会儿,美咲大概就要回来了,她一定会用一贯的直截了当的口吻问我:“决定好了吗?”她今年三十四,比我大两岁,十分清楚我优柔寡断的个性。 怎么可能决定好呢? 我叹了一口气,在内心里对黑白照片中的母亲这么说。银色相框中的母亲板着一张脸。“假如有比赛优柔寡断的个性竞赛,你一定会得到第一名。真没想到我会生下你这种儿子。”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打从我人生的初期就一直这么对我说。搞不好就是因为她不断催眠,才会让我深信自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不过真正优柔寡断的人,一定无法决定要不要参加比赛,所以这场比赛大概一开始就办不成吧。”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美咲曾经这样反驳。母亲非常中意这个回答,也连带地喜欢美咲。 我不需要选择的自由,宁可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是开车旅行,我希望前往目的地的途径只有一条;如果是餐店的午餐,我也希望只有固定的一道菜。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不论做什么选择,事实上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美咲每次都这么说,“如果事后会后悔当时应该做别的选择,那就表示当时不论选哪一条路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 有一次我曾经问她:“决定和你结婚,应该也算是很重大的抉择吧?”但她的回答却很简单:“当时的决定权不在富士夫的手上。” “是吗?” 继续待在这间十平方米大的和室中苦思也不会得到答案。我站起身,扭转上半身开始做伸展操。 然后,我走到客厅,从衣架上拿下外套,穿上之后转过身,隔着蕾丝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秋天鱼鳞状的云朵薄薄地在天际蔓延,太阳快要下山了。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最近的夕阳和云层显得特别美丽。面对慌张失措的人群,周围的自然环境似乎觉得很快活,变得格外活泼。 我走进厨房。瓦斯炉上的锅子中微微飘着煮白萝卜的气味,昨晚的鰤鱼煮白萝卜还剩下一半。 “你听了不要惊讶。”昨晚吃晚餐时,美咲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她的口吻相当轻松,就像是在咀嚼白萝卜的美味之后顺便夹起鰤鱼一般。“没想到我竟然怀孕了。” “什么?”我目瞪口呆地问。 “我今天去了一趟医院。” “我记得你说你好像感冒了。” “事实上,我是觉得身体状况不太对劲,猜想搞不好是有了。” “搞不好?” “婆婆以前不是说过,‘这世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她什么时候说的?” “大约五年前。” “哦。”我点点头,“那时候的确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是整条街——不,恐怕是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全都陷入一片混乱的时期。自暴自弃的人们四处掀起暴动,抢夺物品或放火烧房子。有些人觉得再过八年陨石就要掉下来了,继续活着也是等死,于是纷纷跳楼自杀。这种人其实很多,他们认为与其等死,不如先死算了。这个理论听起来虽然奇怪,但总之当时真的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真的怀孕了吗?” “怀孕第八个星期了!”美咲轻松地笑着说,就跟往常的她一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你问我该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回答啊。” 美咲脸上毫无苦恼的表情,用愉悦的神情看着我说:“生孩子或不生孩子——选择的时刻到了。富士夫君你最擅长做选择了,不是吗?” 我看了一下餐桌旁边挂的月历。昨天的日期被签字笔圈了起来,上面有美咲的字迹:“下午两点、丸森医院”。丸森医院距离“山丘城镇”大约两个公交车站之遥,是一间小小的医院。美咲似乎就是在那里接受诊察的。我真没想到那间医院竟然还在正常运作。 我把钱包塞进口袋里,走向玄关。途中我返回和室去拿钥匙,瞥见照片中母亲的视线。 “你能够下定决心吗”她的表情似乎是在试探我。 2 一坐上电梯,我就想起了五年前的八月十五日。 当时,美咲跟我刚从仙台市的旅行社搜刮年底海外旅游的说明小册子回来。这一年夏天和往年相比气温较低,但当天却特别炎热。只要一动身体,运动衫上的汗水就会黏到肌肤上,让人感到相当不快。 我们走进公寓的电梯等着它上六楼。“这么热的季节还要计划到夏威夷旅行,真是疯了。”我和美咲翻着小册子讨论。这时,大约是在二楼吧,电梯停下来,一名妇人走了进来。她按下八楼,瞥了我们一眼便移开视线,但最后终于按捺不住,闪烁着目光问我们:“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我们原以为她要提的是公寓住户的八卦或是社区收垃圾的相关信息,但是错了。她的话题比社区规模远来得要大。 “从刚刚开始电视就很奇怪,每个台都在播放同样的内容。” “出故障了吗?” “电视上一直在播奇怪的新闻。” “奇怪的新闻?” “他们说,再过八年小行星就要坠落到地球上,摧毁全世界。” 听到成年妇女提起“小行星”或“摧毁”之类有点幼稚的字眼,实在有些可笑,我强忍住笑意。 “大概是在开玩笑吧。”我回答。她皱着眉头说:“也许吧。”接着又指着上方说,“我正要去板垣太太那里讨论这件事。”她的表情仿佛是在宣示,闲聊八卦是她人生最大的意义。 这条新闻最后证实并非开玩笑。到晚上,看着电视不断播放的新闻节目,我们终于不得不相信这绝对不是在开玩笑。我们试着联系母亲,但电话却打不通。现在想想,当时我们对于电话打不通这件事,反而比八年后的世界末日更感到焦躁。 那天晚上,公寓的某一间房间传出惨叫声,接着从其他角落也纷纷传来悲叹的叫声。这大概是领悟力较高的住户,依照领悟力的高低顺序轮番发出绝望的声音吧。 在那之后,八月十五日除了是终战纪念日之外,还具有了更特别的意义。 电梯到达一楼。我沿着走廊走到大门,大门正前方并排着邮筒,上面摆了两个棒球手套。这两个手套已经在这里闲置很长一段时间了。 每次看到这两个手套,就会让我感到一阵忧郁。被遗忘的手套仿佛象征着迎向终结的世界,使我不自觉地避开视线。 走到户外,有一道和缓的斜坡,右手边是一块小小的花坛,不论何时经过,泥土表面都相当平整,想必是哪位住户在持续照顾它。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期待在外面走走或许就可以下定决心。话说回来,事情还真讽刺。当我们想要孩子的时候,完全没有结果;等到我们完全放弃,甚至整个大环境已经不适合谈怀孕或生孩子时,竟然中奖了。 这个世界的确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3 我们夫妻两人打从刚结婚的时候就想要生孩子,并做了相当的准备和计划,却迟迟没有结果。 “以防万一,要不要去做个检查?”美咲提议的口吻很轻松,仿佛只是要请人鉴定古董般,于是我们便在七年前接受了检查。 “原因应该是在先生这边。” 我们去的是仙台市近郊一间以治疗不孕症著名的妇产科医院。医生在我们两人面前报告检查结果,说是有效的精子数量相当稀少。他的声音不带同情也不特别冷淡,或许可以称之为“技术性”的平淡语调吧。 “是无精子症吗?”面对这个问题,医生只是暧昧地回答“应该不算”。 “我们真的没办法生孩子吗?”当我继续追问时,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说:“现在的医疗技术越来越进步,所以不用担心。我建议你们接受更详细的检查。” 医生接着开始解释我的身体状况,说有可能是数年前得流行性腮腺炎发高烧的后遗症。 “对不起。”走出医院时,我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道歉?”美咲笑着问。 “因为原因是出在我身上。”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她总是显得气定神闲,最擅长对严肃的问题一笑置之。“而且我还有点高兴呢。” “有什么好高兴的?” “老实说,我原本以为一定是我的问题,一直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既然是你害的,我就觉得轻松多了。” “喂,别说是我‘害’的。”我连忙更正她的说法,结果她便改口说“托你的福”,这听起来更怪了。之后两人就像平常一样,聊些抱怨公司的话题或从前看过的电影,不过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我终于将心中的想法说出口:“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关于检查跟治疗的事。”根据医生的说法,不孕症患者应该反复接受检查,而且经由治疗或许可以提升怀孕的成功率。 “富士夫,你想要怎么办?” “是我先问的,你还反问我?这不太公平吧?” “老实说,”她睁大眼睛盯着我,接着又眯起眼睛,露出笑容说,“我怎么样都可以。” 这句话听起来应该出自优柔寡断的我比较合适。“真不负责任。” “不,我是真这么觉得的啊。” “可是,还是有孩子比较好,不是吗?” “是吗?检查要花钱,治疗也不见得轻松。” “别吓我。”我虽然这么说,心中却也犹豫不决。做出决断的重责大任压在我身上,让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思考。 下了公交车之后,在走回当时住处的路上,我仍旧默默地思考着。美咲一路上只是愉快地看着苦思的我。“不管怎么样不都挺好的嘛。”直到我们看见公寓的屋顶时,她才快活地开口说,“好,决定了,目前姑且先保持原状吧。今后如果想要接受治疗就再说,不然就维持现在这样。” 她说完重重地拍了一记我的背,就像是在鼓励失误棒球手的教练一般。我并没有打算因为这话就做出任性的事情,但谁知不知不觉地一拖就拖了七年。 4 走在路上,一辆自行车突然在我身边停下。自行车原本是要直接经过我身旁的,却紧急刹车,骑车人差点往前俯冲。我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高中时代的朋友。“富士夫,我刚好有事要找你。” “好久不见了。”这个朋友和我一样住在仙台市,现在也住在隔壁的镇上。虽然因为小行星的骚动减少了碰面的机会,不过我知道他仍旧没有离开。他没有汽车,只有引以为豪的越野自行车,但自行车自然是不可能载着全家人逃跑的。 “富士夫,你最近有没有空?” “这三年我都有空。” “要不要踢足球?” 我们两个高中三年都隶属于足球社。他踢的是中场,我则是在敌阵乱窜的前锋。每当他将球漂亮地划过球场踢到我脚边,我就会十拿九稳地把它踢飞。但大家总是很宽宏大量地说:“别在意。虽然你常常错失射门的机会,不过每次都可以跑到恰当的位置接球。”当然,大家之所以看得开,也是因为我们的球队并不是那种可以挑战全国比赛的强队。 “土屋回来了。”他说,“我上次在理发厅碰到了他。” “你们见面的地方还真奇怪。”我虽然这么说,但也知道现在街上的理发厅几乎都关门了,要找仍在营业的店相当困难。也因此,理发厅不论何时都是客满状态。毕竟,即使世界末日要来临了,陨石要坠落了,头发还是会继续变长的。 “我跟土屋聊了一会儿,讨论到要找住在附近的伙伴来组球队踢球。” “过了三十岁的大叔还这么热烈地讨论足球,感觉也挺妙的。” “这样才有意思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才有意思,不过我还是回答:“好啊。”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踢足球了,球鞋应该还没丢掉吧?我在脑中搜索着家里的每个角落。接着他便立刻跟我约定,明天下午一点在河堤球场见。 “好久没有看到土屋了。”我想起高中时的足球队主将英勇的模样。 “即使是‘大逆转’的土屋,也拿陨石没办法。”他露出有些遗憾的笑容。 “政府说那是小行星,不是陨石。” “还不都一样。” 土屋是我们足球队的中心人物——不论是在技术上还是精神上。他的智力在高中的友人当中显得特别突出。虽然不喜欢出风头,但在紧要关头却能够担负起领导众人的责任。身为弱小球队的门将,他必须孤军奋战地面对如箭矢般的射门。不过,即使是在落后许多的局面中,不到最后关头土屋仍旧不放弃希望。当我在中场休息时显出很沮丧的样子,他就会安慰我:“只要撑下去,一定可以大逆转的。”他的笑容仿佛是在讨论已经知道结局的电影一般。大逆转有时会发生,有时则没有发生。但只要看到土屋充满自信的样子,就会让我们、至少是我,感到心安。 “对了。”临走前,我问他,“我有个熟人怀孕了。”这句话中掺杂着些许谎言的成分。“她找我讨论,该不该把孩子生下来。” “即使现在出生,也只能活三年吧。” 他虽然这么回答,但自己也有一个已经七岁的女儿。 “这样会没有意义吗?”我抓抓头问。 “是否有意义,最终还是得由她本人来决定才行。” “说得也对。” “如果是我就不会考虑生孩子。”他说完跟我说了声“明天见”,然后踩着自行车离开了。 我孤单地留在原地,想要继续前进,却不知道该前往何处。 我停下脚步,忽然抬头望向天空,看着天上的云无声而从容地飘动。这一瞬间,即将冲撞地球的陨石突然化成现实的恐惧,沉重地压在我身上。等我察觉异状时,自己已经蹲在地上,胸口和腹部中间一带亦感觉到疼痛,晕眩和胃痛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站起来,做了几次深呼吸,摇摇头告诉自己:“忘了吧,忘了吧。” 我的脚步来回游移,不知该回到公寓还是走向公园。每次像这样犹豫不定的时候,都是美咲在帮我做主——我这时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5 我和美咲初次相遇是在十二年前,当时我还在东京念私立大学。 我当时正要去参加一场和女大学生联谊的聚会。“因为参加者临时生病缺席,所以让你替补参加。”我记得自己当时获邀参加好像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我在浜松町办完事之后,为了要到联谊地点所在的池袋,于是走到车站的售票机前看着路线图,这才发现自己面临着一大难题。 我知道可以搭山手线到会场,但却一时无法判断该选内线还是外线。从路线图来看,池袋似乎是在山手线的正中央,停靠的车站数目也差不多。既然无从判断,就表示不论坐哪一线都一样,但对于优柔寡断的人来说,即使心里明白这一点,仍旧无法下定决心。 “你想去哪里?” 这时身后有一名女性开口问我,那就是美咲。我挡在售票机前一定很碍事,但她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我向她解释了状况,她便笑了出来。“不管搭哪一条线,顶多也只差一两分钟而已吧。” “这点我也知道。”我回答她就是因为没有太大的差别,才让我犹豫不决。 她听后便提出了更可怕的建议:“既然这样,干脆先搭京浜东北线到田端,再转搭山手线好了。” 我拼命摇头,有些恼羞成怒地说:“请你别再替我多增加选择了。” “我知道了,那就让我来替你做决定吧。山手线,内线!” 或许是败在她的气势之下,我遵从了她的指示,向她道谢之后便走向山手线内线的月台。不知为何,她也跟着我上了车。也许是我们在车上聊得很起劲的缘故,最后我甚至放弃了替补参加联谊的机会。是美咲让我做了那样的决定。 五年前,当小行星的新闻吵得正热时,也是美咲决定的要留在公寓静观其变。那也正是母亲所说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时候。起初的一年半左右盛行着各式各样的流言,新闻报道的情况也都毫无根据且真伪不明,大概连媒体都慌了阵脚吧。 最恶劣且影响最大的就是像“大洋洲地区不会受到牵连”,或是“在标高一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地就安全”之类怂恿人们迁移的谣言。 住在附近的邻居们纷纷打包行李出门,休旅车和露营车的需求量也大增,自然就形成了供不应求的局面。等到制造商开始发飙“都到了这种地步,我们还有什么心思生产汽车!”的时候,许多人都已经买了大型车,开始过起了四处迁移的生活。 我的天性就是容易受到周围人的影响,常常左顾右盼,因此当时相当苦恼。我感到不安,觉得如果不跟大家一样到外面或许会太迟,然而我又没有自信可以在新的环境中生活,只能沉着一张脸苦思。 当时美咲的反应仍旧一样。“怎么办?”她先是这样问我,等到我坦白地告诉她“其实我也在烦恼”之后,便笑着说:“我知道,富士夫。你总是在烦恼。” “我觉得我们好像也应该跟大家一样,出发去找别的地方吧。” “决定了。”她发出明确的声音,像是要以言语劈断竹子一般干脆,“我们在这栋公寓继续待一阵子吧。我们去搜刮一大堆食物,躲在这里。反正即使想要迁移到别的地方,凭我们的小型汽车也不能开到多远的地方吧。” “我们可以换新车。” “不要。我喜欢那辆车,而且一月才刚刚送检,雨刷也才刚换过。” 面对世界末日,提“车检”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一点,但她这段话仍旧让我感到温暖而安心。 “我们在这里生活吧,不要紧的。”美咲说到这里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要紧?什么不要紧?” “陨石不会掉下来,我们两个在这里生活一定也会很快乐。” 她的话只说中了一半。陨石会掉下来,生活会很快乐。不过,若同样是一胜一败,或许这样还是比相反的情况好一些。 6 最后我仍旧选择去公园的长椅上望着夕阳发呆。回到家里之后,当我正在准备晚餐时,美咲回来了。我反射性地看了一眼青蛙形状的时钟,时间已经接近七点。 “店要关门之前突然涌进一大堆客人,收银机前面排起了长龙。”她脱下夹克,挂在衣架上。 “不是一直都排长龙的吗,你为什么不干脆先回家呢?”我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她的肚子。毕竟她也算是一名孕妇了。 美咲在超级市场担任兼职店员。那家店只有两台收银机,店面也很小,但现今食品贩卖店的数量大减,因此这家仍在营业的超市算是相当宝贵的存在。 基本上,农家或养鸡业者也有一大半因为逃命、歇业或死亡而消失了,店家要寻找货源相当困难,而且商店往往会成为抢劫的目标,因此很难经营下去。 然而,美咲打工的超级市场却在这样的困境中持续经营。当街上的佐伯米店终于宣告结束营业,居民们纷纷做好了“这下子会买不到食物”的心理准备的时候,这家超市却突然重新开张了。店长或许是敏锐地察觉到街上的气氛变得和缓许多了,因此挺身而出,宣称“这种时候开店才是真正的生意人”。 “店长这个人,”美咲说,“不知道应该说是出于气概还是自尊,总之他很容易为这种事情燃起热血、充满使命感,喜欢挑战不可能的任务。”她的语调中,无奈与称赞的成分各占一半。 “听起来还真像正义使者。”我纯粹地感到佩服。 “他本人似乎也以此自居。店长很喜欢超人或英雄之类的角色,还自称为队长。” “队长?”这个称呼还真是莫名其妙。 “‘队长’这个称呼听起来很威风,所以他大概觉得这是尊称吧?他这个人原则上是个好人,所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说实在的,他应该算是个怪叔叔。而且他还称呼客人为‘民众’,也许他正是以拯救民众的队长自居。” “他自己还不是民众之一?”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美咲笑着更正我:“他不是民众,是队长。” 在美咲换家居服的同时,我将碗盘一一搬到餐桌上。两个碗、盛了昨晚煮的鰤鱼白萝卜的两个盘子、两个汤盘,还有两双筷子。 自从辞去工作之后,家事就由我来负责。我煮的菜说好听一点是男人的料理,事实上只是偷工减料、乱七八糟的料理。我顶多是把家中的食物加热煮熟或烤熟,调味则只有盐巴或酱油。因此虽然每天用的材料和烹调方式都不同,厨房里却总是弥漫着同样的气味。 “那么,决定了吗?”吃完饭后,美咲挥舞着筷子问我。 “啊?” “富士夫,你的决定是?”她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看她一副早就知道答案的表情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但我还是只能老实回答:“我还在考虑。” “还好。”美咲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还好?” “因为,富士夫如果现在立刻做出决定,那就太不像你的作风了,那就没意思了。” 两人洗完碗盘后,便把黑白棋的棋盘放到餐桌上准备下棋。这是我们最近每天固定的活动,也可说是我们家最新的流行。总之,饭后就是要下黑白棋。 我很喜欢黑白棋。其他的游戏,包括围棋、麻将或象棋都无法吸引我,唯独黑白棋让我无法抵抗它的魅力。听到我这么说,美咲就将其分析为“一定是因为选择项少的关系”。玩麻将必须选择要丢哪一张牌、要不要吃碰杠、要不要叫胡等等,必须要进行各种选择;下象棋必须选择要移动哪一颗棋子,赢棋的策略也千变万化;至于围棋,则在棋盘上任何位置都可以下棋。相较之下,黑白棋的选择就少很多。棋子只有黑白两色,一旦下了棋子就无法移动,而且只能下在可以翻转对方棋子的位置,不用计算分数,游戏规则亦相当单纯。 “我看你就是因为这点才会喜欢黑白棋。” “你的观察真是敏锐。” 我们这一个月的战绩几乎完全相同。根据美咲在手册上记录的成绩,她的胜率稍稍高一点。 “真安静。” 美咲边说边一口气把我的三颗黑子翻转过来。叩、叩、叩,我看着自己的棋子变成敌方的颜色,心中也觉得四周好安静。 直到一年前——不,直到半年前,只要一到夜里就会听到街上处处传来人们的叫声。看着天色变暗,或许会让人们更感受到“眼前一片黑暗”的绝望感吧。随着夜晚渐渐变深,街头的地面仿佛蒸散出一股无可言喻的忧郁气息,并不时传来女人受到袭击的惨叫声、驱逐侵入者的打斗声以及悲叹世局的口角声。 然而,现在却一片静寂。当窗帘拉上,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只有这栋公寓的这个房间孤悬在半空中,飘浮在夜空中俯瞰城镇,轻飘飘地摇晃着。也因此才听不到街上的声音,只听得到下黑白棋的声音——我几乎如此幻想。街上之所以会如此安静,或许还因为交通堵塞造成的车阵噪音消失了。想要迁移的人早已迁移完毕,剩下的都是已经放弃迁移的居民。 “说来也很奇怪。”我下了黑棋,边翻转美咲的白棋边开口说,“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中,让我觉得等待我们的一定是幸福的未来。” “不对,你再仔细竖起耳朵听听看。”美咲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说。 我靠近窗帘,竖起耳朵倾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呀。” “你没有听到小行星接近的声音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在回答的同时感觉胃部一阵紧缩。 真不敢相信,当我和妻子在下黑白棋的这段时间,小行星正以秒速二十公里或三十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不禁感到有些害怕,但不是因为害怕小行星。 “美咲,你有什么看法?”我以探询的口吻问到。 “那边的角落被拿走会损失惨重。”她指着我在黑白棋棋盘右侧角落置放的黑棋。 “我不是指棋局,是关于孩子的事。” “我就知道。”她直视着我这么说。 不知是否因为我太多心了,总觉得她嘴角的皱纹显得格外明显。美咲虽然已经三十四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常常被误以为是二十几岁,体型也没有多余的脂肪。然而此时我才感觉到,她的确在变老,眼角也开始出现细微的皱纹。 “我完全没想到会有小孩。”我尽量用开朗的声音说,“那个医生真是个庸医。” “他只是说可能性很低,所以不算是说谎。只是我们自己老早放弃了。” “我真的已经放弃了。”我叹一口气,“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忘了?你是指避孕吗?” “我甚至忘记只要发生性关系就有可能怀孕。”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言。十年前我们还在讨论要生男孩还是女孩,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我甚至也忘记我们曾经想过要生小孩。我和美咲大概都不自觉地避免向对方提起孩子或生产的问题吧。 “生气了吗?”美咲弯下脖子,看着自己的腹部。 “生气?”我反问,不过我也知道她的意思。 的确,胎儿或许真的是在生气吧?我们毫无计划、毫不负责、毫无知觉地制造出这个生命,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会忿忿不平地说:“你们自己不小心怀孕了,别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这孩子有生气的权力。”我老实说出心里的感想,甚至觉得有些恐惧。 “照一般常识来看,大概不应该生下这孩子吧。”美咲歪着头说,“再过三年世界就要结束了。”美咲看了看贴在书柜旁的月历,“只能活到三岁,感觉实在有些残忍。” 残忍?真是如此吗?我不禁感到烦恼:“也许吧。” “不管有没有把他生下来,这孩子大概都会生气吧?”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只是,”我说出自己从昨晚就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如果没事呢?” “什么?”美咲瞬间停止了动作,“你是指,小行星不会掉下来吗?” “嗯。即使掉下来,或许仍有其他方式可以幸免于难。这样一来,搞不好就会后悔,说当时应该把孩子生下来。” 我虽然这么说,心中仍不免自问:“怎么可能会有得救的方式?”我想得到的解决途径都已经有人尝试过了。各国政府都绞尽脑汁,在举行隆重仪式之后发射了核武器,也开始建造避难所,然而这些方法似乎都没有太大的作用。当然,也可能是没有人想要通知像我这样的市井小民,但我实在看不出情势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现实并没有办法像电影演的那样。电影中的演员只是在演戏,然而现实中的政治家却都真的已经恐惧万分。 “怎么可能会后悔呢?”美咲笑着说,“能躲过小行星坠落的灾难就已值得庆幸了。我们两个一定会抱在一起庆贺,以后再想办法生孩子就行。” “说得也对。”我点点头,但并未真的被说服,“可是啊,”我仍旧无法释怀,“我们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怀孕呢。” “下次不见得也要等十年啊。我听人说过,只要怀孕一次,以后就会比较容易怀孕。” “但是,也可能今后都无法再怀孕了。” “那就算了。”美咲的态度很轻松,“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孩子,仍旧过得很快乐,今后继续维持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啊。” “我也这么想。” “但是你并没有真的认同。” “我觉得这好像是一项考验。”我把视线移回黑白棋盘上,“咦?现在轮到谁了?”我确认道。“到你了。”美咲指着我说,于是我就下了黑棋,吃掉两颗白子。 “你说的考验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如果我们放弃孩子,或许代表我们接受了小行星要冲撞地球的事实。也许有人在某处观察我们,看到我们放弃便决定让小行星撞上地球。” “有人?你是指谁?” “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在远处观察着我们的某种存在。” “像是上帝?” “总之不会是三丁目的山田先生。总而言之,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相反的,如果我们决定要生下孩子的话……” “小行星就不会撞上来?” “或许吧。” “这种看法未免太宗教了吧?” “嗯……”我呻吟一声,交叉起双手,“这样也算宗教吗?”我不太清楚其中的区别,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知宗教何时变成了非难的字眼。 “可是,如果生下孩子,三年后小行星还是撞上地球呢?难道你想随便应付一句‘原来是我想太多了’?” “这样会很不负责任吗?” “不会,我觉得没关系吧。”美咲真的很宽容,不论我提出什么意见,她都不会嫌弃,总是认真地回答我。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她很蠢的问题:“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她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富士夫虽然优柔寡断,但其实都知道应该要做什么样的决定。”我听了感动得要哭,心想:你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这么说来,你还是想生下孩子啰?”美咲直视着我的眼睛问。 “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她并没有说,即使我有再多时间也无法下定决心,只是补充说:“我很想继续等下去,但这是有时间限制的。” 她说得没错。如果决定要拿掉孩子,就不能悠闲地一直等下去。 棋局重新开始。下到一半时,美咲提议说:“干脆这样吧,如果这盘棋我赢了就生孩子,如果我输了就不要生,你看怎样?” “我才不要这样。” “开玩笑的。” 7 两天后,我在广濑川河堤的球场上享受到了暌违已久的足球赛。来到场上的一共有十二个人,因此分成六个人一队比赛。 大部分人我都眼熟,有住在附近的四十多岁的叔叔,也有高中时期的学长。另外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年轻人,听说是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我以前常常经过那家店,怪不得看起来颇为眼熟。 凭这么少的人数要同时发动攻击和守备是相当累人的事。我流了许多汗,气喘吁吁,脚步也摇摇晃晃,但仍旧感到相当痛快。 大家连气都喘不过来,更不用说彼此交谈,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表情。有人把家人都带来了,另外也有老人躺在球场旁边的草地上观战。至于邀我参加比赛的同学则被他太太斥责:“这种时候还踢足球,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由于我们没有马表,因此比赛规则以先得三分的一队获胜。然而踢到双方各得两分时,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于是就以打平收场。赛后大家都拖着脚步走出球场,但谁也没说要回去。 土屋是在这时候对我开口的。当我坐在长椅上时,他在我旁边坐下,说:“富士夫,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没见面了。” 几乎十五年没有见面的土屋增添了一些白发,眉间的皱纹也变深,看起来更有威严。不过他仍保持温和而予人安心感的气质,这点让我感到很高兴。 “你结婚了吧?太太今天没有来吗?” “她白天在超市打工。”我回答。 “只剩三年了,你们不会想要尽量待在一起吗?” “给超市队长帮忙也不坏呀。”听到我这么回答,坐在右边的土屋反问一声:“啊?”接着又说,“以前好像有这样的一部电影。” “什么电影?”我歪着头问。 “主角是个拿电锯的英雄。”这个回答有些莫名其妙。 眼前是铺着砂砾的球场。除了球门、练习棒球用的网子和分数板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后方是草丛,更远处则是广濑川。把视线移向右手边,可以看到横跨河川的桥梁,这座桥已经生锈而呈古铜色。听说几年前曾经发生人们因为无法忍受交通堵塞不知怎么想的便丧失理智而纷纷从桥上跳河的事件。 天空很蓝,只有些许像是用毛刷刷上去般的白云,其余都是一片蓝色。冷风吹在脖子上,不知是否因为流汗,感觉相当冰凉。河川中的流水声有如心脏的鼓动一般,潺潺水声仿佛是耳中的细毛所发出的振动声。 如果美咲在身边就太棒了——我心中这么想,接着又想起关于怀孕和生产的老问题。 “对了。”我想和土屋讨论这个问题,没想到他也同时开口说“我啊——”。 “什么事?”我让他先发言。 土屋露出微笑,“我最近觉得很幸福。” “这种时候?”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只剩下三年,你还感到幸福?” “就是因为只剩三年了。”土屋没有看向我,而是望着河流的方向,嘴唇两端缓缓地扬起。 “土屋,你那么想死吗?”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你说,就是因为只剩三年才感到幸福。” “我有个孩子,”土屋说,“名字叫Riki。” 我想不出“Riki”的汉字该怎么写,就说:“和《南极物语》里头的领队犬名字一样。” “什么呀?”土屋笑了,“他今年七岁。” “这么说来,跟他的孩子一样大呢。”我指着留在球场上练习射门的前队友说。 “好像是吧,不过Riki有点特别。” “特别?” “他一生下来就有病。”土屋的话中并没有哀愁的语气,正是高中时代的说话方式。 “是先天性的疾病?” “是先天性的进行性疾病,很厉害吧。”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很厉害”。 “这就像比赛一开始已先奉送对手五分一样,而且还没有守门员。Riki等于是活在压倒性不利的比赛中。” 接着土屋又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病名。他解释说这种疾病的患者内脏比正常人小,而且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缩小。双眼几乎失明,也无法正常说话。 “真要命。”我只能发表毫无助益的感言。然后,我想起了高中时代的土屋。他非常受到朋友信赖,总是稳重而乐观。我甚至觉得,也许我心中一直想要成为像土屋这样的人。 “人生真的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才三十二岁就看透人生了,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苦笑着说。 “喂,富士夫,你知道我跟我太太到目前为止最担心的是什么事吗?” “不是孩子的病情吗?” “嗯,也对。不过还有一件事,让我们随时都提心吊胆。” “什么事?” “我们一直在担心自己的死期。” “死期?”听他话中的含意,应该不是单纯对死亡所怀抱的恐惧。 “Riki虽然生病,但我们每天还是过得很快乐。我不是在逞强,我们真的过得很快乐。” “这个我信。”我印象中的土屋的确是这样的人。 “可是想到将来的事,就会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什么意思?” “Riki的成长让我感到不安。我和妻子都会变老,即使再怎么健康,总有一天也会死去。那等我们死了之后,Riki该怎么办?” “哦。” “我每次想到这里,就会觉得一筹莫展。” 我盯着土屋的脸。 “只要还活着,我们就抱定决心要照顾他到底,但是当我们死后就很难了。” “嗯,我想的确会很困难。” “这就是我跟我老婆的最大烦恼。” “原来如此。” “只是啊,”土屋说到这里停下来,用掺杂着喜悦和困惑的眼神看我,就像金榜题名的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没考上的同伴一般。“现在只剩三年了。”他补上这么一句。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土屋的意思。 “三年后小行星坠落地球时,大家都会死不是吗?那当然很可怕,但是现在我们夫妻的担忧却消失了。我们大概会和Riki死在一起。正确地说,大家都会死在一起。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就大为轻松了。” 我说不出话来,心中涌起不知是感佩还是惊愕的情感,几乎无法呼吸。土屋强而有力的态度让我瞠目结舌。 “虽然对大家很过意不去,”土屋从高中时代就特别体贴他人的感受,“不过我最近真的很幸福。” “土屋,你真厉害。”到头来,他仍旧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 “我不厉害。只是现在,我觉得‘那个’真的发生了。” “什么发生了?” “大逆转。”眼前的土屋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期的模样,“大逆转发生了。” 我把自己的问题吞进肚子里,眼角渗出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你看那个。”过一会儿,土屋指着正面的太阳开口道。西沉的太阳呈现漂亮的圆形,仿佛黏在天空中的贴纸般鲜艳。“小行星坠落之后,当人类都不见了,太阳和云朵大概还是会留下来吧。” “应该吧。”我看那张贴纸不像是会被轻易撕下来的样子。 “这样想就觉得安心许多。”土屋静静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我们两个站起来的同时,球场上的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聚集过来。大家虽然累了,却还想要继续比赛,真是一群没事找事的大叔,我不禁这么想。接着,我们又开始踢起足球。 比赛重新开始后过了十分钟,土屋传来的球划出一道柔和的曲线飞了过来。我在直接将球射入敌方球门的瞬间,下定了决心。 8 球赛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我们看不见球为止。大家都气喘吁吁,彼此说“下次一定还要再来踢球”,然后告别了河边的球场。我很想向土屋打一声招呼再走,但是在昏暗又没有照明的球场上没能找到他的身影。 当我回到家时,美咲已经回来了。“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提早从店里回来了。” 我感到不安,以为是她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但她立刻否定:“不是这样的。”难得她不肯把话说清楚。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厨房传来奶油和起司烤过的香气。我做的料理从来没有这么浓郁的气味,不知为何这令我感觉有些气愤。 当我洗完澡换好衣服,晚餐已经摆在桌上。包括两人份的焗烤盘和汤盘、盛着意大利面的大盘子、空盘子和汤匙叉子各两份。起司的气味勾起了我的食欲,让我垂涎三尺。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突然早退回家准备晚餐?”我边吃边问,美咲露出迟疑的表情,说:“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向你道歉。” 听到这里我突然紧张起来,心中想像她大概是准备要告诉我她的决定。如果是平常的我,大概会期待她先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再跟着附和:“好啊,就这么做。”这样就轻松多了。就像当初她帮我决定该如何搭山手线,或是决定是否要离开这座城镇的时候一样。 但今天不一样。我已经先得到答案,这次的决定前所未有的果断。因此我抢先一步说:“我有话想要先跟你说。” 美咲有一瞬间张大了眼睛,但立刻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什么?”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美咲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拿着汤匙的手停在半空中,张着嘴巴停止动作,过了半晌才问:“是你做的决定?” “不然还有谁?”我笑着回答,又说,“生下来吧。” 我的语调既没有过度的兴奋也没有颤抖,音量亦没有特别小声,就像平常餐桌上的闲聊般普通。 “生下来?”美咲眨着眼睛问。 “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了。”我不知道让我下定决心的契机是什么。是土屋儿子的病情,是“大逆转”这个强有力的标语,还是久违的足球赛让我感受到的快乐。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我就是下定决心了。“答案一开始就很明白,我只是没有勇气把它说出来而已。” “你想把孩子生下来?” “嗯,实际生小孩的应该是美咲才对,不过我觉得把孩子生下来比较好。不,一定要生下来。” “基于道德理由?” “不是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觉得,生下孩子之后,我们也会很幸福。不对,应该会更幸福。”我边说边开始喝汤,感受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暖流经由喉咙通往胃部。“小行星或许根本不会掉下来,不是吗?一定没问题的。”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果断地做决定的一天,心里感到相当高兴。我瞥了一眼和室的佛坛上母亲的遗照,有些得意地想对她说:“你看,怎么样?”“陨石不会掉下来,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也会活得很快乐。”我模仿五年前美咲的口吻说道,“即使假设我们只能在一起相处三年,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会很幸福。” “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她半开玩笑地指着我说。 “不,我虽然没有根据,但却不是不负责任。”我反驳她。“我到昨天为止一直都在想,该怎么做才会让美咲肚子里的孩子原谅我们?如果选择堕胎,他会原谅我们吗?即使生下来却只能活三年,他会原谅我们吗?我一直在意这些问题。” “没问题。”这句话我仿佛是对自己所说,“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有自信。” 美咲听到这里,露出想哭的表情。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表情——她眯起眼睛,眼中泛起薄薄的一层泪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接着,她把举到一半的汤匙放入嘴里,迅速喝了汤,然后低头对我说:“富士夫,对不起。” “啊?”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回答。 “我很感激,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真的吓一跳,也很感动。” “是吧。”如果那都算不上感动那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感动的。“那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事实上,”当她开口这么说时,我就有预感会发生意料外的事情。此刻的气氛仿佛即将推翻一切的前提,来一场真正的“大逆转”。我先前的勇气突然蒸发得一干二净,只能像只胆怯的羊,屏气等候她的回答。 “我今天在超市听说,”美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丸森医院是一家不太可靠的医院。” 什么意思? “尤其是那里的妇产科医生,诊断有问题是出了名的事。我们店里的客人也有两三个曾经被误诊过。” “骗人的吧?” “你也没想到吧?” “老实说,我现在全身无力。”事实上我真的双手发抖,连汤匙都拿不起来。当预期不到的事情发生时,身体似乎就会无法正常运作。“所以说,那个医生是庸医吗?” “差不多。” “那种人怎么可以在医院工作啊?” “因为现在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她用同情的眼神,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9 第二天美咲前往另一家可以信任的著名妇产科诊所,希望能得到正确地诊断。 我原本提议开车送她去,但她坚持“这种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最后我只好一个人留在公寓看家。 美咲猜测自己应该没有真正怀孕。“整整十年都没有怀孕,一开始就应该怀疑才对。” 我感到全身无力,也许是因为踢了足球后的肌肉酸痛。总之我只想躺在房间的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然而,我内心仍旧为自己感到骄傲。优柔寡断到连坐电车都会迟疑很久的我,面对像生产这样关系到性命的重要议题时,竟然能够果决地做出选择,真的很了不起。我并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当我说出“生下来吧”的时候,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未来的景象。我可以想像自己和美咲两人共同抚养小孩的情景,即使“三年后”逼近之际,世界再度陷入骚动中,抢劫与暴力泛滥,我仍旧会拼命守护孩子。当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欢笑声将永远不会停止。我甚至确信,自己十年后会和孩子一起玩黑白棋。“喂,也让我一起玩嘛。”美咲会有些嫉妒地这么说。“黑白棋一次只能两个人玩。”我会用抱歉的口吻回答她。“等一下才轮到妈妈。”小孩子则会神气地这么说——我甚至还幻想出这种温馨到令人脸红的情节。 到头来如果真是庸医的误诊,幻想中的未来就会消失了,但昨天的决定让我对自己产生了信心,相信自己今后也能坚强地活下去。 美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了。我正在切卷心菜准备炒面,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你回来啦。”我向她打招呼,她脸上掺杂着喜悦、害羞和抱歉的表情。 “该不会……”我放下菜刀走近她,“你果真还是怀孕了吗?” 美咲笑出来,双手合十像是拜佛一般。“对不起,富士夫。” “怎么回事?” “我好像到底还是怀孕了。” “真的?”太惊人了。 “而且,好像还是双胞胎。” 我哑口无言,惊人的消息让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是我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分成两组下黑白棋了呢。” 窗外,已经变得很小的太阳照进来,照在我的右脸颊上。那是即使世界末日来临,也无法阻挡的率直而强韧的光芒。(完) 围城的beer 录入:大风车 【致emma】 1 “喂,不准动。”我将手枪指向坐在旁边的杉田。 “怎么了。辰二?”站在对面的哥哥问道。 “没事,我只是筷子掉了想要捡起来。”杉田露出狼狈而不快的态度。我原本以为“杉田玄白”①这个名字是他当主持人时的艺名,但看样子似乎是真实姓名。这男人今年四十五岁,也就是说,四十五年前替这家伙命名的双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界只要有趣就行了”,他们全家一定都是这么认为的。①杉田玄白是江户时代的西医。 坐在杉田两旁的妻子和女儿以不安的表情看着我。她们或许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面对在晚餐时间突然闯进来的我们,也没有显出特别畏惧的样子。 我低下头,果然看到一双筷子掉在那里。“捡起来吧。不过你要是敢轻举妄动,就别怪我开枪。” 我说完偷偷看了哥哥一眼。他缩着下巴,脸上仍旧戴着这十年来养成的冷漠面具,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银边眼镜后方的一双眼睛照例显得死气沉沉。他只比我大两岁,今年三十二岁,外表看起来却比年龄更为苍老。而且,与其说是老成或成熟,不如说更像是在面对死亡之际放弃了成长的干枯花朵。 我们目前人在仙台市一处名为“山丘城镇”的住宅区,这里是大厦五楼的五○九号房。 “像你们这种电视媒体人,都是些不负责任的家伙!”我面对眼前的杉田,拼命压制住上涌的怒气。要不是咬紧牙关,怕是会失声大喊出来。 看看柜子上的时钟,刚好晚上七点。窗户拉上了窗帘,但还是看得出户外的天空仍旧明亮。现在虽然是冬天,太阳却迟迟不肯下山,简直就像是七月的炎热夜晚。最近这种气象异常和自然界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可以想见这是逼近中的小行星所造成的,但没有人讨论这个话题。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而不肯承认,还是根本无心去分析气象异常和世界末日之间的关系。 “怎么说?”杉田的态度并没有恐惧的样子,这让我感到更加焦躁。 这间餐厅很宽敞,大约有二十平米大。开放式的厨房就在隔壁,并和客厅相连。长方形的餐桌底下铺着柔软的地毯。客厅中摆了一台宽屏电视,旁边则堆放着音响系统。另外还有透明玻璃覆盖的展示柜,里头放了许多张照片。想必都是杉田和名人合拍的纪念照片吧。所谓荣耀的记录,我感到一阵恶心。这些照片放射出了杉田的自我显示欲和自满——利用他人的不幸,以毒舌主持人自居并窃喜。 “电视节目不是都喜欢追踪一般人身上发生的小事件,或是艺人结婚、离婚的花边新闻吗?但是在世界陷入恐慌时,你们却一溜烟地不见了,”我说,“你们平常老是高唱‘知情权’和新闻自由,现在你却偷偷摸摸地逃回仙台!”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在这之前你不是把家人留在仙台,一个人住在东京吗?你还自称是只身派驻东京的主持人,以此作为搞笑题材。结果你还是回来了!本来像这种混乱的世局,不正是新闻从业人员表演的舞台吗?”但现在,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人在继续播报新闻了。 “再过三年,小行星就要撞上地球,整个世界都乱糟糟的,在这种状况下能做什么?还有谁要看新闻?”杉田一脸苦涩。 “现在还是有电视节目,也有人继续在工作。这应该是使命感的差别吧?”哥哥说。 “那些家伙只是没有其他事可做而已。这不是使命感,而是自我满足。” “你们一直以来高唱‘电视新闻有报道真相的责任’。”哥哥的声音相当沉稳,“你们以正义使者自居,挖掘犯罪题材,而在小行星冲击地球的消息被证明是事实之后,看看这世界乱成什么样子!这种时候你们更应该继续工作吧?” “那是……”杉田的眼珠子布满血丝,说不出话。他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左右两侧的妻女。她们面前摆着淋了酱汁的牛排,撩人食欲的香气自桌面缓缓升起。另外还有高雅的玻璃杯,杉田和妻子面前的杯子装着鲜艳麦色的啤酒,女儿的杯中则是冒着泡泡的黑色碳酸饮料。想到他们悠闲地享受丰盛的晚餐,还用啤酒干杯,我感到十分惊愕与愤怒。 “说穿了,你们也无暇去管电视节目。”哥哥以平淡的口吻说,“看到一般人纷纷放弃工作,打算好好享受剩余的人生,你们亦无心乖乖待在工作岗位上。你们也发觉现在不是做电视节目的时候。只剩几年的寿命,怎么能浪费在工作上。你们是这么想的,不是吗?不管你们之前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这工作对你而言,顶多也只有这点程度的重要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