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界其它家伙都为了寺原的命令忙翻天,每个人都在追查凶手。除了我们,没有其它人愿意接受委托。这可是个好机会!趁大家在办运动会,咱们抢到了新客人。」「我不想干。」事实上,水户的工作疲劳尚未褪去,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对岩西言听计从,受他指使。「几小时前,你不是才说连续工作狠危险吗?」「不,你会干的。」岩西笃定的口吻令人火大。蝉暗地吞了口口水,有种被人断言「你只是个人偶」的感觉,电影场景连续不断地闪过脑中,让人错觉自己正被绑在精神病院病床上。铃木为什么要装成家庭教师呢?连铃木自己都想不透,现在这种滑稽和突兀的处境让他陷入苦闷,但他立刻换个想法,觉得这主意或许不坏。家庭教师的话,可以定期拜访,顺利的话还可以一周上门好几次,如此一来,就有机会找到槿就是「推手」的证据。槿露出吃惊的表情。接着说:「原来如此。」铃木不懂那句「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想做出应酬笑容,却只露出失败的怪表情。槿又接着说了:「要进来吗?」「咦?」「我可以听听你的介绍。」意料之外的反应让铃木又语无伦次起来。「可以吗?」他反问。「你不愿意的话也无妨。」「怎么可能不愿意呢?」铃木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跨过玄关、房间的门朝哪一边开,彷佛身体的右半边紧张得不得了,左半边却困惑不已。铃木慌忙俯视脚下,幸好自己还记得脱鞋(注)。铃木被带进客厅,坐在淡茶色的沙发上,他先是双脚交叉,又立刻摆正,右手拇指在左手食指和拇指之间来回摩擦,冷静不下来。如果有「手足无措」这种死因,自己应该差不多快死了——铃木半认真地担心起来。他望向隔壁的饭厅,那里摆着餐桌和厨具设备。「这样啊。」听到话声,铃木慌忙抬头。槿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不知不觉中。「什、什么?」他没有在听。「你是业务员吗?」「嗯,差不多。」铃木心不在焉地回答,又慌忙更正:「不是的,虽然也跑业务,可是我也教书。」如果不这么说,计划就会前后矛盾。「真辛苦。」「已经习惯了。」如果是真的业务员的话。「你想当健太郎的家教吗?」--------------------------------------------注:日本住家一般是要脱鞋进入的。「是的。」铃木带着觉悟,正视着槿。槿的头发像是用手梳过,打扮随性,给人的感觉狠清爽,不像是个中年人。但是,他也给人一种压迫感。是眼神的问题,他的眼睛硕大分明,绽放出一道锐利精光。不,不是眼睛,而是眼珠子。他的眼珠子格外醒目,眼白不带半点浑浊,瞳眸则呈完美的圆形。我曾经在哪里看过——铃木突然忆起昨天在车内对准自己的手枪。他的眼睛就像枪口,比子弹更可怕的枪口,铃木像是被枪口正对着,顿时动弹不得。他瞳孔周围的虹膜极度接近黑色,轮廓分明的眉毛紧邻着眼睛,脸颊和脖子一带没有赘肉,眉间与嘴角虽有皱纹,但是与其说是老化或疲劳的痕迹,更像是伤痕或刻痕。「我在镇内拜访家里有小学生或国中生的住户。」铃木继续不晓得要持续多久的胡说八道。「你是业务员,却没有名片?」槿一针见血地指出。「噢噢。」铃木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他拚命支持就要倒下的身躯,现在的情势如果以将棋(注)来比喻,就像才刚下第一步棋,就差点俯首称臣一样。「老实说,刚才拜访其它住户时,名片刚好用完了。真不好意思。」心脏激烈地跳动着。接下来,铃木开始介绍自己的工作,尽可能不让说词前后矛盾,致力说明。当然,全是一派胡言。他一一虚构家教中心的名称、事务所的位置、签约的家教人数、过去的业绩和大受好评的指导方法、身为家教的自己的学历和经验。他掰出没带说明手册和广告单就来拜访的理由,捏造不穿西装穿便服拜访的好处,不知不觉中,家教中心成了全国规模的机构,铃木从上个月起担任「根户泽公园城」一带的负责人。说是铤而走险也不为过,不过在「千金」担任约聘员工贩卖假瘦身食品的一个月里,他已经练就一身天花乱坠说服对方的好本领,所以总算坚持到了最后。一连串的说明之后,铃木咽下叹息,从鼻子缓缓吐出气来。不坏,就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来说,自己的表现算是相当不错吧?「因此,希望有机会担任健太郎小朋友的家教。」对面的槿眼里发出了异样的光芒,铃木感到胸口瞬间变得冰冷。「原来如此。」槿的声音比铃木担心的更不带情感,不过他的眼光依旧没变。「那么,家教费怎么算呢?」----------------------------------------------------------------------------注:日本的棋艺游戏之一。据传源于印度,由遣唐使自中国传至日本。可将赢取的对手棋子做为己方棋子使用为其特征。「啊。」铃木的声音略嫌高亢。还没想到这一层!「不好意思,忘了和您说明,」他夸张地搔着头。家教的行情是多少啊?「费用相当弹性,我们可以商量。」他扬起眉毛。「我们会尽可能配合您的要求。」这段说明简直不负责任到了极点。「配合我的要求啊。」槿微笑。一股犹如森林枝叶随着清风摇曳的风韵轻柔地笼罩自己,铃木第一次发现,原来中年男子也有这般风韵。就在这时,铃木裤袋里的手机响起,单调的机械声重复着。铃木身体一震,视线往下移。「你的电话。」槿简短地说。「是的,应该是公司打来的。」铃木站起身问:「方便接个电话吗?」一定是比与子打来的,这是「千金」配发的手机。「嗯,」槿挥挥手。「请便。」铃木起身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贴上耳朵。他背对着槿,面对着墙。「情况怎么样了?」她直截了当地问。她的问题既暧昧又单纯,像一记铁槌敲来。「我正在说明。」铃木在意背后的槿,佯装业务员。「说明?说明什么?难不成你在那个人家里?!」「是的,我正在说明。」妳就不能配合一下吗?「干嘛?那么装模作样的口气。」这个女人真迟钝,现在根本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铃木斜眼偷瞄沙发上的槿,槿却不见踪影。同时,背后响起「我去叫健太郎」的话声。顿时,鸡皮疙瘩爬满全身,铃木转过脖子,槿的脸就在他正后方。铃木完全没察觉他走近。槿一脸平静,指着二楼。铃木背后的寒毛直竖。他是什么时候站到身后的?铃木一颤一颤地点头,脸颊抽动着,目送槿离开房间后,把嘴巴凑近话筒。「我正在跟他谈。先放过我吧。」铃木按捺住怒吼的冲动,悄声说道。「都怪你自己不好,慢吞吞的。」比与子口气倒是高傲得狠。「告诉我你在哪里。」「他们平安无事吧?」「他们?」「后座的年轻人。」那对品行和脑袋看起来都不怎么好的男女;表情和那个学生——那个品行不良,但该做的时候还是会做的木匠之子——神似的年轻人。「当然没事。」铃木觉得她的承诺听起来狠可疑。「杀了他们对公司也没好处嘛。可是你再不说出地点,他们可就不一定平安无事了。」「所以,我——」铃木加强语气,急促地说:「我还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凶手,虽然成功进到对方家中,但是他有家人,我提出要求想当他儿子的家教。」铃木留意着入口,一口气说完。槿会不会突然在背后现身,一把推倒自己?对着电话说明时,恐惧掠过心头。他情不自禁地觉得,尽管这里是电车不会行经的住宿区,自己人在屋内,还是可能出现一台为了碾死自己而来的电车,加速朝自己冲过来。车头撞破了水泥墙和木材,从粉碎的玄关猛冲过来的景象,历历浮现眼前。就像一匹马边长嘶边抬起前脚一样,车头浮在半空中,猛扑上来。驾驶座没有任何人,细长的、四方形的列车即将把我碾碎——尽管这里根本没有轨道。「你白痴啊?」「咦?」「当什么家教啊?」「就是……为了接近他啊。」铃木吞吞吐吐地回答。「我觉得这是个好方法。」「我不晓得你的话有什么真实性,你真的觉得那种方法可以摸清他的底细?」「那如果我说推手有个可爱的小孩,妳会相信吗?」「当然,再怎么坏的人也会有妻儿,连寺原都有儿子了。」那个名字再度让太阳穴的脉搏跳动起来。「总之,我会确认他是不是凶手,不会花太多时间,可以再等我一会儿吗?」他不能说出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我可以等,可是寺原已经暴跳如雷了唷,他动用了狠多人手。总之,你动作快点,要是一不留神,你搞不好也会被杀掉唷。」「唷?」「要是那个男人真的是推手,他绝不会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到自己家里,你不认为吗?何况还雇用对方当儿子的家教,这绝对不可能。真是那样,那家伙不是少根筋,就是看穿了一切,准备玩弄你再解决掉。冷静想想,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铃木一时间无法回答,脑中乱成一团。「喂,你在听吗?」没在听,因为他听见有人接近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铃木一惊,慌忙转身背对门口,压低声音说:「我晚点再打给妳。」挂断了电话。「讲完了吗?」槿走进客厅。铃木掩饰僵硬的表情,点点头。「正好,内子刚好回来了。」槿朝玄关伸手,说:「这是内子和我家老二。」铃木无法判断是否该继续扮演家庭教师,只是他也不知道如果不想演下去,又该如何收场?鲸眩晕在计程车里发生时,鲸皱起脸孔心想:在这种地方发作吗?看来亡灵们不计较时间、场所,没有规律,也不知道客气。鲸靠在后座椅背上,不经意地望着车窗,头像是被人摇晃般感到震动,刚开始他以为是计程车行经颠簸的路面,但是胃部的痉挛让他立刻知道不是。鲸感觉太阳穴揪紧,眼底作痛,只好闭上眼睛。「大白天就搭计程车,真奢侈呢。」驾驶座传来说话声,鲸抬起头来,他和司机在后照镜里四目相接。正确来说,那不是司机。鲸上车时,握着方向盘的是一个操东北腔、戴眼镜、头发凌乱的中年男子,但是鲸现在看到的却是个年约四十岁的长发女子,容貌优雅。「好久不见了。」鲸没有回答,再次望向窗外。小巧的绿色冲印店被抛在后头,招牌旁设置了一个圆形时钟,虽然看不清楚,但从指针的位置大略判断得出还不到正午。车子一驶上往东京车站方向的国道,立刻就碰到塞车,像水管中的水突然变成黏土状动弹不得,车流停止了。雨应该停了,但可能是有水自行道树上滴落,水滴溅到车窗上,不断踩着煞车的前方车辆煞车灯鲜红地亮起,远方空中盘旋的云朵逐渐稀薄而散开。「快放晴了呢。」女子轻柔地说:「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为什么非死不可呢?我不过是在私立大学事务室工作的一介小职员而已。」那女人,三年前,鲸逼她从大楼顶楼跳楼自杀。他忘了委托人是任职于哪一个政府机关的官员,只记得对方外表稳重,是透过亲交的政客介绍,联络上鲸的。「为什么我会被杀呢?」「是妳自己要死的。」不知不觉间,鲸做出回答。他无法判断自己是把话说出口了,或只在脑中回应而已。她温柔地微笑着:「推托之词。我的确是自己跳下去的,但那是被你逼的,就像被迫殉情一样,那是强迫自杀。」「有人觉得妳碍事。」鲸从委托人那里听说了梗概,理由狠普通,那名官员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就是这名在私立大学工作的长发女性交往,但是某天,他发现自己与这名女子做爱的次数竟然比妻子更多,顿时害怕起来。「不是以年计,而是总计起来,比内子还要多。」他打从心底震惊,接着恐惧妻子与女人的立场会不会就此颠倒。「就算这样,也用不着杀人吧?」「谁叫妳失去理智,缠着他不放。」「是那个人不好。」「无论什么时候,不好的总是『那个人』。」车流依然停滞,或许是感到不耐,前方的车子按起喇叭,像对吠叫起了反应的狗,其它车子也开始按喇叭。前方的四轮驱动车的煞车灯熄灭,车子缓慢地移动,鲸搭乘的计程车也开始前进,但是司机的模样依旧如故,还是那个女人。「不说这个,我在想,你真的要去饭店吗?」频频瞄着后照镜的她睫毛狠长。「打电话来的那个议员,是叫梶来着?感觉不能信任。」「比『那个人』更不能信任?」「他们半斤八两。」约莫一个小时前,鲸接到梶打来的电话。「昨天的事吗?」鲸想起在饭店上吊自杀的秘书。梶用一种近乎不自然的磊落态度说:「那件事情甭提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然后开口:「接下来,我想拜托你另一件事。」「狠奇怪不是吗?」驾驶座的女人右手掩口笑了。「明明昨天还吓成那个德行,今天却装出一副没事的模样。」「装出?」「不是装的还会是什么?那个议员心里其实怕得要命。」女人的轮廓愈来愈鲜明,鲸对此感到疑问与焦躁,亡灵或幽灵身影应该更稀薄、更暧昧模糊吧?难道他们就没有身为亡灵的节操吗?「不就只是那个疑神疑鬼先生满意我的表现,委托新的工作,如此而已。」「你其实心底也觉得狠可疑吧?总不会真的把他当成常客了?昨天他不是还忧心忡忡地说『你不会说出去吧?』那种人不可能到了今天就跑来说什么『我要委托你新工作』。与其说是态度改变,不如说是变了一个人。狠不对劲吧?」「这就是政治家的作风。」「你要依他说的去高塔饭店吗?狠危险唷。」梶的委托如下:下午一点过后,在东京车站旁的高塔饭店的大厅见面。「去做什么?」鲸回答。「我想和你商量下一个工作。」鲸回说:「在电话里说不就行了?」结果为半咆哮地说:「不直接见面狠难说明!这事狠复杂的!」鲸知道,人生气的时候,往往是感到恐惧的时候。被人殴打、嘲笑、闲言闲语、看穿伎俩、欺骗;这些行为都会引发人对自身安全的不安,换句话说,会激发人的恐惧。人们因此发怒。鲸答应在饭店见面,相反地,他叮咛梶:「你一定要亲自来。无论什么理由,如果你没露面,我会当做你骗了我。」「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做?」「我会去找你。」地址总有办法查到。就算是梶,也没有继续追问「你找我做什么」。「我知道了,我当然会去。」梶说话的尾音微微颤抖着。「要自杀的对象是谁?」「我的秘书。」「你的秘书不是昨晚上吊了?」「是另一个秘书。」「有那么多秘书,光靠秘书的选票就能当选了吧。」「总之,」梶说:「就照昨天的方法做。你帮了我大忙。」接着他详细说明那个秘书的姓名、年龄、住址和家庭成员。「那一定是骗人的,连续两天都有秘书自杀,不可能不被怀疑嘛。就算再怎么愚蠢、胆小的政客也不会做到那种地步吧。这是陷阱。」这我也发现了。「他想陷害你。」这我也发现了。「你被看扁了。」这我也发现了。接着鲸想到,这女人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觉,想的事当然会一样。国道总算顺畅多了,车流动了起来,计程车开上快车道时,鲸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他用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皮,忍受痛楚。「先生,你还好吗?」听到问话,他睁开眼睛,驾驶座上坐着男人。对方倒映在后照镜的眼神僵直,就像在窥伺毒虫的背影一般,战战兢兢的。「我说了什么吗?」「欸、欸,是啊……」司机面露豫色。「我说了什么?」男子想要开口,踌躇着,然后用一种「既然被问,逼不得已」的痛苦表情,说:「什么杀啊,自己去死……之类的。」「是吗。」鲸气愤地回答。和亡灵对话的自己,想必被司机当成疯子吧,不过就算如此,又怎么样呢?「其它还说了什么吗?」「其它,」司机似乎犹豫着该说不该说,考虑了狠长一段时间,其间屡次张开了嘴却没有出声,像金鱼似地一开一阖。「客人还说了『常客』。」司机说。蝉岩西指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蝉从距岩西的大楼最近的车站搭乘地下铁,这班车虽然不会在东京车站停车,不过只要在附近车站下车就行了。蝉知道高塔饭店的所在,他估计应该可以提早抵达。守时就是守身。蝉想起岩西常引用的话,陷入忧郁。他被一种错觉掳获,怀疑自己的动作和思考、从摸鼻子的习惯到老掉牙的冷笑话,是否全都是岩西的复制?骗人的吧?那个岩西只会耍嘴皮子,工作不都是我完成的吗?根本不可能有这回事——蝉这么告诉自己。对吧?对吧?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愈想愈徒增焦虑,他甚至认真想要确认自己身上有没有缠着绳子。出了地铁,蝉本想直接走去东京车站,却在中途绕到家电量贩店,没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期待如果待在吵杂的地方,被噪音包围,是否就能不去想无聊的事。他穿过店内的顾客,走到里面,店里有手扶梯,他在旁边停下,那里陈列着用灯油作燃料的电暖器,他想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暖器,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在找电暖器吗?」发现时,店员来到了身边。那是尖鼻高个子的男人,比起在电器行工作,似乎更适合到餐厅开红酒拔木塞。「没有,看看而已。」蝉望向拥挤的店内。明明生意这么好,何必在乎我这种顾客?蝉感到不可思议。「哦,这样啊。」店员堆在眼角和嘴边的笑纹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地撇向一边,嗤了一声。「喂,你!」蝉急忙抓住店员的手臂。「你刚才嗤了一声对吧?」走在一旁的一对男女听到这句话,睁大了眼睛,不过还是继续走过。「什么?」店员没有一点内疚的样子,一脸爱理不理地回过头来。「我说,你刚才嗤了一声对吧?」「我没有啊。」但是他的眼睛彷佛在说:我是有说,那又怎样?「因为我年轻,你瞧不起我是吧?」「才没有。」店员或许是对自己的腕力有自信,脸上的表情强势,像在说想打架就来吧。仔细一看,他的胸膛厚实,手臂也狠粗壮,比起在餐厅拔酒瓶塞,似乎更适合到高级酒店当保镖。「你该道歉才对吧?」蝉事不关己似地说。蝉右手伸进口袋里,抓住刀柄,有一股冲动想把刀尖插进店员嘴里,刺穿他的脸颊,不过还是隐忍下来。尽管忍耐下来,却烦躁难耐,为了压抑焦躁,蝉往店门口走去。他下定决心,要是那店员再强词夺理,或是追上前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刀刺穿他。然而,似乎没有那样的迹象。外头是手机卖场,热闹非常,从年轻人到中年男性,都各自物色着轻薄短小的电话机型。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子拿着麦克风介绍新产品,说明那只手机功能有多强大、多方便。一旁的广告旗上写着「手机联系全世界」,那未必是夸大其词。抵抗神明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生子嗣;蝉想起某本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现在不同了,抵抗神明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带手机。售货员淘淘不绝地说明手机附带的相机性能有多好。明明没有想买的意思,蝉却混进人群中听了一会儿才离开。他穿过十字路口,经过倒闭的寿司店,钻进小巷。那是一条被灰泥墙壁建筑物包围的小径,是通往东京车站的捷径。与其说是路,称为缝隙或许更贴切,狠不好走。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学校老师说:「愈是捷径,愈困难重重唷。」当时蝉这么回答:「哪有这回事。走捷径当然轻松多了。」现在他的想法还是没变。脚边散落着空罐、杂志和色情广告单,蝉避开塑胶垃圾桶和废弃冷气机往前走去,约莫前进了二十公尺,他听见有人说「此路不通。」是一个低沉而粗鲁地男声。有三个男人,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面对一个蹲着的男人站着,开口的是站着的男人之一。他的肩膀狠宽,留着一个像运动选手的短发。「回去。」他对着蝉挥手,动作像是在赶一只狗。你自己才是狗咧,留那什么头发,活像一只柴犬——蝉在内心咒骂,继续前进。一眼就可以看出眼前的状况绝不寻常。西装二人组手里抓着拳头大的石头,外表三十出头,虽然穿着西装,脸上却伤疤累累,充满危险的氛围;蹲着的男人双手被绑在背后,嘴巴被胶带封住。「喂,小鬼,快滚回去!」另一个男人也开口恐吓。蝉一阵火大,不识相地问说:「你们在干嘛?」「不干你的事,滚开!」这名男子留着长发,鼻梁低矮,一张圆脸,手上戴着像是拳击手套的东西,穿西装的腰上缠了一条锁链,像是要代替腰带。简直像横网(注一)身上绑的绳子呢——蝉想,随即转念:哦,原来如此,就像土佐犬嘛。(注二)站在前面的是柴犬,后面的是土佐犬,原来如此啊。蝉擅自这么认定。「两条狗合力欺负一个大人啊?」蝉用下巴指指蹲着的男人。男人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头顶有些部位头发特别稀薄。搞不好是遭人用力扯下头发造成的。「什么狗?」柴犬皱起眉头。噢噢,那种表情,看起来更像柴犬了。蝉几乎感动起来。「你也想吃点苦头吗?」土佐犬的嘴巴嚼动着,像是在嚼口香糖。「这是那个吧?私刑?」蝉耸耸肩,问。柴犬跟土佐犬听了既没动怒,也没有上前来揪住蝉。「我们没闲工夫理你这种小鬼。喂,你要过就快过,不过别多嘴啊。」他们说了这些,便不再理会蝉,再次转向男人。--------------------------------------------------------------------------------注一:相扑选手的最高位阶。会被授与白麻编成、垂挂有注连绳的粗绳,穿戴于饰裙之上。注二:产于日本高知县的犬种,体格壮硕,性格凶猛,常作门犬。此外,土佐门犬比赛比照相扑,优胜的狗亦被称为横纲,授予相同的饰绳。此时蝉才注意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寻常的打架或争执,是「工作」啊。看着那两人无所谓的侧脸和公式化的动作,他明白了,他们正在「工作」。「你差不多也该招了吧?」柴犬蹲下,轻轻拍打男人的脸颊。男人被胶带封住嘴巴,眼眶含泪,摇了摇头。「你知道推手的下落吧?」土佐犬抬起脚作势要踢男人的头,鞋尖在男人的耳边停住。「推手」?不曾听闻的字眼正要穿过蝉的耳膜,却在途中卡住了。「推手是什么玩意儿?」说出口他才想到自己在意的理由,是「推」这个字卡在蝉的脑袋,他想起岩西一小时前说的话。「寺原的儿子搞不好是被人推的。」「喂,你们刚才说的推手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还在啊?快滚!」土佐犬绷着脸。「就算是小鬼,该死的时候也是会死的。」「不告诉我推手是什么的家伙,八成,也会死。」蝉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加迫切,对此,他相当意外。柴犬与土佐犬对望了一眼,进行了一场无言的交谈,最后似乎达成共识不理会眼前的疯小鬼,他们无视于蝉,视线转回男人身上。「你啊,再不快说,寺原先生他们就要来啰。能在我们这一关解决的话,算你好运唷!」听到寺原这个名字,蝉差点叫了出去。中大奖了!柴犬再次蹲下,他伸手撕开男人嘴上的胶带,一口气向左扯下。男人发出惨叫,张开嘴巴,鲜血从嘴角涌出。他接连吐出一些碎片,刚开始蝉以为是小石子,但是马上看出是啤酒瓶碎片,沾了血。刚才男人嘴里八成被塞进了破酒瓶。男人吐出分不清是话语还是喘息的回应。「我不知道……」他喷出唾液和血水拼命解释:「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推手……」「吃了这么多苦头都不说,他应该没说谎。」土佐犬转向柴犬。「怎么样?」「可是现在不过才折断了手指、扭断脚趾、捏碎耳垂、割破嘴巴,才刚热身而已耶。」柴犬屈指计算。「嗳,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差不多了。」「没错,没错。」男人点头哀求。「我真的不知道。」「喂,你们说的推手是什么啦?」蝉焦急地靠近男人们,一个米店的塑胶袋缠在他脚上,啪沙啪沙作响。「你怎么还在啊?!」柴犬跟土佐犬同时开口,逼近蝉。「烦死人了!」「推手是谁啊?」蝉更往前踏出一步。「跟你没关系。」「不会是那个吧?跟寺原的笨儿子被车撞的事有关吗?」蝉一说,柴犬跟土佐犬瞬间脸色大变,土佐犬的眉间和太阳穴抽动着。「你知道什么?」不晓得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他的右手拿着折迭式小刀。要拿刀子跟我互干唷?这家伙强吗?蝉感到些微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