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迷惑不解,“弃儿”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侧脸,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恐怕这就是春天给人的一点淡淡的忧愁吧。 “所以,人仅仅是上帝的儿子,先遗弃再来拯救……”真一说。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京城,没有回头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却躲闪开了。 “请别碰我这个弃儿。” “我说过,上帝的孩子——人,都是弃儿嘛……”真一稍稍加强语气说。 “别说得那么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 “……” “是被扔到店铺橙色格子门前的弃儿吧?” “瞎说!” “是真的。这种事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不过……” “……” “我呀,从清水寺这儿眺望京城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吗?”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的脑筋有点怪哩……” “这种事干么要骗你。” “你不是批发商宠爱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是富于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宠爱的。现在就是弃儿也不碍事……”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弃儿?” “证据?店铺的橙色格子门就是证据。古老的格子门对我最了解不过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迷人了。“记得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妈妈把我找去告诉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抢到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婴儿,就一溜烟似地坐车逃跑了。’可是,抢婴儿的地点,爸妈有时不经心,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在赏夜樱的衹园里,一个则说是在鸭川河滩上……他们准以为说我是被扔在店铺门前的弃儿,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一套……” “噢?那么,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他们大概早已成了仇野[仇野是京都嵯峨爱宕山麓的墓地。——译注]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个弃儿,更无法相信她是捡来的。千重子的家,坐落在古老的批发商店街,只需在附近一打听,很快就能了解底细的。可是,真一眼下压根儿就不想去调查。他有点迷惑,很想了解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来清水寺,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番表白?千重子的声音更加纯真、清朗。这里面蕴藏着一股美好而坚强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对真一倾诉自己的衷肠。 无疑,千重子隐隐约约觉察到真一在爱她。她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爱着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却听不出来。相反地,使他感到她的话音里包含着拒绝他的爱。纵然“弃儿”这话出自千重子编造的也罢…… 真一曾在平安神宫再三说千重子很“幸福”,但愿她的告白是对这话的抗议,因此他试探说:“你知道自己是弃儿,感到寂莫吗?伤心吗?” “不,丝毫不寂莫,也不悲伤。” “……” “我要求上大学时,我父亲说:一个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上了大学,反而碍事。倒不如多关心点买卖。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有点……” “是害怕吗?” “是害怕。” “是对父母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在婚姻问题上也是绝对服从?” “嗯,现在我是打算绝对服从的。”千重子毫不犹疑地回答了。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多了,有点不好办……” “你想把它压抑,把它抹杀?” “不,不想抹杀。” “你总是绕着弯说。”真一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脸。“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弃儿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真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真可怕……”千重子把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