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 伊坂幸太郎 -3

客厅墙上有一个大柜子,排列着各式皮包,像是皮包店的展示柜。原来这世上有人是这么花钱的啊——蝉佩服地想。「我是来杀你全家的。就跟你说是工作啦。」「来杀我们……为什么?」妇人体内仿佛充塞了烦躁与焦急、恐怖与愤怒。蝉走近一步,妇人便陷入极度恐慌。她踉跄了一下,手撑在一旁的餐桌上。「我只是接受委托而已,理由我也不晓得。岩西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只会说,就是那个啊,杰克?克里斯宾。」「撕冰?」「你也不晓得唷?就说嘛,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反正那个白痴一开口,就一定要引用那家伙的话。好像是个乐团主唱,你也没听过吧。反正,岩西满脑子都是那家伙的歌词,开口闭口就是杰克?克里斯宾曰,老是这样,杰克?克里斯宾曰:『弱冠青年,无知才是幸福』。真是听他放屁。像是委托人是谁啊,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啊,他半丁点儿都不透露。我不就像便利商店的店员,不晓得自己卖的面包是怎么做的吗?不对,好像不大一样啊,我想是因为那件事吧,你儿子家教不是『狠好』吗?」说到这里,蝉又再次语带讽刺地强调「府上家教」几个字,说:「他之前不是放火烧死了藤泽公园里的游民吗?」「呼、火、」妇人睁圆了双眼,眼角痉挛了一下,蝉没有漏看。这大婶心里有鬼哪。「那不是前阵子发生的吗?藤泽公园里有游民被烧死。有人在睡着的游民阿伯身上浇上汽油,用打火机点火。那是你儿子干的吧?」「才不……」妇人原想说「才不是」吧,话却说到一半没说完。「岩西啥都不告诉我,我自己调查了一下,结果听到不少关于你儿子的传闻。人家说他虽然住在水户,为了做坏事,还特地大老远跑到东京去。真教人佩服,我甚至有点感动呢。我狠欣赏他这种努力哟。总之,因为同伴被烧死,其它的游民气炸了。那些家伙该行动的时候还是会行动的。毕竟他们还有希望嘛。他们虽然是『homeless』,不过可不是『hopeless』,对吧?」「你说的那件事,警察已经在调查了啊。」「我说啊,比起凶手被警察逮捕,游民们更希望有人做掉他,毕竟这年头少年犯根本不会被判什么大不了的刑罚嘛。所以他们凑了钱委托岩西,要他干掉那个教人火大的小鬼,所以,我就来了。」蝉一鼓作气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可是,为什么连我们也遭殃?就算我儿子不对,为什么连我老公也被杀?」「这是客户的要求啊。」蝉再一次搔抓头发。「说要干掉你们全家,也收了三人份的酬劳嘛。对了,对了,你听我说,可是我拿到的钱竟然不是三倍耶!这狠不合理吧?这种状况叫什么去了?炸、炸……」「压榨?」妇人应答的表情此时突然恢复正常,不过回答之后,立刻又陷入半狂乱状态。「对,就是压榨。」「你以为做出这种事,不会被抓吗?杀了三个人会震惊全国的,媒体会大肆报道,警方也会全面搜查,你狠快就会被抓的。会被判死刑!死刑唷!」「我说啊,这年头这种命案一点也不稀奇了,为了抢区区几万块,杀人全家的人到处都是。你知道这种悬案有多少件吗?」「会做出那种事的,都是中国人之类的吧!」听到妇人自以为是的口气,蝉苦笑说:「说那种话,中国人会生气唷。真是过分。不管哪一国,都有人会为了钱不择手段。日本人也会干的。总之这种事多的是,而且狠难破案啦。再说,」「再说?」「在这个国家啊,人杀得愈多,审判就拖得愈久。狠奇怪吧?」「杀人哪可能那么容易!」「狠遗憾,就是这么容易。」蝉耸耸肩。实在有够啰嗦的——他不耐烦起来。做母亲都这么啰哩八嗦吗?幸好我妈在我小学时候就失踪了,那才叫做母爱吧——他由衷地这么想。「对了,告诉你一句我喜欢的话好了。」「什、什么?」比起自己的性命遭到威胁,妇人似乎更不满蝉的无礼。「『如果告诉查理?帕克,可以到路上杀掉十几个白人,他一定会扔掉乐器放弃演奏的。』」蝉说得狠快,口沫横飞。「那是高达(注)电影里出现的台词。」「什么跟什么?」「也就是说,查理?帕克想杀白人想得要命,只好靠着吹萨克斯风来排遣。可惜现在没有萨克斯风的人到处都是。」「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要说的是,这真是个悲惨的世界啊。你不会不懂吧?」妇人涨红了脸气愤不已,还是显得傲慢。比起丈夫跟儿子被杀害的愤怒与悲伤,她似乎对自己遭受攻击一事更感到愤懑。「你也对女人动手吗?」她这么吼道,一副像是说「你敢吗?」的挑衅口气。实在不晓得她的脑袋回路怎么运作的。蝉板起脸孔。对了,是有那样一部电影——他带着一种像咬到苦涩果实的心境回想起来。明明是个优秀杀手,却自命不凡地说什么「我不杀女人跟小孩」。「专家才不可能那样哩。」蝉噘起嘴巴,口水又喷到妇人身上,说:「医生动手术的时候,会说『我不医男的』吗?就算上门的客人再怎么丑,特种行业的小姐还是会好好服务人家啊。什么『No women, no kids.』。这根本就是歧视!我最讨厌那种人了!」他把脸凑近妇人。「而且啊,那个杀手明明是法国人,却讲英语耶。狠奇怪吧?」「那又不关我的事!」妇人大叫的瞬间,蝉的手动了,右手的刀子向前刺出。蝉仿佛自身化作刀刃一般,集中神经,确认手中的触感。刀尖刺上妇人腹部,肚脐右上方,一施加力道,可以感觉刀子刺破表皮与皮下组织。蝉在脑里描绘着人体构造,两相比对似地继续移动刀子。切过腹横肌,割开无数的毛细管与神经,割开肌肉,刺出空洞。到达肝脏的时候,他停顿了一秒左右。-------------------------------------------------------注:尚卢.高达(Jean-Luc Godard,1930-)为法国电影导演,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旗手,亦是世界级的重要导演之一。妇人淌着口水,呻吟着。蝉准备拔出刀子。刀锋抽离的部位,一定会开始涌出鲜血吧,蝉想象着在对方体内泛滥的血液。拔出刀子时,他转动手腕粗暴拔出。间不容发地,他接着刺向妇人的胸部,朝着隆起的左边乳房下数公分处,猛力刺下。刀刃通过脂肪,穿过肋骨间的缝隙,继续往内部挺进,刺入心肌。蝉想象着刀子的路径。妇人睁大了眼睛,瓦斯喷发似地从口中「咻」地吐出气来。蝉再次抽出刀子。血色从妇人脸上褪去,她臀部着地向后倒去。蝉注视着妇人持续了一阵子的痉挛,以及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的景象。他小心移动,避免踏到血泊,接着就像观察压扁的虫子一般蹲了下来。确认妇人手腕已经没有脉搏后,他拖过带来的运动背包,更换衣物,当场扔掉沾了血迹的衣服。那是大量生产、大量贩卖,随处可见的衬衫和牛仔裤。手机响了,蝉感到厌烦。一接起电话,就传来岩西「顺利完成了没?」的问话。他应该已经四十好几了,说话却像个高中生一样粗鲁,明明不谙世事,蒙昧无知,却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刚结束。」蝉答道。「快点走人吧。还有,明天过来拿钱。」「知道啦。啰嗦。」「杰克?克里斯宾不也说过,『大功告成,先走为妙』。」「难不成你不借用那个人的话,就不会说话吗?」蝉有一股想要扔掉手机的冲动。他也想,如果忍耐老头子的疯言疯语也算是善行一件,神明一定确实记住了我的名字。「有什么办法?我想说的话,全写在杰克?克里斯宾的歌词上头嘛。」「话说回来,为什么我的工作老是这种杀光全家的?麻烦死了。像今天,一个女的啰哩八嗦没完,我都快抓狂了。」「其它家伙不肯做啊。」「不肯做?」「他们不想杀无辜的女人跟小孩。」「啥?」蝉觉得这话太令人费解,纳闷起来。「为什么不能杀小孩?小孩总有一天也会变大人唉?那要到几岁才可以杀?不想杀猫杀狗还可以理解,人管他什么年龄性别,不都是人吗?」「就是啊。就是因为你不在意这种小事,我才接的嘛。像我们这种小业者也只能捡这种其它人不做的工作。换个说法,就是『见缝就钻』。」这句话八成也是引用来的吧。「你倒乐得轻松。」「养鹈鹕的啊,伟大的不是鹈鹕,而是饲主啊。」「我又不是鹈鹕,是蝉啦。」「真啰嗦。」「啰嗦的是你吧,压榨混蛋。」「你也知道这么深奥的字眼唷?听好了,我可没有压榨你的意思。」「真的假的?」「因为杰克?克里斯宾的音乐,主题就是对压榨和冷漠的义愤啊。」就知道他要来这一套。蝉没有应声,挂掉电话。他移动脚步正想离开的时候,发现一本不曾见过的杂志,拿起一看,似乎是有线电视的节目表。蝉惊叹地想:有钱人连电视节目也比较多啊。以后该不会连头条新闻都要额外收费吧?有些什么节目呢?他拿起遥控器。铃木飞奔出去的铃木脑中充塞着疑问与困惑。他斜向穿过马路,笔直地跑上人行道,视线前方是男人的背影,许多行人挡住铃木的去路。察觉事故骚动的人们,立刻变身为看热闹的人群,逆行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快步前进的铃木,用他迟钝的脑袋拚命思索自问。寺原长男被车撞了,这是错不了的。不过他死了没有?被迷你厢型车撞上,摔飞到路上,头还朝反方向弯折,一动也不动了。那样,还有可能活着吗?铃木目击有人从背后推了寺原长男一把。虽然有看错的可能,但比与子也看见了。真的吗?那人真的推了寺原长男吗?总之,只能先追上那个男人再说。右手是一排特种行业进驻的大楼,华丽的招牌灯闪烁着,马路上的车灯不间断地照亮铃木的脸。前方矗立着一栋高层饭店,一旁设置了直立式的电子告示板,不时显示众议院选举的民调结果,以及在中东发生的空难消息等等。他跟在领先数十公尺的男人背后。那男人推了寺原长男。直到穿过一个斑马线时,铃木才惊觉自己的复仇被人抢先一步。他感到浑身无力,膝盖一软,差点摔倒。被人抢先了?这不是真的吧?他斜着身子避开行人,事态发展太难以置信,他几乎要瘫坐在地。接着对自己的质疑也浮上心头:为什么不逃?既然已经被「千金」看穿真面目,还有人拿枪逼自己杀掉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这可是不杀人就会被杀的生死关头。趁现在逃走不就好了?不,他否定了这个念头。若是在这里放弃跟踪那个男人,自己一定会后悔的,如果不确认是谁杀了妻子的仇人,自己也活不下去了。眼前的男人背影,看上去平静地不可思议,虽然脚步片刻不停,但是丝毫不像逃离犯罪现场的犯人,没有半点慌乱或狼狈。这与不断侧身、和擦身而过的年轻人碰碰撞撞狼狈不堪的铃木两相对照,对方就像顺流而下般顺畅前进。男人穿着灰色短大衣。铃木从他的举止判断,对方的体型削瘦。为了不跟丢,铃木拚了老命,他追踪在人群间时隐时现的男人背影,彷佛不小心多眨眨眼,男人的背影就会忽然消失。对方的动作太过流畅,令铃木不敢掉以轻心。更重要的是,男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在泛滥的河川中,彷佛只有他身边的地方风平浪静:有一种透明的沉静特质。那男人真的是凶手吗?铃木突然不安起来。自问自答从脑袋涌出。「可是,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看见?看见什么?」「看见寺原长男被推出马路,被车撞死啊。」「不,那可能只是单纯地意外。」「不对,那是被人推的。那家伙是被推出去的。」「被推?被谁?」「现在你不就在追那个人?」不明就理的一方与客观的一方,两者在体内争论着。有人踢到了铃木的右脚踝,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能停下脚步。路上有机车呼啸而过,那轰隆声响推动铃木的背。他挪动脚步,尽管不清楚自己的脚步是踉跄还是追逐,也只能前进了。男人走下地铁的阶梯。铃木加快脚步,以免跟丢。藤泽金刚町的地铁车站有三条路线交会,车站内构造颇为复杂。铃木刚踏上满是烟蒂与湿气的阴暗楼梯时,手机响了。他望着小虫群聚在嗡嗡作响的萤光灯上,接起电话。「你在哪里?」是比与子,尖锐的嗓音透着兴奋与混乱。「现、现在,」铃木正在下楼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在追。走到地铁车站了。妳那边呢?」他踏空了一阶,差点跌倒。「那家伙,」他两阶并作一阶,继续下楼。「怎么样了?」「被送进医院了。」「平安无事吗?」他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不晓得。」被撞成那样不可能没事吧?铃木内心这么想,却没有反驳。他把手机放在耳边,在车站的通道前进。圆柱等距并排,处处挂着指示转乘站台的广告牌,左侧是一排已打烊的店铺,前方有自动贩卖机,除此之外,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象。鞋子踩出声响。他没有追丢男人的背影,男人走向地铁的乘车处,尽管两人之间有三十公尺的间距,但并没有妨害跟踪的障碍物。「不要让凶手逃走了。」比与子说。「对方不一定是凶手吧?」没错,还不能确定他就是凶手——说完,铃木才想到。「他就是凶手,还用说吗?我也看见了。我问了跟蠢儿子在一起的小弟,他们也说看到有人推了蠢儿子一把。」「为什么?」复仇?还是抢走别人复仇的机会?「我刚才打电话回事务所,」电话中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对不起,我听不清楚。」「是『推手』!」比与子自暴自弃地高声说道。「『推手』?」「听说好像有这方面的专家,我们手上的情报狠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公司里有人知道。」「哪种专家?」「推人啦。像是在马路或车站,在背后推人一把,制造车祸。」换句话说,那个男人是受人委托杀了寺原长男吗?铃木试图整理思绪却不顺利。「总之,由你去查出那个男人的所在,目前我们手上没有其它线索。」他半吼着命令铃木。「为什么我得做这种事?」「你要是立下功劳,保证有好处的。还可以洗清嫌疑。」铃木没有答话。他看见男人进入剪票口,抛下一句「待会儿再说」,粗鲁地挂断电话,赶往售票机。他瞥了一眼票价表,确认最贵的车资之后,买了一张票。撕也似的抢过车票,穿过剪票口。一大群穿西装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蜂拥而至,接二连三与铃木错身。铃木望向指示乘车处的广告牌,搭上长长的手扶梯,准备前往站台。前方有五名老妇人排成一列,悠哉地讨论麻将的役满贯(注)如何如何,让铃木听了心浮气躁。上行线跟下行线似乎都才发车,站台上没什么人,地面黏了许多被踩扁的口香糖残渣,看起来暗淡无光。尽管位处地底,空气却狠潮湿,彷佛一直曝露在雨中。男人的身影跃入眼帘。他站在左侧下行的一号线。铃木放慢步伐,移动到时刻表底下,交互望着手表和时刻表,彷佛看了手表就忘了时刻表的内容、看了时刻表又忘了时间似地,装作交互眺望,趁机观察男人的样子。对方年纪大约三十五岁,虽然不是娃娃脸,却也不会给人疲乏中年人的印象。乘客渐渐多了。就像征菌生长在湿气中一般,乘客宛如从月台下平空涌出,陆陆续续增加。人群逐渐形成队伍,铃木也加入行列。阅读周刊的男性、戴耳机听音乐的年轻人、聊天的上班族,男人被众人包围着,静静地站在最前头;彷佛像在喧嚣的城市里唐突出现了一棵树、一座静谧的湖泊。铃木讶异地注视着他站立的姿态。电车进站了,铃木紧张起来。车门打开,乘客前仆似地鱼贯进入车内,铃木也跟着进入车厢。就像妳说的,也只能做了呀。鲸电梯抵达一楼,想起高雅的铃声,门扉开启。鲸出了电梯,经过大厅,柜台前有七、八个等待check in的客人,颇为热闹,传来一种高级人种酝酿出来的、有品位的欢笑声。鲸没有特别加快脚步,往出口走去。拿着行李的门房抬起头来,匆匆瞥了鲸一眼,又别开视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留意到他。穿过正面的自动门,计程车就靠了过来,鲸无视车子,走过弯曲的通道,离开饭店的势力范围。冷风缠上鲸的脖颈,身体中心紧绷起来,他的手冻僵了。他来到行人专用时相路口,但是马路另一头比想象中更加混乱,这是因为从二十五楼看到的那场车祸吧。推手。那是推手吗?鲸迅速抛开这个念头。人墙画出半圆,包围住停在路肩的救护车,警车也赶到了。穿着制服的警官与站在迷你厢型车旁的年轻女性面对面,任谁都看得出来,穿着荧光红大衣的那名女子就是肇事者,然而她却异常冷静,丝毫不为所动,手上挟着烟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和警察官争论着。「我又没撞人。」「明明就撞上了。」「是那个男人自己冲出来的。」「那不就是妳撞的吗?」「受不了,快点处理好不好?被害人可是我耶!」「哪有这么说话的?」「要是撇开坚固性不谈,应该是我的车子被那个男人撞了才对。」鲸想象着他们的对话。-------------------------------------------------------------------注:日本麻将中,胡牌时的几个特定牌型,难度极高,如「大三元」、「国士无双」等都是役满贯的一种。事故造成轻微的塞车。硬要变换车道的车子不绝于后,出现了几声短暂的喇叭争执,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不少人讲着手机。附近大楼设置了碳酸饮料的大型广告,一闪一闪地定期照亮群众,人们丑陋的脸孔自黑暗中显露出来。鲸在西装外穿着黑色短大衣。他从大衣内袋取出手机,按下背下的号码。对方立刻接通了:「是我。」自以为鼎鼎有名,不需自报姓名的人意外地多。「我是鲸。」鲸简短地报上姓名后,对方暧昧地回应「这样啊」,像是顾虑四周耳目,故作糊涂。「结果怎么样?」「结束了。」鲸回想起刚才那个男人悬吊在塑胶绳上的身影。「接下来随你什么时候发现。遗书在桌上,是写给家人的。」他转述房间号码。梶像是求婚获得了允诺似地,松了一口气。「你帮了大忙。」这么说的梶似乎丝毫不为共事将近十年的秘书死去的事实感到悲伤。他不知是激动还是不安,紧张兮兮地问:「这事不会曝光吧?」「不知道,我只做自己份内的事,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那家伙只有写下给家人的遗书吧?」「什么意思?」「你没有带走别的东西吧?」「什么叫别的东西?」「写给媒体的信之类的。」鲸沉默了半晌,这个叫梶的男人似乎比想象中更胆小,他一定是那种好不容易解除烦恼,又为了新烦恼惊慌失措的人。愚蠢、不成体统,而且棘手。前两点鲸还可以忍耐,但是最后一点是大问题。「谁能保证你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泄漏出去?」梶这么说。「我干这行十五年了,你只能信任我,你可以向介绍我给你的人打听。」「可是,你不一定不会背叛我啊。」鲸没有回答,径自挂断电话。不该接这个工作的——后悔涌上心头。梶狠危险,疑神疑鬼的胆小鬼会为了自身的安稳而不停采取对策,他们无法放胆去做,也不擅临机应变,不把烦恼的根源一一斩除,是不会善罢罢休的。行人号志转绿,鲸踏出脚步的同时,其它人也一同起步。人群像要埋没十字路口,简直像小规模的领地之争。穿过斑马线后,右转。最近的地下铁入口在反方向,但鲸不打算逆势而行。「有没有目击者?」唐突地传来一个女声,一名短发的年轻女子就站在旁边。她身材纤细,态度却大模大样的。「有人看到车祸经过吗?」她粗鲁地朝人群叫唤。女子肤色白皙,每当路灯或霓虹灯、警车红灯映照在她身上,她的脸色也跟着一下粉红一下鲜红。「喂,你有没有看到?」一回神,女人就站在鲸面前。她用一种不自然的亲热冲着鲸微笑,单眼皮的眼睛里浑浊阴翳,女人虽然长得不错,却又一种邪门的气息。她散发出一股锐气,却又像刀刃缺损的美工刀一般不够锋利。红唇在白色肌肤上像蛞蝓一般蠕动着。「看到什么?」「刚才的车祸。你看到了吗?我同事被车撞了。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妳是指什么?」「像是推他的人……」女人眼神锐利,像是不想放过对方的丝毫反应。鲸心头一惊,但立刻掩饰过去。推手,这个称呼掠过脑海。「不,」鲸摇头,脑中瞬间浮现在饭店二十五楼看见的光景,跳出马路的男子,从他背后走过的另一名男子。那是推手。「我没看见。」他差点忆起十年前的不愉快回忆,不成熟的自己犯下的过失,脸上挤出皱纹,试图封锁这段回忆。女人脸颊一颤,目不转睛地仰望鲸,说道:「喏,要是你想到什么的话,请联络我。」她不死心地递出小巧的名片。鲸看着名片,上面印着「株式会社芙洛莱茵」。鲸扬起嘴角,这家公司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寺原那里啊。」「你知道社长?」女人脸颊颤动着。「喂,你知道什么对吧?」「推手。」鲸之所以这么说,不是说漏了嘴,而是想试探女人。女人皱起眉头,反问:「你知道推手?」她伸手想抓住鲸,却被鲸甩开。鲸嘴巴紧抿着快步走过,女人脸色大变叫喊着追了上来,但鲸狠快就转弯甩掉她,径自走了。走下地铁的阶梯后,地面上喧嚣逐渐远去,冷风吹不进这里,身子温暖起来。鲸穿过剪票口,移动到乘车处,乘客熙来攘往,鲸混进其中。黄色车体的电车不一会儿就进站了,这节车厢没有空位,恰好五人座的一隅有乘客起身,鲸在空位坐下。一旁有些酒意的女人恶狠狠地瞪过来,但是一看到鲸的体格,就移动了视线。鲸从西装内袋取出书本,翻开夹了书签的书页,开始读起不知读过多少遍的字句。没过多久,车内广播通知下一个停靠站时,鲸突然感觉对面的座位开始摇晃。又来了吗?他发出不悦的咋舌。不只是座位,四周景物全都摇晃起来,看不清轮廓。不是周围震荡,而是自己陷入眩晕,是这半年来反复发作的老毛病。才刚感觉眼前摇晃,视野就陷入一片黑暗,回过神时,「那个」又出现了。「那个」,多余的东西,也就是他的被害者的亡灵,现身了——目中无人的表情,像在说「我一直都在场呀」。这次也一样。眩晕平息后,一睁开眼睛,正对面的座位坐了一个女人。取而代之地其它乘客全部消失了,直到刚才还坐着看报纸的男人、盯着手机的女高中生、抓着吊环打瞌睡的上班族,都消失无踪了。只见坐在对面,烫了一头波浪长发、五官分明的女子。她朝着鲸优雅地挥手,微笑。身上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裤装。宽阔的车厢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感觉十分奇妙。女人是五、六年前被鲸逼迫自杀的新闻主播。她是个充满使命感的人,明明只是个电视台主播,却再三涉入备受关注的事件里,不理会上司的制止,拼命采访,意图追查政客不欲人知之处。而那些政客最不喜欢被人打探隐私,更不用说被揭疮疤,当然不可能放过她。遗憾的是,她不是那种一被恐吓就会乖乖听话的类型,反倒展现出一种狂热、近乎病态的顽固。这要了她的命。她惹毛了不能招惹的政客们。鲸接到了委托。「这才是身为一个记者的职责。」在她自杀的饭店房间里,她这么主张着。她狠激动,声音也在颤抖,义正辞严地宣言:「我不愿意正义就此摧折。」「正义?」「小时候,我是看电视的民间故事节目长大的。坏爷爷会受到惩罚,好爷爷终有好报,我从小就被灌输这种观念,所以才看不过去。」鲸回答:「这是个现实世界。妳在这里哭哭啼啼写着遗书,双下巴的痴肥政客正躺在床上和女人看电视,这就是现实世界,跟妳看不看得过去无关。」女人没有同意鲸的说法,但她看着鲸的眼睛,也陷入忧郁,最终她主动上吊,像个钟摆在空中摇晃。而现在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朝他挥手。交替出现的死者身形,在鲸看来与凡人无异,难以区别,令人厌烦。既狡猾又周到。鲸转开视线,若是一直盯着女人,自己随时有可能大吼出声。他想大叫:「消失吧!」唐突地,腹部一阵疼痛。一种沉重的钝痛。鲸用手按住肚子,扭动身子。那不像是疾病导致的具体症状,而是一种模糊的、难以指出痛源的疼痛。像是身体开了个洞般空虚,以及混合了焦躁与倦怠的苦闷感。最近他时常被这种疼痛侵袭,毫无预警地发作,只要忍耐片刻,痛楚就会消去,然而这种痛苦的时间却渐次变长,愈来愈频繁,愈来愈漫长。原因不明。鲸不打算去看医生,也不觉得这是求诊就能痊愈的。「因为罪恶感吧?」声音在耳边响起,鲸抬起头来。新闻主播的脸就紧贴在右方,那名化了妆的美女凑近,呢喃:「对吧?」鲸转向正面,对面座位上空无一物。「你总是面不改色地逼人自杀,其实你狠内疚不是吗?」鲸没有回答,他明白要是回答就正中对方下怀。女人不过是幻觉,实际上坐在身边的是其它搭乘地下铁的乘客,若是对亡灵说话,周围的人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吧。随身携带的小说里有一段话在脑中想起。「没什么好狼狈的!这不过是肉体的不适罢了!」记得那名俄国青年在杀人之前,说这种话来安慰自己。而现在的我,恐怕也只是为了单纯地肉体不适而苦——鲸这么想。女人呼出的热气吹上脸颊,说了:「对了,你看到刚才的事故了吗?那是推手干的对吧?你也知道吧?」鲸忍住咋舌的冲动。这女人净是挑些令他不愉快的话题。「欸,旧事重提,真不好意思,不过你曾经输给推手是事实,对吧?」女人呢喃。「输」这个形容词让鲸不禁苦笑,简直就像为了无聊的胜负忽喜忽悲的幼稚借口。「不要再啰嗦推手的事了!」尽管未出声,鲸在体内喊着。那只是推手抢先完成了工作,跟胜负无关。「就是因为你畏畏缩缩的,才被推手抢先一步不是吗?」鲸闭上眼睛,努力放空脑袋。畏畏缩缩,女人的指责还在耳中回响。「你是不是该放弃这一行啦?」女人不知不觉间坐到另一侧,对着他的另一只耳朵悄声说:「退休不就好了?」「闭嘴,再继续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鲸没有出声,瞪视女人。结果招来女人轻浮的回答:「我早就死啦。」她笑了笑,突然把脸贴近,厉声道:「被你害死的!」彷佛一阵冷风吹进脑袋,鲸上身倏地一抖,寒意窜过全身。鲸用力闭上眼睛,数秒之后,睁开。女人的身影消失,又回到现实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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