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妓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软啊!” “没有发酸吧?” “发酸了,脖子有点发酸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尽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妓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噢?”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是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妓,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你说是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妓,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岛村的脑海里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它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下了。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打开着。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出来了。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会后举行的宴会上陪客的。她把脚伸进了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脸颊。 “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他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 “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在梳妆台前一倒下,她脸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 “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下了。不一会儿,又坐起来,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点冷似地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地开始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月的事。 “我担心会发疯。不知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还是想不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会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赴宴时,身体才好受一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连饭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热天里,把针截在铺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没完没了的。” “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妓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 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欢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是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就不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缩起来,像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翌日凌晨,岛村醒来,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开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晒到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把长歌[长歌是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己壮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05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划着走。喏,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说,“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呐。”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人家会瞧见的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我不回去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以他想见见你,才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日记本开头不就是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了。“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了。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 掌柜从客栈派驻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只有四五个身穿灰色冬装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东海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它现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 行男正好在这个时候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回去? 会不会因此未能给行男送终?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谈话。姑娘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由,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着。看两人的样子,是作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箱,从窗口卸到站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 岛村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景,越发使他觉得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席房间的衣架也落了一只,它虽小,但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 飞蛾是不是还活着呢?岛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用手指弹了弹。它一动不动。用拳头使劲敲打,它就像一片树叶似地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起来。 仔细一看,对过杉林那边,飘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 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岛村贪婪地眺望着。 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会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岛村走过去一看,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一类的东西。06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部分却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岛村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忖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西装,而像是在身上缠上一块不干净的布。她就像一个地道的日本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内掌柜的邀请之下,岛村走到了帐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岛村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艺妓,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裤,同驹子并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个丰满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椭圆形的大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刚才那个人已经不再操旧业了?” “是啊。” “是一位好艺妓啊!” “到期来辞行了。虽然她曾是个红人儿,可是……” 岛村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硬皮带点陈味,有几分发酸。 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射到吊钩[原文“自在钩”,炉上用以吊锅壶,可以自由伸缩的钩子]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狗尾草吧?”岛村惊讶地看了看坡道那边。一个老太婆背着一捆草走过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两倍。是长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吗?” “在铁道省举办温泉展览会的时候,盖了个休息室或者建了间茶室,屋顶就是用这儿的芭茅草盖的。据说东京来人把整座茶室都买下来了。” “是芭茅吗?”岛村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山上都绽开着芭茅?我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下了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山上的白花。从陡削的山腰到山顶一带,遍地盛开着这种花,白花花地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阳一般。啊!岛村不由得动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当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处看芭茅,苍劲挺拔,与仰望远山的感伤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着它的妇女们的身子全给遮住了。走过去时,草捆划着坡道的石崖,沙沙作响。那穗子十分茁壮。 回到房间,看见那只身躯粗大的飞蛾,在隔壁那间点着十支光灯泡的昏暗房子里,把卵产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飞走了。檐前的飞蛾吧嗒吧嗒地扑在装饰灯上。 秋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驹子稍后来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着岛村说: “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爱撒谎,讨厌!”说罢,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又放柔声音说,“我不再给你送行啦,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行啊。这次我一声不响就走。” “瞧你说的,我只是说不去火车站嘛。”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 “是在你出来送我的时候?” “不过,这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竟会那么难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干什么啦?骗人。让我等了好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赶鸟节[日本农村每年农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举行祭典,祷告丰收]。这是雪国的孩子们每年照例举行的节日。十天以前,村里的孩子们就穿上草鞋[原文藁沓,一种雪地用的草鞋]把积雪踩实,然后切成约莫两尺见方的雪板,并把它们垒成一间殿堂,大小丈八见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户户的稻草绳[日本风俗,在新年挂在门前的一种稻草绳,取意吉利]收集起来,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烧起来。 这个村子是在二月一日过新年,所以还留下稻草绳。于是,孩子们爬上雪殿堂的屋顶,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地唱起赶鸟歌。然后,拥进雪殿堂里,点上明灯,在那儿过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时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顶,唱起赶鸟歌。那时正是积雪最厚的时分,岛村同驹子相约来看赶鸟节。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几天。想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才赶回来的。早知你没来,我多护理几天再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到港市以后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电报,我就去护理了。” “好了吗?” “没好。” “那太不好了。”岛村像抱歉自己失约,又像哀悼师傅的死。 “嗯。”驹子马上温存地摇摇头,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虫子真厉害啊。” 从矮桌到铺席落满了小羽虱。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落在她那从空开的后领露出来的、抹了浓重白粉的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显得比较丰满。岛村心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一股温热传到他的膝上。 “帐房有人嬉笑着告诉我说:‘小驹,到山茶厅去看看吧。’真讨厌啊!刚送阿姐上了火车,本想回来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觉,可是她们说这儿来过电话。我已经很困乏了,真不想来了。昨晚为阿姐饯行,喝多了。在帐房那儿她们一个劲地取笑我。来的原来是你。又过一年了,这人是一年才来一次吗?”“我也吃过那种豆馅包子哩。” “是吗?”驹子抬起脸来,伏在岛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红晕,她忽地显出几分稚气。 她说,是把那个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个站才回来的。“真没意思。从前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是如今个人主义渐渐抬头,各干各的,意见总是统一不了。这儿也变化很大,性格合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为过去什么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没少过六百枝[艺妓陪酒是按点香数来计算时间的]的。她在我们这儿最受器重啦。” 岛村问:“那个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结婚还是继续操她的旧业?”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间叫菊村的小饭铺?” “是啊。阿姐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铺去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突然吹了,闹了好一阵子。人家好容易特地为她盖了房子,临要出嫁时她就把人家甩掉了。因为她另有所爱,并打算同那人结婚呢。可是,她受骗了。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那个样子吗?据说,对方已经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镜重圆,把那间店铺要回来,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里,所以只好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了。想起来也真可怜啊。我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确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过的就有五个吗?” “是啊。”驹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过头去,“阿姐也够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是没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欢嘛,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低下头,用发簪搔了搔头,“今儿给阿姐送行,难过极了。” “那么,那间新盖的店铺怎么办?” “由那人的原配来料理呗。” “由原配来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开张的事,一切都筹划好了。也只好这个样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原配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搬来了。” “家里怎么办?” “据说留下一个老太婆。虽说是乡下人,可是她的老头子却喜欢这行当。这个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个浪荡人。年纪恐怕也够大的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岁。” “哦?那么,姨太太比正室年纪还大罗?” “是同年,二十七岁。”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这店铺接管下来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把衣领拢了拢。驹子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 “阿姐对你也很了解,今儿还对我说你来着。” “她来辞行,我是在帐房里碰上的。” “说了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纸拉窗打开,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了。” “有月亮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今年的雪特别大。” “火车好像经常不畅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车也比往年晚一个月,到五月才通车哩。滑雪场里有个小卖部吧,雪崩把它冲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到奇异的声音,以为是耗子在厨房里闹腾呢。跑去一看,也没有耗子,上了二楼,才看见满地都是雪了。挡雨板什么的都被雪冲走了。虽说是表层雪崩,可广播电台却大肆报道,吓得滑雪客都不来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以去年年底连滑雪板也给了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滑了两三次。我变了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来封信告诉我不就成了吗?” “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啊!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 驹子抢着反驳,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你别坐在那些虫堆里,关上电灯就好了。”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铺席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驹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 “哎呀,我该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岛村仰起头,凑近望着她那颧骨稍耸的圆脸,觉得她什么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说我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至于生活,还不是老样子。”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处[艺妓等暂时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在店铺里,还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时甚至想: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罗。” “大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不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 “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